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大字版》2021年第2期|陆源:夏日孩提时(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陆源
破晓时分,父亲翕动着嘴唇,感到浑身乏力。院子外头的猪窝、牛栏静悄悄暗沉沉,偶尔传出牲畜哼哧哼哧的痛苦梦呓。
“阿宁,”他们说,“你长高了……”
当初,父亲的大伯娘一过门……
“阿宁,”他们说,“你长高了……”
当初,父亲的大伯娘一过门……
破晓时分,父亲翕动着嘴唇,感到浑身乏力。院子外头的猪窝、牛栏静悄悄暗沉沉,偶尔传出牲畜哼哧哼哧的痛苦梦呓。
“阿宁,”他们说,“你长高了……”
当初,父亲的大伯娘一过门,便每天清晨去河边挑水。等到父亲的二伯娘从邻乡嫁来,改由她去挑水。等到我祖母嫁来,又改由她去挑水。祖母一直挑水,因为往后再无半个新媳妇嫁来。父亲两岁那阵子,他父亲领着娘儿俩住进省城,祖母抱着父亲日日安睡到天光彻亮。
“阿宁,”村中老人言,“你耳上生毛,是大富之相啊。”
这大富之相父亲没能够保持到成年。高考前夕,他耳轮上发黄的绒毛一夜尽落,从此不见生长。
父亲三下五除二写完了当日的暑假作业,获得七爷爷准许,出门四处游逛。男人提醒侄儿,不要跑太疯。他仅凭晨烟晨雾晨霜,就可以推知这一天会不会下雨,是下牛脊雨还是下连阴雨,而此刻飘荡的轻霭显然预示着冷风和水汽。晃到村边,父亲望见山外的朝云像一位俏生生的姑娘在巨岩上斜卧,想指给别人看,可惜同族的小伙伴们不爱搭理放长假下乡的城市孩子,大多远远躲开。父亲遇到了一名怪汉,此人前几天走山路,被一条半空中掉下来的过树龙吓得乱喊乱跳,当即发誓要弄死这畜生。但是,他一连追踪七日七夜,不眠不休,也没逮着那条黑蛇。
“非逮着不可!哪怕你蜕了皮,我照样认得!……”
怪汉说罢,递给父亲一捧三枝九叶草,告诉他,这东西补精、壮阳。
绕过一爿菜园子,父亲看见有老人拿木棉花喂猪。又宽又深的畚箕盛满了大朵大朵的木棉花,红瓣黄蕊,沉实厚重,其中掺了些玉米头、葛薯叶子。那只肥猪吃得正欢,满腮浆液飞溅。吃吧,吃吧,你逃不过年终岁末那一刀啊!父亲暗想。猪油省着点儿用,能用到来年七月,之后还要用油,便需向亲友赊借了。
下午,大雨冲刷着扶西县的四乡八镇。农田、村庄、山林,无不蔫头耷脑。邻家妇人急急忙忙把晾晒指天椒的几个笸箩收进堂屋。接着,她径直解开衣襟,扶起自己圆硕的焦糖色奶头往婴儿的小嘴里塞去,结果辣得他哇哇大哭,中气十足的号啕声刺破雨幕,将这个小生命的惊骇、愤怒、委屈一路传播到苍茫迢渺之处。
青蛙们倾巢出动,大肆欢庆。父亲蹲在门边发愣。四伯阿通逗弄着一只稀罕的圆盾螳螂。七爷爷陆宪彰坐在角落抽水烟筒。此时一道奇异的呼哨掠过湿淋淋、翠森森的广阔乡野,让父亲觉得这一日轻盈而空虚。
等到黄昏放晴,太阳已无力撑开它神威无匹的炎官伞。仿佛一枚红缟玛瑙,它冰冰凉凉,只剩下饥瘦的余晖,使山坳、林谷中充盈着夕影。日光仍从老菩提榕的枝叶间斜漏下来,斑斑驳驳,它们是父亲童年的金币。终于,连虚弱的火浪也渐渐消逝,四伯阿通跑出院子,去招呼比自己小两岁的堂兄弟。
“阿宁,”大头少年跟父亲已再度熟络,他饥肠雷动,胳膊乏乏一挥,“先回屋吃饭……”
四伯阿通因为我父亲,挨过七奶奶一顿打。假期结束时,父亲要返回省城,大多是由七爷爷自己送至火车站。他们凌晨四点起床,匆匆早餐,走过六七十里乡间小路,去赶一趟下午一点钟经停扶西县的列车。两人出了村子,七爷爷才蹲下来,让父亲在他背上趴好……有一回,七爷爷忙公事,脱不开身,便问友邻借来两匹马,让儿子阿通和侄子阿宁骑到火车站。我四伯爱耍闹,半道上突然纵缰疾驰,于是父亲胯下的灰牝马也跟着飞奔。沿途的村庄一闪而过。“四哥,四哥,”父亲第一次骑马,极为惊慌,死命攥紧鞍头,“我快跌下来了!”四伯阿通连说不怕,不怕,命堂弟身体伏低,双腿夹紧,目视前方。好歹撑到县城的火车站。父亲下了马,掏钱买了票,走入月台,发觉裤裆里又涩又潮又辣。伸手一摸,指掌间鲜血淋漓:大腿给磨破了。后来七奶奶闻知此事,气得一边打四伯阿通一边冲他嚷:“你以为多啊?死崽子,你以为多啊?……”七奶奶的意思是,你弟弟不多,就这么一个,非常金贵。
傍晚,彤霞如焰,天穹之蓝一层层染深。朝生暮死的蜉蝣,从水洼、池塘络绎飞向远树,迎接自己的亡殁。这些轻灵的小虫子已完成使命。它们纯粹为爱而存在。它们的肚腹是一枚枚气泡。
……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及小说写作。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童年兽》等,中短篇小说集《大月亮及其他》等,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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