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1年第3期|文清丽:惊蛰
2023-11-12小说天地文清丽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和鲁院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和鲁院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界》《作家》《大家》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作品荣登《北京文学》作品排行榜及各种年选等,现《解放军文艺》主编。
汪朗准备过一天幸福的生活! 凌晨四点他就醒来了,看妻子睡得很香,更坚定了昨夜的计划。 天气好像也很配合他的心情,虽然早春,但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性急的迎春花已成片地开了,黄灿灿的,如金子般在微风中不停地跳跃着。山桃树远远看着,红红一片,细瞧,花骨朵像没炸开的爆米花。五十岁后,他喜欢初春,繁花如锦固然美,可是离凋谢也不远了。而这初春,连空气都是湿的,草坪里的嫩绿,像小狗身上的花色,一团又一团,天地好像也罩上了鹅黄色的轻纱,来来往往的人,也那么不真实。出门时,他给表姐说了,今天他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晚饭不在家吃,现在是清晨七点,到晚上七点,还有十二小时呢。也许更多,说不上他晚上十点才能回来。也许不回来也难说呢。这么想着,他叉开五指理了理长长的头发,从镜子里看到已经有了几根灰发。妻子,他也给说了,她嘟囔了一串,他听不懂,不知她心里有无别的想法,好在她没说,即便说了也无妨,反正他听不懂。自从妻子病后,他就很少讲究穿衣,可今天要出门,不能再像平日照顾病人那样邋遢了。他是有身份的人。到次卧换了衣服后,没再进主卧,怕妻子看到多想。出门前,他又在穿衣镜前刮了胡须,擦了皮鞋,表姐看了他一眼,他忙解释,是一位大首长请客,那人对他很重要。声音很小,好像心里真有鬼。表姐已离开,他还是紧张得出门时,衣袖挂到了门把手上。 至少有半年他没有痛痛快快出来玩了,年前跟妻子到公园去过几次,那当然不能算逛。推轮椅小意思,关键得不停地辨析她的语词,得给她擦鼻涕,喝水,吃东西,要考虑哪个公园路平,轮椅出进方便。不要想这些,要想好事,他甩了一下发,把杂乱的思绪抛开,朝大街上望去。按昨晚的计划,他今天要先看场电影。看电影当然不能一个人看,那有什么意思?叫谁?自己的好朋友——林东。可一想不对,林东,还在位上,现在部队抓得严,加班是常事。再说有两个男人看电影的吗?女的?他一想到这,心里蓦得一热,感觉下身有了异样。妻子病了半年,这期间只想如何看好病,其他都很次要了。一乱想,走路也难了,他便拐到马路边的街心花园,坐在椅子上,打开手机,国外大选、股市行情、食品价格……眼花缭乱的资讯让他热热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微信圈少说也有几百人,可要找到一个能一起看电影的女伴还真不容易。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办公室的小位,是他把她从外地调到自己部门的。那时他还是副处长,到C军区调研,她是处里的接待干事,一番工作汇报,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刚好局里缺年轻人,一个电话她就调来了。她是感恩他的,或者还有别的想法,反正此后对他就有了别的情意。可他在总部机关呀,一点差池都不得有。他一直装作对她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很争气,分管宣传工作,抓了几个全军重大典型,上下反响都很好,现在都当上副处长了。他们也有小半年没联系了。他退休后,是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示一下对她那份情意的理解。没想到她却公事公办,只发了几个语意模糊,给谁发都适用的表情符号,那咧嘴微笑的样子,好像在嘲弄他的多情,他便不再主动联系她,但她逢年过节还会给他发短信,一看内容就是群发的。想到此,他果断地从观影者里枪毙了她。对,枪毙! 悲哀的心绪让他一时没了自信,他合上手机,回望公园里人来人往,八点了,到公园的不用说都是老人和孩子。即便是老人,也成双成对的,有的还手拉着手,看起来挺恩爱。妻子现在应当吃完饭了。他因为急着出来,没吃饭。他到永和快餐店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慢慢地吃的。吃完,已经八点半了,他还是没找到能跟他一起看电影的人。 忽地一阵歌声响起,是老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也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唱歌的是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站在一棵白皮松下,举着手机,唱得好陶醉。听完歌,他一拍脑门,怎么忘了她呢?他一个短信,她肯定来。他们是大学同学,她爱他,毕业后,他分到山沟部队,她还去看过他。那时还没高铁,更无手机,她坐了十几小时的火车去看他,却扑了空,他到师医院住院了。可是有意思的是,那天下午他好像心里有感应,在医院里怎么也呆不住,好像一个声音催着他回单位,结果,他还没到宿舍,她就从隔壁战友屋里跑了出来,说听到了脚步声,断定是他。战友还笑着说,我正在发愁如何安置你的女友呢。说时,还偷偷给他做了一个鬼脸。 毕业五年第一次见,那一夜他们聊得好投机,当他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劝她好好生活,她马上说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出差,顺便来看看老同学。表情是凛然的,眼泪却暴露了她隐秘的内心,让他心里难受。他已结婚,妻子在老家的城市为他照顾着父母,他不能只顾自己。因为是冬天,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可屋里很温暖,暖气足,他们又生着炉子,柴禾毕毕剥剥地响着。他们一个擀皮,一个包,连墙上忽近忽离的影子现在想起来都很温馨。夜深了,他想招待所常年不住人,里面环境也不好,便安排她住自己的宿舍。他到了招待所,都躺下了,心里又放心不下,跑回来告诉她,上厕所不用出门的,公厕在后院,离宿舍远,晚上出去黑乎乎的不安全,又易感冒,内急可以在房子里解决。说着,把洗脚盆从床底下拿出来,用洗衣粉洗了好多遍。她问他跑回来就是告诉我这事?他肯定地说是的。她说你是好男人,我谢谢你了。他不确定这是表扬还是讽刺。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了,隔壁战友骂他真笨,说我一个男人都看出了她对你有意思,你却把进圈的马儿放跑了。他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什么进圈,什么马儿,人家可是大学里的高材生,校花,是我同学。 她在南方工作,他从西北调到了北京总部,都在部队,都靠写作吃饭,他们时不时在报刊相遇,但都没主动联系。后来,她随丈夫调到了北京,才又有了联系。虽然走得不太近,但他知道她心里有他,这都是通过熟人之口传达到他耳中的。比如他分了房,提了职,儿子上了名牌大学,她总是第一个知道。而且,他们也加了微信,他搜到与她的对话框,发现上次跟她联系是八个月前——2020年9月12日,那时他还在总部宣传局上班。短信是她发的:闲着看过去影集,看到咱们在梅花山的合影,忽然就想问,老同学,你好吗? 那时,知道自己退休命令快下了,可能有了些放松的感觉,回的短信是这样的:好有灵犀,刚瞧着窗外北海的红墙白塔,也想到了你。 真会说好听的。 不信,你摸摸我的心跳。他写完,看到桌上的小国旗,忽感觉这样暧昧的语言很不合自己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大校局长、已婚丈夫的身份,便果断地删了,可如何回呢?这时一定是上班的军号吹了,提醒他中止这样的荒唐,或者有人来了,反正他回的是一个笑脸,对,就是小位发的那种语意模糊,或者说要结束聊天的暗示,于是对方就再也没联系过他。 他望着她穿着海军少尉军装的头像,是她刚上军校时拍的,他们刚上学,就赶上了授衔,海军的军装好漂亮,白帽子,蓝军装,使她在新闻系女生里,不,全校清一色的绿军装里,艳冠群芳。她念念不忘过去,证明是一个念旧的人,不会在意他当时的无情,想到这里,他写了一句:最近好吗? 没有回音。 她比他小六岁,应当还在班上,再等等。 他又抬起头来,已九点了,他仍没有找到要看电影的人。看看短信仍没声息,他站起来,沿着街心公园跑完五公里,手机仍安静着。他给表姐打电话,询问妻子情况,得到的回答一切都好,让他放心,可他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难道除了家人,他就再也没有一个和他渡过一天快乐日子的朋友?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瞅他,好像挺可怜他这个孤单者,他想得找点事做,对了,给妻子拍几张照片,含苞的杏花,灿灿的迎春,还有小河边渐黄的垂柳。 这时,电话响了,他想马上看,但又想,哼,我得让你也体会等的滋味,你足足没回我信一个小时了,便没接。在公园里走了一个来回,才过去半小时,他还是禁不住迫切的心情,打开手机,却是老家一个远方亲戚打来的,说儿子上军校的事,他心里更烦,只回了一句,我退休了,管不了啦。对方又说,退休了总有认识的人吧?你在北京工作,又是大领导,这种事也就你一个电话的事,不,一条短信的事。你说什么呀,现在军校招生,都在网上进行,分数至少要进一本分数钱,分数够了,才能在各省招生办提档。他解释了半天,对方还是说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老家人大多都这样说,过去搞得他烦,现在他退休了更烦,他没再听对方的絮叨,挂了电话。对方又打来,还是刚才那些车轱辘话,他想了一下,果断地拉黑了他。 十点,他走出公园,打了一辆北京现代。他有些兴奋,这是第四辆出租了,前面三辆都停下,他却没坐,气得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骂他有病。 多半年来,除了跟妻子和医生护士,他再也没有跟其他女人坐下来好好说话了。前天,刚从老家来照顾妻子的表姐一来,他都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利索话。女司机长得不错,皮肤白净,坐着身材看起来高而苗条,越看越耐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心情甚好,说去郊区一个度假村。他在位时在那开过会,满院都是郁金香,可漂亮了。现在郁金香没开,可他瞬间就说出了这个地方。对方说那地方挺远,差不多得有七八十块。他说没关系的,那儿可漂亮了,有温泉,有温室,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想必梅花都开了。对方没说话。他又问生意如何?对方答,一般。你几点收车,几点下班?他又问。对方不响,只看着前面的路。他感觉自己还是挺有魅力的,穿着也是一个中产阶级男人的打扮,怎么她那么不待见?便又问,你一月挣多少钱?对方忽地一踩刹车,他头差点撞到车顶,他还没得及说话,对方就说,下车! 他很是吃惊,说怎么了?我还没到呢。 对方仍是一句话,下车! 他愣了一下,下车时,说了一句最难听的话,他妈的,你有病。 你他妈的才有病,一上车贼眼就不停,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以为你是杨贵妃貂蝉,我是可怜你,才跟你说几句话。他话还没说完,车腾地就开走了,一阵风呛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到哪去?电话仍安静着,他又给表姐打电话,问妻子问他了没有,他怕妻子不适应表姐的照顾,找他。表姐说,弟妹今天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包子,在电视上看跳舞,就是那种踮着脚尖跳的舞,还笑了呢。 他搓了一下脸,朝四周瞧瞧,忽然看到路边有家理发店,要不是门前的旋转灯,他都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这个理发店叫绿丝绦造型,这个名字激起了他的好奇。喜爱文学的他,记起这应当来自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这首《咏柳》的诗怎么跟头发扯上了?难道头发就像绿丝带,或者就像垂柳?这个老板应当是文化人,刚好头发也长了。他一到门口,一个穿着大红色旗袍的女孩马上迎了上来,她化着浓妆,眼圈像是黑熊猫,唇膏艳得像抹了血,他一时有些犹豫,对方却大哥大哥不停地叫着把他拉了进去。 美发店不是他想的那样,里面很大,还挺高档,黑白色,四周都是玻璃,明晃晃的,让他一时站不稳。客人大多是女人,全在看手机,有些头上好像顶着一个锅盖,不停地转,让他担心碰着她们的头。有的戴着大头盔,有的头皮上还插着花花绿绿的电线,更让他紧张。他知道,那是烫头。这是听小位说的。有次他们出差,小位拉着他让他陪着她去烫头,说这样第二天参加会议形象才好看,同行的还有好几个人,他怕影响不好,但又怕在陌生的城市一个女孩子晚上出去不安全,便叫了一个男干事同去。那是个南方小镇,理发店的色调粉紫紫的,感觉像个夜总会,他坚决制止,又跑了四五站路,终于把小位安排到一家在他看起来干净的理发店,然后跟男干事在隔壁一个茶室边喝茶边等小位。妻子头发好,一直是长发,他有天说你要不烫烫发?妻子说,烫发对发质不好,自己头发软,烫了易掉。他本想说,电影里有风情的女人都烫发,那些发卷会让男人心荡神怡,可他没说。妻子是医生,特讲卫生,到外面吃饭,要烫杯子碟子,外衣都不让穿进屋,必须在门厅换睡衣。家里来了客人,人家一走,她马上换沙发罩。在家里吃饭,她的筷子和碗都是专用的,可这么讲究却病了,病更是稀奇古怪,才四十来岁,先是手脚不能动,接着没多久说的话人也听不懂了。而这病偏是他退休不到一个月得的,原本想着退休了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玩玩,没想到老天又给他来了这么一个打击。怎么办?他是男人,妻子倒下了,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作为一家之主,他当然得撑起来,使日子看起来还像过去一样正常。 平常进理发馆他很少注意女人,现在他一一打量着她们,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陌生又新鲜。他不时打量着她们,发现她们个个都那么健康,即便好几个至少有七十岁的老人也在烫发,还化着妆,更让他心里愤愤不平,妻子也就五十出头,怎么就得了这种病?而这些比妻子还大的女人,却在自由地享受着生活,还那么臭美,想到这里,一股妒意弥漫在心头,他便扭过头来,不去看她们。 可又怎么能绕开女人呢?旗袍小姐把他领进门后,就又站门口了。接待他的是前台的一个女人,看起来年纪大些,像个领导,一直在吧台的电脑上不停地忙活着。问他有什么需求,有预约吗?他摇摇头,不清楚理个发还要预约。接待女士喊了一声阿毛,一个正在给套在塑料模特头上的假发梳头的小姑娘马上跑了过来,带他去洗头。这个小姑娘,比他儿子还小,灯光下,脸上没抹粉,茸毛清晰可现,上嘴唇上有几片白皮,看起来像个中学生。他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在一个孩子面前倒有些慌乱,上床时差点摔倒,小女孩忙扶住他,叫了声叔叔,你慢点。正在整理另一张床的小伙子拍了一下小姑娘肩,笑着说,大哥,你慢点,地上有水,说着,忙拿拖把擦了起来。女孩可能是初次给客人洗头,打开水龙头,问他水合适不?有些烫,他闭着眼说。再一调,又有些凉。水还灌进到了耳朵里,他忙用双手把耳朵眼捂住,小姑娘吓得停了手,一紧张,尖尖的指甲又划到他脸上,麻麻地疼。小姑娘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叔,不对,大哥。他说,没事儿,我耳朵患过中耳症,小心点就是了。小姑娘却说,你等等,大哥。说着,脚步就远了。他感觉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冲进鼻子里,他睁开眼,原来是旁边的小伙子给一个中年妇女在洗头。那女人看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可小伙子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叫得好亲热。步子近了,他断定是那小姑娘,马上闭上眼睛。她不知因为他闭着眼睛,还是怕打扰他,反正拿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轻轻往他耳朵里塞,小心的样子好像在绣花。他不由地笑着说,我来。她说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他说没有,只是感觉有些痒。他接过那个粉红色东西,才发现那是一对橡皮泥。她这次洗头老练一些了,水温调得也合适,手指也有了劲,嘴里的热气拂到他脖子上,脸上,感觉热烘烘的。小手指挠着发根,一下又一下,感觉好舒服。抬他脖子时,他也使着劲,怕把她累着。 给他理发的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个黄头发,身上背着小包的高个男孩,小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剪刀,少说也有十几把,明晃晃的,让他心里蛮紧张。便问,就没女的吗?他说时,脸有些发烧。对方却说,没有。女孩子要么是导引员,要么收银,要么就是洗头妹了。一听洗头妹,他感觉很不舒服,便故意把头扭了一下,那小男孩一把摁住他的头说,别动,小心我剪伤了你。 他更生气,在镜子里看到发理得有些短,很不高兴。为了再洗一次头,他又决定染发,再吹一下。 再洗发时,他点名还让那个叫阿毛的小姑娘洗。 小姑娘这次一见他就笑了,过来时手里晃了晃橡皮泥。水有些烫,他却说正好。你多大了?他问。 十六。 来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 为什么不上学呢? 对方没回答,却手轻轻地托着他的脖子说,好了。 结账时,不见了那给他洗头的小姑娘,那个假发空荡荡地挂在那儿。他很想请她去看场电影,带她到附近玩玩,这儿离他上班的地方不远,他很熟悉,有后海,有银锭桥,有恭王府,有宋庆龄故居,还有一家叫孔乙己的饭店,请她吃顿饭,如果可能,他会助她上学,那么小,不上学可不好。他还会告诉她自己的大女儿跟她一般大,五岁时得了病,没了,他很想她。 扫了支付宝,他又朝店里瞧了瞧,问收银员那个给他洗头的阿毛到哪去了,他想跟她说句话,那个领她进门的旗袍女人,却已经打开门,先生,请你慢走。 真把我当成什么了?那女孩比我孩子还小,真是龌龊。他这么想着,为了表明自己思想是纯洁的,他快步走出门。 那小姑娘在城里习惯吗?她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嫁什么样的男人?她的父母放心她在远方工作吗?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自己也真是的,自己都活得这么可怜,却还可怜别人。由小姑娘,他又想到了上大学的儿子,电话拨到最后一个数字,他又放弃了,儿子应当在上课,不能打扰。 十一点半了,他想吃完饭,然后回家。对,回家。 为了让失望的心得到些许补偿,他进了一家叫湘味缘的饭店,大厅里竟然有架黑亮的三角架钢琴,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正在弹奏,他坐到三面绿植茂盛的座位前,桌上有朵玫瑰,桌布白色,钢琴弹的《梁祝》他听过。其他都没听过,但好听,就像一个女人在说悄悄话。 他要了臭鳜鱼、炒鳝糊、酸菜鲜笋炒小藠头,还要了瓶红酒。点了一支烟,准备抽,点菜的服务员让他看大厅的一个红牌子,上面写着:无烟饭店。 服务员是个二十啷当的小伙子,给他倒水时,眼神好像很怜悯他的孤单,把桌上的三套餐具要收走。他马上说,菜别急着上,我在等一个朋友。 那小伙又看了他一眼,把餐具很响地放下,走了。 怕服务员不信,他拿起手机,假装发语音,告诉对方饭店地址,确信对方听到后,才一条条地刷朋友圈,内容大同小异,男人大多关心国家大事,女人嘛不是吃就是玩,要么就晒衣服化妆品健身旅游。他看得很慢,还不停地动手点赞,太早回家,表姐会怎么想,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他在老家,在亲戚朋友眼里,可是北京的大干部哟。 这时,手机短信突然吱地响了,搞不好又是那个老乡看电话打不通,又换别人联系,这样的事他在位上时,屡见不鲜。他不理。先是短信,后来是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他一看,一下子惊呆了,是她,大学同学。 对不起,刚才开会。有事吗? 今天刚好有空,本来想约你吃顿饭,没想到你好忙。 现在还有效吗?对方咯咯地笑着。 他一下子兴奋了,来吧,我就在饭店。 他马上让那个男服务员来,告诉他半小时后上菜,然后到卫生间打量了一下自己,刚好染了发,穿着也是新买的墨绿色羊绒衫,白裤子,深蓝色羊绒大衣。因为长年锻炼,他身体笔挺,肚皮也平坦。他过去上班时,几乎每天都要打四十分钟的太极拳,半小时的乒乓球,跑五公里,后来妻子病了,抱上搬下,也练了一身的劲。说他四十岁,也不为过。这不是他说的,是小位说的。那是去年春天,单位组织体能考核,他在他们那个年龄段,三公里跑了第一,用了十五分钟。小位在外圈跑着给他喊加油,跑到终点时还要扶他,他说不用不用,一是当然怕影响不好,再则他这样的身体别说跑三公里,就是五公里也不在话下。小位又给他披衣服,又给他递姜茶。可他一下台,她便把他给群发了。他又在镜子里面细细瞧了瞧自己的脸色,刚才的忧伤,被满脸的喜色代替,镜中人还是蛮精神的。这么一瞧,他信心倍增,回座时迈着军人的步履,好像听着迎宾曲,奔向领奖台似的。 她来得很快,他坐到位置上,端起杯子,她就笑着进来了,怎么,就咱俩? 他笑着说,你要嫌人少,我可以再叫几个。 不用,不用。 他把菜单给她,她笑着说,你点,只要不吃羊肉芹菜,其他都行。他说已经十二点多了,怕饿着美女,就先点了。他说着,把刚点的那几个菜给她念了,她说都是我爱吃的。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还是那么会照顾人。 她没怎么变,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笑容也是那么明媚,甚至还有些孩子气。比如说话时,赌气,噘嘴,甚至笑容都那么阳光灿烂。身上呢,还有一股香味,是什么味道,他说不清,但肯定跟自己的味道两样。 他说还记得咱们在大学时常说的那句诗吗?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是一棵开花的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边…… 他们俩一问一应,服务员和邻座不停地看着他们,他俩也不理。他好久没这样开心了,这多半年的日子,他的生活的关键词就是疼痛、医院、接摩、药品。 他们说三毛、琼瑶的小说,说席慕容汪国真的诗,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说房龙的《宽容》,谈美国电影《出水芙蓉》那个男主角跳芭蕾舞多么好玩。说的最多的是两人一起去看《庭院深深》电影。他那时没经验,买票时,以为数字连着,座位必定连着,结果一进电影院,两人的座位竟隔着一个走廊。看到兴奋处,他便跑过去跟她说句话,气得后面的人不停地骂他。越说越激动,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好像也飞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 对,你,记得咱们那次参加全市大学生歌咏比赛吗? 那天,我是领唱。还记得咱们唱的哪首歌吗?音乐一起,烟雾一放,好像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当然,那时你就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他说着,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 梦中回望 可曾梦见 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 她马上接口唱起来: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当你握别温暖的手泪落几行/可曾感到背影凝聚着滚烫的目光…… 服务员端来饭,打断了他们的歌声。服务员一走,她又接着唱起来,他也小声哼起来,三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声音还是那么配合得默契: 最艰苦的地方 总有着战士的刚强 勇士的肩头肩负着 多少人心头的崇仰 谁不知生命的可贵 谁没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无闻的足迹 写下不朽篇章 …… 唱到“写下不朽篇章”时,她忽然神色暗淡了,那时我们渴望着上前线,渴望着建功立业,一晃都五十岁了,可我们仍一事无成。 他也惨然一笑,至少你还有健康。 她却没接他的话,好像还陷在回忆之中,那时上大学时,我二十。你呢,工作后上学的,二十六,属虎,对不对? 你那时是海军少尉,我是陆军上尉。 人家追你,你也不理。 他何尝不爱她呢?但那时家里已经给他订了婚,他曾想到过退婚,可是妻子真是好呀,一下班就到家里来,做饭,洗衣,送医院,比女儿还亲。父亲说,母亲说,他开不了口。他一听到这话,再看她仍然多情的眼睛,一想到她下午上班,心里就有些遗憾。她可能看出了他的心事,马上说,今天单位刚好没有多少事,可以跟你好好聊聊天了。我们多久没在一起这么开心地聊了,五年?十年?二十年? 三十年,我们都没单独在一起吃过饭,同学聚会虽有,但大家都在,乱哄哄的,正经几句话都没说。 人家约你来着,可你大局长,不给面子嘛。 搞清呀,今天可是我主动约你的。他说着,边在想吃完饭干什么,看电影?逛公园?过去他想了多少遍的事,都可一一去做。看她表情,知道她一定愿意,他一想到这,就好兴奋。那个男服务员又看他们,一定在想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想到这里,有些紧张。 对了,你想什么呢?还记得上军校时上的军事地形学吗? 当然记得,我们找到目的地后,我吃了八个包子,那包子真香呀。 我们可是吓死了,一脚踩到一个墓坑里,手电一照,吓得魂都没了。好几天回来都做那个梦。 吃饭时,听你说了。你坐在保障车前,我就在你旁边的香樟树下。你头发上还沾着树叶,但在月光下,穿一身迷彩服,特别美。皮肤又白又细,我都想摸一下,可我哪敢呀,你那时是校花,全校多少男生都盯着呢。 她笑得捂着嘴,更好看了。他试探着说,吃完饭,咱们换个地方?他艰难地说着,又怕自己表达不清楚,补充道,换个安静地方喝茶? 她看着他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猜出了他的企图。 他马上解释喝茶聊天,环境得安静。 她笑了,你不是要跟我到宾馆? 他没想到她还是那么直接,不知她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心有些发虚,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使他练就了如何对付这样的场面,便笑笑,不说话,挟了一块没刺的鱼,刚要递到对方面前,尴尬地笑笑,我给我爱人经常喂饭,刚恍惚了一下。 她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爱人的事,她真的很可怜,我一想起她,就很可怜你。你真不容易。 他心里刚落的春雨瞬间变成了雪花,端杯的手停了下来,她仍看着他。 他说,你要没空,就以后再说吧。 她说我理解你,你真是对你妻子太好了。 还是她理解我。他暗想,心里有些感动,给她杯子里加了些红酒。他的身上闻着健康女人身上的气息,好久他都没闻到了,他虽然给妻子刷牙,可到底是病人呀,那味道实在不好闻。 不过,要找自己的幸福呀,不能老让病人拴着,对不对?我能想象一个人整天照顾着那样一个病人,不疯掉才怪呢。我丈夫整天不知跑哪去了,我也懒得问。对了,我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她走了,你自由了,我们也就可以常见面了,对吧?人生难得几回乐,你看,一晃,我们都五十岁的人了。五十过了,六十还远吗?七十也能瞧得见了。与其这样,她还不如走了的好。 他忽然感觉不舒服,虽然他心里这么想,可是此话从别人或者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搞的,他心里就很难受。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其他,他再看她,也没刚进门时,他看到的那么美了。眼角皱纹密布,脖子上也密密两道,还有她那吃相,让他越来越不舒服。妻子即便病着,吃饭还是很讲究的。想到这里,他巴不得她快些吃完。甚至想说假若病的是你,你丈夫那么想,你会怎么样?可终究他是一个绅士,不会直接伤人。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说,呀,我得回去了。 我是说,我们可以喝茶的,或者干些其他什么事也是可以的。她说着,竟然有些害羞,一双眼睛毛毛的,闪得他一时有些动摇。 不了,不了,保姆刚才又给我短信,她刚来了,还不太熟悉工作。他说着,还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把手机晃了晃,站起来买了单。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使她原来的温柔好像成了伪装的,更坚定了他要回家的想法。真的,家里有事,我妻子一个人动不了,必须我俩抱。他说着,没等对方回答,就走出饭店,加快了步子,最后小跑起来,好像后面有人赶。回家一路他都在想,爱人会不会不吃饭,会不会哭,会不会恨他,为此他很内疚地到一家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店主是个小伙子,他没想到小伙子还卖花。他一时有些愣,这是第一次买花。小伙子问他送什么人,他说爱人。小伙子看了看他,说那就送玫瑰吧,玫瑰是送情人的最好礼物。 一句“情人”让他很不高兴,接过花,没好气地说,是送我妻子的。 小伙子笑着说,大哥,情人就是妻子,妻子就是情人呀,猫叫了个咪咪,一样一样的。大哥一看就是文化人,挺讲究情调。今天惊蛰,春天来了,我给大哥打八折。 到家门口,他掏钥匙时,感觉裤袋里有个软软的东西,掏出一看,原来是那个给他洗头发的小女孩给他塞耳朵的橡皮泥。他捏了一下,它变成了一只小兔子,挺可爱的,他把它装回口袋里。 此时,是下午三点,表姐在厨房洗衣服,妻子靠在轮椅上看电视。妻子看她回来了,说了一阵话,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摸摸她的头,看到她嘴里有浓浓的痰,便很想说说表姐,又怕对方不高兴了,要走,那更麻烦了。他给妻子擦时,妻子脸挨着他的手,让他心里更加内疚。一堆纸巾都用完了,痰仍有,他又后悔回家早了。要是跟老同学坐在一起,再喝喝茶,或者干些什么,多好的事。自己是不是有些过敏了,难道老同学说的不是自己心里整天想的吗?好多次,他也厌烦,老同学只不过说了真话,为什么自己就听不进去?是害怕老同学,还是害怕那个内心的自己?要不,给老同学发条短信,再解释一下?可看着轮椅里的妻子跟孩子一样无助,他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悄声问她小便不,喝水不?妻子摇摇头。他把花递到她鼻子前,她闻着花,咧着嘴,看起来很高兴。如果她手上有劲,他相信她会握着他的手表示感激,可她的手像一双无力的木棍,静静地搁在大腿上。他把草莓一只只切成两半,用牙签递到她嘴里,然后急忙用纸巾接着流下来的口水。吃完给擦嘴时,才发现她左手垂落在轮椅下,一直吊着,肯定难受,那么吊了多长时间?自己好不用心,还有右腿也不在轮椅脚垫上,在半空不知悬了多长时间,他又想把表姐叫来批评一下,可是他忍住了。保姆换了两三个,他都不放心,表姐起初也很不情愿,最后他把她女儿让熟人安排了工作才来的。他握起妻子的手,边按摩边给她说,春天来了,花都开了好多,你看这是我给你拍的,我知道你爱花。明天天气若好,我就推你出去转转,闷在家里一个冬天了,你不知道出去有多好。他说完,想拿花瓶放花,刚一松手,妻子就叫起来,嘴不停地嚅动着,说了什么,他听不懂,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仍在不停地说,是怪他今天出去了,冷落了她?担心不要她?还是责怪他,猜出了他今天所有的行踪?他不确定,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我走到哪,都想着你,放心,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她不说话了,他又告诉她,明天要带着她逛公园,然后去看电影。去全城最好的电影院,看最好的电影。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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