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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3小说天地洪炑
多年来我与常人略有不同,说话写文总带一些怪腔调,以致与周围人等格格不入,与人交流时有不便。虽自知不妥,却终因积习日久,已然无法改变了。于我记忆中,此怪腔调源于年少时一场怪……
多年来我与常人略有不同,说话写文总带一些怪腔调,以致与周围人等格格不入,与人交流时有不便。虽自知不妥,却终因积习日久,已然无法改变了。于我记忆中,此怪腔调源于年少时一场怪病,病愈后便如此说话,成了此生如何也消不去的习气。
如今谈及此病,便难免要提起一场旧事与一个故人了。
许多年前,应是世纪之初,无端的怪病突然就在家乡武阳镇蔓延开来。只在数月间,不知不觉村上便多出了许多痴子——此为武阳土话,用以称呼神志不清或精神失常者。
村东老勤伯最早发病,以往被村人笑作劳碌命,整日田间作活的人忽然无所事事了,荒废了十多亩庄稼,成天四处闲逛,似正找寻某个遗落的物件。不时双目平视前方,挥舞双手大呼小叫,仿佛面前有甚了不得的事物。家人以为发了急症,请镇医院大夫来出诊,却看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劳累过度神经紧张所致,也不敢随意开药,只叮嘱好生休息。无奈又请了中医,也是其妙莫名,只随意抓了几服安神药,连用数日却也不见得好转。
毕竟家里出了个痴子,说出去也是不好听的,老勤伯便被关在家中。村人只将此事当作闲时谈资,料想很快便会忘却了。然接连又有多人得病,同老勤伯一般闲逛与胡言;抑或凑聚一处模仿鸟兽之语,仿佛病者之间竟是以此交流。一时间,这便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如谁家汉子痴了,哪家媳妇同日也痴掉了,这之间怕有瓜葛云云。那时节的农村,娱乐活动甚是匮乏,除却插播日用品广告的电视剧并无它法消遣,谈论这些痴子便也成了有趣。然病者不断增多,有趣便很快成了惶恐。
只一个月时间,便有十多人发病,且大有蔓延之势。中西医皆不得治疗法门,村人便更多议论起来。又有传言此病传染,凡是接触过痴子的正常人很快也会变成痴子。一时间村上人人自危,除却下田作活与必要应酬,村人皆闭门谢客,唯恐殃及自身。
怪病加之谣言愈演愈烈,最终传至县上。政府便派了专家前来,此时村上已有几十个痴子了。人数算不得众多,却也使整个武阳村笼罩在恐惧之中,生怕自己也成了他们之中一员。专家到来后一番仔细检查,依旧不知痴病成因,却也否定了痴病会传染的谣言,遂广而告之,让村人不必惊慌。
专家走后,痴人们病情也都逐渐稳定,虽时有反复,大体却也有些好转之势。村人便都乐观起来,依旧谈论他们。不过心底下仍有些惧怕,都不愿去接触痴子。
在村人以为小镇很快便会恢复往日宁静时,我却也得痴病了。只记得那夜突然发梦,梦中我飘荡在一个陌生世界,经历着仿佛是旁人的一生,眼前不断有无数未曾见过的场景出现。尤其记得瞧见一片乌黑中突然闪起无数光点,如焰火般闪耀,将辽阔的夜幕点亮。陆离光怪之中,各种图案和文字烙印进我的脑海。便惊醒了,欲裂的头痛使得我大呼出声。父母匆忙送我去镇医院,随即断定也是得了怪病。
自此我便无法上学。因惧怕传染,学校必然是不肯让一个痴子来到课堂的。我整日便被关在家中,清醒时尚能自行看书,发病时却神志不清,依稀记得时常处于幻觉之中,见过一些怪异东西,与外界事物则不闻不问。据母亲说我总会念念有词,说些话语既非方言也非普通话。所幸我并不如村西小四喜那般好动,不会乱摔家中物品,只是坐在床头,用一种怪腔调念念有词而已。父母便也无须分神照顾,仍旧能够出门做活。只是原本我学习成绩拔尖,本以为能考至县一中进而考大学,此时一切皆成梦幻泡影。父母每每念及便在面上挂起愁云。
寻医问药许久,中西医皆去看了,我也同其他病人一般,虽有好转却并不见痊愈。便是在此时,一个同宗表叔主动来家中安慰父母,说这痴病虽有些奇怪,然据村中老人所说,早年村上也出过痴病的,终了却都痊愈了。此次也应只是一时,我将来还是可以考大学的。为免成绩落下,他又替我补习些功课,着实让父母感激不已。
若说我这表叔来历,那端的是不简单。便是说出他的名字,在本地也是街知巷闻的。自古中国人起名甚为讲究,总有包含寓意种种。父母对子女未来之期许,其心之殷切,仅从名字便可窥见一斑。即便只是痴人说梦,那寄托鸿鹄之志的名字依旧会被人唤上几十年。
因其人声名在外,时常为村人提及,以至我耳濡目染,对其事迹极其熟悉。表叔名作洪科研。其父洪大壮乃是村上老一辈杀猪匠,一生目不识丁,吃过太多没文化的亏,便希望儿子能够努力学习,成为有本事的知识分子。加之科研出生当年我国首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全国人民科技思潮空前高涨,连信息闭塞的小镇也受了极大鼓舞。那时节村人心目中最伟大最高级的职业自然非科学工作者莫属,父母们莫不希望子女日后能够成为科学家为祖国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
科研之名便由此得来,其在宗族中属科字辈,据传原本大壮爷欲为其取“科学”二字为名,怎奈已有同辈人捷足先登。于是乎在镇派出所为爱子登记户口之时,大壮爷便想出“科研”之名。工作人员闻言连连夸耀起得甚好甚有志气,大壮爷自然也颇为得意。以至后来许多时候,他都时常同人吹嘘,仿佛未来科研必定能作科学家一般。
然村人多有嘲笑,无不讥讽大壮爷祖辈杀猪,再生儿子便也是杀猪,莫要异想天开做甚科学家了。每及此时大壮爷必然面色涨红,连说日后科研是必定能做科学家的,看彼时尔等如何再笑。村人便嗤之以鼻,将他的大话当成笑话来看待。
为使科研成为真正能去作科研,大壮爷不遗余力。再穷不愿穷教育,夫妻二人省吃俭用,把杀猪沽肉攒下的积蓄全都花在了科研身上,又请老太公写了“探索科学”的斗大字帖张贴于室内,以时时勉励小科研。
科研为字帖所鞭策,读书真个异常用功,便是在全县最好的一中也是尖子生。然其心理素质欠佳,高考之时因过度紧张导致发挥失常最终名落孙山。复读一年再试依然如故,未能考上重点大学。彼时的农村无重点不上大学,想作科学家那更是白日做梦了。
便是在此时,大壮爷积劳成疾,病体每况愈下,再做杀猪的活计已然力不从心。一家人顿失生活来源,也再无力供养科研继续复读。无奈科研只得放弃高考,担起家庭重担,子承父业做起杀猪的营生。
投笔从屠的人生并无想象中那般难堪。科研身型高大,气力比之同龄人强出许多;加之其人生性机敏好学,很快习得一手极好的杀猪手艺,不久便成了本镇头一号名屠;雇请科研屠猪的农家日渐增多,又适逢改革开放经济快速发展之机遇,科研便把临街的房屋改作肉铺,把个杀猪沽肉的营生做得有声有色。
但凡手中有些闲钱,人便极易沾染恶习,科研亦无能免俗。先是钟情杯中之物,后又结交许多酒肉朋友,与此些狐朋狗友沆瀣一气,终日沉迷于赌桌之上。
若说一个乡间屠夫喜好烟酒倒也无伤大雅,庄户人家农闲时节赌博耍钱也算不得恶行。只是科研每每饮酒必定贪杯,醉酒冲动便时常与人口角。若是再偏巧于赌桌上同人有了矛盾,那势必暴跳如雷,直接抽出杀猪放血所用尖刀,挥舞着扬言要刺死对方。
那是一种民间铁匠手工打造的利刃,全长约一尺。半尺长八角形木柄镂刻着花纹,另半尺则是铁质刀身,厚背细刃,刀背呈弧形,刀尖极其锋利。整体看来像极牛耳形状,故被称作牛耳尖刀,乃杀猪匠必备利器是也。
牛耳刀为铁质,不耐锈蚀,需时时保养,此刀乃科研谋生家什,自然日日打磨以致寒光闪闪。而科研本人更因终日杀生积攒累累杀气。一旦亮出手中神兵,对方为刀光所慑,又惧其汹汹气势,必定瞬间消了气焰。
但凡此时,围观者大抵忌惮。家父是科研本家兄长,某次曾试图劝阻,却险被刀尖伤及要害,自此避之唯恐不及,他人更是莫敢上前,生怕引火烧身。
长此以往,恶名日渐远扬。庄户人家大抵不愿惹是生非,如科研这般煞星自然使得村人敬而远之。肉铺生意渐渐冷清,科研却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后大壮爷病逝,科研失了管束,更是变本加厉,终日与狐朋狗友厮混,沽肉的营生眼见便要荒废。
老母对科研不务正业之举自然捶胸顿足,却又无力管束,便打算替他结门亲事,料想有了家室必定有所收敛。于是四下里物色,遣媒婆说合了同村女孩娟子。
娟子与科研倒也算青梅竹马,自小二人便是同学,同窗间二人也颇有照应。互相早有好感,加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便结为连理了。婚后科研倒是收敛过一些时日,夫妻二人专心经营肉铺,生意又渐渐有了起色。
岂料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科研经不起损友勾引,又时常抛开生意出外喝酒赌钱甚至打架斗殴。娟子生性宽厚,总是任由科研胡来,默默打理肉铺及照顾卧病在床的婆婆。然世间包容大抵都演变为了纵容,科研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更为放浪形骸。
婆媳二人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管控肉铺账目,所有收入现金皆为二人严防死守;目的明确非常,便是让科研无钱可使,从而回归家庭。
科研失了收入来源,却仍想照常喝酒赌钱,便与狐朋狗友凑至一处,苦思冥想如何搞钱。恰逢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之际,科研一拍脑门心生一计。随即招呼众人寻来稻草扎就三丈长草龙一条,龙头燃香,龙角龙尾挂满烟花。鸣炮示威间一行人便用草龙阻截了镇外国道公路。大凡过路车辆,无论客货大小车型,每车十元。一手交钱一手放行,那买卖真可谓童叟无欺。
那时节小镇信息闭塞,不晓得新中国第二次严打活动正如火如荼开展。待到警车呼啸而至,众人已不及逃窜,于是乎一网成擒。
案值不过区区人民币百元,怎奈顶风作案罪加一等,一干人等皆被判刑三到十年不等,发配去大西北劳动改造。久卧病榻的老母经不得打击,就此驾鹤西去了。
娟子独自料理了婆婆后事,才得空前去探监。科研得知母亲病逝,心中悔恨无比,随后娟子告知自己已有身孕,期盼科研早日回家团聚。后者闻言痛哭流涕,发誓定会努力改造争取减刑尽早释放。
然天有不测风云,转年便是大灾年。百年一遇的洪水奔袭长江沿岸,顺带也席卷了武阳镇。村人便都撤离了,娟子却因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又无人照顾,独自离家后失了踪。待到数日洪水退却,在河下游寻得踪迹,已是一尸两命。
科研虽一再减刑,却失了与之团聚的家人。刑满释放回乡后的他在破败的家门前伫立良久,思虑何事他人无从知晓,只晓得此后科研性情大变,与狐朋狗友彻底断绝往来,作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
此时已是新世纪之初,社会发展极快,家乡早变成了物非人也非的集镇。镇上已有三家肉摊,引得市场竞争甚为激烈。科研想再做杀猪的营生已然无望,幸而在狱中习得修理电器之技,甚至可称为十分精湛;于是将自家瓦房修葺一番,摆上招牌——科研家电修理,顺利投入营业。
家父副业为瓦匠,受雇为修理铺修整门窗。正是暑假之时,年少的我也前去帮忙,做些诸如搬运或递送的杂活。做事间隙瞥见科研端坐在内屋书桌前伏案用功,一手快速按动计算器,另一手持圆珠笔在面前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对照一个几何图案下不停演算。
察觉有人观看,科研便丢下圆珠笔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说,常闻言你学习成绩甚好,来帮我解了这个题目。他说话的腔调甚是奇怪,同村人截然不同,我不解其意,他却将本子推我面前,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个数学题敲打笔杆子又说,若你能解出来,我便送你一个好东西。
“好东西”我却听懂了,心中顿时甚为渴望好奇,我便接过题目查看,却发现此道方程从未学过。无奈摇头间,发觉科研面上显现失望与鄙夷之神色,我于是立即辩驳,你高中毕业都不会的题,我一介初中生如何会了。
科研闻言陷入沉思,微微点头,似乎认为我言之有理。随后又沉思半晌,仿佛在思量某些紧要之事。就当我打算告辞之时,他却开口过后又问,能否带我去你爷爷家中借些书籍。我闻言回道,你自行去借便好了。
我的曾祖是留过洋的学者,家风甚喜藏书。村人同宗同姓,若有好学者相借必是不能拒绝的。科研却连连摇头,说我如今身份,去了怕是会吃闭门羹呢。彼时农村观念陈旧,受过刑狱之人颇受歧视。于是我有些迟疑,科研便从书桌抽屉中掏出一个黑色物件,竟是一台半旧随身听,许诺作为酬劳。这立即让我眼红不已,当时同学中拥有随身听之人寥寥无几,若能得此物自然再好不过,且科研也只是借阅而非交易,书依旧是会还的,随身听却必然归我了。
于是我立即点头应承,随即带他去了祖父老宅,院内无人,我自行取钥匙开门去了书房。平日里我也常在此逗留,只是年岁尚浅,只看过一些粗浅书籍。科研于书架中翻找,抽了十多本旧书在手。书目是繁体的《工学要义》、《算学要义》之类;我对此不甚明了,却认得一本《海国图志》,于是便接过翻看,是竖写的古文,便问这是清朝的书么。
科研回,这是最早的科学书籍,我借去学习一二。我便说道,你莫不是还想考大学呢。科研面上却严肃了,说考学早放弃了,我学这些只为救人。我顿感好奇,便问救谁。他却摇头,直说甚是复杂,以后告诉你罢。接着便带我回了修理铺。将随身听交与我,又送了我两盘磁带,都是些当红歌手的曲子。随后便抱着《工学要义》认真翻看起来,我也顾不得询问他为何突然对这古书感兴趣,自顾自捧着随身听便乐颠颠离开了。
多日之后,两盘磁带终于使我听得腻烦,于是去往科研家电修理铺打算置换两盘。走进大门才发觉铺子里的状况大为改观,除却电器修理,货架上还有大量电影光碟用于出租。而科研正在一堆电子元件之间,得知我来意后,他随手一指办公桌上一堆磁带让我自行挑选便又再次投入工作当中。
我在办公桌前找了几盘新磁带,眼神却被货架上的光碟吸引。那时家中无钱购置影碟机,我只在学校操场上看过大荧幕电影,也只在电视广告中见识过影碟机的妙用。眼前琳琅满目的光碟让我艳羡不已,于是便问能看否。科研连说能看,起身替我开了碟机和彩电,又让我自行挑选影片。
我对电影一窍不通,便将封面漂亮的选了一部欣赏;那是我头一次认识科幻电影,故事甚为精彩,特效表现得以假乱真,看得我意犹未尽,直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此后我便经常借故前去修理铺,为的就是欣赏那些精彩影片。为此甚至影响了功课,于是父母便同科研打了招呼,只许在周末让我去观看。若是学习成绩胆敢倒退,便直接禁足了。无奈我只好收敛一些,只在节假日才去。
我自幼便甚为顽皮,总有些鬼主意应付父母。在被管控看碟时间后,我便将更多精力用在那台半旧随身听上。每日带上科研附送的耳机听些流行歌曲,却对父母谎称英语听力,于是他们也不多过问,反倒鼓励我多听才好。我便如得了圣旨,出门必定带上,且能在课余听歌消遣,在同学面前也是极有面子的。
此时镇上逐渐出了痴病,父母便要求我放学立即归家,不可在外逗留。我却想办法溜去修理铺看那些精彩的科幻电影。此间我偶然发觉,科研除却工作,其余时间皆躲在里屋敲敲打打不知在整顿什么物件。某次打算推开屋门与科研作别,却发现屋门反锁,他也只隔门同我说你自关电视走便好。于是我甚是好奇,猜想莫不是有甚机密在里屋,心下便想探知,却最终未得契机。其后数日我便发了痴病,自此再无机会一窥究竟。
发病之事说来有些离谱。那日放学抄捷径前去修理铺,却远远望见老勤伯阻拦了去路。我深惧传染风险,心下顿感紧张。正欲转头遁走,却被一人撞个满怀,低头望去竟是小四喜。他瞪起双目望我,如同走失的小鸡终于寻得母鸡,口中接连发出“叽叽叽”的叫声。不等我作反应,又有数名痴人出现,口中发出或为“咚咚”或为“啊嗯”的声响,有嘘声有呼喊声,连同其它一干怪异的单音节叫嚷之声,嘻哈歌者般将我围拢其中。我心下骇然,不知这些痴子为何未被约束在家,又为何不约而同出现在我身边。与平日里呆滞之态大不相同,此时众人双目皆有异样光芒迸发,仿佛要用目光与呼喊与我传达某种信息。
惊魂间我分开人群落荒而逃。所幸痴子们行动迟缓,未能对我穷追不舍。很快我便逃出升天,平复情绪间,发现全身并无异常,只是方才慌乱,竟按了随身听录音键,原本美妙动听的歌曲被洗劫一空,只录了一段嘈杂噪音。我顿时大呼晦气,只得关闭电源了事。也再无兴致看碟,匆匆回了家;又惧怕父母责骂,不敢提被围之事,却不料当夜我便做了怪梦,自此加入了痴子们的行列。很快便被约束在家,无法上学了。
所幸科研很是讲义气,愿冒被传染的风险来替我补课。然他却是另有所图的;在我清醒之时,他不断询问我发病中见过何种幻象。我脑海中的符号和数字被逐渐记录在案,经其引导,我写下一条条公式与方程。此番内容我在课堂上从未学过,皆是幻境中所见。科研又在我的描述下,画了一些草图,每次都如获至宝地离开。
又过去一些时日,也不知何种原因,村上的痴子突然间都恢复正常了。我自然也不例外,恢复了往日的清醒,只是说话腔调变了,与科研平日言谈有些相像,家人只道是因患病期间补课受了他影响,料想很快便会改了。
而自此武阳村也形同往日了,我便也重新去上学。因功课还落下一些,老师便经常留我补课,多日过后方才获得准时下课的机会,我便匆匆往修理铺赶,只想再去看些电影过过瘾才好。
甫一进大门,便听得一阵刺耳铃声响起。科研手托一台半旧手机对我说道,来得正好,替我看着铺子,我须去外面打电话。因村中手机信号极差,来电要找室外的高处接通才好说话。我遂点头应承,只管自行打开碟机和电视。却瞥见了未及关门的内屋,随即联想到科研近来举止甚为古怪;平日除却修理家电,不是伏案用功——看那几本旧书写写画画,便是在内屋敲敲打打,似在鼓捣某种新奇玩意。
终于我难忍好奇之心,走进内屋却发现眼前的琳琅满目比之镇上五金超市更甚。床上桌面上罗列各式型号线圈与电子元件,地上则摆满大件金属材料。我来回走动查看,着实不懂眼前这些所为何用。
而在床头,却整齐叠放着一套红色衣裳,竟是婴儿满月时须穿的棉衣,上面绣有金丝的虎头图案,甚是精致。我无暇顾及科研收藏此物所为何用,继续在屋内查看。抬眼望见墙上一副因年久泛黄乃至斑驳的写有“探索科学”的字帖,字帖下方书桌上放有数张白纸,是写着汉字、字母与数字组合的密密麻麻的记录。仔细阅读过才发现是各种材料名及数量。诸如某型号二极管数枚,某参数构件一架之类。大部分记录后画有对勾,少部分则用红笔的横杠或斜杠做了特殊标记。
此番情形,显是科研正在收集大量材料。若说只是用做修理家电,眼前物品似乎大材小用了。正当我满腹疑惑之时,科研已打完电话回来,满面上挂满喜色,见我闯进内屋也不懊恼,只说了一句有急事出门,让我看毕影片关好电视和碟机,走时记得把门带好。话音未落便匆匆离去。
我有些愕然,心中疑惑未有解答,浑身不适仿佛如芒在背。然科研却已走远,我只得耐着性子待他回来再说。此时已无心观影,匆匆收拾了店铺门口的物什锁门离开。
此后每每放学从修理铺门口路过,我都要驻足观望,却始终未见科研回来。我一面揣测科研走得匆忙不知有甚急事,又对他有些许担心;一面又后悔当日未曾将修理铺钥匙取走,否则近来还可常去看看影碟。
修理铺大门紧锁数月,忽听得父亲同我说,科研出事了。忙问究竟,才得知原来科研去外地访友,回程途中遭遇车祸;所幸只是折了一条腿,现已经回来了。我立即跑去修理铺,大门依旧紧锁,便绕道侧门进屋。
内屋依旧摆满那些材料,科研在小床上躺着,腿上打着钢钉的伤口甚是狰狞。他眼神呆滞地看向屋顶,对我的来访不闻不问。我忙问伤情如何,他依然沉默不语。我当他是因伤了腿而忧愁,便又安慰几句。却发觉他浑浊的双目已然变得通红;科研向来以凶悍强硬示人,此时突然流起泪来,让我顿感惊奇。
科研抬起右手,手中紧握一张照片,依稀看清是他与老母及娟子的合影。左手却牢牢抓着那件虎头棉袄,口中似有啜泣之声,显是有极其伤心之事。
我便好言相劝,你好好养伤罢,可千万别多想了。科研却凝视照片摇头,眼中泛起泪花,直说我一条腿算甚,她们却须无数次因我而死,无数次因我而承受痛苦,他甚至未曾到过这个世上,与之相比,我这区区断腿之苦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啊!
一番话听得我满腹狐疑,心道莫不是车祸把脑子撞痴了。于是没再言语,只四下里观望,见脚下一地材料便又想起先前之疑问,踌躇许久后终于问出口来。
科研未作回答,依旧蓦然看向屋顶,我也不好再追问,场面沉寂着煞是尴尬。无奈我只得先行离开。
数日后我又耐不住性子去到修理铺,却见科研吃力地靠在床头,身侧的棉袄已然被重新叠放整齐。他正仔细翻看一个笔记本。同时翻着《工学要义》,仿佛在对照什么。笔记本甚是陈旧,边角翘卷着,有许多红色印记,仿佛浸泡过红墨水一般。我凑近窥探,内页画有立体的几何图形,貌似一张极其复杂的机械图纸。不得不赞一句画工当真了得,绘图甚为精细,画面极具几何美感。机械的各个位置标注有具体参数,图纸空白处更是写满方程式。
那些图案和数字甚是面熟,我陡然惊觉和我幻觉中所见略有相似,只不过笔记本里的内容似乎更为具体详尽。仿佛科研通过我的描述加之其他途径,已经完成了某台机器的设计图纸,而满屋的材料想必就是制造这台机器所用,于是出言询问。科研被我打断了思路,叹出一口气躺回床上去了,口中喃喃自语,做不出来了。本子也被他丢在床边,我随即接过翻看,发觉每一页都画有类似图案,是那台机器的部件结构示意图及具体参数。合上本子的瞬间,在红色印记下依稀辨认出手写的英文:“Time Machine”,我在学校英语课是学过的,顿时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莫不是时间机器。
科研却用失落的语气回答,确是时间机器,然而现已无法完成它了。我便手指外屋的影碟货架宽慰道,那机器不过是电影里的科学幻想而已,是不可能制造出来的,你大可不必介怀。若真有此物,你我早就见过未来人了。
科研立即摇头,直说时间旅行并非你所想那般。见我满眼疑色,他便问你可知量子力学。我答只是在电影里见过多次,具体机制不甚了了。科研便拿过笔记本翻开解释,根据薛定谔方程,任何事物都具有决定性、可逆性与线性,此台机器便是能读取事物的决定性,或以现有的结果线性返回过去的起因。
我顿感震惊,原来那幻觉中见过的竟是大名鼎鼎的薛定谔方程。同时又询问,若真如你所说,能随意改变因果,这世界岂非乱套。
科研便说非也,此时间旅行非电影中那般肉身穿越,单纯的肉身穿越是违反质量守恒定律的,真正的时间旅行乃是信息在平行宇宙中的交互传递。见我困惑,他又解释道,任何事物都会同时处于多种量子态的叠加态,而当你进行观测时这个叠加态就会坍缩,成为多个可观测本征态中的一个。而其他本征态,则会存在于与你所在宇宙平行的时间之中。不同的宇宙在不同的参考系中会有不同运动速度,根据相对论描述,它们的时间线便会各有不同,你想去哪个时间段,便是根据时间线选择宇宙罢了。且宇宙间任何信息都不会消失,只会换一种形式存在而已。我只需将我现有的思想信息传达给过去的自己,那从主观上我便完成时间旅行了,不过我去到的并非本征宇宙的过去,而是另一个时间线在过去或将来某点的宇宙。那个宇宙则会交换过来对等的内容,二者便可维持各自的平衡。
此番话所含信息过多,我竟一时无法消化。见我沉默不语,他用双手撑起身子坐好,又将《工学要义》递来。我心下狐疑,接过翻看,却发现内页空白处写有诸多与笔记本中类似的数字与符号,以及一些相近的图案。字迹陈旧,显是早已有之。
科研严肃道,你尽可不信我,却应信你曾祖,他便是中国最早研究此机器之人。此言一出,我便更疑惑了,诸多怪事已经让我无能理解,却为何又牵扯出我的曾祖。于是便在床边坐下,要他继续解释。
于是科研开始详细讲述。原来他在狱中学习修理,结识了一位狱友。此狱友甚为奇怪,说话总有些怪腔调,经常对他说些奇怪见闻。说世上是有时间机器的,待他出狱便能造出来。科研却不以为意,只当他胡言乱语。
然科研却突然也犯了痴病,以至管教以为他抗拒改造而关了数日禁闭;他于幻觉中与我曾祖交换过信息,乃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对话,才得知狱友所言非虚。我曾祖确是最早研究时间机器之人,然在我所在的宇宙,曾祖未能成功便仙逝了。却又有其他宇宙的曾祖成功了,他使用机器与不同宇宙的人们交流,却因某些原因,只连接了短暂瞬间。
科研及他的狱友,皆是接收了曾祖发出的信息,不过因机器并不十分可靠,我们都只接收了一部分而已。科研便与狱友约定,共同再造时间机器。率先出狱的科研先行回来,借走了我家中写有曾祖演算手稿的旧书;其后村上出了痴病,科研挨个查问,得知我接收了最多内容,便又来到我家中以补习之名询问。再其后狱友刑满释放,科研前去迎接,却半途出了车祸,科研折了一条腿,狱友却殒命当场,只留下一个笔记本。
听得此言我慌将本子丢出,生怕双手沾染死人的血迹。心中却在琢磨,莫非科研所言非虚,曾祖的手稿确有其物,我与科研说话的怪腔调,似乎确是民国人所独有的。以及犯痴病时的奇怪幻觉,若以科研的话作解释,也似乎真的合情合理。
只是此番见闻远超我一介初中生的认知,于是面上仍有怀疑之色。科研见状便继续说,无论你信与不信,事实便都是如此。当初我与你曾祖对话,便得知已有千万个我行差踏错,却仍有千万个我尚且年轻,他们会与我犯同样的错,千万个宇宙中我的母亲与妻儿便也会如这个世界般承受痛苦与死亡。然而,如我能造出此台机器,去所有平行宇宙改变每一个自己,便可使她们免遭苦难,我也可亲眼见到我的孩子出世了。
此时我只是十多岁的初中生,对科研所说理论一知半解。虽确实经历过诸多看似穿越而来的幻觉,然时间旅行之说,我仍无法接受,甚至有些怀疑科研莫非是犯了痴病,只因过于思念亲人,加之心怀愧疚而魔障了。
我只读过两年物理课,对世界的理解尚且停留于经典物理层面,对科研口中所说近乎玄幻的量子力学不敢妄下论断。只是我十分理解科研此时心情,年轻时行差踏错造就了如今的人生,残废的他孤独一人,失去一切,此时他太需要一个希望了。
于是我便附和,说如此甚好,你便继续用功罢,早日完成机器回到过去,届时还能与娟子婶再续前缘。
闻听此言科研面上神色却又阴郁了,沉声说目前手中虽有图纸,关键的方程却缺失一部分,你我及狱友三人接收的信息拼接一处也无法完成整个系统。即便造出机器,也无法正确使用。
我当即指着墙上泛黄的字帖鼓励道,当初大壮爷与你起名之初衷,便是希冀你探索科学。科学成果皆是从无到有而来,绝无天降馅饼供人享用之理,你既被叫做科研,如何不能用心研究,攻克那未解之方程呢。
科研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说道我七尺男儿志气竟不如你一小儿,当真惭愧。随即便指天发誓,定要努力探索,以尽快完成此台机器。
自此科研便深居简出埋头于研究。其后怪病也再未出现过了,武阳村便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因父母对我期望殷切,初三时我经常被迫补课,也就很少有时间再去修理铺了。不久后中考结束,我如愿考到县里的高中。暑假期间我又常去到修理铺,帮助行动不便的科研做些杂活。他则依旧扎在书堆中,努力学习以攻克那未解的难题。我则按其要求,不断将祖父家中的旧书找来与他查阅。期间翻出一些随笔与日记,解读后发觉曾祖果真研究过那台机器,不过并未成功而已。于是我便将笔记与旧书一并带与科研,期望能对其有所助益。
渐渐村人都在谈论科研,莫不说他好生奇怪。修理铺的顾客中有好事者便问科研看那些鬼画符的古书作甚,科研却面色阴沉不作答,顾客便又想起他彼时挥舞牛耳刀的凶相,于是又禁声了。背地里却更多议论起来,甚至说科研现在怕是真的在做科研了,于是便不再直呼其名,改戏称他作民间科学家。
彼时我并不懂民科一词蕴含的讽刺意味,反倒觉得科研既能被称作科学家,我的面上也是有些光彩的。于是便更加常去修理铺,对父母却说去跟科研请教问题。适逢参加物理竞赛得奖,父母便都以为是科研辅导的功劳,让我带上两瓶好酒前去聊表感谢。
科研腿伤早已痊愈,却留下了残疾,走路有明显的跛足。他却不以为意,一心扑在学习之中。见了两瓶好酒,连说戒酒了戒酒了。你还是带回去给你爸喝吧,言毕又钻进内屋敲敲打打,开始组装机器。我把酒瓶放至墙角,又找了影片来看,偏巧翻到一部美国电影《回到未来》,于是手指屏幕问道,时间机器若是启动了是否果真如此。
科研只抬头看看便答道,还未实验过,想必视觉效果是差不多的。我问何时能够实验,他答方程式已解完,现便要组起机器验证一番。闻听此言我也有些激动,便舍了电视机来到内屋,就见一台极其精密的机器伫在面前。
与图纸中的造型相同,一个约摸两米多高的镂空球形中间设有一把椅子,想是时间旅行者的座舱了。座位两侧是整排密集的按钮,金属球后与一人多高的线圈组相连。眼望那庞大的线圈,我好奇便问道,这机器到底是如何运作。
科研反问你可知宇宙由何种物质构成,我随即回答当然是各种原子了。科研便说,没错但未必准确,宇宙是由基本粒子构成,然也是由各种场构成;如力有力场,电有电场,磁有磁场;各种基本粒子由不同方式又能组合成希格斯场、阿尔帕因场、费米尔场等等。无数基本场互相勾连制约,最终便能搭建出宏观世界。基本场结构稳定,以其独特规律运行,如同锁链一般束缚住各个宇宙使其各自运行,而此台机器便是能穿过基本场封锁,将信息发往特定目的地,只需按下开关,想去何时何地易如反掌。
我立即又问,若要控制基本场,想必需要的能量极其巨大吧。科研收起工具,回曰那是自然,不过这机器设计得巧妙,有四两拨千斤之法门,便也无须太多能源了。言毕拎起挎包跛着足出门,又招呼我带上木梯跟随。来到屋后不远处的电线杆下,科研吃力地登上梯子,毫不理会变压器上“国家电网私接违法”的警告标语,麻利地给自家拉了三相电。同时又解释,虽说四两拨千斤,民用二百二十伏特还是不能够的。
我便问能即刻实验否,科研却说启动机器的时间也是需要精确计算的,此刻时机未到。我追问何时能到,心中自是十分激动,盼能现场看看只有电影里才能见到的场景。科研回曰夜间,我便想留下参与,却被他极力劝阻,连说无法保证没有危险,让我回家等消息,待到机器成功,我便是想去哪年都可以的,参与也不急于一时了。
我无奈回了家,心里却一直惦记此事。夜里临到睡觉时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于是开灯看书。家中却突然停电,窗外更是陡然电闪雷鸣。母亲已经睡下,连说天气预报明明报了是晴天,衣服还晾在外面。我便说我去收罢,飞快登上阳台,朝修理铺的方向观望。
整个镇子都陷在一片黑暗中,只一瞬间我突然产生预感,那是在幻觉中见过多次的场面。似乎在下一刻的夜幕中,天边就会升起灿烂的闪光,直刺宇宙苍穹。然事实却令人失望,天空中并无任何光线出现,反而有许多雨点打在了身上,于是收了衣服回屋。那年代的农村,电网设备落后,雷雨天难免停电。我心道既然无电,科研的试验怕是要耽误了。
次日清晨我便匆匆赶往修理铺,却老远看见人群涌动。走到近前才发现,当前有几人身着蓝制服,乃是供电局工作人员,正与科研理论。原来昨夜的停电竟是科研私接电线所致,蓝制服一面大声宣读法律条文,一面说科研违法用电,现要做出处理,没收修理铺中的机器并处以罚款。
话虽如此说着,几人却不敢近前。科研倚在门上,手里是早已布满铁锈的牛耳刀,口中吼道,谁敢没收我的机器我便刺死他。腾腾杀气镇得众人莫敢上前,僵持间村长老太公赶到。对双方不断劝说,太公德高望重,村人莫不给足薄面。终于在其斡旋下,供电局放弃没收机器,而科研接受罚款,并保证不再发生同类事件。
冲突圆满解决,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便也散了。我急忙询问科研,昨夜试验结果如何。科研丢下手中尖刀,摇头叹道失败了,方程算错了,发送的信息有些凌乱,穿越的时间也很短。他与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做了简略沟通,得知对方进度更快,于是便询问关键,对方发了数据来,通信场却突然不稳定了,以至于他未能成功接受信息。
我见上学即将迟到,无心听他讲述,便安慰几句离开。待到午饭时刻,回到家中却被父母一阵呵斥,原来供电局得知我协助科研接线之事,前来警告了他们。父亲连说日后切不可再去修理铺,也不要再同科研鼓捣电线了,端的太危险,再出意外也不好收场。
此后父母对我严加看管,我便无法再去修理铺帮助科研了。加之中考来临,功课日趋紧张,周末也都上了补习班,便很难再见到科研。偶尔从修理铺门口走过也都是草草打个招呼而已。
科研则变得更加深居简出,终日窝在家中看书解题或是鼓捣机器。每每简短一瞥都发现他更加不修边幅,头发胡子愈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尽是油渍,仿佛从未换洗过一般。精神状态更是欠佳,想是被手中的课题耗尽了心力。
村人的议论则从他做科研转为他魔障了,因为那台机器而变成了痴子。逐渐村人也不再将电器送去科研修理铺修理,铺子里的科研更加孤独了,每日只沉浸在研究中,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了。
不久我便去了离武阳几十里外的县城上学。在县里接触了太多新事物,时日一长,我竟忘了科研和他的时间机器了。
直至临近期中考试之时,某日正在自习课上,被老师告知有家长探访。兴冲冲去了,本以为是父亲,不料却在传达室见到了科研。
他依旧跛着足,手提一个大塑料袋,走路有些吃力的样子。人却精神了许多,头发胡子都剃了,虽然穿的是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却也十分整齐干净。可能是因为他的残疾和穿着,传达室的门卫看向我们之时面上颇有轻慢之色。我便说去学校里随意逛逛罢,这里太不方便了。
科研连说,不用了马上就走。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是给我带的一些吃食。口中又说,你上次带来的酒味道甚好,我都已经喝了。说话间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说这个给你留作纪念罢。我接过查看,看出是经过重新装订的笔记本。血迹斑斑的封面已经换了;翻看又发现里面的图纸和公式全都被补充完整,于是心想难道科研真的完成了。于是便问方程式可解好。
科研连说好了都好了,随后又问我,下周一可有时间回家否。我说即将考试,怕是请不了假。科研便说,那也无妨的,用心学习要紧,将来你定可成为真正的科学家,而非像我此般吃力学习,也只是一介民科。
我想起上次的停电风波,便说你要注意安全。科研又点头,接着又说,我到了那边会发信息给你的。随后便没再多说,简单作别后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门卫全程目睹我与科研的会面,面上神色由轻慢转为疑惑,终于难忍好奇问我,这人是做什么的。我晃晃手中的本子骄傲地回答,这是我叔,他是做大研究的科学家。看到门卫的眼神从疑惑转为钦佩以后,我方才满意地离开传达室。
数日过后的周一,下课回到寝室想起便是今夜了,心里惦念科研不知他是否已然成功穿越,抑或他真的只是一个魔障的痴人,仅仅做了许多痴人的梦,最终只是一场空欢喜而已。
我坐在床边翻出他留下的笔记本,如欣赏艺术品般欣赏着其中的图案与公式。很快便有室友询问这是何物,我便说此乃时间机器图纸是也。顿时引来周围人等围观,看过本子后纷纷表示不信世上会有此等机器,这图纸若能造出来,也不过是一个机械工艺品罢了。
我合上本子,从头至尾讲述了关于科研与时间机器的故事。然众人却同武阳的村人一般,无不嘲笑道这故事里不过是一个痴人罢了,他又如何能做出那台不可能有的机器呢。
不等我再做辩驳,众人便都散了,或自习或洗漱或休息去了。我坐在床边甚感无趣,于是躺在床上继续翻看笔记本。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了,我似乎又回到了发痴病时的状态,隐约有幻觉在脑海中产生,看见科研坐在他的机器里,对着我说他已经成功了。
一瞬间我竟分不清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成功穿越后的科研给我发来的信息,眼前的画面和字符却越来越多,各种复杂的方程和图案交织在一处涌入我的大脑。我大喊一声从床上跳起,双手抱头不断呼喊起来,仿佛我又变成了痴子。
此时班主任出现在寝室门口,愤怒地对我吼道,你若不想休息也莫要影响他人!吼完便罚我在墙角面壁思过。
脑海里的信息被他声色俱厉的呵斥赶走,随之我也噤若寒蝉,低着头在墙角站着,却又不断偷眼看向身侧的窗户。窗外是偌大一片农田,侧方近处能看到县城夜景,是如星光般的点点灯火。而另一侧便是武阳方向,只是远在数十里之外,已非肉眼所能观察。
正当我遥望那个方向,回忆方才脑海里的画面,想象着科研的机器如何运行,是否如同《回到未来》中场景一般之时,头顶的白炽灯突然灭了,周围陷入一片漆黑。本以为是宿舍熄灯,却发现远处的县城也突然失了星光。此番情形让我想起停电那一夜,随即将目光转向武阳方向。
漆黑的天幕下,突然萌生一个极致的亮点,无数电弧被它吐出并升起,几乎照亮整个天穹,电弧不断成长、摇曳、闪烁,隐隐还伴有隆隆雷声。仿佛所有光线皆有生命活力,绚烂的火树银花互相牵扯着彼此靠近,最终汇集一处直刺苍穹,指向遥远的太空,解开那紧锁的星桥。
片刻过后光线黯淡下来;蓬勃的生命总是极其短暂,我的双目也被黑暗遮蔽。此时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科研那痴人的梦定是已经成功了。
家乡县中乃是百年名校,校门更是全国知名,象征金榜题名的功名牌楼。为不负名校声誉,学生功课自然繁重不堪,我在上学期间甚至无暇探听科研的消息。终于盼得暑假,我方才归心似箭回了武阳。正当我打算前往修理铺之时,却被母亲突然拦下。从她口中得知,数月前突然全镇停电,科研同时也得了那怪病,成了现如今全村唯一一个痴子。供电所工作人员打算将其屋内的机器搬走,却被暴跳如雷的科研手握牛耳刀追杀出半个村子。所幸他腿脚不便,最终未能伤人,却也吓得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村人都无甚文化,只晓得痴子杀人那是不用伏法的;于是再无人敢惹科研,以至修理铺也成了村中禁地,再无人敢靠近一步。
母亲苦口婆心劝我,莫要再去修理铺,那端的是不祥之地。我口中应承,夜间却偷偷去了。绕过小门进屋,发现科研端坐在他的机器中。黑夜中并未掌灯,窗外的月光斜照在那硕大的线圈之上,竟反射出阵阵琉璃般的光彩。
我拉亮电灯与科研说话,他却并不作答,只痴痴地看着我,双目中早已失了以往的凶光和神采。这便是痴子的状态了,想来当日我犯病之时也是此番光景罢。我又问了几句,他仍旧不回话,无奈我只得自行离开。
此后我又去过几次修理铺,科研依旧是那般模样。虽能跛着足自理生活,精神状态却时有变化,发痴时视我于无物,正常时也只是说些“嗯嗯啊啊”之类。若想多作攀谈却是不能,仿佛他是那丢了魂魄之人一般。很快我便失了耐心;加之修理铺无人打理,影碟机早已损坏,我也不能再看电影,于是便很少再去修理铺了。
科研变成痴子又成了村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成了他们的笑柄。我也不再相信科研能够造出时间机器,在我看来,那也只是一个痴人民科搞出了一个奇怪机器,最终烧坏了他自己的大脑而已。
暑假的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便又要开学了。我在家中收拾物品,又翻出了那台老旧的随身听。因父母早已买了新的给我学英语所用,这个老古董早已弃置。端详那布满灰尘的机身,过往回忆涌上心头。找来两节电池尝试,发现它竟然还能工作。喇叭里发出依稀可辨的声音,那是当日我被痴子们围攻时所录下的。跨越时间的音效将我拉回人群之间,众人抓挠着我的胳膊,仿佛迫切想要从我手中得到什么,他们各执一言的嘈杂声响汇聚一堂,竟然堆叠成了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器……需……重新……启……动……按……操作……”
我心中一惊,立即倒回重听,那句话却越来越清晰。此时我想起曾经脑海中的某些画面,陡然明白过来,这应是当日科研未能成功接收的信息。他要告知的是,那关键的一次穿越会出现问题,需要重新将机器启动。后知后觉的我方才明白过来,我便立即拾起笔记本,发疯般赶往修理铺。
写着家电修理的招牌早已不翼而飞,门头破破烂烂。仅一个夏天时间,村人的谈资早已改变,也忘却了科研,忘却了他曾经造出过一个导致全县大停电的怪异机器;他们只知道破败的门墙后面住着一个痴子。我无暇嗟叹时间如何将旧闻腐蚀殆尽,只熟门熟路地钻进修理铺小门。
科研仍旧坐在时间机器里,神态十分憔悴,他用无神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见我出现,他口中发出嘟囔,却没有像往常般起身迎接,似乎是因为他的身体不愿与机器分离。
我此时已经完全确定,面前控制科研身体的只是他残存的一缕意识,而他正被困在时空某处。慌乱的我有些许手足无措,于是将带来的笔记本呈上,希冀他能想起什么,然后随便与我说些什么,提醒我该如何帮他。片刻过后,他眼神微动,仿佛真的想起了什么,朝身侧抬手,似乎想要拉动机器的开关。
时间机器已超过半年未曾启动,渡过了一个雨季,曾散发银光的巨大线圈此时已然有了许多锈蚀。我心中有些怀疑此台机器尚能动否;然此时已顾不得其它,我抬手拉动开关,线圈随即发出轻微声响,几条细小电弧赫然出现,大有重新活跃之势。然其很快便又偃旗息鼓重新陷入沉寂,方才那些电弧似乎耗尽了机器最后一丝寿命,使它彻底死亡了。而科研却依旧不动声色,双目怔怔地看向我。
我努力回忆早已忘怀的那些图案信息,同时翻看笔记本,所有内容不断在脑海中重组。它们告诉我,我应该立即重新启动机器,才能真正帮助科研。我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从墙边找来早已锈蚀的工具箱,对着笔记本中的图纸开始检修。
我飞快拆开机器外壳与线圈,逐个检查后发现某处线路与图纸略有不同,于是重新断开另行接驳调整,之后又检修了电源与电路,确认无误后才回到科研面前。
虽忙活了半天,却也不知所做之事是否正确,我便咬牙推下了开关。一直靠在座椅中的科研陡然坐直身子,双目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与其四目对视间,我从他的目光中探查到别样的信息。
他原本晦暗的双目陡然变色,亮起细微却耀眼的光点。此刻我想起彼时痴子们对我的围攻,他们的目光与此时的科研一般无二,所有人的双目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黑色的眼珠仿佛停电那夜我眼前的苍穹,无数银花骤然为我点亮整个夜天。无数光点快速跳动着组合着,无数图案与字符映入眼帘。我又想起脑海中曾经出现的信息,它们拼凑在一处,使我终于厘清一切。
我窥见无数平行世界中的科研,窥见他们成功完成和启动机器,将自己的所有信息发往过去的每一个自己,期望改变那些世界中自己与亲人的命运。而在此关键过程中,机器中一个小漏洞使本征宇宙的科研被锁在时空某处。同时平行世界中的科研对我发送信息,让我对其进行帮助。
而此时机器终于重新启动,星桥的铁锁再次开启,科研也终于成功完成穿越。而无数平行世界中的信息也终于汇聚一处,它们就是那一株火树的根茎躯干与枝叶,它们解答着时间的本质,使科研在其间游刃有余,自由徜徉在无数平行时空之中。
我用短暂的一瞥窥得一切之一切,那是无数世界中所有的未来与过去。科研目光的最后传达着问候,我幡然领悟,科研说过会发来信息,便是在这里了!
那道电弧的生命极其短暂,转瞬便消失在我面前。而科研的生命力也随之耗尽,他的双目突然失去了神采,他微笑着倒在时间机器的怀抱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故事至此便结束了,而科研的旅途却方才起始。他就此溯流而上,引着一树银花,重燃所有希望。
编者按
从威尔斯开始,“制造时间机器”就是科幻的古老主题之一,这个故事的核心可能不在于时间旅行的原理是什么,而在于制造者是怎样的人,他生活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想要去其它的时间和世界远行。所以,每个时代的时间机器的故事,都是一面关于当时当地的镜子,映照出那些人们的生活和梦想。
作者简介:洪炑,科幻迷、悬疑推理爱好者、摄影人,热爱文学及恐怖电影。愿展望星空之时,不忘脚下这片养育你我的土地。已发表短篇《挽歌》《日落的史诗》《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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