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1年第3期|左马右各:万有酒家的六巧
2023-11-12小说天地左马右各
六巧初中毕业,就接手了万有酒家。万有酒家在谢庄名气很大。它之所以名气大,跟饭店的老板有关。老板是谢庄地面上响当当的人物,六巧的爹佘万有。佘万有在两个方面出名,一个方面……
六巧初中毕业,就接手了万有酒家。万有酒家在谢庄名气很大。它之所以名气大,跟饭店的老板有关。老板是谢庄地面上响当当的人物,六巧的爹佘万有。佘万有在两个方面出名,一个方面是他孩子多,九女一男;另一个方面是在工作上,他是部劳模、省劳模、市劳模、局劳模,荣誉无数,还是管着几百号人的采煤区长。可他最终栽在计划生育上。老婆徐凤香非要生个儿子。按她的话说,我二十岁就嫁给你了,这最后一次生,就是死也要生个明白。那时,她肚子里怀着第十胎。组织上找到佘万有,动员他去说服自己老婆,做了。徐凤香态度坚决,死也不做。佘万有拗不过老婆,组织上也就只好为难他。儿子十毛生下来,他被双开,在全矿职工大会上作检讨。佘万有清楚记得,大会在工人俱乐部召开,台下黑压压坐着一千多号人。他不是没经过这阵势,被表彰时,他就披红戴花腰杆笔直地坐在主席台上。这会儿,时过境迁。从上台站到话筒前,念完写满两页纸的检查,再走下舞台,也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但佘万有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灰暗也是最屈辱的五分钟。散会了,走出俱乐部大门,他抬起头,觉着头顶上的天都是黑的。它黑黑地从高处压下来,压得他不敢抬头。他被当做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的反面典型,全局通报。在这种时候,他的贡献越大,危害也就越大。政策的刀毫不留情地挥向他。它一闪,佘万有就像一条多余的尾巴,被从国有煤矿的屁股上切掉了。
有阵子,佘万有活的灰头土脸,十分艰难。但没多久,他就又在谢庄地面上混出了气象。起初是开烧鸡铺,做小生意,后来又干饭店,成为万有酒家的老板。六巧是他的六丫头。这丫头在学习上不怎么开窍,可偏偏喜欢生意上的事。她下学,早先是往烧鸡铺跑,开始是新奇,等能帮上手,就做点事。后来,就往饭店跑。她在店内,给客人沏茶、倒水,听菜、上菜,收拾碗盘,结算账目,小小年纪,干起来是样样在行。六巧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不管啥事,应对起来,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憷头。场面越大,她还越兴奋。那样子,就跟生来是个念生意经的料,自然熟。
佘万有开烧鸡铺,全靠堂弟万全帮衬,才顺利地干了起来。佘万有老家河名县,自古以来就有做小生意的传统,而真正做出名堂的是“河名香油”与“河名烧鸡”。佘万有的三叔、四叔都是干这行的。三叔、四叔干不动了,叔伯兄弟就接着茬干。在冀市的街道和胡同深处,就有他们的香油坊和烧鸡铺。在这叔伯兄弟中,他和堂弟佘万全走得最近。佘万有被逼得走投无路,便到冀市去找堂弟佘万全,他在火磨街有铺面。火磨街是冀市靠近火车站的一条商业街,街路两边,全是做生意的铺面。在一棵老槐树下,他看到了堂弟的铺子“万全烧鸡铺”。佘万有在堂弟铺子门前,来回走够有七八趟,抽掉十几支烟,才心一横,吐掉烟屁股,昂首挺胸,抬脚踏进堂弟的铺子。进了门,见着堂弟,他没遮没藏,就把情况一股脑倒给万全。最后,他说出要跟堂弟学做烧鸡手艺养家糊口的想法。他这话跟倒豆子似的说完,堂弟万全连个磕绊也没打,一口应下。佘万有进这行,是生手,两眼一抹黑。万全就从怎么认鸡、如何盯秤,和鸡贩子打交道,这些基础东西教起,一点点引导佘万有上道。随后,就是拔毛、宰杀、腌渍、煨料、煮浸等一套工序。这烧鸡不仅要煮的烂、入味,还要有形。所以煮前,要给生鸡塑形。就连最后出锅摆放,都有学问。要想让这烧鸡看着滋润、新鲜,就要给出锅的成品烧鸡抹油。而这抹鸡的油,必须是上好的“河名香油”。这“河名烧鸡”几百年下来,一个味,最关键的东西是香料的选配和老汤的保存。只有这个关口把住,才能一锅锅的鸡煮下来,不走味儿。而这香料和老汤在煮鸡过程中,如何调配续添,添加多少,又都有讲究。特别是那香料的配比方子,说起来,也和武林秘籍差不多。干这一行有个俗语这么说“宁送一只鸡,不舍一勺汤”。跟着堂弟一路学下来,佘万有是脑洞大开,像进入了新世界。他还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陡然间,觉着自己也像个被涂过一层漆的新人了。他恍恍惚惚窥见了生活的门道。而这所谓门道,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深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世玄机。他原本瞧不起的小买卖,竟隐藏有这么多的机巧、奥妙,说深点,那内里的乾坤就是人生。但佘万有体会最深的是辛苦,还有艰难。每天的、日复一日的辛苦;每天的、日复一日的艰难。他忽然记起一句老话:钱难挣、屎难吃。半个月下来,佘万有已基本掌握了做“河名烧鸡”的成套工序。万全真是好兄弟,他不仅教会堂哥手艺,还跟着佘万有来到谢庄,亲自选门脸,砌灶垒火,添置煮锅、泡桶、大盆等一应物品。他知道堂哥学做烧鸡,是半路出家被逼上梁山,肯定受不了下村串街收活鸡的苦,就动用在矿区的河名老乡,联系鸡贩子,给供活鸡。他又领上堂哥,逛遍矿区的调料市场,亲自把关购买各种应需料品。等一应俱全,这万全回到冀市,请来自己铺子里的“老汤”下锅、开煮。“万有烧鸡铺”开张了,他坐镇半个月,亲自看着佘万有一点点上道,卖出一锅又一锅的成品烧鸡后,这才放心地转回自己在冀市的店铺。就这,隔段时间,他还要过来一趟,关照下堂哥的生意。
堂弟万全就说六巧这丫头是块做生意的料。那时,佘万有还不以为然。这会儿,他看明白了。既然六巧喜欢这行,将来这饭店就交给她。但他坚持让六巧把学上到初中毕业。徐凤香盼着六巧赶紧毕业。她讨厌饭店。倒不是怕苦、怕累,是讨厌在饭店内跟人打交道。她总觉得跟人打交道,心苦,嘴累,折磨人,有说不出的烦闷,真还不如她抱着鞭子赶马车省心、痛快。虽说那是又脏又累的力气活,但心里清净。她早先在矿上的家属队赶马车,生下儿子,她的工作也黄了。
六巧进店,自然就成为饭店的二老板。不到半年,佘万有发现,万有酒家的经营打理,用不着他了,六巧把啥事都料理得头头是道。有时,六巧毛张了,就给他说,爹啊,你就是咱家里,你那屋桌上的毛主席像、咱这饭店里的财神爷像,啥也不用干,供着就行了。佘万有听六巧这样说,表面上佯装生气,不忿,可心里是美滋滋的。这万全,真没看走眼。他又在心里佩服了堂弟一回。心想,堂弟万全才是真正的生意人,眼毒。
转过年,谢庄煤矿周遭的小煤窑,像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来。临近的九侯镇,挨着谢庄煤矿的村子,几乎都有煤窑。多的,一个村子七八个,少的,也两三个。这谢庄煤矿工人村边上的丘陵地,一块比一块荒得快。靠着煤炭这火爆的黑色经济,九侯镇也从一个经济规模一般的小乡镇,一下跃入全国百个亿元镇的行列。这时,六巧就和爹商量,趁机赶紧在饭店周围多买下些地,扩建饭店。佘万有只是觉着生意越来越红火,饭店内日益见小,就没想到买地扩建这层。当时万有酒家经营门店的面积,在谢庄、九侯一带,是规模最大的饭店。六巧一提醒,佘万有立即着手经办这事。很快,他就以极低的价钱,在饭店周遭买下两亩多的荒地。其中有一半村集体的地,跟白送一样。他这地买下不到半年,谢庄煤矿和九侯镇联合搞开发,毗邻万有酒家规划了农贸市场,商业一条街,还建起游泳池,娱乐活动中心等设施。这时再看万有酒家,正处在黄金地段。
等到来年,六巧又说服爹,停业。推倒原来的平房,临街盖起二层小楼,饭店装修一新,大小雅间二十多个,院内还能停车,饭店不仅有规模,档次也上去了。饭店重建时,在六巧的强烈坚持下,建起在当时感觉既时髦又奢侈的厕所。按佘万有的说法,厕所就是个拉屎尿尿的地方,建太好纯属浪费。佘万有的观点是,这拉屎尿尿的地方,就该臊臭。之前,万有酒家和周边饭店,都使用那种蹲坑式的旱厕。这种厕所红砖围墙,石棉瓦搭顶,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夏天进去,不仅臭味冲天,还蛆虫满地乱爬。饭店装修前,六巧专门去市内饭店考察过,看过几家饭店,回来坚持按她的方案装修,特别在卫生间的装修上,一点都不让步。佘万有起初不同意,但拗不过女儿,最后也就妥协了。等饭店装修好,重新开业,万有酒家的内部设施,一下就显出优势,附近有点头面的人物,有宴请活动,都在万有酒家订桌、招待客人。生意火爆时,就连门厅也座无虚席。九侯镇的书记李学明就夸万有酒家的内部装修,意识超前,有星级饭店的标准。当然,这有点夸大其词。但万有酒家的卫生环境和就餐环境,当年在谢庄和九侯一带,确是一流。人拉屎尿尿这种看似有点龌龊又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其实,最该讲究。这种感受变化,就深刻地发生在佘万有身上。自从饭店厕所建好,佘万有自己大便,就从不再到外边的公共厕所去了。习惯了饭店的厕所,再进工人村的普通旱厕,佘万有不仅看着别扭,还胸闷。以前在一溜蹲坑前,看惯的肥瘦不一的屁股,听惯的从不同肚子里磅礴而出的响动,闻惯的气味,现在都成了让他心中膈应的事情。每次,在饭店的厕所内完事后,佘万有就摇着头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六巧二十一岁那年,一个叫柳文旗的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他比六巧大四岁,个头中上偏高,有点骨瘦,长着一张那年头港台明星的脸。柳文旗是九侯镇柳村人,他爹柳福印是煤窑主,在九侯镇说不上首富,也不会跌出前三。他家在柳村边的西岗上,开着两座煤矿,一家洗煤厂。柳文旗是柳福印的二儿子。自从六巧走进万有酒家,就几乎天天和柳家父子打交道,最铺张的年头,柳家父子花在万有酒家的开销,在二三十万以上。柳文旗的三菱车天天都在万友酒家门口停着,不是在饭店吃饭,就是招一帮窑少,聚在一起玩一种叫推三张的纸牌游戏。他们说是闹着玩,可一个场子下来,多时输赢也会上万。有时,六巧有个急事,需要出去,柳文旗开上车,拉起六巧就走。日子久了,他们熟得跟兄妹差不多。柳文旗见到佘万有,一口一个叔,叫得也亲贴。日子再一久,柳文旗就对眉眼弯弯一脸甜样的六巧,生出心思。但那心思,绝不是爱上六巧,或是想娶六巧。这心思暧昧,懵懂。六巧隐隐约约感到了。那会儿,柳文旗身边经常换女孩子,而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比六巧漂亮,妖冶。有时,柳文旗像是半开玩笑,又半认真地说,巧妹子,二哥像是喜欢上你了。六巧明白,这不是酒话,就是戏言,不可当真。但不知是在哪一天,柳文旗再这样说时,六巧的心里就悄悄起了波澜。心中波澜一起,六巧再看柳文旗,眼神就有些闪挪、飘摆,心里也痒痒酥酥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不知是哪里被人捏着,一牵一拽的心魂不安。六巧的心思,像水中的塔影似的开始一点点倒向这个浪荡子。
六巧每周都有几次要到矿区市场去进饭店用的干货、海鲜、调料、食材和其他物品。柳文旗的车,几乎天天像风一样穿梭在九侯与矿区之间,每次路过饭店,他都和六巧打招呼。六巧也乐意搭他的顺风车。日子久了,柳文旗还教会六巧开车。偶尔,六巧会到柳文旗玩牌的包间,要来车钥匙,自己开车出去,买点应急用品。有时闲下来,她还开上柳文旗的车,在街路上兜风、过瘾。
这一天,柳文旗早早来到万有酒家。他摁过两声喇叭,六巧就从饭店出来了。柳文旗叼着一支烟,懒散地靠在车窗边,看六巧。
六巧看见他,甜甜地一笑,摆摆手说,二哥,我今天不去进货,你走吧。
柳文旗深吸一口烟,冲着她勾勾手。六巧走了过来。柳文旗告诉六巧,他爹今天要请几个外地朋友吃饭,地点就定在万有酒家。这几个外地朋友,不知听谁说东武仕水库的河鲜有一吃,点名要吃水库里的麦穗(一种小鱼)、白条(一种小鱼)、河虾、淡水银鱼、甲鱼。他想请六巧帮忙去买河鲜。晚上,他爹就在万有酒家宴请这几个外地朋友。他顺手掏出一个菜单,递给六巧。六巧一看单子,两大桌。六巧的眼睛,在看单子;柳文旗的眼睛,在瞟六巧。他觉着六巧今儿这打扮跟往常不一样。六巧平时在饭店,总是一身深色西装,人看上去,干练、庄重,也有点严肃。今早,六巧从家里出来,到饭店,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这天的六巧,上身穿着一件棉白T恤,下身穿牛仔裙,脚穿一双半根黑皮鞋,人显得亭亭玉立。裸露的小腿,皮肤细白柔润,格外撩人。六巧看完菜单,柳文旗也收住眼神说,巧妹,这会儿饭店没事,陪二哥去水库买河鲜,辛苦一趟,怎样?
六巧没多想就答应了。她转身进饭店,把菜单递给佘万有,让他交给厨师,又打声招呼,就出门跟柳文旗走了。
从谢庄到东武仕水库,一般来说,车程不到半小时。柳文旗的车好,又开得如飞,像炫技一般,也就刻把钟工夫便来到水库。他们下车向岸边走,正好赶上一艘早捕的渔船靠岸。船近岸了,柳文旗站在岸上就对船老大喊道,老大!你这船鲜货,我全包了。
他这话一出,登时就气炸了五六个围在岸边等船靠岸买鲜货的小贩。
六巧说,二哥,你这是疯了。
柳文旗咧嘴一笑说,这样省事。
船靠岸了,舱内河虾、银鱼、麦穗、白条、鲤鱼、鲫鱼、甲鱼一应具有,过秤,算下来,也没多少钱,八百多。六巧想付钱,被柳文旗一把推开。河鲜装上车,冰好,就往回返。
车开出没多远,柳文旗就问六巧,你来过把车瘾。
六巧心里痒痒,说行。柳文旗油门一松,踩下刹车。
等他们再上车时,已换过位置。六巧熟练地打火,起步,车子稳稳当当地开上库区公路。等六巧神情放松,样子就显得俏媚惹眼,坐在副驾座位上的柳文旗,看着六巧,心就像水库中被微风吹送的水面,浅浅地荡起涟漪。起初,他还想忍住。但这涟漪忽而就变成了波涛,汹涌起来,它越晃越热。柳文旗忍不住了。他动心了。动心的柳文旗,内心便只有烧灼的欲望。
等车开到一个岔路口,柳文旗示意六巧停车。车子再发动着,柳文旗驾车开上一条岔道。
六巧说,二哥,该走这边。
柳文旗说,巧妹,天还早,二哥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沿着一条新修的柏油路,开上水库南岸的一个山丘。柳文旗告诉六巧,这里正在搞库区开发,准备建一个大型娱乐休闲中心,建好后,将是个超级好玩的地方。六巧心想,什么好玩的地方,还不是像他们这样的暴发户、公子哥挥霍造钱的地方。
山丘上,有一条刚修好的环山公路,宽宽亮亮。柳文旗就在这条路上,炫起车技。他把三菱越野车开到发飙。几圈跑下来,六巧的心,就跟着车轮的旋转,飘摇起来。有几次,六巧以为车子会一头扎进水库里去,她吓得惊呼、尖叫。但每次惊恐过后,车子又乖乖地从危险边缘,摆渡回来。六巧一阵阵的尖叫声,更加刺激柳文旗。车子闪过一个弯道,六巧又发出一声既像害怕又像快乐的尖叫声。这时,柳文旗一脚急刹,车停住了。六巧还没回过神来,柳文旗驾座后滑,放倒,一把扯过六巧,抱住了她。六巧瞬时就懵了,傻了,呆了。等柳文旗的嘴唇摁在她的嘴唇上时,六巧没一点拒绝犹豫,就接住那陌生又带有热度的吻。她是第一次被男人吻,也是第一次吻男人。
柳文旗的吻,炙热,灼烫,又有节奏,让六巧有一种人在火焰上的轻缈感。
在热吻中,柳文旗的手,没有遮拦地伸进六巧的棉白T恤内。他莽撞地抓到六巧小而饱满的乳房,捏紧,又松开,轻轻揉搓。六巧的身体有过一丝战栗般地挣扎,她在犹豫中,想躲过什么;但又默默地放弃了。柳文旗的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六巧。她什么也躲不开。而那只手,还在抚摸。它又摸到了另一只乳房。它像条蛇在来回游动中滑进她的心里。六巧的心,热了,乱了。
柳文旗的舌尖撬开六巧的牙齿,找到六巧的舌尖。它们像两根攀住的藤枝,缠绕在一起。
六巧感觉身体内部一个秘密的地方,被打开了,它跳动着想说话的欲望。她清晰地听见那像呼唤一样的声音,从体内埋藏很深的秘处升起,慢慢像雾一般罩住了她。六巧害怕自己内心的声音,想赶走它,但愈是这样,那声音越炙热急切。六巧觉得这个身体在背叛她。
他们从前座滚到后座上。六巧放弃抵抗后,交出了自己。
六巧经历了女人的第一次。有过第一次后,第二次和第三次,就像流水被流水覆盖一般变得简单、自然。在这样的过程中,她觉得时间不再是抽象的了,它有了具象的形状和长度,而年轻、缠绵的体力,也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获得感。六巧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内,竟然掩埋着这么深的一种需要。一个生命的秘密世界被唤醒了。它一旦醒来,就再也不想继续沉睡。
有许多夜晚,六巧忍住寂静地咬噬在问,这是爱吗?柳文旗爱我吗?
没有答案。只有需要。
六巧也有几次在像昏聩一般的痴迷中问过柳文旗,你爱我吗?柳文旗只是用身体的动作回答她。他熟练地在沉默中要她,在关键时候,熟练地采取措施,又熟练地回到她的身体内。六巧就觉得,这个曾被她一次次喊过二哥的男人,是个懂得女人身体的人。有几次,柳文旗的状态似乎是失控了,不采取任何措施,那种连续高频冲撞的身体动作,像充满渴意,又像充满恐惧和仇恨。那样子,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六巧觉得,他在她身上,仿佛是在经历从他自身逃跑。他跑的孤独、痛苦、颓废、绝望。前面就是深渊,他完蛋了。柳文旗突然像狼嚎一般,喊了一声:巧儿!就扑在她的怀里。他只这样喊过她一次。这时的柳文旗,让六巧感到兴奋、害怕、恐惧。但内心,又有一种新奇恣肆的快欲,她觉得自己如受虐一般,在疯狂中被摧毁了。但也得救了。
时间还在一天一天过去。柳文旗的不表态和沉默,在六巧看来,就是个残酷的谜。
越是这样,六巧就越想问个明白。她在等机会。
六巧在翻日历。那是挂在吧台边的一个小挂历。六巧数着日子,已经是第47天了。她习惯地在这个日子下,画一个圈。这个日子后边,还有很多日子。六巧不知道,哪一天是她不再画圈的日子。而那个日子,是否有她想象过的微茫幸福。
就在这时柳文旗出事了。他的三菱越野车在一个黄昏临近的时刻,疯狂了,它展开翅膀,像只疯狂失控的铁鸟飞进东武仕水库犹如天空一样浩渺的水面。他的车上,还坐着一个女孩。
消息传来,九侯镇和谢庄的地面炸了。这冲击波也覆盖了六巧。
他出事了。柳文旗出事了。六巧一遍遍地想,在一遍遍地想中确认着这个让人艰难承受的事实。他出事了,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六巧想,他身边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不是你呢?
六巧想不出答案。一切也不再需要答案。没有答案的一切,结束了。以后的日子,她也不用再画圈了。
这天,她站在吧台里又想得出神。她的手指在动。那是右手的一根食指。它在左手的无名指上随意滑动。忽然,她感觉左手无名指的指甲边像似有条肉刺,露头碍事。她就用手去撕。那个肉刺很小,小到手指甲捏不住。她就很认真地去抠。像是要从那里挖出点什么似的。那肉刺终于能用指甲捏住了。她用力一撕,肉刺掉了。身体瞬间闪过一阵不被察觉的战栗。六巧想,终于挖掉它了。她感到了心里安宁。安宁得犹如空了。她双眼茫然地盯着饭店热闹的前厅,用右手的三根手指反复揉搓那根无名指。这时,小玉送菜经过吧台。她扑过来喊,六巧姐,你这手怎么了?六巧低头时,才看到自己两手都是血。血还把菜单洇湿了一片。
柳文旗的死,让六巧心里又痛、又恨、又苦,还有种隐隐的罪一般的轻松。她终于从某种类似惩戒意味的惊恐中解脱了。但没多久,六巧就又害怕了,她身上那种每月准时到来的红信,失信了。六巧隐隐感到不安。又过去半个月,六巧有了妊娠反应。她悄悄去医院做过检查后,确认了自己怀孕的事实。那一刻,六巧忽然就感到内心充满一种庄严盛大的虚无情感。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她要做母亲了。这内心的闪念让她似乎感到了神恩。经过再三考虑,六巧决定把这事告诉爹。爹是她最信任的人。趁着饭店上客前的间隙,她便把这事的经过告诉了爹。最后说,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听完六巧的叙述,佘万有什么也没说。他端起茶缸饮下一口水,又放下,然后,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隔着淡去的烟气,他平静地看一眼六巧,就端起茶缸离开吧台走到饭店外去了。六巧的目光跟着爹的背影移动。爹闪出门外不见了。六巧眼前仍满满摆晃着爹挺直的背影。爹的沉默,让六巧不安。她有点茫然。不过,爹平静的眼神似乎又给了她某种静默的力量。六巧就想,爹的沉默,是默许,还是责备呢?大概两者兼有吧。她还想,男人的沉默,有种谜一样的力量。
第二年春天,六巧在谢庄煤矿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孩子落地,要起名,大春就问她;六巧闭上眼,想一想,说,孩子就叫小北吧。她听人说,柳文旗的车是车头向北栽进水库中去的。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带有方向感的名字,是纪念吗?
柳福印知道了这事,来找佘万有,说想要回这个孩子。佘万有说,这事,你去找巧儿说吧。柳福印就找到六巧。六巧大大方方地告诉柳福印,没错,孩子是她和文旗的,是柳家的血脉。但,六巧明确地告诉柳福印,想要回孩子,不可能。这孩子必须跟着她,由她来养。孩子大了,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就是在成长过程中,她也会把该让孩子知道的事都告诉他。最后,六巧眼盯着柳福印说,我会给小北说,你是他的亲爷爷。
听六巧这样说,柳福印当场表态,柳家认下六巧这个儿媳。不仅如此,他还认下六巧做干闺女。孩子从小到大的所有开销,他全包。他柳福印的遗产,将来也有小北一份。柳家老大柳文军已经结婚,生有一儿一女。老三柳文红,也已结婚,媳妇的预产期就在下月。就这老二柳文旗,不慌着结婚。他们两口子,因为这事催过多遍,柳文旗总是一脸不急不慌的样子。现在,老二没了,柳福印不能让老二这一支血脉断掉。他张嘴就说要包下小北的一切费用。他有钱。
六巧说,她抚养小北,不需要柳家的钱。
柳福印说,闺女,你不要,干爹也给。不是给你,是给孩子。也是替文旗还账。
说着说着,柳福印已老泪纵横。
柳福印走了。看着在身边安睡的小北,六巧心中蓦然升起一阵苦情。这个小人儿,干净无辜地来到人世。他什么还都不知道呢?想到这里,六巧的眼泪涌出眼眶,成串地滚跌下来。
孩子刚过满月,六巧就被急招回了万有酒家。她原本想歇过孩子百日,可饭店这边不行。
佘万有不会管饭店了。他撒手惯了,再抓起来,事事都扎手。这有点出乎意料。大厨曹喜三每天给的料单,佘万有就料理不清。每次去矿区进货,都要误事。客人一多,菜不是上错,就是上串。吃饭签字打白条的桌数,直线上升。甚至有人浑水摸鱼,吃完饭抹嘴走人。一月下来,饭店看着满红火,可营业额却直线下降。这时,佘万有真的感到自己老了,心力体力,都已撑不起万有酒家变身后的摊子。他只好急招六巧回店,来料理那些让他累心、累肺、累神的琐事。好在饭店离家近,穿过马路,沿主街走不多远,转过两道街就是。一个来回走下来,脚步快点,也就十来分钟。这样,六巧一边照应饭店的生意,也不耽误给孩子喂奶。孩子再大一点,天气好,徐凤香就用婴儿车,把孩子推到饭店。孩子饿了,六巧就进个单间,揽过孩子喂奶。等快上客了,徐凤香再把孩子推走。佘万有在饭店没事,就帮徐凤香照看外孙。
六巧回来,万有酒家的生意立马又运行正常,上道了。佘万有也从先前的慌忙、紧促、心力不逮的感觉中,回到他以往熟悉的路数上,他的心又安闲了。
这天,六巧刚准备打车出门,柳福印来了。他的路虎车后边,跟着一辆九成新的墨绿色尼桑皮卡。尼桑皮卡开过来,就停在了饭店门口。司机下车,把钥匙交给柳福印。柳福印接过递给六巧。
六巧一愣,问,干爹,你这是干啥?
柳福印说,饭店没个车,不方便。你有孩子,来回打车,不光是累,也麻烦。
六巧说,干爹,这车我不能要。我年轻,跑累点,没事。
柳福印说,干爹前些天说给你买个车,你不要。这车在洗煤厂也没啥用,就留给你用吧。这辆车,算是干爹借给你的。
说完,柳福印有事走了。看着柳福印走远,六巧的心,翻腾许久。
柳福印这车送得正是时候。前几日,佘万有还嘟囔六巧,说饭店该买个车了,用着方便。按万有酒家的经营规模和收入,买台车不是问题,六巧也早已办好驾照。只是柳文旗出事,让六巧心中不明不白落下了阴影。爹一提买车,六巧便找理由推托。这事也就耽搁下来。说起六巧对车的反应,也怪,她坐车没事,就是不能开车。一上驾驶座,这反应就跟触电一样,来了。六巧试过多次,就是不行。车子发动起来,起步,开行,就觉眼前的玻璃上,恍惚中都是晃动不歇的水影;那水,碧绿碧绿地团滚着不散,幽暗地一波一波涌来,而这庞大的水影似乎就嵌在玻璃内,它在等着玻璃破碎,然后伺机倾泻而入,淹没她。车子起步,明明是双手握着方向盘,感觉却是手在空握中打滑,这方向不管怎么打,都跟涂过油一样,失控。感觉是直行,车子却不由自主地就转向了。亏得六巧是在一片空地上试车,要在路上,不是掉沟里,就得撞在墙上、车上,或是歪倒在沟里。六巧想,自己完了,这辈子也许再不能开车了。她就莫名地恨柳文旗。恨罢了,就想,我必须得把车开到路上去。
她就这样恨着,想着,再恨着,还真就把车开到了路上。车上路了,六巧流下了眼泪。她没有动手去擦,让眼泪尽情地流着,流下,又在流着、流下中被风吹干、散净。
车轮快速向前滚动,六巧的生活也在滚动着向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小北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这孩子,越长越像柳文旗,就跟一个底片翻印过来的一样。每年,六巧都要带着孩子到柳村,去给柳福印夫妇拜年。节假日,也不断走往。见到孩子一回,干娘就抱着孙子,又亲又疼地哭上一回。哭一回,就骂一次柳文旗。哭完了,骂罢了,就给孙子一个大红包。等六巧和孩子吃完饭要走了,她依依不舍地跟着车,送到村口。柳福印闲了,就来到万有酒家,孩子在,就和小北乐颠一阵;不在,就让佘万有回去把孩子抱来,自己领上,不是让司机拉着到矿区,买一堆吃的、穿的、玩的,要不就是挨着谢庄煤矿工人村的店面,走一遍,不管有用没用,给孩子乱买一堆。这街面上的店铺,只要看到柳福印领着柳小北来了,就知道这老头,又“造”钱来了。
其实,这平时爱在小北身上花钱的人,还有一个,就是佘万有。当然了,佘万有没有柳福印那么“作”。他在饭店闲着没事,小北能离手了,就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这一老一少,从这个路口穿过,又从下一个路口出来,进了这家店门,又走出另一家店门,天天如此。这一老一少,或背,或抱,或走,就跟谢庄煤矿工人村的街景一样。有时,佘万有和小北在街上转悠,就迎头碰上柳福印。碰上了,就一块儿转。之前,佘万有看不上柳福印那有钱的烧包样,还有他那三个烧钱的儿子。可自从有了小北,佘万有不知咋地,就不再嫌烦柳福印。有时,到了饭口,柳福印没应酬,他还会拉上他到饭店里喝上两杯。那时,他俩配上小北,坐在饭店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一边逗着小北玩儿。六巧看着,心里暖暖地莫名酸楚。
小北懂点事了,就问妈妈,爷爷那么有钱,咱还开这饭店干啥?
六巧就说,爷爷钱再多,也是爷爷的。那钱,不是妈妈的。所以妈妈还是该干啥,就干啥。
小北是一年级的学生时,他唯一的舅舅十毛,佘耀祖从省师大毕业了。他的初中母校,十八中向他抛出橄榄枝。佘耀祖继他的四姐、五姐之后,也光荣地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在佘家,那姊妹九个,从出生到长大、上学、参加工作,一直沿用佘万有给起就的名字。说起佘家姐妹取名,也没啥讲究。大丫头是春天生的,孩子落地,佘万有这名字也跟着来了。他对老婆徐凤香说,孩子生在春天,又是头生,就叫大春吧。二闺女生在秋天,有大春排前,跟着就叫了二春。三闺女虽生在冬天,这取名,也顺着前头俩闺女的名字往下溜,叫了三春。三个闺女生下来,没儿子,徐凤香心里就慌落落的,总觉着对不住老佘家。佘万有对此满不在乎,一副乐天派的样子。晚上,挤在被窝里,他拍着老婆的肚皮说,我有种子,你有地,咱还愁没儿子。佘万有这一鼓励不打紧,第四胎,徐凤香竟一泡“屙”下对双胞胎。家里又添俩丫头,佘万有仍不急。但这名字就不能再接着叫四春、五春了。佘万有拧着面皮紧巴的长方脸,眨巴着黑眼珠子出奇大的眼睛,对老婆徐凤香说,你有本事,又给佘家添了两朵花。这俩闺女,就叫四梅、五菊吧。他这话不无调侃,但徐凤香听得心里酸溜溜地苦。隔过两年,徐凤香的肚子没了动静。一天夜里,佘万有完事后,摸着徐凤香鼓包包的乳房说,是你这地出了问题,还是我这种子不落根了。徐凤香说,我去问过那给我接生的吴大夫了,她说啊,这孩子来到世上,也是碰巧的事儿,急不得。他们念叨过这事没几天,徐凤香的身体就有了反应。等孩子生下来,又是个女儿,徐凤香的心都凉透了。她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能给老佘家生个传宗接代的硬棒货。佘万有又该给孩子取名了。他想起吴大夫说过的话,就给女儿取名六巧。过了两年,徐凤香又一胎生下俩女儿。又隔过几年,第九个女儿也像花儿一样,来到佘家这片芳草地上。徐凤香又接连两胎生下三个闺女,她这心啊,是生一个,死一回。这时,佘万有虽仍一脸乐呵,弯眼慈面的,但在给孩子取名上,已不再用心。这名字,就跟着七巧、八巧、九巧秃噜着叫了下来。等怀上十毛,徐凤香的手,一摸到肚子,就心惊。那感觉凉飕飕的,吓人。她想这回肚子里的孩子是男还是女呢?这念头一闪,就感觉自己“欻”的像是死过一回;再一闪念,又活过来了。她这一天下来,因为肚里的孩子,也不知要死多少回,又生多少回。怎么回事?都是想的,怕的。然后,是怕的,想的。徐凤香就在这样的惊魂折磨中,挨到时候,她大脑空空、心中蒙蒙、身子飘飘地被推进产房。十毛滑出了产道,给她接过七次生、过手九个丫头、上嘴唇右边长着一颗又黑又大的痦子的吴大夫,一看是个男孩,就流下眼泪,她用哭腔喊着说,凤香!凤香……这回是个带把的!徐凤香一愣,竟跟个傻子一样,支棱起身子问,啥是带把的?等自己明白过来,一高兴,跌在床上,昏过去了。十毛要上学了,徐凤香就和佘万有商量,孩子要上学了,再叫十毛,是不是不好啊。佘万有想想,也是。又一想,男孩子要光宗耀祖,就给他起名:佘耀祖。
而这时的佘家姐妹,基本都已结婚成家。佘耀祖别看是刚出校门,也已心有所属,早他一年毕业的学姐申子玢,就在十八中教学。他投奔十八中,就是奔申子玢去的。而他俩,在师大时,就以姐弟恋出名。
要说佘家,真正单着的,就一个,六巧。
没人知道六巧的心思是怎么想的。大春、二春、三春、四梅、五菊姊妹几个,私下就六巧的事,嘀咕过多回。回到娘家,见着爹和娘,也常说道这事。她们单独或是几个聚在一起时,也问过六巧,可谁也没在六巧那里得到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她们怀疑,这六巧是不是让那柳家的二小子伤透了,心凉了,也怕了婚姻和男女这事。
还有一个事,更是让姊妹几个想不明白。这六巧为啥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她们想不通。这事,换做谁,也是悄悄把孩子做掉。可六巧就不。不仅要把孩子生下来,还要告诉柳家,孩子是柳文旗的。这六巧,脑子是咋想的。她们真是想不明白。让她们更奇怪的是,爹在这事上,表现得出奇平静,死活不表态。当时,娘为这事,差点和六巧断绝母女关系。那时,娘就像疯了一样,指着六巧说,你要敢把这孩子生下来,我就不再是你娘,你也不再是我闺女。
即便是这样,六巧还是硬着心,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一落地,娘的心,一下就软了。家里医院,她忙得团团转,那上心样儿,跟上辈子欠着这一坨肉团似的小东西。大春看着纳闷,就悄悄问娘,咋这孩子出生,你比谁都劳心。徐凤香眼睛一瞪说,你忘了,你娘我一辈子生下过你们姐弟十个。哪个孩子不跟娘连着心、连着肉啊。
娘这话一说,大春的心,也狠狠地软了一下,软的像是要从身体的某个缝隙中掉出来。大春想,女人的心,都经不住碰吧。
她把娘的话学给姊妹们,并说出自己的感受。她们也说,听了娘的话,心也是软地要掉出来。
这样几番周折下来,姊妹几个反而愈发理解六巧了。都觉着六巧真是不简单啊。这事,要换做她们,早就没了主意,还不知会弄成啥样。六巧这敢作敢当的脾性,还着实让姊妹几个佩服。
这天周日,休课在家的小北,非要跟着六巧去进货。六巧想想,答应了。
在她的车上,小北问,妈,怎么咱这地方的天,老是灰蒙蒙的?
是吗?六巧随口答道,撩一眼车窗外的天,犹豫一下又接着说,一直就这样吧。小北不说,妈妈还真没想过这事。
小北又问,妈,您小时候天就这样?
小北这样一问,还真把六巧问住了。她愣愣神想,小时候,这谢庄的天,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不起来了。
这些年,饭店之外的事,六巧能够想起来的,越来越少。每天睁开眼,就是饭店里里外外的事情,她已经分不出心思去想别的事了,像似当下的纷忙悄悄抹去了过往的平静和记忆。小北越长越大,越长越像柳文旗,这让六巧觉得,小北就是柳文旗埋在她心里的种子,它慢慢地,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内长出来。起初,那是一瓣生命的小芽,稚嫩、柔弱,但它见风就长,慢慢长成六巧心灵中一片有生命颜色的绿荫。渐渐地,它已能遮挡六巧了。现在,儿子就在身边。
一切是在变远,还是在变近呢。六巧想不清楚。
她想着小北的问题。是啊!我小时候,天是啥样的呢?六巧又看一眼天空,再努力地想想,还是没想起来。那些匆忙经由的岁月,早已把她童年记忆的天空打磨成了一片空白。她觉得不能回答孩子的这个问题,有点遗憾。她带着歉意把这遗憾坦诚地说给了儿子。
小北撇撇嘴,没说话。
六巧有时想,人这一辈子就是在遗憾中度过的吧。没这方面的遗憾,就有其他方面的遗憾。
就拿八巧来说吧,要不是爹那犟劲,八巧两口子不就留在北京了?人家贺嘉鸣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跟着八巧来到冀市。说不准,没几年人家还真就成了大医院里的专家权威。谁敢说,贺嘉鸣心里没有遗憾。还有七巧,也是名校毕业,偏偏就听爹的话,回到矿区这种小地方来。要是在外闯荡,也该是有前途的吧。七巧、八巧这姊妹俩,在佘家,论学历和天资,应该是最好的,七巧南开大学毕业,八巧上的北医大。可爹放出一句话,这姊妹俩就不管不顾地回来了。七巧应聘进了公安局。八巧进了市中心医院。她们嘴上虽什么也没说,难道心里就没遗憾吗?爹也是,不知迷下哪道心窍,非要孩子们守在身边。放出去一两个不好吗?六巧想不通这事,有几次想问爹,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话,怎么问啊?问爹把孩子们都留在身边,不遗憾吗?这话,六巧问不出口。
十毛打小就没多大志向,在家里当宝贝养着,宠着。他是天生聪明,啥事也不用心。他要是用心了,也不会比七巧、八巧差。就这样,这十毛还跟玩儿一样,考进省师大。记得十毛上学走的时候,六巧去送他,在车站,六巧问弟弟,听老师说,你要是稍稍努力,就能考个更好的学校。听六巧这样说,弟弟一脸干净地笑。他说,姐,你这话我听着就费劲,我干吗要刻薄自己啊。
等他也回到矿区,进入十八中,六巧也曾问过弟弟,不去外边闯荡闯荡,心里不遗憾。
弟弟还是一脸干净地笑着说,姐,你怎么老说这让人费劲的话。我这样活得轻松,没压力,多好啊。
有时,六巧看着弟弟那满脸轻松啥都不在乎的样子,真是羡慕。是啊,弟弟这样不好吗,他心里多阳光啊!那种透彻明亮,就是一洼浅水,眼光一撩,就看得清澈透底。想想弟弟的样子,六巧就觉着自己活得苦累。再经弟弟这样一讲,她这苦累,还一点价值都没有,甚至可笑。也许弟弟不是这样想的。他就是轻松习惯了,不想活得太累。这样一想,六巧的心又忽地亮了。这一家人中,就该有个这样的。小北,将来也该像弟弟那样,轻松愉快地生活。弟弟也提醒过她,少给小北传递那种她在经受的各种压力。从教育心理学讲,这种来自家庭生活环境的负面影响,会对一个人一生的成长产生阴影。
要说起遗憾,大姐大春没有吗。那一年,娘生下十毛,爹被双开,娘也丢掉工作。大姐初中毕业,她这刚出校门,就扎进窑田镇的瓷厂上班。按大姐当时的学习成绩,若上高中,考个大学也该没问题。紧接着二姐初中毕业,也进入窑田镇的瓷厂上班。二春比大姐学习还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她们不上班,谁去上班。二姐不遗憾吗?她就是心里有遗憾,又能对谁说呢。给爹说,还是给娘说?
爹开起烧鸡铺,家里的日子慢慢宽松起来。三春考上卫校,四梅、五菊考上师专,在学业上,三姐、四姐、五姐像是没再留下遗憾。若不是这样,谁知道这个家庭还要有多少牺牲,来补足因一个决定留下的遗憾呢。六巧不敢想。
爹不遗憾吗?他被双开时,才四十出头,是响当当的部、省、市、局劳模,是一个管着几百号人的采煤区区长。要不是因为弟弟,他就会安安稳稳在企业工作,受人尊敬,直到退休。可最后呢,落个被双开的命运,在上千人面前做检查,还被当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坏典型,全局通报。这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在爹心里,是有了儿子遗憾少呢,还是保住工作脸面遗憾少呢?
她没问过爹,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娘呢?娘以死相逼,非要生个明白,是为什么呢?她是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还是就因为害怕留下遗憾才如此决绝地做出生下肚里孩子的选择。娘要是万一再生个女儿呢?到那时,她会不会为当时所做的决定后悔呢?就为生个明白,让爹丢了工作,颜面,一家人的生活失去保障。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若果真如此,这会不会成为娘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的遗憾呢?幸亏娘生下了弟弟。
娘对六巧说过,生下你弟弟,娘的心,透亮透亮的,那会儿,就是让娘立马去死,也心甘情愿。
生个儿子,对于娘这样的女人,是能用一般的是非标准去衡量的一件事情吗?六巧想,恐怕不行吧。这人有时候,就像是个活的被鬼迷心窍的怪物。
六巧又想,如果不生下小北,让这个孩子错过来到人世,自己会不会遗憾呢?六巧想这样问问自己,但似乎又不敢。是啊,什么事,一问到自己,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暧昧起来,或是说难堪起来。人都是自私的,这种烦心事,只发生在别人身上最好,千万别让自己为此纠结。但能躲过吗?不能。就是为了小北,娘差点和自己断绝母女关系。可自己不也是像娘当年要坚持生下弟弟一样,硬下心,生下了小北。生下小北就没有遗憾了吗?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孩子,他的成长会不会遇到问题呢?弟弟不是说了吗,从教育心理学上来讲,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人格和心理都是有缺陷的。而这种东西,恰恰又是不能随便代替的。若让自己站在小北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件事,这对小北公平吗?柳文旗死了,要是不死,他会同意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吗?他不同意,自己还会坚持生下这个孩子吗?要是柳文旗活着,自己会不会用这个孩子来要挟他和自己结婚呢。他完全有可能拒绝。如果他拒绝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从来没有回答过一个问题,六巧的问题:你爱不爱我?
六巧心里,偶尔还会倏然升起另一个声音:我爱过他吗?这声音来得尖锐、迟滞,慢慢像根攀住时光的藤蔓缠紧了六巧。
柳文旗死了,六巧的问题再也不是问题。但没有爸爸,对于孩子来说不也是一种遗憾吗。况且,自己和柳文旗是在没有婚姻关系的情况下,生下的他。小北长大了,会怎么想这件事,他能理解这事吗?他能理解妈妈吗?一想到这层,六巧就有点懵,心也恍惚起来。可自己又能怎样呢?不生下来小北是个遗憾。生下来小北,还是有不可避免的遗憾。人在这个世界上,要经历多少遗憾,才会放下这难舍的人生呢?
小北上二年级的时候,四姐说服六巧,把小北转到矿区一市小就读。起初,六巧还有些顾虑,但四姐和五姐在这事上,态度坚决,容不得多商量。弟弟十毛也支持四姐、五姐的决定。小北转到矿区上学,柳福印只在每周小北休课时,才能见到孙子。他也有点不适应。但他知道,佘家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躲他,是为小北的前途着想。六巧还专门因为这事带着小北,找到柳村家中,征求他们当爷爷奶奶的意见。对此,柳福印自然满口答应。也由于这事,柳福印做出一个决定,以孙子的名义,在矿区临近滏河的地段买下一栋现房,280多平,上下两层,类似小别墅的建筑,送给六巧和小北。
小北十岁了,六巧还没有再婚再嫁的意思。柳福印有点感动了。人家闺女做到这样,已经不易。柳家不缺钱,为了孙子,也该做出点像样的表示了。他和老伴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送套房子,以孙子的名义送。六巧说什么也不要。但柳福印还是把房产证拿到万有酒家,当着佘万有的面,亲自交给了六巧。六巧推辞不过,接过房产证后说,干爹,这个我先替小北收着。这房子,将来是小北的,我们佘家的人,谁也不会打它的主意。这些年,你也看到我六巧的为人。我是说到做到。
柳福印说,闺女,干爹信你。
这事着实让六巧感到意外。她想不明白。就问弟弟十毛。十毛说得痛快,姐,你这人真是活得累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柳家据说家财上亿,给你和小北买套40多万的房子,算个屁啊!
弟弟说了,40多万算个屁。六巧就又惊讶一回。
她不想了。六巧不想后,就认为遗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说起来万有酒家是谢庄、九侯一带最好的饭店,但要放在市里或者矿区,也就是个中档饭店规模。但天时地利给了六巧机会。万有酒家改造装修时,六巧就和爹商量,饭店重新开张后,菜品改走川味路数。佘万有担心本地人不习惯。六巧说这是潮流,咱先抢上去,是否适应,要看实际效果。那时,有点规模的饭店,刚实行后厨包厨。六巧就碰上出道两年正想一试身手的曹喜三。他是矿区一家饭店的二厨。私下见过几次面,谈妥价钱,曹喜三就带着自己的小舅子万鹏、配菜小顺(也是亲戚)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跳槽来到万有酒家。饭店开张那天,六巧开满十桌,请来镇上、矿上领导、附近的煤老板和朋友同学赏光试菜。菜单是六巧和曹喜三反复斟酌多次,最后敲定,凉菜、热菜、荤素、色味,搭配精细。
等菜单定下来,六巧就和曹喜三说,成败在此一举。她虽语气像是开玩笑,但难免也有些忐忑、沉重。
曹喜三信心满满,用带川渝口音的普通话说,佘老板儿,你放心好啦。
开张那天,六巧每桌准备一个小本,一支笔,让来试菜的客人提意见。曹喜三的手艺,一下赢得满堂彩。六巧想,当初挖这个二厨来做大厨,是对的。曹喜三老家在重庆大山深处,他说过一个县名,六巧没记住,只记得那地方很穷。他十三岁就出来闯荡,一直在饭店这个行当干事,是那种一步步走上道、受苦受罪学出来的厨子。来到“万有酒家”时,别看才二十多岁,比六巧只大两三岁,已经像个老江湖的样子。
六巧完全可以找个大厨,但六巧知道,这二厨出身,要比大厨出身好管理,也容易沟通和驾驭。别人给她推荐曹喜三,经过明察暗考,她也相中了这个厨子,而且包厨费用还给了个在当时看是超值的好价钱。至于六巧为啥要出个大价钱,六巧有自己的打算。就在万有酒家准备重新开张之际,这谢庄煤矿工人村路边属于九侯的地块,正在建门市房,谁知这门市房建好后,会有几家新饭店开张。所以,她现在咬死一个好厨子,就等于是在给饭店扎基础。六巧知道,一个好厨子能救活一个饭店,道理同样,厨子走了心,一个好饭店也会败落。
六巧果真没看走眼,曹喜三来到万有酒家,还真就把自己的人和心思都留在了饭店。喜三好学,肯钻研,他川菜看家,还学得一手鲁菜手艺,其他菜系的菜品,也通透。一年四季,他那后厨新鲜菜品不断,基本上是出一个,就火爆一阵子。万有酒家虽说是走川味路数,可也有变通,不少菜品,已经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川菜,但合对北方人的胃口。对不喜辣食者,这后厨炒出的菜,一丝辣味都没有。六巧告诉后厨,专备一套厨具,烧制不辣菜品用。但大多数进万有酒家的客人,还是冲着那地道的川味而来。曹喜三也表现出没让六巧看走眼的忠诚。万有酒家火爆后,有人来挖过曹喜三,给出的价钱,足以让他动心。曹喜三没走,坚守着他的承诺。
万有酒家每晚都要开会。说是开会,也没几个人。晚上在饭店吃饭的内部人,雷打不动就那么几个。多时八个,少时七个。后厨仨,服务员仨,六巧,再一个是佘万有。只要人凑齐,佘万有就开玩笑说,万有酒家的八仙聚会又开始了。佘万有不在饭店吃晚饭时,这饭桌上便剩下了七仙。六巧就一人讲给六个人听。等六个人听完六巧讲,六巧就开始听他们说。诉苦的,骂客人的,还有相互埋怨的,也说八卦事,等都说完听完,差不多就到了深夜。六巧和服务员洗澡,各自回家,厨师留守饭店。
六巧回到家,家里人基本都已睡了。有了小北后,不管早晚,六巧回家,都要到娘的屋里看看儿子,然后再去睡。六巧的头,只要挨上枕头,就眼睛一闭睡到天明。醒来了,也顾不上想有没做梦,洗漱完毕,就来到饭店。一般她到的时候,曹喜三已经在和小舅子万鹏打羽毛球。六巧兴致来了,也打上几拍子。小顺在里边准备早饭。曹喜三这人从不睡懒觉,还爱运动,不知道的还真不以为他是个厨子。前后脚,跟着六巧来到饭店的是佘万有。他一来,曹喜三一边挥着拍子,一边满脸笑意喊着佘伯伯很亲切地打招呼。等佘万有走进饭店,看不见影,曹喜三就冲着六巧一笑说,佘伯伯,他老人家每天很有准头嘛。
佘万有这么早到饭店,没别的事,是去饭店内有香味的厕所拉屎。
小顺出来喊他们时,佘万有已经坐在饭店的吧台后抽烟了。他从来都不吃早饭,却喝很浓的茶。
六巧劝爹说,一大早就喝这么浓的茶,对身体不好。
佘万有就指着曹喜三说,人家喜子,大早晨还吃红辣椒呢?
曹喜三就故意夹起一个红辣椒吃下去说,要得!
六巧笑笑,就不再吱声,安心吃饭。吃完饭,六巧找出昨晚大厨写的单子,看一遍,决定是否要到矿区市场进货。走前,把饭店内的人挨个问一遍,看谁要捎点啥。有时,店里的服务员会乘她的车,跟散心似的玩一圈。
刚过九点半,饭店就有电话打进,基本都是订桌的。等到11点,电话再打进来,单间早已订完。十点之前,六巧外出采购回来,所购物品和清单一起交与曹喜三。这时,饭店内的一干人员早已各自忙碌起来。佘万有坐在吧台内抽烟、喝茶、听电话。六巧回来,他就端起水杯离开吧台,走到店外的街面上,不是坐在那只老旧藤椅上看路人,就是和旁边门店的人闲扯,遇到路过的熟人,就截住人家聊上两句。
饭店开始上客了。有重要客人,六巧就快步走出吧台,抱拳问候,握手,亲自领到楼上,让进包间。然后,客客气气说一声,还要忙,就告辞下来。一般客人,打过招呼,媚媚地亲昵一笑,展手上请。楼上楼下人影熙攘,脚步纷杂,客人进了包间,桌椅搬动的声响、寒暄声、咳嗽声、吐痰声、熟人之间的叫骂声,交杂在一起,一片喧腾热闹。服务员的身影在一个个房间内,闪进闪出,点菜、沏茶、开烟、上酒。各个包间的菜单不下来,六巧是不会离开吧台的。等菜单传下来,递进后厨,六巧就把吧台交给佘万有照应,自己和服务员一同上菜。当然,六巧端菜进去的房间都是有重要客人的包间。等凉菜端上,酒桌开喝,这主座上的人,就开始闯关打圈,那种矿区地界特有的猜拳声,骤然响起。这种猜拳的酒令,一般是三个酒起底,六个酒常见,再高就是连连九,争九杯酒的输赢。有时两人对阵,较上了劲,还会弄一打,十二杯。矿区酒令很有特色,吆喝起来,跟唱诵差不多。佘万有就特喜欢这酒令。客人在酒桌上猜拳行令,他在吧台后听得摇头晃脑,跟听戏似的。
六巧也喜欢这酒令。
六巧到666包房送菜,这是镇上王副书记为迎接教委学区检查订的桌。六巧进去,先谢王书记赏光,接着问各位领导好,王书记一一介绍客人,就近的握手寒暄,远的,六巧抱拳打拱送笑。等客气话说够了,六巧就叮嘱服务员,好好侍候,一荤一素,再送俩菜。然后躬身笑着,退出这屋。她刚要回转身,下楼。就听楼头那端的888包间传出划拳声。是两个年轻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听着热熟。六巧就向前移动身子,来到包间外,站定脚步。
四季财(四)!八匹马(八)!
魁五手(五)!瞧七枚(七)!
俩俩好(二)!对宝锤(零)!
一个老幺(一)!三星照(三)!
全到(十)!快生快(九)!
…… ……
这一组组的两个人猜数的应答来回,往复回旋,喊得生动又生气勃勃。这个声音,对,就是这个声音。听!一串急促的“魁五!”“魁五!”“魁五!”喊速快而坚定,声音饱满,又不失圆润和浑厚。他在赶枚,追着对方混乱、犯错。这声音,这声音……
多熟啊!六巧想起来了,这是柳文旗的声音。柳文旗猜拳行令时,就是这声音、腔调、气势。屋子里传出的这个年轻的声音,就像是一首老歌,被记忆搜索到,现在它又被播放出来。
六巧迷醉地听着。她仿佛看到了柳文旗的手。那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其中的一只,对了,是右手,就平平地伸展在酒桌上方,五个手指,随着口中酒令的变换,灵巧伸缩,像变魔术一般。他花格衬衣上的第二个扣子,已经解开,身子微微前倾,左手的食指、中指灵巧地夹着烟。嘴中轻快地蹦出酒令数字,眼神懒散地看着对方,充满蔑视。他整个人的样子,也是懒散的。但却能在闪电般切换的手指动作中和迅疾变换的酒令数字中,准确捕捉到对手的错误。他赢下一个枚。对手仰脖喝干杯中酒。再来。这个间歇,他悠然地吸一口烟。右手玩累了,就换成左手。那左手,比右手还要灵活,每根手指都像是绑在琴键上,起伏自如,带着韵律感。六巧起初不喜欢男人喝酒的猜拳声,觉着那跟嚎叫差不多。但柳文旗和他的那帮窑少们,行令猜拳时喊出的声音,就和唱诵一般,好听。更为特别的是,她们带来的女孩子,一个个也是猜拳高手,和男人们对起阵来,一点也不怯场。这让六巧大开眼界。饭店其他桌散了,就剩柳文旗一桌,桌上的男男女女,还在兴致勃勃地猜拳行令,场面火热。开始,六巧觉着稀罕,就凑到桌边靠门的地方,看。后来,就趴到柳文旗座位的椅背上,看。桌上空座,她就坐到一边,满脸惊奇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六巧被这两人斗智的游戏迷住了。
有一个女孩叫秦九红,家是九侯北边汪村的,身姿丰满高挑,窄瓜子脸,盘发,脖子白皙细长,上嘴唇有点翘,杏眼,她经常和柳文旗对着猜拳。柳文旗的手,柔韧修长;九红的手,纤巧灵活。俩人嘴里吐出的酒令,行音花哨,简直就像戏词唱和一般。喊令时,那种来回间的巧斗迎送,眉目间的表情变化,有一种说不清的艺术味儿。还有适时、恰当插入的挑逗、谐趣话语,把这行酒令之事,弄得妙趣横生。六巧就特别喜欢九红,觉得她和三春长得有点像。不过,要比三春更漂亮、妖媚。有一天,柳文旗让九红和六巧站在一块,对着他那帮兄弟说,你们看,这六巧长得多像九红。过一段时间,柳文旗再来万有酒家时,就看不见九红了。六巧知道,她已不再是柳文旗喜欢的女孩了。
饭店生意正常时,中午都能把包间开满。晚上,也差不多。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流水般过去。
六巧最怕陪酒,但又躲不过陪酒。早先小,也就罢了。等她生下孩子,成为女人,上桌陪酒几乎就成为天经地义的事。哪有饭店女老板,不陪酒的。不过,有她和柳文旗这层关系,有着柳福印在煤老板中的威望,那些粗野、下作的土豪窑主倒不敢招惹六巧。就连谢庄、九侯一带小地痞,也绕着万有酒家。难侍候的是镇上领导。特别是镇上主管工业的副镇长李昆、武装部部长陈志军,只要这两个人到场,六巧这酒是必陪无疑,还要真喝。到李昆的包间,那八钱的酒杯,至少两杯,最后还要与李昆喝个交杯酒,喝交杯酒时,要脸贴着脸,才算完事。这李昆还算文明。陈部长倒是不与六巧喝交杯酒,喊进包间,必须两人同坐一把椅子。陈部长这手揽着六巧的肩,就给客人介绍,六巧是我干闺女,万有酒家的老板,在座的要多来照应我干闺女的生意啊。谁来了,就是给我老陈面子。谁不来,别怪我恼。然后,大家同起一杯,又坐下。陈志军贴近六巧的脸说话,满嘴酒气,是又热、又闷。等六巧觉得差不多,要起身离开了,就慢慢把陈志军伸进她后腰衣服内的手掌轻轻拿开。这时,陈志军就站起来说,我干闺女要去忙了,再同起一杯。这老陈有个怪癖,只喝北京牛栏山二锅头,还是五块钱一瓶的那种。一顿就是一瓶半,喝酒跟喝水一样。那时,这种酒成批进,也就三块多点一瓶。但谁也知道,陈志军的二锅头,在万有酒家都是茅台价。在镇上,武装部长管招兵,是个肥差事。这矿上子弟,想有个固定工作,多走当兵这条路。九侯镇每年有兵员名额,少则八九个,多时十几个,一般农民子弟都不去,当几年兵,回来还是“修地球”,没劲。这矿上子弟就不同了,当上兵,复员回来能安排工作,就等于捧上国字号的饭碗,所以,每年这招兵名额都是挣得头破血流。一到招兵季,陈部长就常驻万有酒家,他是中午喝了晚上接着喝,谁也没见他醉过。据说,最早走一个兵,得给老陈六千。后来这价码上去了,走一个兵,最多时要给到三万,这还不算平时的吃请。
在谢庄和九侯地面上,六巧经营管理饭店的手段,还真让人另眼相看。对一个女人家来说,这叫能耐。女人一有能耐,那说闲话、怪话的就跟着来了。这闲话、怪话,难免传到六巧耳朵里。对此,六巧的态度是一概不理。有人问起,不是笑而不答,就是装糊涂了事。她知道,这种事是越辩白,越辩白不清。有句老话说越描越黑,指的就是这种事。所以,拿死主意,不理不问,才是上策。她这主意大的脾性遗传了佘万有。
而六巧之所以能处于一个话语中心,最直接的因由,就是人们好奇,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会长期保持单身。她又是如何守住、耐住寂寞。寂寞可是个咬心噬魂的虫子。
在谢庄、九侯有很多闲来猜测想象六巧生活的人。按他们的逻辑推演,一个年轻女人单身,必有故事。而这故事,也必然是七荤八素的样子。某一天,六巧被谁谁的车接走了。又是某一天,六巧陪谁吃饭,在包间里待到深夜。某人说,矿区刑警大队的大队长高凡,是她的相好。又是某人说,环保局的胡副局长,和六巧关系暧昧。又有某某人说,工商局的栗局长,是六巧的干爹。等等,等等。六巧在人们愈发丰富的猜测与想象中,变得风骚起来,也堕落起来。也许,还有一点暧昧、风骚之外的神秘。生过孩子的六巧,虽然失去少女时代的单纯、清丽,但举手投足、眉目辗转间又端端多出些少妇的饱满风韵。虽然每日里,她总是一身非黑即蓝的职业装打扮,说话利落干脆,行事风格中性化,但这一点也遮掩不住她作为女人的韵味。有时,恰恰会起到一种反衬,让人觉着六巧有一种独异于其他女人的韵致。六巧单身这些年,还真有人,真真假假地追求过六巧。也有人,不断给六巧提亲保媒。但这一切,都没能让六巧脱开单身世界的寂寞羁绊,走进婚姻的园子。
时间一久,就有人怀疑六巧是石女,不思凡间事体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六巧还是六巧。每天早上,她如常出现在饭店。有兴致了,和曹喜三打几拍子球。早饭吃罢,不是站在一楼,就是二楼的镜子前,发一阵呆,看自己--在镜子中向外凝看的目光,怎样越过自己,又投向一个空茫处。她就想,这目光越过自己之后,会落在哪里呢?等看够了,也想够了,就摇摆一下头,像要忘掉什么似的,开始一天像上一天的翻版那样不变的工作流程。她查看一遍饭店卫生,再校看一遍大厨曹喜三写的料单,在吧台内静坐一会儿,想想昨天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理清。接下来,她就让开吧台这个地方,让从厕所出来的爹,坐进去,抽烟、沏茶,等待九点以后接听电话。六巧最近发现,爹在厕所里耽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虽然,爹身体还算硬朗,面相看着也是油光滋润,但毕竟是在逐年老去。
六巧不由想起爹开烧鸡铺时的情景。在那小两间的店面里,逢到年节,爹这一天要卖上百只烧鸡。而这上百只烧鸡,都是经爹的手,宰杀,褪毛,清煮,卤炖,最后才变成成品烧鸡。那时,六巧就记得,爹嘴上的香烟从未离过嘴唇,手从未闲过,腰老是弯着。爹身上,有着一种洗不掉、挥不去的鸡香味和混合着油腻气息的调料味。她下学后,就爱往爹的烧鸡铺里跑。每次一进门,爹都会指着煮好的鸡杂干说,快吃点,还是热的呢。六巧最爱吃鸡心。娘总说她好忘事,按老辈人说法,吃啥补啥,吃鸡心能补心眼,让人变聪明。后来事实证明,这一点都不管用。她吃下无数鸡心,既没变聪明,也没改掉好忘事的习惯。
爹的烧鸡铺生意越做越好,这时,六巧已经多多少少能给爹帮上点忙了。但爹总是笑着说她在添乱。等她要回家吃饭了,爹就包上一包鸡杂干,让她带回去,给家里人吃。遇到过节,爹就从锅里捡最大个的烧鸡,捞起一只,让六巧带回家。回到家,娘一边吃着六巧带回去的鸡杂干或是烧鸡,一边说爹败家。六巧悄悄把这话告诉了爹。爹听罢一笑说,别听你娘胡咧咧,爹做生意,还没短到不让自己家人吃东西的份上。
是啊,爹那么辛苦,不就是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好点吗。
有时六巧也想,爹咋就不嫌烦她们呢?小时候,她们越是在家里像一群麻雀那样叽喳,爹反而越高兴。从没因为她们吵吵闹闹而着急,或是打骂过她们。但她们若是谁犯了错,爹只要脸一黑,就先被吓哭了,等哭完了,就认错;认完错,说改,下次不犯了。爹就转脸把这事忘了。等她们都长大了,偶尔想起一出,就对爹说,俺们小时候犯点错,你脸一黑,就都吓死了。
爹就笑,笑完就摇着脑袋说,我没记得。
他这样一说,就把她们的记忆和犯下的错,都否定了。
她们就争辩,真的,眼见爹脸一黑,她们那心也就跟着黑了。
爹更坚决地否定说,我没记得。
但爹记得她们小时候的一些事,还记得很清。如大春出疹子、二春出水痘,三春七岁那年大冬天掉北街水池子的冰洞里,生六巧时,娘难产,他在产房外,心揪揪地,像是被人提着。等等。他讲起来清清楚楚。就连她们哪一年入少先队、得过啥奖状这些小事,也记得一点不差。还说四梅、五菊,俩人的书包一样,整天上学时拿错。拿错书包俩人就斗嘴、吵架。爹专门在她们的书包带上绑彩色布条、做记号,就是这样,她俩还老是拿错。好在俩人在一个班上课,错了,再换过来。
娘生下十毛,爹被开除,这个家,就再也没有之前虽然清贫但安闲的过日子气氛了。起初,爹整天忙在烧鸡铺里,后来,就在饭店里,家是越回越晚,跟孩子们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慢慢地,关于孩子成长的记忆就少了。有时,他会在饭店和六巧说,巧儿,我没怎么记得十毛长,他就大了。
那声音恍惚、缥缈,像是这身边过流的岁月、时光,没经过内心,也没留下记忆。爹说过这话,六巧就想,爹老了。爹是在这流水一般咸淡掺杂的日子中一点点老的。
在这个家,就六巧和爹待在一起的时间长。按六巧的说法是,她一直长在爹的影子里。等她接管下饭店后,六巧发现,爹虽仍是天天来,但一点想管事的兴趣都没有了。他愿意悠闲,悠闲地待在饭店里,抽烟,喝茶,这儿转转,那里瞅瞅,得空和六巧说几句,或是跟大厨曹喜三搭讪几句,偶尔也和服务员闲扯两句。等六巧出门采购,后厨也开始忙碌,他就闷在吧台内,抽烟,喝茶,听收音机,电话铃响了,就接电话。六巧回来,他让出吧台,端着水杯来到店外,跟旁临店铺的人闲扯,跟过往的熟人打招呼。饭店开始上客了,他就进店,帮着六巧打理一些琐事。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六巧想,爹就是这样老的吧。
有一件事,六巧跟她的姐姐们一个想法。在她和柳文旗这事上,爹从来没表过态,或说过什么。这让六巧纳闷。按爹的脾性,只要他黑黑脸,或是有过某种暗示,六巧完全不会和柳文旗出现这种结果。六巧和柳文旗的事,爹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只是,爹看见了,没说。
六巧想,爹为啥不说呢?
六巧记得,她坐柳文旗的车多了,柳文旗说话就越来越随便、亲昵。像似她也在渐渐习惯柳文旗的随便和亲昵。等到发生那事,六巧就想,这是她和柳文旗说话随便、亲昵放纵的结果吧。每次事后,六巧还记得柳文旗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她浑身酥软地偎在他的怀里。
柳文旗说,巧儿,我给你买个项链吧。
六巧说,不要。
又有过一次后,柳文旗说,巧儿,我给你买对耳环吧。
六巧说,不要。
再之后,柳文旗又说,巧儿,要不我给你买个金佛吧。
六巧说,不要。
柳文旗还说过,巧儿,我给你买个手链吧。
六巧仍是说,不要。
有一次,柳文旗拿出一只翡翠手镯说,巧儿,这是送给你的。
六巧说,不要。
柳文旗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就再也不说送东西给她了。六巧想,柳文旗该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要等他说出来。可是她没等到这一天。
柳文旗出事了,小北来了。当初,姐妹们都反对她留下这个孩子,娘以死相拼让她拿掉这个孩子时,六巧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啥降魔了心窍,满脑子只剩一个中邪似的想法:生下孩子。六巧事后想,自己怎么这么勇敢呢?六巧想,那时爹在这事上还是没表态。要是那会儿爹脸一黑,再说点什么,没准六巧就动摇了。但爹没表态。
等孩子一生下来,这个家又慢慢回到往日的轨道上,那些意外或是发生,就变成像是应该的了。娘的态度也转个180度。一切又都太平了。六巧就想,家这个地方奇怪,很多不是事的事儿,可能会弄得鸡飞狗跳、翻江倒海不可收拾;但很多看似大得不行像能捅破天的事儿,说不是事儿,也就不是事儿了。这多奇怪。
但六巧还是记住了爹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娘逼着爹表态。爹就说,孩子们大了,自己该经的事儿,就让她们自己去经吧。
六巧在很长时间里都想,她和柳文旗之间发生的事,是她该经的事儿吗?
柳文旗不在了。他留给六巧最痛的记忆就是,让六巧特别讨厌首饰,所有首饰。她起初是憎恨,后来就是冷漠,厌恶。柳文旗爱送女孩子首饰。他高兴了,或是酒喝大了,就喜欢给女孩子花钱。柳文旗不送,女孩子发嗲,张嘴要,柳文旗也给。那个九红,跟着柳文旗时,满身挂满珠光宝气的东西。她来多了,熟了,六巧就问,红姐,这手链、挂件、耳环值不少钱吧?九红媚媚地一笑,拍着六巧的脸蛋说,巧妹子,对没钱的人来说,这值不少钱。对有钱人说,这算个屁!
九红这样说,让六巧心中一惊,就想起当年大姐的一件事。那是大春出嫁后的第三年,过年回门子。她和姐夫刚进门,眼尖的二春就看见大春的耳坠了。她跑过去羡慕地搂着大姐的肩头说,啊呀,大姐都戴上金耳坠了。三姐、四姐、五姐也围过去看。六巧觉得,在她家光线不算明亮的屋子里,大姐的金耳坠,不仅把她们姊妹的眼晃亮了,心晃亮了,像是屋子也被晃亮了。后来大姐告诉六巧,这对金耳坠,是她一直缠着姐夫,俩人省吃俭用一年,才攒下钱买的。现在听九红这样说,六巧就想,这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也许九红说得对,有钱人送别人东西,就是个屁事。所以当柳文旗一次次提出要给六巧买这买那时,六巧就在心中难过。她心中难过,就拒绝。她想,自己在柳文旗眼中,跟九红那样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她不想跟她们一样。但她跟着柳文旗,就已和她们一样了。柳文旗没了,却把六巧和其他女孩一样的伤痛留给了她。六巧有点恨。
六巧成了女人,再不想和其他女人一样时,就身上从不佩戴首饰。一件少吧,一件也不佩戴。她只是留马尾辫时,头上别过发卡,要是那也算首饰的话,六巧有过。再后来,这头发裁剪成短发,连个发卡也不别了。脸上、脖子上素素的,手指溜光,这还真让六巧和别的女人,就显得不一样了。
万有酒家在谢庄、九侯一带扎住脚跟,甚至在矿区一带小有名气,跟大厨曹喜三分不开。这万有酒家几乎每天都有一桌两桌是慕名来的。这所慕之名,就是传说中大厨曹喜三的一手地道川菜。曹喜三虽说为了适应本地人的习惯,不断开发新菜品,但他最拿手的还是川菜。他对自己的手艺,毫不掩饰。每每说到川菜的传统名菜,就说,我的大勺里掂出来的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水煮鱼跟最好的川菜师傅有一比。他这话放出去,还真有人当真。有一年,九侯镇书记李学明随从冀市优秀乡镇书记代表团一行十人去四川考察,住进成都一家大宾馆。晚上对方宴请,自然都是川菜。吃喝完毕,在回客房时,一行人对餐桌上的菜品赞不绝口。
李学明却不以为然地说,别看这是在四川的中心城市成都,还是大宾馆,这菜吃起来,味道也不过如此。
带队的张副市长就问,这菜味不地道?
李学明答道,这倒不是。他话锋一转说,不过,那上桌的几个被主人特别推荐的传统川菜,像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水煮鱼等,在我们镇上的万有酒家,大厨做出来,味道比这还好。
张副市长马上说,咱们回去就到你们镇开区片现场会,也检验一下你这吹牛吹到人家老窝来的川菜师傅手艺。
李学明一听,不敢大意,人还在成都,就把电话打回镇上,让镇上安排万有酒家做好准备。
这天中午万有酒家不接外客,专门为会议服务。六桌客人,都吃得特别满意,对菜品搭配、装盘、色香味都是满满地夸奖。张副市长还专门把曹喜三请到包间内,夸奖他的鱼香肉丝选料精当、肉丝滑嫩、甜咸适配,特别是那衬在盘底的菜汁,鲜色打眼,味道比成都的大饭店都好。在他眼里,曹喜三不过是个看着精干,年龄三十多岁,身高不过1.7.米,面皮白皙,走在大街上看过也不会被记住的普通人。但这个年轻人的手艺,却不是可以用年龄、身高、长相来衡量的。他指着六巧说,佘老板,你这大厨可是个宝啊。改天,我还会来你这里吃饭,还要点鱼香肉丝。
夸奖他们一番后,这张副市长话锋一转,即兴说,九侯过去可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古代时,这里就出过一个大美女:九侯女。看着人们期待的目光,张副市长接着说,这九侯镇的所在地九侯村,就是当年九侯王的封地。九侯王的女儿九侯女,是绝色佳人,被商纣王召选入宫,封为嫔妃。这九侯女入宫后,却与后宫生活格格不入,更是讨厌纣王淫欲无度、奢靡腐烂的生活。结果惹恼纣王,被杀了。九侯女被杀,连累她的父亲九侯王一同罹难。张副市长目光扫了一圈饭桌边的人说,这事,《史记·殷记》有记载:“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
六巧记得,讲完这段,张副市长还专门解释了那个“醢”字。他指尖蘸着杯中的残茶,在转桌玻璃上写下一个笔画复杂难认的字。说这“醢”字,在古时候是一种酷刑,意思是把人杀掉后,再剁成肉酱。
等宴席散了,收拾干净,六巧又回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包间。她掩上门,走到窗前站住。午后的街道上,静静的,空空的,偶尔有一辆车经过,也像是被这安静吓着似的,迅疾地溜走了。这间包房,柳文旗活着时几乎就被他占下了。他曾带着无数漂亮的女孩子,在这间包房内出入。九红就是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看来,人家张市长没说错,九侯这地方真是出美女。九红要是在古代,也该是绝色美女了。皇帝选秀,没准就会被选入宫。虽然她没有高贵的出身。但六巧愿意这样想象她。也不知九红现在哪里,人又怎样了。她这样想着,扭转身。忽然,奇迹发生了。一瞬间,包房内沸腾了。沸腾着人影、面影、说话声、猜拳声。六巧被这声音包围着,不知所措。但也是在瞬间,一切又安静下来。房间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若有,也像六巧的心,空的无依无靠,如漂如涌。
自此之后,六巧有事没事,就会自己安静地在这间包房内待会儿。
这次公务宴请让万有酒家在矿区一带赢得川菜第一的美称。九侯镇小煤矿多,暴发户也多。这些暴发户,也把这事当引子,在外乱吹。这样一来,万有酒家的名气就更大了。也有不吹的暴发户,他虽然不吹,却身体力行给万有酒家做免费广告。箭岭村的煤老板李宝路,就经常中午领着他那宝贝孙子,开车走十几公里山路,来万有酒家吃饭。他那孙子特别喜欢吃鱼香肉丝。这爷俩进店,找个角落坐下,一大盘鱼香肉丝,一盘麻婆豆腐,再来一个时鲜蔬菜,要上一盆汤,两碗米饭,吃完就走。李宝路来了,点完菜,便亲自到后厨,盯着曹喜三给他孙子炒鱼香肉丝。他进后厨,就发烟,喜三两盒,万鹏、小顺一人一盒。这菜炒完,他还要亲手端上桌。喜三不抽烟,他的烟,不是给佘万有,就是给万鹏。
每次,他把烟递给佘万有后就说,佘伯伯,李老板这人,蛮有意思嘛。
佘万有就说,喜子,他那是烧包。
曹喜三18岁上结婚,媳妇是邻村姑娘万小云。很快,他们就有了一儿一女,小靖、小楠。他在万有酒家包厨,有钱挣,老婆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种地,有粮吃,一家人的生活,在村子里虽说不上富裕,也算安逸。喜三想过,把老婆孩子带出来,但想到还有母亲,岳父岳母一家人,就想再等两年,停停看。曹喜三的一双儿女都上学了,六巧为拢住大厨,每年暑假,就让曹喜三把老婆和孩子接到谢庄,六巧给租房子。来时,在饭店内摆上一桌,接风;走时,再摆上一桌,送顺。不仅这样,还要给曹喜三老婆小云添买几件衣物,再给小靖、小楠买些学习用品和玩具。六巧和他们相处得跟一家人差不多。喜三媳妇小云,长着典型的南方小女人样。人皮肤生得白白细细,身材娇小,说话软声软气,见人眯眯笑,很讨人喜。就是一双手,因常年在家操持家务农活,显得粗笨了些,要不简直就是个碧玉般的人儿。
这年,又快到暑假,六巧就催曹喜三给小云嫂子打电话,让她带着孩子过来。喜三憨笑着说,不慌嘛。
六巧就拿起饭店的电话,拨通打了过去。那时,通讯还不发达,电话打过去,只能打到村上,通了,说清是谁家,那边的人再去给喊。等过几分钟,电话那头传过来小云的声音。六巧就把电话递给喜三。
喜三说了他的意思,小云就在电话里说,孩子们早盼着放暑假呢,比她还急。
六巧一把抢过话筒说,嫂子,你就不想喜三哥?
说罢,又笑着把话筒递给喜三,转身离开。她在,曹喜三不方便和嫂子小云说体己话。
孩子放假了,她们出门了。可就在路上,小云和两个孩子出事了。他们乘坐的由县城通往重庆的大巴,驶出县城不久,就翻落悬崖。一车人,全部遇难。等电话打到万有酒家,已是一个星期后。
这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曹喜三懵了。人也垮了。这时问他什么,像是人傻了,痴了,呆了,全然不知。六巧就和万鹏商量。万鹏哪遇到过这事,也失去主意。
六巧就和爹商量说,她要去一趟重庆,帮着曹喜三处理后事。佘万有点头答应。六巧就给柳福印打电话,说要用他的车。他有一辆路虎。另外,还要求找个技术最好的司机。柳福印问啥事。六巧就把曹喜三的事情说了。六巧的电话放下不到半小时,柳福印的车来了,他人也来了。曹喜三和万鹏简单收拾一下,匆忙上车。佘万有和柳福印把他们送出饭店,看着车子在远处转弯,消失。
柳福印感叹说,真是人生无常啊。
佘万有叹口气说,这才叫祸从天降。命。都是命……
二十多天后,六巧回来了。等车开到饭店门口,人都下车,进店。佘万有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虽然之前,六巧每天一个电话,给他报平安,也不断告诉他事情处理的进展情况,但他的心,自从这一行人出门,就没安稳过。在外这些天,六巧倒没多大变化,人看上去,皮肤像是还滋润了些。万鹏也没啥变化。只是曹喜三,人像是苍老许多。特别是那双眼睛,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佘万有就想,这喜子的魂儿,没了。要缓劲,可得一阵子。
一年过去了,曹喜三的眼虽是看着乌乌的,但没有光亮。又过去一年,曹喜三笑时,这眼里多少闪出了点亮光。但这时,曹喜三的厨艺却像得到天授,愈发得好。人攒住劲,憋在后厨里不出来,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有点疯狂地运转着。以前,他还偶尔搭六巧的车,到矿区转转,兴致来了,还请假去看一下师傅、老乡。这会儿,除去老乡有大事喊去帮忙,平时,他的生活范围就限定在万有酒家。九侯镇的农贸批发市场与万有酒家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他都不想迈步走过去。只是早晨,他和妻弟万鹏、徒弟小顺打羽毛球的习惯,还保持着,没变。
六巧依旧早早来到饭店。慢慢地,她陪曹喜三打羽毛球的时间,越来越长。
佘万有仍和六巧前后脚到饭店,他来了,就去拉屎。
这天早上,六巧在和曹喜三打羽毛球。佘万有远远地过来了。他还没走近,曹喜三就冲着他笑。走近了,曹喜三在打球的间歇,仍不忘对着他笑一笑。等他走进饭店,曹喜三就笑着对六巧说,佘伯伯,还是那样子准时嘛。
六巧听到这话,心一酸,随即就又笑了。她知道,曹喜三活过来了。六巧想,这个男人活过来有多难。
晚上,离开饭店,六巧穿过马路,经过农贸市场的街口往家走。秋凉了,不到十点,街路上已经没人。六巧走的是一道主街。路两边的法国桐枝干都搭在了一起,叶丛很密,路灯的光,斑斑驳驳透过树影投下来,微风一过,满地是晃荡的水一样的光晕。六巧经常走这条路。每每夜静人稀时经过,都有一种走在水面上的恍惚感。这道主街,是谢庄煤矿东西工人村的分界。她是在向北走。再走过一个路口,向右,穿入一个胡同,过道街,再穿过一个胡同,就到达四道街。六巧家在四道街一条胡同的西头。家门口的灯杆上,有一盏路灯。其实,在主街向右转时,就能看见它。它本身就高出平房的屋顶许多。又在比五道街高一个梯级的坡台上,就显着更高了一点。六巧觉着,有时在远处看家门口这盏灯,有点抬头看星星的感觉。
从她记事起,家门口这盏灯就一直亮着。那时,她和姐姐妹妹,与邻家孩子聚在这盏灯下,捉迷藏,跳房子,踢毽,斗线阵,玩游戏。灯光下,总是欢声一片。然后,她就长大了。姐姐们一个个的出嫁了,妹妹弟弟都外出上学了。再后来,妹妹也出嫁了,弟弟也结婚了。现在,这个家,就她和父母住。以前,家里总是拥挤的,满满的,像是呼吸都碰来碰去。现在可好,就像娘说的,她一个人在家,进一间房,是空的;再进一间房,还是空的;等三间房都走遍,心也就走空了。站在院子里,这就更空。是啊,以前小北还在。现在,小北被四姐接到矿区上学,只有到周六周日,才回来。平时,她和爹都在饭店,家里就娘一个人。这家,怎么能不空。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四姐、五姐都想把娘接到她们家住,可娘死活不去。娘说,我有家,你们谁家也不去。
平时有闲,这家里到也是不断人。姊妹多了就这样好,谁得着空,就回来看看。每到周六周日,这家里也是满满的一院子人。那时,娘这心里就高兴了。爹也高兴。他们就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样子。周六周日,家里人多了,六巧就想让一家子人都到饭店吃饭,娘死活不干。她总是说,饭店乱糟糟的,吵吵嚷嚷的,哪有家的味儿。除去每年过生日,其他日子,娘就没进过饭店。
穿过六道街的胡同,六巧沿着台阶走上一个缓坡,上到五道街,穿过,进了胡同。五道街的胡同有点暗。六巧抬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灯。她的心亮了一点。
就在那心一亮的瞬间,她想起早晨曹喜三看见爹时,说的那句话。很久了,曹喜三像是忘记这句话一样,没说过了。他今天说了。这个人又活了。曹喜三不仅活了,现在越来越真切地活在六巧的心里。走到家门口,六巧站在路灯下,仰着脸,默默地向高处看。不知为什么,每到家门口,她都愿意这样安静地仰着脸看一会儿。在远处时,这灯还有些昏暗。这会儿,灯显得亮多了,还微微有些晃眼。这样,灯光后边的天空,就虚成一片暗影。六巧知道,那暗影后边,有无数的星星。它们都像眼睛一样看着这个人间。她掏出钥匙开门。就在门锁被打开的一瞬,她又想到曹喜三。这个又活过来的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是六巧经过车祸这件事后,对曹喜三的评价。
六巧从饭店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佘万有看出了这种变化。他像是没看见一样,啥也不说。一个周日,六巧姊妹打来电话,说要回家聚聚。佘万有喜欢热闹,在饭店解决完个人问题后,就早早回家等着。
八巧离着最远,却是第一个进家。她一个人来的,儿子要去兴趣班上课,贺嘉鸣陪着。她想就自己离得远,便早早出门,坐早班车来了。她进门和爹还没说上几句话,大春就推车进门。她也是一个人。大春的电动车,刚支好,二春的电动车也挤进院门。她们都在窑田镇住,本是约着一块来的,进街口时,二春被熟人拦下说话,耽搁了一会儿。十点钟之前,姐妹几个都到齐了。十毛也来了,就他带着媳妇和刚满一岁的儿子,其余这八仙女,全是独行客。佘万有看出了门道,这帮丫头,准是有事。
她们姐妹聚在一起,还真是说事。
开始十毛不掺和,他两口子跟爹娘在一屋,逗孩子玩儿。佘万有看见孙子,亲得眉眼都看不清了。
徐凤香就说,耀祖,看你爹那个贱样。
十毛媳妇申子玢赶忙打圆场说:妈,那是爸喜欢小宝。
三春过来,抱过小宝亲热一阵说,大姐她们叫爹和十弟过去呢。
他们就要出门,子玢喊住十毛,凑过来,贴住耳根,笑模笑样地小声说,十一弟,少说话。
十毛眼一瞪,横起脖子,扬手做个要杀的动作,但这手表演似的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他捏捏子玢怀里小宝的脸蛋,眉头松开,笑着出去了。在他俩的家,子玢张嘴闭嘴喊十毛,要不就喊十一弟。俩人亲昵时,疯起来,就兴奋地一声声喊毛弟。在学校时,十毛追申子玢。她一听十毛有九个姐姐,马上就来了兴致。等俩人确定下恋爱关系,申子玢就对十毛说,我是你的十姐,以后你就是十一弟了。
昨晚,十毛和申子玢说,明天回家商量事。
申子玢问,什么事?
十毛说,六姐的事。
申子玢又问,六姐怎么了?
十毛就告诉她,听九巧说的,六姐喜欢上饭店的大厨曹喜三了。想听听她们姊妹的意见。
申子玢就问十毛,你是什么想法?
十毛说,我有啥想法,六姐挺不易的,只要她愿意,我赞成。
申子玢接住话头说,我也觉得六姐怪不易的。然后,她嘱咐十毛说,明天她们说什么,你少发言。等私下见到六姐,把咱们的意见告诉她,就是了。
十毛说,我知道。其实这事,六姐也就是走走形式,想听听她们的想法罢了。你以为她真是能听进别人话的人。她那主意有多大,你不知道啊。
申子玢想想说,也是。她伸手捏住十毛的耳朵,半是威胁,半是亲昵地说,毛弟,明天你还是少发言。
十毛翻身上来,压住她说,听我媳妇的。
话头刚一打开,家里的这八朵金花,就迅速分化为两派。大春、二春、四梅、八巧、九巧是赞成派,三春、五菊、七巧是反对派。当然,也没有那么绝对。三春、五菊、七巧反对六巧和曹喜三恋爱,主要有两点,一个是曹喜三文化水平低,基本是个半文盲;二是曹喜三是南方人,生活习性有差异。赞成派倒是观点一致,只要六巧喜欢,就行。这佘家还真是有商量事的家风。谁也不吵,不闹,一个人说话,其他人都是安静地听。偶尔有人插话,说那么一句,就停。等姐妹们都说得差不多了,大春说了一段话。她这段话说出来,姐妹几个沉默了好久。
大春说,咱家这饭店,在外人眼里,就是六巧的。其实,是怎么回事,咱这心里都清楚。看着六巧是在管饭店,但真实情况是她在给咱这一家人打工。她指指二春说,在家里,就你、六巧和我,咱姊妹仨学历低,其余的,最差也是个中专。咱爹开烧鸡铺时,六巧还小,就经常到铺子里去帮衬。等她初中毕业,就直接进了饭店。大春看一眼爹接着说,六巧是咋管饭店的,爹最清楚。开饭店有多辛苦,爹也最清楚。这些年下来,我和二春下岗,又开门市,不都是爹拿钱帮衬着吗。说是爹帮衬着,这钱,还不都是从饭店那边来。八巧你在市里买房子、买车,三春、四梅、五菊、七巧,还有十毛,你们在矿区买房、买车,不都是家里帮衬的吗。家里帮衬,这钱哪里来,也是从饭店里来。说到这里,大春抬眼看看九巧,就咱九妹命好,大学毕业 考上公务员,在区政府工作,又有福气嫁了个好人家。她稍稍停顿,又说,虽说咱们都嫁得不远,也经常回家看看,可真正守着爹娘的,还是六巧。不瞒姊妹们说,我私下问过爹这饭店经营的事。说起这事,我今天也说个明白话,问这事我是有私心的。爹给我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爹告诉我,这些年,饭店每天的流水、花销、周转、人情来往、打点关系和消耗情况,六巧都一笔一笔记下,给爹交代得明明白白。除去饭店经营需要的流动资金,其余的钱,全在爹手里。六巧有个事,想花钱,还得跟爹张嘴。要是六巧这么说,我还真不信。但是爹这样说,我没法不信。听了爹的话,我就觉得我这个当大姐的,对不起六巧。爹还说,这么些年下来,饭店真正存下的钱,也没多少。
大春说完,佘万有接话说,今天你们姊妹都在,我就把饭店的情况,给你们交个实底。这些年饭店干下来,是有了些钱,但也没外边传得那么邪乎。这钱,存折上有三百多万,欠条有个二三十万。有一件事,你们都知道,那一年,你万全叔的铺子着火,他两口子烧成重伤,治病,花了四十万多万。你万全叔,对咱家有恩。
说着,说着,佘万有的嗓子哽咽了。就这,也没留住你万全叔……
停过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说,这钱的事,今天,我得说清楚一点。这些年六巧在饭店,没拿过一分钱工资。咱就按一个大厨的工钱算,这小二十年算下来,也得给个几十万吧。哪个当老板的,是六巧这样。你们也看见了,六巧全身上下,连个首饰也没有(佘万有还真不知道六巧讨厌首饰)。如果哪一天,我和你娘都不在了,你们姐妹要是分这钱,就记着爹今天说的话,先把六巧的工资补上。你们要分,分剩下的钱。我还要说一个事,就是这万有酒家,六巧真要和喜三成了,这个饭店我就当嫁妆送给六巧。
佘万有沉默了。屋里也一下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三春打破沉默说话了。爹,你看你把话都说到哪里去了。我们姊妹现在这日子都好过得很,谁会跟六巧分这钱啊。然后她扭头两边看看说,是不是,姐姐,妹妹。
大家一致应和着。
这时,佘万有又说话了。我和你娘,养育了你们十个,从小到大,爹没动过谁一根手指头,也很少骂你们。日子艰难时,咱一家都挺过来了;日子好了,这家更不能因为钱闹别扭、生闲气,让人笑话。这是老佘家的规矩。我活着,这规矩就不能破。
说完这些,佘万有像是累了,抱在胸前的双臂,松开,垂到腿上。然后,右手往左手上一搭,轻轻攥住说,爹知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
九巧离佘万有最近,听完这话,她趴在爹身上,哭了起来。
她一哭,姊妹几个都哭了。十毛,头一扭,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这时,子玢抱着孩子推门进来,她说,六姐让人把饭菜送回来了。咱吃饭吧。
在饭桌上,大春揽住娘的胳膊问,娘,你对六巧这事,咋想的。
徐凤香嘴一撇说,六巧,这丫头,多大的主意,我咋想的,管用吗。你们也别瞎操心了,只要她愿意,就顺着她吧。
三春接话说,还是娘了解六巧。我看这事,就这样吧,六巧愿意,就随她。
八巧扭头问挨着她的子玢,子玢,你是这家的儿媳妇,顶门顶户的,最有发言权。你说说看。
子玢看一眼十毛说,这事,我听耀祖的。我个人的意见,是赞成。
二春笑着夸奖子玢说,这有文化没文化就不一样。你看咱兄弟媳妇这话,说得多有水平。
四梅、五菊眼盯着十毛,四梅说,你这佘家唯一的儿子,表个态吧。
十毛眼光一撒说,我表啥态啊。姐姐们没意见,我听姐姐们的。
五菊开玩笑说,你这叫态度。
七巧跟着说,你这叫耍滑头。
九巧说,就是。
十毛呵呵一笑说,从小到大,我都是听姐姐们的。我保证,今后还听姐姐们的。只要你们一直疼我,我就一直听。你们不光要疼我,还要疼我媳妇,我儿子……
他还想说,被九巧截住话头说,姐姐们疼你一辈子,她顺手扭住十毛的耳朵说,我们都该着你,欠着你,你就这样赖吧……
她这话一说,一屋子人,轰地笑了。
这时,六巧推门进来了。她一看这气氛,就知道,这事过了。
六巧进门,先抱过小宝亲热,逗弄着玩儿。然后,才挨着娘坐下。
她刚坐稳,徐凤香就问,巧儿,你要把饭店的车还给柳家了。
六巧说,柳家煤窑上出事后,家里所有的车都封在窑上。我就想把这车先还给他们,办事用。那天,我带着小北到柳村,这话一说,干爹就跟我急了。他说,这事再大,也不差这辆车。再说了,这会儿收下你的车,万一这事收不住场,等于又白搭进去一样东西。车还是在你那儿放着,我们有事再说。你带好小北就行了,别的啥也不要管。这阵子,也不要来家了。我一想也是,就再没说啥。又在他家坐了一会儿,就领着小北回来了。亏我去得早,这会儿,柳家几个男的,和煤窑上管事的,都被控制起来了,不让见。
七巧说,柳家这事是不小。现在,我们局里几个主要领导,都在现场。
区政府已经连续召开几次紧急会议了。九巧也跟话说,有两次,市里主要领导还参加了,正在商量对策。这事太大了。
七巧又说,这事不是赔钱能解决的了,弄不好,柳家的俩儿子,都得进去。
九巧说,现在井下还有11个人呢。这11个人,要是死了,柳家也就完了。
七巧问六巧,他家那煤窑有证没?
好像是有。六巧摇头想想,眼皮一翻说,我记得有一次我坐柳文旗的车,他说,要去矿区煤炭局办什么证。
九巧说,有证件还好一点。要是没证件,那死定了。不知他家出水的这个煤窑有没有证。
六巧说,听说是老大柳文军的煤窑出的水。他这窑出水,把老三柳文红的煤窑也淹了。
佘万有说,要是老大的煤窑,估计有证。不过,这矿区的小煤窑早该整治了。
十毛说,我听说矿区的所有小煤窑都停了。啥时候开,还没准呢。
六巧说,可不。这几天饭店的生意都清淡许多。要是小煤窑都关门,以后这饭店还真是不好干了。
四梅像想起什么插嘴说,哎,六巧,柳家给小北的房子,登记的是谁的名。
六巧说,小北还小,用得是我的名。
四梅说,这样就好。柳家真要出了事,这房子还能保住。
六巧说,四姐你这是想啥呢。
五菊说,别怪你四姐多想。换我也这么想。我问你一件事。
六巧盯着五菊说,啥事?
五菊说,你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假期里,我想和你四姐办补课班,你那房子楼上楼下,又大。我们用用行不行。不白用,给房租。
六巧挥挥手,你说啥呢,五姐。用就用吧,愿意咋用就咋用。要是给钱,就不让用了。小北不是还在四姐家住着呢,我给她钱了?她要钱,我还不给呢。要急了,我就把小北接回来,也不给钱。
徐凤香说,你们看,你娘没说错吧。这六丫头,毒着呢。
四梅、五菊相互看看,笑了。
大春说,六巧,这会儿,你可得抓紧把饭店的欠账要回来。
二春也说,就是。
佘万有瞪一眼大春说,你们懂啥,越是这时候,越要不回来。
大春嘿嘿一笑说,让七巧、九巧帮着要。她俩一个在公安局,一个在区政府,没人敢得罪。
七巧说,这会儿,我俩可不敢没事找事。等这事过去了,还差不多。不过,九妹,咱俩不能白帮着要,得给提成。
九巧嘻嘻一笑说,对,现在都实行吃回扣。咱们也吃自家一回。
大家都被九巧逗乐了,哈哈笑成一团。一家人又议论了一阵子,散了。十毛两口子不走。大春、二春骑电动车,也不慌,她们吃完晚饭再走。剩下的人,六巧说,咱们一车挤挤,我把你们送走。
八巧拢拢一头乌黑的披肩发问,六姐,你把我送到市里?
行,六巧说,我把你送到北京。
八巧笑了,还是六姐好。话头一转,又说,不用了,你把我送到车站就行。
到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六巧、八巧、九巧姐仨就在车上说话,等车。
八巧问,六姐,你真想好了,就曹喜三了。
六巧说,算是想好了吧。
九巧说,六姐,什么叫算是想好了。你可要真想好。我虽然坚决支持你,也不想你难为自己。
六巧说,我是那种会难为自己的人吗。
八巧说,还是娘说得对。遇到大事,你那主意大着呢。我倒不是嫌弃曹喜三,就是觉得我六姐这么好的一个人,嫁给他,憋屈。
九巧接嘴说,我也觉得是。还真让这个小南蛮,拣了便宜。
六巧扭身瞪一眼后座的九巧说,你俩,这一唱一和的,说啥呢?想点你六姐的好,行不。
八巧摸一把六巧的脸,姐,我俩就是因为想着你的好,才觉得你冤啊。
六巧说,你姐早就想透了。喜三在咱们家饭店十几年了,他啥样,我还不了解。要不是他家出这档子事,这么好的男人,还轮不着我呢。你姐混社会也有年头了,在这事上,不会看走眼。
八巧说,你要这样说,我相信。她扭身对着九巧说,曹喜三这人,看着也还行。就是个头矮点,眼小点。
九巧答话说,曹喜三这人是挺忠厚的。现在这样的人,就跟古董差不多,难找了。
说完,挤一下眉眼,冲着六巧鬼笑。
又坏笑。六巧斜一眼九巧说,我又不是找模特。矮点怕啥。再说了,他是咱家的人了,我这饭店还能省下厨师费用呢。
九巧指着六巧,身子往前一探,对八巧说,八姐,看看,露出资本家老板娘的剥削嘴脸了吧。
六巧一拍九巧的手说,滚!
然后,仰身笑了。
矿区通往市里的公交车来了。八巧开门下车说,走了。
六巧、九巧站在路边,看着车子启动,慢慢滑过。她们摆摆手。车里的八巧也在摆手。车子走远了。
柳福印家开办的两个煤窑都被关停了。老大的煤窑,井下出水困住的11个人,全部遇难。好在,这个煤窑证件齐全。老大柳文军是煤窑的法人代表,负主要刑事责任,判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执行。窑上的两个副矿长各判两年,也是缓刑。老三柳文红的煤窑,无证私采,他的小窑与谢庄煤矿挖通,这次出水,差点造成谢庄煤矿发生淹井事故。柳文红的煤窑关停,他被判两年缓期。
六巧听人说,这次事故从堵水、排水、救人、托关系、买路子,到最后赔偿,共花费两千多万。六巧听说这钱数,心里一惊。这两千万,该是多少钱啊。她想了想,没想出两千万摞在一起,该是什么样子。这不在她的想象范围。后来她又听人说,这两千万,对于柳家来说,如九牛一毛,根本伤不到元气。六巧就又想,这柳家该有多少钱啊。她还是想不出来。十毛说,柳家家财过亿。这过亿,又该是多少钱呢?六巧仍想不出来。想不出眉目的事,六巧从不费劲。她不想了。
再说,那是人家的钱,跟自己没关系。
柳家没事了,六巧心里踏实下来。周末这天,她又带着小北来到柳村。她这次去,有两个事,一是煤窑出水这事终于过去,她该到家看看;二是想把自己和喜三的事,说出来,听听柳家意见。小北已是半大男孩了,和爷爷奶奶见过面,就去找老三的儿子柳小羽玩。小羽,也在矿区一市小上学,他俩都上四年级,同班。有时,柳家老三去接小羽,给四梅打过招呼,就把小北也接回家住一天。第二天再一块送走。柳家和佘家关系处得很融洽。
在听过一阵柳福印说话后,六巧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事。她把这事一说出来,眼就盯着柳福印看。
柳福印说,闺女,别这么看你干爹。这是好事啊。干爹没事就和你干娘说道你的事。这都多少年了,你一个人单着,多苦啊。你干娘想起来,就心疼。就恨我那没正形的儿子,说都是文旗害得你。文军、文红都成家早,就他天天瞎混。
六巧说,干爹,你可别这样说。这事,是我自己愿意。文旗对我也挺好。
干娘说,巧儿,你早该找人家了。这会儿也不晚。还能生养。
六巧脸一红说,干娘,看你说的。
柳福印说,你干娘说的是实在话。我知道曹喜三,是个忠厚人,还有一手好手艺。
六巧说,干爹干娘这么痛快,我高兴。这事也不急。喜三说,等明年小云过了三年,再办。
柳福印说,喜三这孩子,有情有义。
干娘说,等你办事时,我和你干爹去喝喜酒。
是,柳福印说,我们不光去喝喜酒,还要给我干闺女陪送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我和你干娘没闺女,这事早就商量过。
又说会儿话,六巧起身告辞。她喊小北。小北和小羽从隔壁院子跑过来。
小羽不想让小北走。
柳福印就说,就把小北留这儿吧。明早文红去送小羽,一块送过去。
六巧就自己回了谢庄。在路上,六巧想,小北长大了。她隐隐感到有一种自己无法看清的东西,也许是一种力量,在把小北一点点从自己身边往一个模糊的去处拉动。男孩子,越长,离母亲的怀抱越远。有一天,可能会远地,摸不着,也看不见了。想到这里,六巧的心,有点酸酸的。
她忽然有点想念柳文旗了。他要是活着,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六巧想象不出来。就是柳文旗以前的样子,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了。要是这个人还活着,他们之间又能怎样呢?六巧有点不敢想。
可小北越长越像柳文旗了。
六巧和喜三的女儿安安,两周岁了。安安长得就跟个洋娃娃似的,很快就成了全家人的活宝。
这时,晚上饭店关门,再回家,六巧就不是一个人了。喜三陪在她的身边。回家的路线没变,但感觉变了。那条主街上,树影斑驳的路面,走上去,还像是如水晃动。这会儿,六巧就觉得这条街在收短,心还没晃醉,就该转弯了。到胡同口,再看远处家门口的那盏灯,六巧就有了幸福感。那盏灯,是越近越暖。走进胡同深处,没人了,六巧就靠住喜三,摽紧了,悠晃着走。三十七八的女人,忽然撒起娇来,让喜三有点不知所措。看着喜三的憨呆相,六巧就说,傻样儿。喜三挨了骂,心里也高兴,他就由着六巧的性子来。胡同变得悠长起来。六巧这样,他感到享受。恍惚中,喜三会想,这人生真是如梦啊。
矿区煤炭行业整顿后,谢庄煤矿井田范围内有一大半的小煤矿关掉。九侯镇的黑金时代落幕了。谢庄、九侯一代的饭店,也有一半关门。万有酒家的流水收入,和之前红火时相比,也下降了近七成。这时,佘万有已经不管饭店。他只是改不掉习惯,每天早起还是要到饭店的厕所拉屎。这会儿,他来饭店,已不是跟六巧前后脚了。而是跟着女婿曹喜三。安安还小,六巧要在家多待一会儿,才来。
而跟着发生变化的,是工人村住户的婚丧嫁娶宴请形式。以往,一家娶亲,办十几桌宴席,要在当街,生火垒灶请厨子,借桌椅板凳、餐具、茶具、酒具。办事那天,不仅自己家的屋子、院子占满,还要借用邻居的房子,很不方便。随着工人村住户的增加,这酒席规模也越办越大,就是小户,也要办到二十桌以上。一般人家,都三四十桌左右。有点头面的人家,要办到五六十桌。不知何时,有人开始到饭店订办酒席。万有酒家接过几个订户后,人都说饭店环境好,菜品好,唯一的不足,就是有点小。这又点醒了六巧。她把万有酒家二楼东半部的单间全部打通,又向南接出一部分,改造成一个能办三十多桌的婚宴大厅。这样,二楼西部所剩单间、加上一楼单间和大厅,万有酒家承办婚宴的规模,上升到五十桌以上,基本能承办工人村所有规模的酒席。在她这里办婚宴,免费提供音响设备和其他婚庆设施。这样一来,万有酒家单靠婚宴收入,每年就已有部分利润空间,这大大缓解了之前的经营压力。一年中的好日子和适宜办喜事的重大节日,如“五·一”“十·一”,若不早几个月订,就排不上。在日常经营这一块,六巧也不敢放松。饭店是自己的了,曹喜三在菜品更新、菜品质量和味道上,就更下工夫。万有酒家的经营,依旧是谢庄、九侯地面最好的品牌饭店。
四月初的一天,佘万有过70大寿,一家人又聚在一起。等给爹祝完寿,六巧说了一件事。其实这事,之前也给姐妹们说过。就是矿上要搞棚户区改造,工人村的平房,要拆迁。按政策,家里的房子,能置换两套两居室的楼房。如果想要三居室,多出的平方按市场价补钱。六巧说,她想要两套三居室的。新房子下来,父母还是跟着她过。按现下政策,这一套三居室,全款交清,还不到十六万。这房价和矿区的商品房比,也就三成多一点。这房子怎么买,她有个想法,想让大家听听。这两套房,她买一套,另一套,让十弟买。十弟这房呢,买下后,父母在世,不可以卖。逢年过节,家里人多住着方便。等父母不在了,他随意处置。
六巧说完,佘万有看看一屋的子女说,巧儿说的,也是你娘和我的意思。巧儿原本想每人补给你们一万块钱。我没同意。因为这房子买下后,我和你娘还要跟着巧儿住。我们老了,需要人照应。
大春说,爹,我们没意见。这钱,就是六巧给,我们也不能要。
三春紧跟着大春的话音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
二春说,爹娘跟着六巧,我们放心。
八巧凑到沙发跟前,单腿往沙发上一跪,抱着娘的肩膀说,我听说下个月就开始拆房子。您二老,怎么着,跟我去市里住。叫全天下您最好的女儿八妞孝敬孝敬。
四梅“啪”地就在八巧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打完后,她说,明明知道爹娘不去,这臭八妮子,赶紧卖乖。
佘万有哼了一声说,谁说不去。我和你娘就去她家住。
八巧就冲着外屋喊,贺嘉鸣,嘉鸣,快来!
贺嘉鸣站到门口问,啥事?
八巧说,你的老泰山,要移驾你家了。准备接驾。
贺嘉鸣推一下眼镜说,这事全听夫人安排。
屋里的姐妹,全笑了。
六巧推了他一把说,妹夫,你出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她转身对姐妹们说,你们谁也别抢了,就让爹娘住我和小北在河边的那套房子吧。反正时间也不长,听说一年多点,就可回迁。
七巧身子一拧,抱住六巧的双肩说,我同意六姐的安排。
五菊插嘴说,那我和四姐今年暑假的补课班咋办?
六巧一笑说,那我不管。
九巧说,四姐、五姐,你俩真财迷。
徐凤香说,没事,白天你们办班,我和你爹,就住到你家去。晚上,不耽误我们睡觉就行。
五菊说,娘你真伟大。
佘万有没有等到暑假到来,在搬到矿区不到两个月的一个早晨,去世了。
初到六巧的房子住,佘万有在坐便器上拉不出来屎。他有点着急。就在心里骂房改。好端端的房子,非要拆了。搞他娘的啥鬼拆迁,害得老子没地方拉屎。骂归骂,但这屎不能老憋着,他就出门踅摸,找到临近公园的一个公厕。那里卫生条件还不错,就是蹲得久了,有点乏累。他想,真是老了。人一老,拉屎都会成为问题。之后,每天早晨,佘万有就绕行像是在谢庄一样从家到饭店那么远的距离,来到公园的公厕解决个人问题。完了,沿着河边遛弯,遛够了,慢慢再走回家。这天,他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河对岸,聚集着许多重型挖掘设备。这些大家伙,昨天还没有呢,这会儿,像是一夜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想,这里可能也是在搞房地产开发。这几年,矿区的房地产开发,就像开锅水一样,沸腾地扑边冒沿。原来是荒地、大土坑、烂泥塘的地方,摇身一变,像变魔术一般,长出一座座高楼。这楼是越盖越高,人都恨不得住到云里去。他想不通。觉得这世道,在变。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他就站在河边看对岸,看着看着,就觉得河对岸的空地上,像幻影一般生出一座又一座高楼。有一座楼,越垒越高,楼身已经钻到云彩里去了。他仰着脸还看不到头。他越看那高楼越像一把天梯。他看见从那梯子上伸下来一只手。他看清了,伸出这手的人,是堂弟万全。他攥紧那只手,就开始往上爬。爬到半截,他回头一看,真高啊,地面上原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它们都被遮在一层雾影下了。而抓紧他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他想退下来。可脚下的梯子没了。他觉着自己身子悬空,轻飘飘地像飞一样,在往下掉。
等人发现佘万有时,他早已停止了呼吸。谁也不知道,他从空中往下飘落时,看到了什么。
一天中午,一辆黄绿两色的出租车停在了万有酒家的门口,从车上下来一对六十岁开外的人。男人一看,就像个退休干部。女人,有点大学教授的样子。他们挽着手,走进了万有酒家。他们选择一楼大厅靠窗的位置坐下。
服务员小玉赶紧沏上一壶茶水,过去。
男人声音温和地对小玉说,我想见见你们老板。
小玉一愣。又像是马上明白了点什么,赶忙说,行!您二位先坐着,我去楼上喊我们老板。
六巧在二楼照应一个客人,他要定三个月后的婚宴。菜品价位和桌数,已经商定好,正准备交定金。
小玉拽过六巧说,楼下有一对老夫妻想见你。
六巧拉过小玉,对订婚宴的人说,您跟着小玉去交定金。如果还有什么吩咐,您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现在要去见个客人。
那人点点头,跟着小玉走了。
六巧下楼,看到靠窗而坐的两位老人。她笑着走了过去。
到了近前,六巧微微一躬身说,您二位找我?
男人站起身,伸过来手,六巧轻轻一握。男人一指女人说,这是我夫人。女人颔首点头。六巧伸手,握住女人很优雅地轻扬起来的手。二人重新落座。
男人说,老板还认识我吗?
六巧带着歉意一笑说,看着面熟,但认不出了。
男人说,你这饭店厨师换过没有?
六巧说,没有。
还是原来的那个川菜师傅。
对。
他的鱼香肉丝比成都大饭店的师傅炒的都地道。
男人说到这里,六巧心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她想起这人是谁了。六巧张嘴说道,您是张市长。
男人说,小老板好记性。不要叫我的官职了,我已退休五年,叫我张叔好了。他接着又说,我想见见你们的厨师,我没记错的话,他姓曹。
六巧说,您才记性好呢。他现在是我老公。
男人说,那么说你们现在是夫妻店了。
六巧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您二老坐着,我去喊他。
六巧和曹喜三过来了。张先生站起来和曹喜三握手。曹喜三双手抱拳,冲着张夫人点头示敬。张夫人微微点头。
张先生点了四个菜、一个汤、两小碗米饭。四个菜是鱼香肉丝、麻婆豆腐、红烧鲫鱼、香菇青菜芯,汤是西湖莼菜汤。专门叮嘱,菜量要小一点。六巧从张夫人的说话声中,听出她是南方人,就先把汤端了上来。然后,是两小碗米饭。这饭刚落桌。菜一个接一个就上来了。
这一餐饭,张先生和夫人吃得非常满意。桌上只剩下剔得干干净净的一条鱼骨。临走时,他们和六巧约好,过几日,一帮退休老人,要到谢台水库钓鱼游玩,四十几人,午饭就定在万有酒家。留下联系方式后,张先生和夫人打车走了。
他们走后,六巧又来到楼上那间包房内,看着窗外,安静地想事。时间过得真快啊。上次,张市长在这间包房里讲起九侯王的事,已过去十几年了。而现在,小北也要上高中了。这孩子发育快,个头都超出六巧一头还多。
长高的小北,更像柳文旗了。
不过,这孩子的眼睛,长得像弟弟。那黑眼仁,又大,又亮,还干净。前几天,她还和弟弟商量小北上学的事。弟弟告诉她,小北现在是十八中的招牌生,早被市一中盯上了。
小北要是考上一中,会怎样呢?他是不是也能像三姐的女儿小琪那样,考进北大?六巧想不了那么远,但还是忍不住要想。现在,小北每长一岁,六巧就觉得孩子,又离她远了一点。起先,她伸手就可把孩子揽在怀里。那个肉喃喃的小身子,让她感到亲切、温暖、熨帖。后来,她欠欠身,还是能够到他。但再到后来,就是呼喊,也不能让孩子回头了。有几次,六巧在梦里梦见小北走远了,无论她怎么呼唤,孩子都不回头。六巧的呼唤变成喊叫,小北还是不回头地向着远处走;那背影就像多少次她在梦中怎么也喊不回头的柳红旗。她急了,就哭。哭着哭着,就在梦中醒来。醒了,还不住地抽泣。像是心还留在梦中。六巧记得,她在梦中的哭声,就跟电视上看到的陷入梦中的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小北在长大。长大了的男孩子,再怎么想也留不得、拴不住了。
这一天,六巧又做梦了。还是那个相同的梦境。梦很深,她怎么哭和挣扎都不醒。这哭声惊醒了曹喜三。他把她晃醒,抱紧了问,巧妹儿,啥子事嘛……
六巧没吱声。她偎偎身子,把头枕在了喜三的肩窝里。在黑暗中,六巧睁着眼想:她又做梦了。睡梦把她带进另一个世界。在梦中,处于另一个世界的她又哭了。以前,都是自己梦着、梦着就哭醒了;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守着她的梦。她就想,这是不是幸福呢?她不知道。但她内心想知道。六巧就把身子又向喜三身上靠紧一些。男人身上的体温和气息浓浓地裹住了她。这是不是幸福呢?她还在想。但她仍然没想清楚。她就想,幸福从来不是一件容易让人想清楚的事。但她知道,自己会一直想下去的。想着,想着,眼前的黑暗就像无数细小的翅膀一样,落了下来。
她又睡着了。
作家简介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参加工作,现供职于冀中能源峰峰集团孙庄采矿有限公司,2014年开始小说写作,同期开始写作文学评论。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长城》《湖南文学》《上海文化》《南方文坛》《名作欣赏》《文汇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随笔作品。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思南文学选刊》等多家报刊转载。为“思南公号”特约撰写评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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