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大字版》2021年第2期|林森:我们都在群里沉默不语(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林森
朋友群又在组局了——这个群以组局为乐,但往往不能成局,组而未成本身就成了某种恶趣味。新冠疫情传开之后,大家见面就更少了,即便身处同一个城市。群里只有七个人,都是中学时代……
朋友群又在组局了——这个群以组局为乐,但往往不能成局,组而未成本身就成了某种恶趣味。新冠疫情传开之后,大家见面就更少了,即便身处同一个城市。群里只有七个人,都是中学时代的友人,他和K,还是小学的同学。五年级的时候,K坐他的前面,他时不时在课堂上钻进课桌底下,靠着K的后背,说起昨天从广播上听来的《薛刚反唐》之类的评书,K因此神游万里。群里不时变换谈论的主题,比如说:L换了哪款新手机,作为一个印刷厂的副经理,他时时带着厂里一个小妹,出入各家旅馆;爱健身的Z,在婚后,翘臀、胸肌无限膨胀,变成气球、肥猪或者说气球般的肥猪,失去了在健身房撩妹的资本;X本来热衷东南亚各国的穷游,可新冠疫情泛滥,他寸步难行,快一年了,连省内别的城市,他也没去过;W工作在北京,妻子却是长沙的,房子也买在了长沙,好长一段时间内,他在群里照片直播他房子装修的进度——都是他妻子拍的——群里都笑他,结婚了跟没结婚一样,买房了也跟没房一样,他仍旧自己在北京租房,每天仍是单身狗。关于K的话题,则是他的婚事——K是晚婚者,倒也不是没谈对象,他的女朋友跟他从大学时期就认识了,至今都十六七年了,却总是一年拖一年,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大部分公共场所都关停了,群里都嘲笑K,说你们就算现在想办婚礼也没法弄了,难道大家戴着口罩去?
K在群里公布婚期前,也曾和他见过一面。K说:“新冠疫情一来,啥事都做不了,我最近也老在想,世事无常,还真是不能再拖了。最近国内的新冠疫情缓和不少,酒店接婚礼酒席的活了,我想尽快把这事办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新冠疫情再次反复,没完没了,日子还得往下过嘛。”两人喝了几瓶酒,回忆起小学时,他钻到桌子底下学讲评书的旧事,也说起那时到租书店翻看武侠小说、在小镇的茶馆里看TVB武侠剧的情形。再仔细一盘点,那时的同学,竟有三人不在人世了:一个死于重病,一个死于沉船,一个则是由吸毒发展到贩毒,在一次县里的严打中被枪毙了。这回想让人心慌慌,灌酒的速度明显加快,以至于他后来从K装修一新的准婚房出来,有点晕眩。接亲之时,除了远在北京的W,群里其他人都去了,每个人都自嘲这是世上最老接亲团—— 一群儿女读小学的父亲。K这几年热衷写毛笔字,不时在群里甩出他抄的《心经》,越来越有老干部的范儿,他给群里这几位接亲的哥们儿都准备了一个礼盒,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只鹅毛笔—— 一个整天毛笔不离手的人,却给其他人送西方人的鹅毛笔,不知有何深意?后来在群里问及,K说:“碰到网上团购打折而已。”
K本是群里最热衷组局之人,可婚后,他销声匿迹一般极少在群里吭声,大家每回笑着说“组局组局”之后,也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群的名字也改成了“永不成局群”。F则是群里的失踪者,名字还挂在上面,可从来不说一句话。作为导游的他,是这一次新冠疫情中受冲击最大的,在保持距离、佩戴口罩的呼声中,旅游业损失惨重,F在无团可带的情况下,终于变成了朋友圈里的“微商”,整天在转发着乳胶床垫、乳胶枕头大优惠的消息。
受新冠疫情影响,原来疯卖的泰国乳胶床垫、乳胶枕头积压得太多了,厂家低价处理,是你买到物美价廉好产品的最佳时机。错过不再有,有意请私聊。
没有人点赞,也没什么人回话,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朋友们也不敢在群里问,怕刺激到F。此前群里讨论买房问题的时候,F是坚定的不买房论者,他说家里有地,离省城也不远,有百十来万,凭什么不回家盖好几层别墅而买个小毛坯?群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买房的同时,也可以回老家盖啊,互不影响。”这话让F直接退群,后来是谁连哄带骗,才又把他拉回来了,他却再也不吭声。群里开始畏首畏尾,不太敢谈关于房子的话题,怕又刺激到F。后来大家才知道,当年的不买房论者F,在没法带团之时,除了卖乳胶产品,也成了房产中介,并且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下狠手买了一套房,大家才都暗笑自己多虑了。
从祖父住的医院出来前,他把去参加酒企那活动的“出场费”拿出一半,给了父亲。父亲说:“你姑姑叔叔他们都凑钱了,大部分也能报销,花不了多少。”他说:“拿着吧,若有多出的,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对于家里人,他总是讷于言,掏出这些钱,不过想减轻自己的愧疚——他是一个睡眠不好之人,若让他像父亲一样缩蜷在病房的那张小椅子上守夜,估计在祖父出院前他就得从病房的阳台跳下去,他只能以出钱的方式来“出力”。出了这医院,又得转场,去另一家医院看岳父——岳父一周前,做了一场快八个小时的大手术。其间都是妻子跑去看,他也得去塞点钱给岳母,继续减轻自己的愧疚感——出差、奔劳、带回一些钱,是确确实实给家里这些人带来用处的,这理由貌似能说得通。作为写诗并且还能以“文字”谋得生计的他来说,敏感是异于常人的,可他不会把所有的感觉都写下来,比如说,他不会以《中年》为题,写下这样的句子:
祖父在一家医院,喊脚疼,喊要回家
他的话语之河,流出几十年旧事
却被我小名的堤坝所拦截
岳父在另一家医院,他只能躺着
让岳母别收我的钱,说留给小孩儿上学用
他的话只有岳母懂,岳母是他的贴身翻译
这样的句子,可以想,却不能写下——真写下,相当于对着一个本就是伤口的地方,狠狠再插一把涂满辣椒盐的匕首。对他来讲,年纪渐大,是言语变少的过程,他办了小区旁边一家健身房的健身卡,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流流汗,倒是瘦了些,身上的肌肉线条并未出现,他并没有在手机App里给自己做健身规划,只是闷着头跑,各种器材胡乱摸一摸,让汗水流透全身。那几乎是他最自我的时间。他的日常被工作、老一辈、小一辈分割完了,剩下的,被手机屏幕割走,唯有乘坐飞机时的“飞行模式”和健身房里的流汗时间,他才找回了自己——那是他和世界隔绝、和时间断网的时刻。甚至有一段,他常常用手机看一些高僧讲法的视频,讲所谓成佛,不外乎返本性、生智慧、知生死;要生慧,得有一颗定心;要定心,需有戒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听得半懂不懂,作为诗人,他拒绝浅薄的心灵鸡汤,而这些说辞,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心灵鸡汤吗?但这不重要,至少手机屏幕的信息轰炸,让他眼睛浮肿、视力骤降、心神不宁之时,“飞行模式”、高僧说法和毫无思绪地奔跑,让他有了难得的宁静。当然也有某些神游的时刻,比如说,健身房里出现某位身材绝佳的女子,他也有上去招呼的冲动,可并没有真正过去——他只在心中自建一段缘起缘灭。和妻子……他不敢细想,反正,过了瘙痒之年,该吵的吵过,最坏的情形也摆上过台面,就差签名了,千疮百孔,却不敢彻底了断。每当两人的声音升高,不管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否失控,他心里先泄了气——认输吧。只有输。全盘皆输。
新冠疫情蔓延时,都出不了门,小孩儿也没法上学,百来平方米的房子,成了所有的活动空间,倒是面面相觑待了挺久,忍耐力越来越强。手脚无法动弹、目光断于门窗、想象缩手缩脚……看着孩子在乱成垃圾堆的玩具边摆弄,他心里会有一闪而过的画面浮现:寺庙破败,油灯摇曳,外头夜雨不歇,只有偶尔的木鱼声穿透雨声而来,他对着一堆篝火,烤着身上的湿漉漉的冷。——这画面哪来的呢?来自少时武侠小说武侠影视的侵蚀?来自上辈子的记忆残存?来自短视频上高僧所谈及的古代公案?还是来自后来他在那家白酒企业上和一众当代诗人谈到的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江湖夜雨,冰冷凄凉,身世也是飘零的,可那里头有某种无所顾忌的自由;身上湿漉漉,可眼前有篝火、耳边有木鱼声,庙堂里还摆着一座座雕刻粗糙、落满灰尘却仍旧闪耀着光辉的佛像。
……
林森,男,1982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参加第三十届青春诗会。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小镇》,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等。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海南文学新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全国梁斌小说奖等奖项。现供职于《天涯》杂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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