《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潘向黎:旧情(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潘向黎
守在母亲的病房里,齐元元像一个进入决战的战士。这场决战是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的,就是父母得了重病——重到所有人都明白,不论这场病要延续多久,这都是这个人此生的最后一场病。……
守在母亲的病房里,齐元元像一个进入决战的战士。这场决战是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的,就是父母得了重病——重到所有人都明白,不论这场病要延续多久,这都是这个人此生的最后一场病。为人子女的,要在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接踵而来的打击和绵绵不绝的痛楚伤心委屈的夹攻之下,蒙头蒙脑地迅速武装起来,和战斗力已经所剩无几或者已经失去战斗力的亲人一起,面对一种力量无穷的秩序的无情碾轧,顽强抵抗,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是决不放弃,而不是决不言败。因为实际上,头脑清楚的人,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场战争是必败的。而且这场战争的残酷还在于:任凭进攻的力量攻城略地、摧枯拉朽,防守一方浑身是伤、弹尽粮绝、精疲力竭,但是却不能投降——无处投降、无从投降。因为死神不受降。战斗惨烈,投入所有的体力、财力,从幼儿园开始积累下来的所有人际关系,动用从高中的同学开始直到现在单位的保安的所有人脉,但依然是必败的。明明谁都看出来是必败的,还必须一丝不苟地打到底,似乎对面那个巨大而看不见的敌人需要在抵抗者的奄奄一息和勉强抵抗中获得足够的快感,而注定战败的这一方,需要在这样残忍的过程中赢得一种失败者的尊严,或者,无憾地撒手的机会。
对于独生子女来说,这场战役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弹尽粮绝之际,不要说有援军,就连一个由于血缘天然地可以和你百分之百同感、随时可以抱头痛哭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如果已经结婚了,也许会好一些。人生第一次,齐元元怀疑自己没有及时把自己嫁掉,也许是错的。她没有想到,母亲会在她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就要离开她。确切地说,齐元元没有想过,母亲会离开她。现在这件事突然像一个从高处吊钩上脱落的集装箱,从天而降,砸在了她面前,带来地震般的惊吓和惊恐,然后是不知所措。但是没有人理会她的不知所措,一张张病情通知书和化验报告就扔到了她的面前。齐元元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些女孩子能够做到,在母亲这样的病情下,冷静地关闭部分感官,去处理去应对,但是,这个人应该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发现当战斗突然打响,自己也只能拿起从来没摸过的武器,一边学习,一边迎敌,还要安慰母亲,感谢医生、护士,讨好护工、清洁工和开直达电梯的,没有时间去悲伤去自怜,就这样开始了战斗。起初以为是遭遇战,后来发现陷入胶着,然后就知道是必败的了,但是只能死撑到底。因为她只有母亲,母亲只有她。
父母在她刚上初中时就离了婚,一年后父亲另外有了新家,但是母亲一口气死死地撑住了,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后来齐元元发现这似乎是上海女性的一大优点:平时看上去娇贵秀气,遇大关口却很能沉得住气。母亲从工作到生活到家庭氛围都稳住了阵脚,一个人带着齐元元,过得一点不比整条弄堂里的任何一家差,齐元元穿得比别人漂亮,她们家吃得也不比别人差。初中的时候,齐元元去别人家做功课,人家也到她家做功课,同学们对别人家的伙食,都是一清二楚的。十年,齐元元几乎没受到任何困扰,和同学们来往也不避讳这个话题。
坐在她后面的男同学王诗雨问她:“你多久见一次你爸爸?”
齐元元笑嘻嘻地说:“大概一个月两趟。如果他出国或者出差,过期不补。你呢?”
“一星期一趟,太多了,有点烦。我爸爸假惺惺说他不放心我,我只好照顾照顾他的情绪。你每趟是到你爸爸家里去还是在外面约会?”
“在外面。啥叫约会?你能不能换一个词?”
“在外面碰头啊?那个女人看到你不适意啊?”齐元元知道,“那个女人”是指父亲新家的女主人,王诗雨这样说没有恶意,他对自己和齐元元名义上的继母都一视同仁,用“那个女人”来指代的。
“没有,一点都没有。”齐元元想了想,“她总是一副接待外宾、热情周到、为国争光的样子,但是她再客气,我总觉得我爸爸还是有点左右为难,而且和不搭界的人应酬我也吃力的呀,所以就基本上外面碰头了,两个人吃一顿,有时候给我买点东西,反正我爸爸不缺钱,这样大家省点力气。”
“我不管,我不帮他们省力气。我一会儿要到他家吃饭,一会儿要到外面,折腾那个女人,谁叫她明知道我爸爸有家,还要和他勾搭的。”王诗雨先是咬牙切齿,后来自己也笑起来。
“你这个神经病。”
“我妈妈也说我十三点。她说没必要,她说:王诗雨,侬听听好,你爸爸这种男人,能力一般般,本来卖相还可以,后来挺起只肚皮,也不灵了,还要花插插,想想也蛮搞笑。他跟别的女人跑了,你妈妈赛过清理不良资产了,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离婚已经不是什么大事情,父母一代都与时俱进想得开,起码摆出想得开的样子,年轻一代当然普遍情绪稳定。
齐元元功课也还不错,考上了一个过得去的大学。留学,她和母亲都不考虑,因为心里知道两个人不能分开,不然会带来人生大到不能估量的损失。那时候一个过得去的大学本科,就可以找一个不错的工作了,所以齐元元在花了半年的四处投简历之后,就找到了一家公司,没有怎么在招聘摊头上去挤得皮鞋上都是脚印。
那些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招聘摊头,拥挤的程度,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挤过的公共汽车。但是后来地铁多了,私家车多了,上海的公共汽车再也不像过去那么挤了。在招聘摊头,齐元元听到有人大呼:“卧槽!这样挤进去再挤出来,一个个就直接破处了!”齐元元闷在肚子里笑得抽了筋。
齐元元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是杜佳晋,他们是大学同学,一个学院,隔壁系的,大二的时候谈的。起初是杜佳晋追齐元元,齐元元觉得他看上去很舒服,脾气也很好,脸上经常有笑容,也是上海人,就开始谈了。齐元元不喜欢那种看上去很酷的男人,她觉得那种男人往往不是有缺陷,就是比较自恋,觉得自己是一大朵牡丹花,找女朋友是来当花泥的,齐元元不想自找苦吃。两个人谈恋爱了以后,齐元元觉得越来越喜欢杜佳晋,忽略了杜佳晋的温度变化。后来,大四的时候,有人说杜佳晋和自己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还说那个女生是跳艺术体操的、身材非常迷人。齐元元追问,杜佳晋否认,但是对齐元元确实越来越淡,齐元元哭了,杜佳晋就哄,但是哄完继续心不在焉,也继续和那个跳艺术体操的女同学来往,齐元元的心思就淡了。最后在毕业之前,两个人约了去看电影,约的时候齐元元半是灰心半是试探地说:“就当成最后一次约会吧。”杜佳晋居然说:“好吧。”
又过了一两年齐元元才听说,杜佳晋之所以没出校园就和她分手,是因为有一次和他母亲说起,说和这个女朋友已经谈了快三年了,引起杜母的注意,就问了一下齐元元的家庭情况,一听是单亲家庭,就坚决反对。杜佳晋在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上喝了酒,透露了这些内部情况。他还带着醉意说,本来他母亲只说,不要找外地人,尤其是想通过婚姻留在上海的人,谁知道还有补充规定,真是好烦,有规定不一次性说清楚。别人说:“你到底爱不爱人家呢?怎么老妈一反对就分手?你又不是妈宝男。”杜佳晋表示,一开始真的不算爱,只是有点喜欢,追求齐元元的原因是都上大学了,没有一个女朋友未免伤自尊,而齐元元看上去各方面还过得去,长得也是“农夫山泉有点甜”,校园里一起晃过来晃过去不丢脸。后来天天泡在一起,两个人谈得来,不再是交作业心态,想在工作之后继续谈下去,在家和父母经常提起,才引起了老妈的重视和反对。为什么要分手?一方面觉得大学里的恋爱,本来就不可能谈到民政局,毕业的时候正好可以做个分水岭;另一方面他知道他的母亲特别重视他这个独生子,温柔体贴里包含了控制倾向,所以就希望听话一次,在父母面前落个人情,让他们尤其是母亲在自己找工作的问题上,不过多干涉,等于是一个潜在的交易。
听到这些的晚上,齐元元独自到一个咖啡馆,坐在昏暗的角落大哭了一场。和杜佳晋分手的时候,因为是第一次恋情,而且实际上是对方提出来的分手,心里当然有些挫败、伤感、失落和困惑。但是马上就要毕业了,找工作、办离校手续、适应新环境,职场又是一个和学校完全不一样的天地,紧紧张张,忙忙碌碌,环境的巨大变化吸引了人的注意力,加上同事里面也有对她献殷勤的人,所以似乎没有真切地失恋过。但是听到这些杜佳晋真心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难过,难过得很扎实。悲伤、委屈、不甘、埋怨杜佳晋,又怀疑是自己魅力不够,今后恐怕也不容易遇到一个出色的男孩子。就是遇到了,也很难想象他能看上自己。更何况,人家的母亲不知道又会不会挑剔单亲家庭这档子事呢!她边哭边想,可不能让母亲知道,那样好像把母亲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给抹杀了。可是,父母离婚,又不是她的责任,已经倒霉了,还要被人这样挑剔和嫌弃,凭什么呢?长到二十四岁,齐元元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她哭了很久,最后,在她眼泪汪汪的视线中,整个咖啡馆都浮动着一片紫色的凄凉。
……
潘向黎,女,1966年生,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博士。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散文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万念》《如一》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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