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1年第3期|弋铧:冰雪传奇
2023-11-13小说天地弋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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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职代会的最后一天,吴冰坐末排,她不是主要干部,所以没有名牌,大可签到后随便安坐。这两天的会议中,她选择的位置,还可以偷偷干点自己的小勾当,玩玩手机上的APP,看小红……
那天是职代会的最后一天,吴冰坐末排,她不是主要干部,所以没有名牌,大可签到后随便安坐。这两天的会议中,她选择的位置,还可以偷偷干点自己的小勾当,玩玩手机上的APP,看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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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职代会的最后一天,吴冰坐末排,她不是主要干部,所以没有名牌,大可签到后随便安坐。这两天的会议中,她选择的位置,还可以偷偷干点自己的小勾当,玩玩手机上的APP,看小红书里推荐的化妆品,她刚下了单,是一款价格不菲的面膜,果真贵有贵的道理,用过后,如揭皮的鸡蛋一般细腻光滑的肌肤,连自己都爱怜得抚摸着不肯停手。她专心致志地鼓捣这款回购多次的品牌,精心计算能省掉多少费用。
鼓掌声起。这个议程终于结束。她停下手机,赶忙机械地随着掌声拍起来。大家起身,送领导出门后,也鱼贯离席。有人冲着她:“大美人,你在这里呐!”过来的是市分行机关人事处的徐春,好多年没见,这货发福了,浑圆的啤酒肚鼓起来。吴冰淡淡笑一下,马上起身,伸出手与来人相握。
徐春一直在分行机关工作。早些年是和吴冰一起进来的,吴冰分到支行,他留在本部,当年他可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爱踢球,爱唱歌,约过吴冰几次,倒也不是那种单独的约会,是大家伙儿一起去的众人团聚。有年行里风气时尚,学社会上的那些缤纷多彩的活动,还组建过模特队,吴冰也被邀忝列其中,每天华衣彩服地走台,在各支行的文体活动上亮相,引得一众的同事艳羡和嫉妒。那是多好的年华呵!现在不怎么搞这些活动了。
工作餐是自助式,徐春一定要和吴冰坐一起,叙旧论情,也是,好多年没见了。最后一次,好像是回来晚了,徐春动用自己的关系,让司机把吴冰送回家的。后面打过电话来,嘻嘻笑着说那次挨批了,不能使用公车干私事送女孩子。吴冰有点紧张,很怕为徐春带来麻烦。徐春大大咧咧,笑着说态度诚恳地检讨后,没什么大事。从那以后,银行里的活动减少了,模特队解散,最重要的是,吴冰有了男朋友,没心思在外面疯野,慢慢就和徐春没往来了。
旁边不断有人过来和徐春打招呼:“徐处。”过后有人眼瞅着吴冰,意思问这是谁呵?或者也有认识吴冰的,但眼神里的困惑是,徐处,你怎么认识她呵?徐春仍旧当年那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我女神呵!想当年,追求她没追求上呢,终于现在能同桌吃饭了!”大家笑一场,放过他们。
徐春说:“我前两天整理资料时,看到你的提升报告了。不错呵,破格升到正科了。恭喜恭喜!”徐春给吴冰透露消息。
从副科升到正科,还是有门槛的。毕竟吴冰是大专毕业,按银行内严谨的晋升规则,确实是破格。吴冰从徐春这个人事处副处的嘴里确定这条消息,多少还是有些欣喜若狂,她没想到这次晋升真的会成功,陈行长竭尽全力做的这次努力,不是嘴上说的,是实打实给予她的补偿。吴冰正准备谢谢徐春,不巧,手机响了,定睛看着,署名是“潘小雪”,吴冰皱眉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潘小雪”是谁?她犹豫一下,把来电掐断。
“我那时候真的追求过你,但不敢明说,你没看出来吧?我到现在还后悔呢!”徐春在旁边絮叨。这种语气和声调,想调笑一番也不太可能,吴冰不知怎么接腔。或者,徐春看到她的档案,里面婚姻状态赫然写着“离异”,他现在倒动了心思?不会吧……可是,男人呵,这职场上的性骚扰,她也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吴冰在琢磨怎么四两拨千斤?
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潘小雪”打过来的。吴冰想,这算是来救命的,得接这个电话了,不然,徐春现在正对着她的那番脉脉含情,那副曾经年少青春的风发之气,如今蜕变成肥嘟嘟油腻腻的哈气,不知会不会说出让自己以后后悔的话来。她起身,离席,到走廊上:“喂,哪位?”
对方静默一阵,小声道:“小姨,是我,潘小雪。”双方都愣了半分钟,吴冰这边在想谁会这么白眉赤眼地唤她小姨?潘小雪那边,可能等着吴冰想起她来。吴冰的困惑窘在双方的沉默里,潘小雪那边终于解释:“我是康康的女朋友呵,我们端午节在姥姥家里聚会见过的呢。”
“哦……”吴冰终于想起这个女孩子来,大姐儿子康康的女朋友,两个多月前的家庭聚会里,被正式介绍成为将来家族成员一分子的女孩。
这个电话还真是个正事,大事!总行的稽核处要在各区分行里剔选几个新人上来,要求是研究生学历,三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吴冰在端午家庭聚会时,得知康康的女朋友潘小雪是上分区支行的,和自己是同事,惊叹缘分之余,给过她小道消息,让她去报名争取一下这个机会。过后,潘小雪一丝不苟地做简历,递交申请,参加初考,过了一面,现在已经进入到最后的遴选阶段,希望小姨能帮她忙,助个力,让她从基层去往机关,从三年的柜员生涯,调往更有前景的总行稽核处。
吴冰沉吟片刻,应允了。潘小雪也并没多话,只说“拜托小姨了”,便把电话搁断。吴冰想,她和范处长的事情,也不知妈妈或者大姐告诉潘小雪没有?如果潘小雪知道,大约康康也能一清二楚的,康康会怎么想小姨呢?
和范处长的事情,是七年前了,那时范处长还不是正处,只是总行的一个副处,甚至连“长”都不是,仅是个副处级科员。两个人在一次总行会议上相识,谈得投机,交往下来。
她那时候刚离婚,满腹委屈,一心想再嫁,脱离人家议论的口舌之海,也真的是为了再有个依傍——在这种大单位里,任何小事都能传成风言风语,何况一个大美人的离婚?看她笑话的,踩她一脚的,顺势欺负她的,还有明里暗里想占她便宜的,比比皆是。当时母亲怎么说的?一个女孩儿,出个门进个门的,哪有那么容易简单的事情呢?母亲哀怨的眼神里,似乎错的不是前女婿,而是她这个洁身自好的亲闺女!可那是个什么女婿呵,吃喝嫖赌,样样来,样样精。结婚之前怎么哄吴冰的,结婚后,那潇洒倜傥的身影,那蜜一般的舌灿莲花,照样在别的女人面前下足心思。
挂了电话,走道上有个男人匆匆过来,对她笑一下:“你好,吴冰!”吴冰定睛一看,吓一跳,赶紧回打一声招呼。天呐!那不是坐在主席台位置上的人吗?离正中心只差一个位置的距离,可见他现在的级别有多高了!
当年,如果应允他,自己现在的命运会是如何呢?
吴冰不能不暗想,不横向比纵向较。二十年前,如果能看到现在自己的样子,她会不会有别的选择?毕竟这二十年,她几乎算得上命运多舛了,美人薄命呵!她真的自怨自艾起来。
然而,现在,她还得转回去对付那也曾对她献过殷勤,如今似乎还想占点她便宜的这个徐春处长,这个多少让她在市总行的围桌上落得满足虚荣的美好心情的男人,官至高职,平常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样,只在吴冰身侧,殷勤备至,像忙碌的小蜂蝶,呵护周全,却也不讨人厌。吴冰这顿吃得也算差强人意,乘兴而归。
晚间到家,电话拨过去,范处接了电话,吴冰把要办的事情简单说明,范处答应得挺爽快,干脆利落。吴冰倒在沙发里,宽衣斜躺,手机侧放耳边,娇喃喃地说:“我这事可靠你了,你不能说‘尽量’,你得说‘一定’!”
范处坚定地:“是,一定,一定。”停停,问,“怎么这样效力?怕不会是亲戚吧?”
吴冰懒懒地呢喃:“怎么可能?我要有这个亲戚,你会不知道?!”
范处答:“那行,这事一定办妥。”
吴冰低笑:“答应得这么利索,挺像办公事的腔调呢。”马上严肃地来一句,“你老婆在旁边吧?”对方没接这句话。两个人半天再没言语,吴冰听到对面有电视剧嘈杂的声音传过来,若隐若现,活色生香的家庭背景。她长长地叹口气,先把电话挂断了。
№ 2
衣服是半个月前就挑好的,深蓝色长裙配一级紫貂毛搭袖坎肩,长裙的袖子是透肉的纱制,举手投足间隐隐看得见雪白的肌肤,在冬季,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确实在暖气融融的礼堂里,在一众穿得过于保暖略显臃肿的嘉宾贵客前,吴冰鹤立鸡群般轻盈而华丽,夺目又耀眼,除了新娘,这整个仪式里最受人看重的主角,吴冰如往常一般,轻松赢得万众瞩目,仍旧是整个会场的中心和焦点。
吴冰坐主宾席,男方家人那桌,和大姐大哥还有妈妈在一道。周遭是慌乱跑着的伴娘伴郎们,莺莺燕燕,英姿飒爽,青春勃发,为着出场,为着节目,也为着互相吸引,有点过头的喧闹。大姐大姐夫正襟危坐,今天他们是主角,成为新妇的公婆,等会儿他们还要被迎上台,接受儿媳的奉茶和改口。大姐对着妈:“嗨,你看我竟然有些紧张。”妈替大姐整顿套装襟边的礼花:“没事的,你家又多一口人了,好事儿!”大姐在一边笑,大哥大嫂凑过头来取笑一番大姐,大姐夫感叹一声:“康康是个大人了!”
康康生下来的日子,恍如昨日。吴冰刚上大学,周末回家,大姐正好出月子回娘家,抱着小婴儿,满屋都是奶孩子的味道。吴冰觉得新鲜,搂过小宝贝哄开来,在她手里的康康,随着她唱出的流行歌曲,竟然不哭不闹,定定地看着这个小姨,还呀呀地出声相和。一晃眼,现在已经成为新郎倌了。
吴冰端坐席位,没有理会旁边妈妈姐姐哥哥们的热闹,她翻手机,无聊地看些人间八卦,猛地弹出一条讯息:你真漂亮!
来信人是范处。她没抬头,她知道他坐哪桌,布场的时候她过来帮忙,他的名牌还是她放置的呢,属于女方那边的重要客人。潘小雪已经在他手底下干了快半年,这中间,吴冰和范处联系过两三次,具体谈到潘小雪,范处那边还是赞不绝口的:有能力,肯干事,聪明,是真聪明!吴冰当时心一紧,半娇半嗔地装酸假醋过:“你可别想心思呵,她是有主的人了!”那会儿她不便告诉范处潘小雪和她的关系,毕竟还没正式过门,再说了,如果有这层关系,银行的稽核处不知会不会有条例,影响潘小雪的入职。
吴冰低头回一句:“你总是讲我最喜欢听的。”
范处回复:“我说的是实话,你一直是最耀眼的!”
那年的恋爱是秘密进行的,毕竟范处还有婚姻,得等到和老婆离婚,才能公开和吴冰的关系。吴冰一直痴守着范处的誓言,渴望转正,成为他正式的妻,却不想,女人断然不同意,拿刀抹脖子的事都干出来了,还出面找组织,闹得轰轰烈烈,尽人皆知,范处当时刚提副处长,终于在仕途上看到掌权的希望,这么多年不痛不痒的职位吊着,猛然发现在有生之年,还有光明远大的前途,领导对他的谆谆教诲:小范呵,你才四十岁,有文凭,有能力,现在正处于上升期,行里准备大力提拔你这种储备干部,不要让家务事影响了你的前程。当年的小范,拗不过老婆的以死相逼,更不舍领导许下的远大前程,这趟起义算是以失败告终,最后仍旧回归向吴冰抱怨过的“温水煮青蛙”一般的生活,两人就此别过。
这几年,范处的前途确实一片光明,后来又提了正处,去年成立稽查处,这么重要的部门,他又被调任为正处长,相当于在全行仅次于行长级的人物了,真是官运亨通。不过,也算是他有良心或者说是于心有愧,在他火箭一般攀升的阶段,也没忘记提携下边支行的吴冰,让她从一介小小的会计科核算员,慢慢晋升为网点负责人副职,成为管理干部。
吴冰等了一会儿,才按下手机的表情符,翻给范处一个白眼。
范处问:什么时候一起喝茶?好久没和你单独相处了。
音响骤然响起来,震得人脑瓜子痛。灯光转暗,打造出一片淡蓝色的幻梦之境,追光灯打到台中央,在一片乐曲声中,主持人上台,底下台面一阵喧哗。婚礼开始了。
在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穿着白色婚纱的潘小雪,被她的父亲从紧闭着的巨大双扇门里牵出来,袅袅婷婷地走上红毯,迎接众人的祝福和观赏。
吴冰没对这场婚事有过多的品评。大姐开始是不乐意的,潘小雪不是本市人,家境相当一般,父母是退休工人,当年是倒闭的工厂里出来的,还有一弟,都结婚了,还和老婆一道与父母挤在老宅里,工作也说不上来,肯定不太好。潘小雪是学霸,以相当优异的成绩考入省城的一所985,又顺利读研,然后留在本市,社招考到吴冰的银行,不过两人分属两个区,潘小雪从柜员开始干起,级别已经是副科级科员,但苦于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在基层柜台一干就是三年,直到认识康康,又借吴冰的关系进入稽核处,这才在职场有些起色。大姐一直嘀咕,娘家麻烦,以后还得管她弟弟吧?父母退休金也少得可怜,将来都是康康的事。
康康是个公子哥儿,一路顺畅,无忧无虑地读完三本,被父母的关系安排进了一家央企,每天除了玩游戏,好像也没别的爱好,宅男就这点好,算是单纯,没有社会上七七八八的事情,没给父母添太多的麻烦,到点上班下班,不做多余的充电,也不违拗领导的意见,像只木偶,你扒拉一下,他就动一下,是最好的员工,如果这辈子顺畅,跟对人,也有可能提携提拔,掌握一些小小的权力,将来退休后混个不错的养老金,又得到父母早年置下的不菲资产,这辈子真是无牵无挂。康康这种,在婚恋市场,算是最抢手的,本应该有超多的机会和选择,无奈,碰到潘小雪,沦陷下去,硬是谈段海枯石烂的恋爱,将爱情进行到底。
大姐说,问过康康,为什么喜欢这个女孩子?康康说,人家文凭比我高,也比我努力呵。大姐说,从来不知道你还喜欢成绩好的女孩子,是要弥补自己学渣的缺陷吗?康康笃定地说,你不觉得她漂亮吗?名字像小姨,长得也像小姨?!
大姐当笑话讲给家里人听。名字倒是有说头,吴冰的大哥大姐,还是按所谓的家谱起的两字名,轮到吴冰,因为生在冬季,正好下雪天,爸爸匆匆地看一眼,上面早有一儿一女,这一个无论是啥,可能也撩不到他的兴奋点了,说要破“四旧”,不要再按所谓的封建糟粕什么家谱一类的起名,随口对着外面的千里冰封,给小闺女叫了这么个单名。
可是长相?!大嫂也在一旁掺和:“怎么可能长得像他小姨?咱小妹多漂亮呵!那哪是一个层次的?”
新娘款款地前来,聚光灯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全身上下。在白如冰雪的婚纱衬托中,新娘有一番纯净的美,出水芙蓉似的晶莹剔透,那一抹留在唇上的火红,在素净的宛若仙子的背景里,显出艳丽的光,夺目的彩,步步逼人的神。她要亮相的舞台,不光是作为新娘的人生,还有实现进阶社会的野心。
吴冰盯着范处的那个方向,他抻长脖子贪婪地望向台阶上女神般的新娘,她记得范处评价过潘小雪,聪明,是真聪明!那是一个职场男人对旗鼓相当的对手最高的赞赏,他现在已经折服于她的另一个武器,美貌上了。
吴冰回了信息:可以呵,找时间我们单独喝茶。
范处根本没看到那条讯息,他的神魂已被全场真正的女主角吸引过去,已经全然忘记和过去情人的调情。
№ 3
总行的稽核风声一下来,网点的准备工作总是要忙碌个两三天的。原来没成立稽核处的时候,大家都打有准备的仗,总行通知区里,区里再下达各要检查的网点办事处。外部环境,内部环境,对客户的态度,工作时的效率,以及账务,全面打分,然后,审核完毕,过场走完,顺利通过,双方乐得高兴,心满意足,一起吃顿工作晚餐,觥筹交错之间,互相再进一步拉扯上关系,诸事大吉。成立独立的稽核处后,完全不一样了,一点风声也没有,突然袭击,凌厉作战,打得网点办事处措手不及,当面写完审核报告,责任人签名,盖章,稽核处的同事连沙发都没坐热,公事公办地冷脸离去,剩下网点办的人,终日惶惶等待处理结果下来。
新上任不久的总行行长说,银行只有这样搞,才能杜绝一切不合规的风气,才能防范一切危险的苗头,还有不可言说的潜藏的“违法”甚至“犯罪”行为。毕竟是金融单位,天天和钱财打交道,错一点都会引起大祸。
吴冰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迎头碰上稽核处成立后的第一次检查。
吴冰刚进银行的时候,比潘小雪还要小三四岁,青春勃发,亮丽动人。那时候时兴直披发,长及脚踝的大摆裙,并没要求穿一式一样的行服,吴冰身上总搭一件纯色的衬衫,白的,粉的,淡黄的,清雅可人。河边区支行的同事都说,新进来一个纯情的女大专生,张曼玉的身材,李嘉欣的脸蛋。在一众打扮稍显港味(对,那时候崇尚港台风)的女行员里,清丽的吴冰,尤其动人。
吴冰没什么野心,分到网点会计核算部,在柜台窗口和各企业商户的财务人员打交道,一打便是上十年。再美丽的女孩子,也是如此短暂的花开时节,匆忙嫁给某一个让人艳羡的男子,成为他的妻,成为他孩子的母亲,收敛起曾经盛开给世界的美丽花朵,洗手做羹汤。如果不是男人太绝情,在外又太滥情,这种婚姻,也许也能维持下去,毕竟离婚是吴冰最坏的选择,承认自己人生失败的选择,良好的家境,父母高干的背景,兄姐的社会地位,让她艰难地做出这种抉择,也是多少个苦夜里,辗转难眠,权衡了好久才下的决心。
接踵而至的讥笑和嘲讽随之而来,那个时候的风气,不比现在开明,一个女人离了婚,任她的前夫怎么荒唐怎么可恶,白眼总归到那个被“遗弃”的女人身上。单位里忽然多了许多给她穿小鞋的,女同事尤其恶毒,曾经被压制的那些不起眼的绿叶,霍然发现头顶上的红花落败下来,相当意气风发,相当志得意满,以为自己的命运流转,也能跃上枝头,花开一季。别人的失败便是自己的成功,在女性同事里,这点尤为明显,那纷纷而来的敌意里,原来潜藏着那么多年的愤慨和嫉妒,终至发泄而出,像阴沟里被堵塞多日的秽渣,一找到出口,搏命地猖狂奔流而来。
男同事也好不到哪里去,似乎离婚的女人,便是他们的甜点,再好,也不过午后的下午茶,任谁都敢对吴冰似明或暗地调笑一番。有个中年男科员,在食堂里坐吴冰身边,把上好的粉蒸肉搛给她一筷。吴冰婉言谢绝了。男科员笑着说:“肥而不腻的五花肉,你尝一口,增点肉也是好的。你太清瘦了!”语音中流露出怜惜和爱护。吴冰受不了周围人放下碗筷成心看一出好戏的局面,坚辞了,实在却不过,冷了脸,端自己的碗,到僻静处坐下。一帮同事大笑起来,奚落那被冷场的男科员。吴冰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只是自己实在无法下咽那种五花肉,自小就没尝试过。便听得那男同事在大食堂里高叫:“她可以和别人睡,为什么就不和我睡?!”所有人都捶胸顿足地狂笑,饭菜喷了好几桌,惹得一边的清洁阿姨一阵阵地抱怨。那是单调烦闷的银行生活里难得的开心,吴冰成为他们的笑料,散发着饭菜味的食堂,俨然成了Party的现场。
她第一次知道,女人生命中有个男人,还是至关重要的……
检查全部合格,几乎各项都达到满分的标准。潘小雪不是带队的,只负责写核查报告,一项一项地写完,让身为网点负责人的吴冰签字盖章。带队的稽核处副处长说:“下来查了一拨,现在你们这个网点,是最高分。”一旁陪同的区行长满意地冲吴冰举了大拇指。
工作餐安排在酒楼的一个隐秘包房里。现在上面要求严格,但吃饭终还是生活必需的,都是自己人,四个稽核处的,四个河边区支行的,除了吴冰和潘小雪,全是男士,大家轻声静气地进入小包间。
副处长坐上首,区行长和吴冰分坐两侧,潘小雪坐区行长旁边。酒上来,是区行长放置在酒店的一瓶有年份的汾酒,现在汾酒名声好,是酒中的上品,仅次于正品的茅台和五粮液了。但区行长介绍:“入口比茅台还好,毕竟是浓香型,同一个香型里,它又比五粮液还醇厚,你尝尝,郭台铭只喝这款的。”论级别,区行长比副处长还高半级,但稽核处毕竟身在要害部门,手握尚方宝剑,权力怎能小觑?再加上他两个相识日久,交情深厚,所以也不拘俗规。这不,副处长把酒杯按住:“你知道我的,只喝茅台。”大家也没觉得稽核处副处长不给区里的正行长面子,说笑一番,各自杯满上。
区行长在潘小雪这里倒酒,又遇到阻塞。潘小雪按住杯口,说:“我不喝酒,我只喝白水。”大家说,哪有这个理?连副处长也劝,小潘,酒嘛,少少地来一口,也没什么事的。大不了你醉了,我让区行长派人送你回家。
潘小雪仍旧不松捂住杯口的手:“许你只喝茅台,就不许我只喝白水?许你装阔摆富,就不许我叫穷?”
大家愣一下,副处长忙说:“好好好,那我们都喝行长给我们准备的汾酒,都不许废话了哈。”
吴冰在一旁赶紧给副处长斟满,酒桌气氛热烈起来。
吴冰从头到尾,没和潘小雪有眼色交流。她的眼角余波也告诉她,潘小雪也没把眼神往这个小姨身上瞥过。吴冰一边在酒桌上担起阿庆嫂的角色,布菜,劝酒,招呼稽核处的客人,维护好区行长的脸面,替区行长挡酒,花蝴蝶一般地穿梭在酒桌上,像她每次在银行里陪同这些重要的上级或者客人,照应四方,滴水不漏。她的脑袋里一直没停歇地思考,潘小雪在稽核处的地位,潘小雪和那个副处长的关系?那么撒娇耍赖的话语,在这种场合顺溜地出嘴,潘小雪若不是真单纯得要命,就怕是和副处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吧?
康康会怎么想?
区行长有点喝多了,他本身酒力不行,所以行里如果有这种饭局,一般都会让吴冰或者别的能喝酒的干部陪同。区行长对着潘小雪,红着眼睛说:“我一看你,就是能力相当强的。小潘呵,好好干,将来我们这拨人老了,全是你们的天下。是不是?”他折转身子,对着副处长。两个人大笑一番。
范处当年真的对她很好,不然,吴冰也不会动那种心思,成为第三者,一心想嫁给他。离婚后,好多人也给她说过媒,也有男性追求过她,但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吴冰,对男人的把握度已经提炼得很高,她不想再轻易踏入又一个火坑。而范处,几乎没有前夫所有的缺点,却又占全前夫身上所有的优点,除了他老早便想摆脱的那段婚姻,范处这个人,几乎是上天为吴冰量身定做的真命天子。然而,便是他的婚姻,让他的优点在此无能为力,他没办法下狠心离开他完全没有了爱情的妻子,哭过几次,甚至绝望地想和吴冰离家双双出走,但,慢慢冷静下来,他们断了这份情意。
只是断了情意,友谊还在爱情的灰烬里残存。范处升上官职后,竭尽全力提拔吴冰,几乎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网,让这段真正的爱情,在吴冰职场的提升中,经受住真金白银的验证。
吴冰成了网点负责人副职,两年后,又在全行举行的公开竞聘中,独占鳌头,破格提拔为正职,成为唯一的副科级级别的一把手——要知道,整个行里,网点负责人,全是正科级级别的。
吴冰又恢复到花朵盛开的时期。有人巴结,有人谄媚,有人献殷勤。职场上的地位,让吴冰撑足信心,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那种有底气的美丽,还有那种年龄成熟后的知性,以及掌控大局的松弛。
妈妈和姐姐老劝她:“再找个男人吧,总得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吴冰的想法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现在有钱,也有权,独自供养儿子绰绰有余,再也不用每个月为了生活费和前夫唇枪舌剑,找气受了。相反,前夫对她唯马首是瞻,唯唯诺诺,恨不得重修旧好。
吴冰想,生命中有自己把握得住的事业,可远比有个男人在一旁,要重要得多了。
倒酒到潘小雪这里,潘小雪忙说:“不用了,您歇着吧,我自己来。”她挺客气的,旁边人看到了,大约会意识到这是职场小辈对前辈的尊重。但吴冰能感受到,潘小雪语气里,对长辈的尊崇和谦卑。她旋即转开,裙裾一摆,扬身走掉。
这种所谓的亲属关系,如果当事人自己不说,行里的人事处都没办法查到。
就让我们两个联手吧,共同征服这男人掌控的世界。吴冰对着满桌的酒气醺醺的男人们,暗暗地想。
№ 4
潘小雪生完孩子休养三个月,就上班了。上班前,约过吴冰一次,在市音乐厅那个地铁站,直接从地铁C-1出口进入地标性建筑,再转直达电梯,左弯右拐,就进入潘小雪约见的那个会所。会所挺隐秘,一般人可能不知道有这么个去处,位置又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内,经营这种场所大约所费不赀,而且已经显然不是财力的问题,隐隐地透露出某种不可一世的权力的傲慢和漫不经心。
吴冰在被带进小包间的同时,心里想,这两年在总行的打拼,不知潘小雪已经成为什么级别的打怪之才了。
潘小雪身材恢复得极好,比生育前略丰盈,脸蛋也更白皙。她起身迎接小姨。在这种私密的场合,她热切而熟络地唤吴冰为“小姨”,充满亲昵之情。她吩咐服务生给小姨来熟普,吴冰笑着拒绝:“就咱俩私会,简单吃点吧,吃点大家开心的东西。”她让服务生给现打一客新鲜的百香果汁,她现在爱喝这个,维生素含量高,其余的菜式素一点,晚上她不大吃太多东西。潘小雪应允,点几道小菜和点心,两个人对面坐定。
潘小雪生孩子后,吴冰只去过一次,给小宝贝送了红包,没再探视过。潘小雪和康康有自己的新房,大姐在康康婚前就买好的,和大姐在同一个高档小区,不是流行“一碗汤的距离”吗?大姐说,这样,晚年好相互照应。但大姐还没退休,据说有高级职称的她,能干到六十岁,便是退休,大姐也决计不想当孩子们的保姆,那碗汤,看来不知谁做了?听说是潘小雪请了自己的母亲过来照看,还另外又花钱雇了阿姨,康康每天照常上下班,回到家仍旧闲来玩游戏,有时候嫌小宝贝吵得慌,还把小书房的门掩住,摒弃一切干扰他下班休闲玩乐的噪音。
吴冰能想象潘小雪初为人母的手忙脚乱,甚至能深谙潘小雪对婆家和丈夫罔顾小宝贝降临的冷淡的心寒。有时候,婚姻也是得付出代价的,你得到一些,也会失去一些,她相信,老到的潘小雪,早在婚前就有思虑和取舍的。
吴冰坚信潘小雪的老到,也是因为潘小雪根本不和她提初生儿的家常,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任何絮叨,她甚至都没谈宝宝的变化,这个阶段,孩子应该能翻身了吧?能被大人逗乐了吧?能有多少让新妈妈开怀的细碎琐事?但潘小雪半句话都没讲过那个孩子,那个应该称呼吴冰为“姨奶奶”的天使。她正经地和吴冰谈论公事,就像她这次邀约吴冰出来,在这么奢华却不张扬公开的场所,面对面地讨论她下一步的工作,认真地商讨的是她的前途。
“柳处可能不想要我,极力让我离开。范处已经给我暗示了。”柳处是稽核处的另一个副处长,二把手,学历高,经验丰富,主管业务。而且是个女性。潘小雪补充道:“她挺厉害,对下属要求极严。我其实也不太明白,都是女人,也都生养过孩子,为什么不能体谅新做母亲的操劳和艰辛呢?我就提过一句,我们是有哺乳时间的。她白眼对我,那你回去养孩子好了,我这边不需要闲人!”
吴冰不认识柳处,倒是听说过她,但没打过交道。不过这样的女领导在银行比比皆是,比男人还能打,还能拼,所以才能跻身要职,取代范处是迟早的事,范处倒没和吴冰提过这些办公室斗争,但从范处的片言只语里,也能觉察一个男性对女同僚的戒备和危机感。
每个职场上的女性都得走过这样一段路:生育,然后被闲置。顺应时事的,在孩子上幼儿园前,亲子阶段舍不得放弃的,就只能在岗位上老骥伏枥,待时机成熟,孩子不用再如此费心费力后,有备而来,反戈一击,再在职场上找到重心,夺回曾经的领地,大踏步地向前,和男性共较量,争取更大的战略高地。
吴冰也是这样过来的。她那时候更惨,还只是个小柜员,也是因为想和孩子更多时间地待在一起,得罪了顶头上司,被弃之如敝履,从会计柜扫到储蓄柜去。不想辛苦,却更辛苦。会计还有周六周日的公休假期,储蓄员却连周六周日都要排加班的。吴冰哭得梨花带雨,也感动不了那个同样做着母亲的女上级。储蓄柜台一待,就是两年,前夫和康康一样,什么时候管过孩子?婆家就更不用说了,婆婆和大姐一样,是享乐主义者,甚至比大姐更不如,都退休了,每天只惦记着她的老年合唱团,参加老年绘画课,连孩子的尿不湿都不曾帮忙替换过。但是,这有什么抱怨的?想当年,吴冰和潘小雪一样,不是也为着婆家的背景而暗喜过那个阶层的阳春白雪,只有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时,才知道下里巴人的家庭里,会有活色生香的互帮互助的体谅。
潘小雪显然不在乎这些婆婆妈妈,她在意的是职场,她在社会中的位置。一个女人,总得吃过这些现实的苦和累,才能在真正的职场搏杀。
真难!
“我也一样的!”吴冰的那客百香果汁送过来了,抿一口,味道确实不错,酸味被一种类似蜂蜜的甜压住,好喝极了。吴冰看看潘小雪,又朝窗外望去,天已经黑下来,灯火满城,有多少人在为生活打拼?生命其实真是毫无意义的,从起点到终点,《红楼梦》里怎么说来着?终不过一个土馒头?那么费劲几十年,又是为着什么?可是,活着的那几十年,不就想着在这个高处,优雅的帘栊处,能肆无忌惮地俯瞰人家的低,嚣张跋扈地享受自己的乐?奋斗的意义,也许就是每个人生命的意义,同道中人,就是持有同一种生存目的的朋友吧。
“我的下属,女下属,如果生育了,哺乳期间,我也不想要她,找无数个理由挤掉她,赶走她。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们的职位都有自己的职责和任务。如果你少做或者不做,别的同事就得分担。从这个角度想,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吴冰冷静地说完。
潘小雪顿顿,沉默一阵,略点点头:“可是,问题的关键,柳处想要赶走我,正好趁我这个哺乳期的理由。我意思是,便是我过了这个哺乳期,或者我选择正常上下班,她也铁定心思不要我!”
“那就去迎合她,搞定她,让她离不开你,让她觉得你是她的左右膀!”吴冰有些不耐烦。做领导后,她慢慢地也有自己的一套,想要站住脚,想要再往上爬,除了能力超群,也得维持各方面的关系,轻飘飘地,不想付出,或者随便付出一点,就想得到回报?世上哪有那么轻巧的事情?!
潘小雪真是冰雪聪明,马上应道:“行的,我明白了,我会努力让柳处也喜欢我的,也觉得离不开我的。”
吴冰微微地对潘小雪笑笑。
两个人慢慢拉起一点家常。吴冰说:“康康一直被宠着,没心没肺地长大。姥姥疼,舅舅爱,爷奶叔姑那边,更是把他当个宝!他可能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是一家之主了,是孩子的父亲了,你多担待他点。”
潘小雪笑起来:“小姨,你见外了。我是因为爱情结婚的,康康是我的初恋,我用心尽力地一往无悔地爱着他,他打动我的便是他的单纯和孩子般的心,现在,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我对他的爱,只比曾经更增添了无私,他们父子俩的好,就是我的好,我们做女人的,不都是这样的?您说,是吧?”
吴冰看着真诚地向她倾诉的潘小雪,她稍有一丝恍惚,一点游离,她不确定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她对前夫是不是还有那样的温情和爱恋?生活的细碎把一切都搅乱,她看出前夫的所有不堪来,甩手掌柜,不管孩子,自顾不暇,逍遥度日,她那时怎会没有抱怨?她对前夫的爱情,倒是随着孩子的降临慢慢削弱的。
“那就好,谢谢你!”吴冰也真诚地对着潘小雪,“我们是一家人,职场上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的,你放心好了!”这话是真实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她虽然不太相信潘小雪对康康的所谓一往无悔的爱情,但吴冰心里明镜一般,在这个银行大单位里,必须和潘小雪携手前行,才能真正地升级打怪,进阶上爬。现在的形势是,不管范处还是柳处,谁都不是可靠之人,谁都不是能依傍的,只有靠她们自己,联手对付一切,才有可望破冰前行,到达更大更远的顶峰。
银行的内部制度里,是不允许亲戚成为同事的。这种隐秘的关系,她们一度保守得相当好,就连范处,也不明就里,以为那次的婚宴,吴冰是潘小雪的职场恩人,才得以上座呢。她们得利用这层迟早会揭晓的关系,组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壁垒,在这个男人们和近似男人的女权们霸占着的地盘,一争高低,得到自己的城池。
№ 5
支行会议如往常一样,开得冗长而乏味,却又充满紧张和压力。每到年底就是这样的,行长总动员,第二副行长发言,第三副行长发言,第四副行长再总结性发言。然后,几个重要网点的负责人发表讲话,都是一定要力争完成今年的指标的那些表决心的话,最后,再两个业绩排末梢的网点负责人,灰头土脸地誓言,一定要翻身,创出历史最好水平,好像要拼死一战的感觉。
会议结束,已经晚上八点多,夜色早已降临,大家虽饥肠辘辘,也不会指望行里会安排工作餐,各自匆匆返家。一个男性网点负责人还准备蹭吴冰的座驾顺路走的,但陈行长过来,让吴冰留一下。
吴冰强打着精神,进入陈行长的办公间。陈行长从身后的小柜里,拿出一袋冻榴梿干,一盒台湾松塔千层酥,又转身泡一杯热茶:“柠檬的,特为你泡的,你一直喜欢这种口味,现在还没变吧?”
吴冰本来强硬的后背,在陈行长关上房门都没忘记硬挺的脊梁,这时,突然就软下来了。已经过去六年了,他还是对她余情不忘?
她想想,顺势坐下,抬眼望望陈行长,接过他递来的柠檬茶,勇气实足地紧盯着他。陈行长一向强势的人,被吴冰这种眼神看着,倒怯气起来,左右躲闪。
“我是想给你说一下,稽核处那个潘小雪,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你们有关系吗?”吴冰不做声,抿起嘴唇,紧紧地不发一言,陈行长只好接着说下去,“她过来做副行长的事,你不要下太大功夫了。”
看来这事瞒不下去了。这段时间她的动作太大了吗?连老奸巨猾的陈行长也觉察到?总行看来风声不小,消息已经传开来。陈行长是吴冰的顶头上司,如果潘小雪的事情办不好,准会惹得一身骚,将来大约有吴冰的好日子过了,那就比较麻烦了——毕竟是吴冰参与想引进这个与陈行长抗衡的人来。
“如果潘小雪过来,只会对你有更大的好处。”吴冰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紧要关头如此急中生智。
“什么?”陈行长挑一下眉头。
那年,吴冰还是网点负责人的副职,主管网点的业务。陈行长刚从下面的县里调过来,意气风发,杀伐决断。虽然个头不高,但身形清瘦,儒雅之中,又带点英气,几次会议后,便让河边区的全体职员折服,总算来个清明的将才。
河边区支行,一直在市里的排名叨陪末座,扶不起的刘阿斗,半死不活的模样。这也有它的地理局限性,当年,河边区全是老牌的大企业,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支行完全是等着企业的财务送上门来,当年的企业职工,薪水稳定,也是储蓄大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老牌的大企业一个接一个垮掉,企业员工也多数下岗,支行失去重头,还在摆老谱,舍不下身架去迎合新的业务,这么多年来,上头派过好几任行长,想重振河边区曾经的雄风,却再无起色,那些后来居上的市场,渐渐被其它地区银行以及其它股份制银行瓜分。
陈行长毕竟从县里干起来,下基层,闯三关,一路走到今天,有他的经验和决断,再加上理论的分析,用于重新迎来客户的实践里,他的手腕和套路,让河边区支行的基层干部,不由得不服。
过去那些大企业地盘上,现在早都成了一批批新兴的市场,建材,电子,还有粮油,老宿舍楼拆掉重建,诞生新的社区,还有一笔笔的在谈和谈好的旧改以及拆迁项目。陈行长要么亲自出击,要么带领他刚认同的手下,个个攻破,重新修复失地,抢占战壕,打得一片烟火四起,缤纷满城。河边区的数据,每每破新!一次又一次得到表彰。吴冰当年的上司,正职的网点负责人,也被派到个金部,主攻有钱人的VIP理财服务。吴冰由此升为正职,虽然级别还只是副科级科长。
接踵而至的,是吴冰为此而不得不参加的数次会议,全是下班后的会,当年她意气风发,甚至升职为重任的快乐,也被这疲沓的会议,弄得满腹怨言。
她不知道,这是陈行长追求她初始的一着棋,为她,而让十多位网点负责人陪同熬煎的阶段。
他很快对她展开攻势,直抒胸臆,没有半点装模作样。他离异,她单身,两个门当户对,果真般配。
吴冰说不上对陈行长有太多的情愫,他的表白几乎没有一点铺垫,是一蹴而就的,她当时惊异之余,恍惚一下,点头应允。那个时候,她回到自己家里,对着孤灯单床,落寞许久,权衡一夜,觉得这种归宿还算可以。妈妈会欣慰吧,总算能把自己再嫁掉。大哥和大姐也会吁出一口长气,在和别人炫耀自己的家世时,再不用为妹妹的离异而觉得多少有点白璧微瑕。
“我是说,潘小雪如果真能过来,她一定会是你这边的,她一定会帮你打败老东方!”吴冰突然觉得底气十足,是的,潘小雪是她的人,吴冰可曾也是他的人,他们三个一联手,老东方还能在这个位置坐得稳吗?陈行长想了多少年,干掉老东方,取代老东方,借力打力,隔山打牛,将会胜得毫不费力!吴冰为这个前景兴奋异常,连声调都激昂起来。
老东方在河边区待得太久了,功劳全是他的,事情却全是陈行长干的。他们下边的人都怎么议论过?陈行长这个实干家,实在太委屈了!两年前,陈行长甚至想调离的,但总行不答应,给他画了甜蜜的大饼:过两年,会把老东方调到机关,那时候,就是陈行长一统天下了。可两年过去,遥遥无期。而且,自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如此靓丽,陈行长如何舍得拱手离开?
陈行长坐下来,半天,没再说话。他跷着腿,眼睛从眼镜片里盯着吴冰,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甚至想娶回家的女人。他笑一下,终于说:“你的能量还挺大的,真能把潘小雪搞过来?!”问的语调是平缓的,吴冰听不出他的语气,是试探还是疑问抑或反讽?和他打过那么久的交道,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其实说到底,她无法了解他。她完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她只知道他是危险的,随时可以捏住她,弄不弄死,就看他当时的心境了。
“我搞不过来她。我哪有这个能耐?只是总行有人问,我说点好话。毕竟她到我这边稽核过,打过交道,我们还互留微信,感觉不错。”吴冰非常注意自己的语气和言词。她一再告诫自己,话不能多,决不能多,多了就露馅了。
“来个熟悉的,彼此有好感的,总比来个陌生的,不知什么脾性的,要好多了吧?我反正是这样想的。”她淡淡地解释。
陈行长笑道:“行,我明白了。”
吴冰起身:“那我走了。”
陈行长点点头,在她身后追一句:“我以为你只和范处熟悉,还不清楚你和徐春的关系也不错。”吴冰定定,没回头,拉开门,离开。高跟鞋咄咄咄地敲击在支行大厦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
陈行长最后的话,语气仍旧是平缓的。他知道她和范处的过往吧?也知道徐春对她曾经的垂涎三尺。他的话里永远饱含着阴阳怪气,当初他反悔自己的诺言,把她像抹布一般地扔掉,而从没半句道歉,现在的字里字外,明摆着暗示她的风流和浮浪,是的,她该遭他的抛弃,她本不是他理想的妻。
可是,那又怎样?范处位居要职,徐春现在也是人力资源部的一把手。这些她曾经看上或者根本看不上的男人,在她抱定“不抛弃不放弃”的与男人打交道的哲学后,在她打定主意要把追求过自己的男人变成“闺蜜”的宗旨后,他们总还是她手上的利器,能帮着她完成一些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吴冰得意地笑起来,咄咄声更使劲些。她要把这些声音踩在他的心尖上,让他痛,让他难受,让他发狂就像困兽,让他终于觉察她的不可小觑而撕心裂肺地悔过!
№ 6
妈妈八十八岁大寿,本来说在天星楼办两桌,但大哥大姐改主意,说就在家里办,热闹,也私密。家里人都心照不宣地赞成,毕竟家里小辈们都成长起来,外头风声紧,稍有不慎,被有心人利用,就会误了大事,所以,不要耽误小辈的似锦前程,他们还有长远的路要走。
请了上好的厨子和帮手过来,直接在家里开的席。
没人落下,全部过来,老的老,小的小,在妈妈的院里,挤满一屋子。
大哥陪妈妈聊天。大哥快退休,现在佛系得很,自从爸过世后,大哥在官场上不似从前,把命搭进去般地苦干,如今慢慢往二线走,除非培养自己儿子的人脉才出场,一般充耳不闻身外事,现在作孝子,每晚给妈妈通一次电话,周日再忙,也过来妈妈这边小聚。
大姐从厨房出来,拿杯麦茶递到吴冰手中,和吴冰聊些家常,妈妈保姆的手艺啦,这老房子的维修要去找干休处啦,吴冰不是特别上心,因为从来都是大嫂过来管理,她不是特别清楚这些小细节。
“我说,你还是和妈妈住一道吧,爸走后,妈妈也孤寂,你儿子又去住读了,你们两个现在住一起,相互照应,不好合适的?”大姐淡淡提议道。
离婚后,吴冰确实带着儿子回娘家来住过。爸妈是高干,有干休所分的这处小院,她重新回娘家,又住到自己的闺房里,熟悉的氛围,熟悉的环境,但有些地方确实完全不一样了,她是个结婚又离婚的女儿了,还拖带着个孩子。家属院里其他的叔叔阿姨们,那些自小看她长大的长辈们,再和她打着招呼,眼里就多少多了些东西。
与时俱进,但有些思维却是没法子改变的。这些长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个个家里,未必圆满,但流言和蜚语总还是能砸在不循规蹈矩的人身上。到能独立的时候,吴冰赶紧买房和儿子搬离了父母处,她也不想父母让人“好心”地盘问,他们唉声叹气,耻于说起她的变故的神态,让她觉得对不住父母。
“离得不远,我隔三差五地过来就行。”吴冰回复大姐的提议。她应该是最让家里失望的子女,婚姻失败,再婚受挫,混到如今,也只是个科级科长,不比大哥大姐。想当年,家里多为她自豪和骄傲,她长得那么美丽,性格温柔,学历不差,工作不错,说亲的人都快踩断父母的门槛,精挑细选找到背景那么不错的人家,又来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婿,真是锦上添花。
“不想再婚了?”大姐压低嗓音,知心地问。吴冰后来的婚事,大姐多方操劳过,但一直没成,大姐便冷淡心思。这句问话,其实吴冰懂,只是某件重要事情引渡的一个前过场,不用回复就行,只管等待后面的话。
“潘小雪还行吧?”大姐努一下嘴,朝客厅里那片喧闹的地方问话。她的孙子已经四岁,正是最活泼的年龄,有样学样,说话奶腔奶气,又不失智慧,乐得老人和大人在一旁开怀。潘小雪在孩子面前是母亲的样貌,耐心,温柔,细致,呵护。吴冰盯着潘小雪,她正蹲在地上,和孩子的视角角度一样,充满温情地和他解说世界陌生的一切。
真想象不到潘小雪还有这一面。
“挺好的,能力特别强,应该前途无量。”吴冰抿一口麦茶,认真地说。
河边区支行现有四个行长,潘小雪上任已经半年,主管业务,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虽然只是排末梢,毕竟她的年龄和资历都在那里,年轻,经验尚浅,但干下去,那就未尝可知了。
“现在提升的都是博士,她一个女的,只是研究生,也不知将来如何?”大姐忧心忡忡。康康窝在姥爷曾经的书房里,和吴冰的儿子在研究王者荣耀。大姐估计对康康有些死心,康康不像大哥的儿子和儿媳,现在已经能加入长辈的圈子,和长辈们一起论古谈今,嘴里的人名全是城中的官宦和商场大鳄,已近“相识尽富贵,经过赵李家”的境界,达到吴家培养的第三代人的梦中理想。康康现在机关,跟着一个处长,还在跑腿阶段,人又宅,自小又是幸福堆里泡大的,受不得苦和气,如果能提拔上去,除了家人的帮衬,自身还得热情才行。但康康似乎不是这块料。脾气和教养算是好的,拨一下,动一下,但安身立命在官场,似乎看不到光明的前景。
大姐把心思转在儿媳身上。吴家的女人有这点好,像妈妈,不以做家中贤妇而自居,打拼社会,不让须眉。如果儿子不成,儿媳也可以被寄予厚望。
“她有能力的。现在其实研究生最吃香,不像本科生知识浅显,又不似博士眼高手低,我们行里,对研究生其实是最看重的。”吴冰想到第二副行长,她曾经的恋人陈行长,也是研究生毕业,在县里干过不少时间,被提拔到市里来,还有第三副行长,同样是硕士毕业。只有正行长老东方反倒学历低一点,仅是本科,但人家工龄久,在银行工时最长,又是书记,另当别论了。
“你那个他,会不会给她下绊脚石?”大姐细细地问。
陈行长并不知吴冰潘小雪的关系,不然,按他处事的能力和效率,潘小雪不可能调过来当副行长,成为他的掣肘,眼中钉,肉中刺,潜在的威胁。吴冰笑嘻嘻地调笑过陈行长:“唉哟,她一个女的,怎么可能威胁到你?”陈行长当初射过来鹰隼般的锐利目光,那锐目曾经如此锋利地打动过吴冰,使之视其为智慧之光,这时射将过来,却使吴冰不寒而栗。
“只有女的,才最具威胁性。”陈行长收了寒光,接住吴冰的调笑,呵呵地迎合这句,让他刚才的失态,成为玩话,他希望吴冰把此当玩话。
大姐当初对陈行长和吴冰的这段,是抱以巨大希望的,更别说大哥大嫂了。吴冰还记得当初宣告她不日会再婚的决定,大哥大嫂的脸上绽放出的光芒,好像身负的一种重压,终将解脱地长吁一口气。吴冰那时才感觉到,她的婚姻状况,给自己的家人,蒙上过怎样的阴霾,虽然,她不觉得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离异,有孩子,外乡人,是行里的第二把手,拿百万年薪。一条一条地讲出来,他们的眉头慢慢舒展。也可以的,不错了,只要对我们小妹好。
吴冰一向认为自己高攀了陈行长,在家里,可见大哥大姐还有妈妈,和她的思想一样。唯有父亲,不发一言,私下里再追问一句:“你也晓得婚姻是怎么回事了,不用为着嫁人而再嫁。一个人过,如果快乐,就一个人过吧,爸爸只想你幸福和开心。”吴冰当时忍住眼泪,笑嘻嘻地按住爸爸的话头,打岔到别的地方去了。那段恋爱,奔着快把自己处理掉的爱情,谁知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在里面呢?还是私下里以为,这段也能算着门当户对的婚姻,终于把自己从单身离异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呢?她好想爸爸了。
潘小雪在甜蜜地和儿子玩耍,用成语,用英语,用各种类似大人才会使用的词语,和儿子贴心地对话,商量,讨论,真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或者也在为弥补大量耗费于工作上的时间,而和儿子有真正的亲子时光?
吴冰能体谅她的不容易。看到那小孩子和自己妈妈的亲昵,而和旁人的生疏,包括和大姐以及大姐夫的生疏,甚至从来没叫过闹过要找“爸爸”,那种四岁小男孩本应有的对爸爸的模仿和崇拜以及依恋,全然没有。他依偎在潘小雪怀里,非常认真地指导潘小雪玩乐高,伙伴性的,撒娇性的,那种亲密无间,应该是每日里感情上的培养和依恋的积聚。
吴冰想,这个女人,到底付出了多少呵?!
№ 7
吴冰还在犹豫调往哪里?行内有规定,网点负责人四年须轮换,不得在固定网点持续任职,另外,这个时期也是行内大规模竞聘管理干部的时期,公开演讲和展示自己的管理水平,曾经的负责人全面洗牌,末尾两名将被淘汰掉,提拔新的负责人。
吴冰业绩一直很稳,自从成为负责人后,她待过的两个网点都处于中上水准,也没出过大纰漏,甚至还拿过两次市先进,她不担心自己会被末位淘汰,她现在关心的是会调入什么样的新网点。
人事上的,业绩上的,管理上的,都得重新磨合。每四年一次的这种轮换,总让吴冰多少有些心情不悦,她是个在舒适区非常适应的人,极怕变化。本来,家庭生活的变故已经让她觉得人生不够完满,充满不确定的变数。她希望自己在事业上能一帆风顺,顺风顺水地熬到退休。
是的,退休,她已经快进入退休倒计时了。现在行里倾向于领导干部年轻化,专业化,学历化,从各个方面来说,她也觉得自己老朽了,不太能经得起折腾。她一直在做某些退休前的打算,看到原来那些叱咤疆场的同事或者上级,灰头土脸地萧瑟地退居二线,干着不痛不痒的闲杂事务,遭受原来被他们欺压过的下级如今嚣张的嘴脸,吴冰认为,还莫若回家,把位置腾出给人家,省得受人轻贱呢。
陈行长不这样想。“你还能干几年呢!你怎么会这么消极?我告诉你吴冰,你要退,也得直接从位置上退下来,走得潇潇洒洒,领导范儿足足地离开。然后,别再回来,那时但凡有任何事,也不要再回来,就在家里好好地享受退休岁月!这才是正正经经的退休时光!”陈行长奋力地把手一挥,“而现在,你在职的时光,就要大刀阔斧地干一场!别给他们留体面。你如果退居二线,再绥靖,他们也不会对你有好脸色的!”
和陈行长恋爱的那一年,从没在官场上有过足够经验的吴冰,被陈行长的雷厉风行的性格慑服了。她以为的职场,只是自己凭着花容月貌,示弱伏低,能在男权的手上,分取个自由自在的境遇。可陈行长全然不这样看。都是战士,战场上哪分什么男女?你如果弱小,会有狼一般的猛士取代你,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你得拼尽全力,注意力高度集中,才不被猛兽吞食淘汰掉。那时候,她崇拜欣赏地看着这个将会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她才不想在职场里再血拼了呢,她只想把自己再嫁掉,得一个完美的家庭。她甚至在琢磨自己的年龄,比陈行长大四岁,但并不显老,反而因上天对美人的眷顾,和自己悉心的保养,显得比陈行长还略小几岁。然后,她应该会给他再生个孩子,男孩子,那时二胎政策已经出来,陈行长带着的是个闺女,他应该很想再要个儿子,毕竟是农村出来的,总脱不开“养儿防老”或者“无后为大”的窠臼。
陈行长在她的办公室里坐着,吴冰办公桌对面的长沙发上,他双腿奓撒,背往后靠,舒服的姿势,左手搭在沙发背,右手时不时地比划一下,不比划的时候,右手是触着他面前茶几上的马克杯,为他专门倒的祁门红茶,他一直好喝这口。“你听我的,去总医办,这几年,还是挣钱要紧。把钱捂到口袋里,比什么都强,有了钱,别的事儿都好办些。你自己的事,你孩子的事,还有将来下一个四年你再调职的事。”他声音低沉,说得非常认真。吴冰没看他,一直盯着桌上电脑闪动的变幻桌面,这是谁给她调成这样的?幻化得让人眼花缭乱,五秒钟蹦出个崭新的背景图片来,全是姿色和身材数一数二的美女。是的,男人最喜欢这种女性,年轻,年轻,年轻!
“我自己呢,是想去创新办,那边环境好,什么都是新的,设施,装修,还有人员,都挺不错。”吴冰把目光从电脑移过,转到陈行长这边。陈行长这次特地过来,明面上是查验各办事处,实际上一脚踏油门,直接略过其他办事处,跳到吴冰的地盘。他认为事关重大,还是当面和吴冰谈妥比较好。而且,真心实意地,他是为她好!吴冰谢过陈行长的好意,直接讲出自己的心事。在支行,现在有这点好,潘小雪是她的人,陈行长呢,也多少算是她的半个人。四个顶头上司里,两个就向着她,所以吴冰的前景,完全可以由着自己说了算。但偏偏,两个行长都非给她出建议。陈行长的意思是调吴冰去总医办,办事处环境比较旧,在市总医院里,但绩效完全不愁,医院光代发工资这一项,就是多大的存款余额?再加上医院还有附属的医科大学,病人的住院费,简直是坐收渔利,根本就不用出去跑业务,存款都是直接送上门的。谁都知道,总医办是肥差,每次轮岗,要多大背景的负责人,下多大的功夫,才能得到这块肥肉。
但潘小雪给的建议是创新办。创新办是刚成立没两年的办事处,随着区里创新开发区的建立而成立的,装修确实堂皇富丽,门面做得光彩十足。若说绩效,确实比总医办差一点,还得有能力的业务员出去跑业务,才能拉到存款,但发展前途是无量的。吴冰比较爱体面,她不喜欢总医办老旧的环境,窝在医院一个犄角旮旯,右侧转角是医院的太平间。她着实不喜欢这种不舒服的环境。“小姨,你又不差钱,那多的几个钱算什么?你还是去创新办,做出业绩来,不更有挑战性?!况且,里面设施配备是最先进的,啥都有,你接待客户什么的,有多体面!”潘小雪再细致地帮吴冰幻化前景:“如果做得好,总行能看不到你的成绩?你还能再晋升呢!我会帮你的,咱们再联手,把创新办做成标杆点,一定会在你自己的历史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早两年,所谓事业的成功,吴冰可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这两年,心境不同了,儿子慢慢成长,快要入大学,前夫那边虽然可以帮忙,但未见得尽心尽力,毕竟前夫早有了自己的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几乎把全身心放在新家上。男人大约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贪玩,到中年,终于意识到家庭的重要,把重心移回家里。可惜吴冰运气不好,和前夫相识于他毫无责任心的青年时代,受够了他的甩手掌柜做派。
儿子依恋她,儿子以她为荣。有次参加家长会,她被班主任留堂,班主任客气地称她:“吴行长。”网点办确实这样称呼各网点负责人,外行并不知道这里面的阶层之分,看到班主任谦恭的模样,那种平常颐指气使,惯常贬损家长的常态,还是在吴冰的职务前露了怯。她想,儿子在家长名录上的职务填写,流露出孩子对母亲的自豪,她不想让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连一点小小的虚荣都失掉。而为着孩子能顺利入大学,大学后能顺利工作,像康康,还有大哥的儿子一样,她也要为儿子的将来,积攒下各种资本,人际上的,金钱上的,她得不停地努力!
如果能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一下职务上的更大的晋升?当年人家都以为她这辈子副科级别到头了,毕竟银行承认的原始学历,吴冰只是大专,可最后不还是成为正科级别了吗?在一拨大专生面前,甚至本科生面前,她独领风骚,成为唯一大专学历却是正科级别的网点负责人吗?
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潘小雪是她的家人,她帮过她,她也一定拼尽全力会回报她!
“我能害你吗?我肯定比你看得明,看得远!这是我给你的建议,我认为是对你最好的建议。你想想,再决定吧。”陈行长起身,准备走了。
“行,那就这样定了,我去总医办。”吴冰探身起来,送他。陈行长惊异地看看她,有点不相信她这么快就改变主意,采纳他的意见。“我听你的。”吴冰温柔地,细声地吭出来。
№ 8
见到潘小雪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套衣裙,正是深秋,本来就灰蒙蒙的天空,万木凋零,高台树色阴阴现,像这个没有太阳的萧肃的天气一般,潘小雪的衣服是时尚的大地色,但实际上,黄种人不衬大地色,容易显得老气和没精神。潘小雪才多大年龄?已经满脸的疲态。
似乎和工作时的状态并不一样,工作中,潘小雪像打了鸡血般的,头昂着,身子挺得笔直,话音里饱含十足的中气,下级和同僚完全不敢小觑的那种能量迸射出来,也影响和感染着她周边的人。
吴冰坐下,笑道:“这家的酸汤鱼不错,挺有贵州风味的,适合秋天吃。我已经在来的路上预订了。另外,还要了楼下的两杯奶茶,杨枝甘露,做得挺地道。等会儿外卖小弟会送进来。”
这家没真正的包厢,吴冰订的位是雅座,最里边,竹帘隔住,也算是私密的小天地。吴冰又笑:“每次像做特务一般,弄得我觉得挺有冒险感觉的。”
潘小雪问:“小姨,你说,我要不要和康康离婚算了?”
潘小雪和康康的事情,家里已经讨论过了。大姐很强硬,嘴上说康康对不起潘小雪,但私下里给吴冰聊,如果潘小雪走的话,一定让她净身出户。“啥不是我们帮忙弄下的?她倒翅膀硬了,一拍就飞走?就算康康有一万个不对,但孩子房子票子不能归她。她可是空手套白狼,我们可不想投资落空。”吴冰点头也称是。
吴冰笑道:“男人嘛,都差不多的。你看看我,就知道离婚也没什么不好。”
潘小雪说:“我就是看着你,觉得离婚也没什么不好。”
吴冰又笑:“可离可不离的话,还是别离了。康康嘛,你有他没他,其实过得一样。但是女人,最快乐的还是事业上的成功,不是吗?事业给你带来的是绝对的安全感,有地位,有回报,也有意义。”
潘小雪皱眉头:“你真这样认为?”
吴冰认真地点点头:“我是真这样认为的。”
在总医办待的这四年,她积攒了当时自以为不屑的金钱,多到她足有仅凭自己的能力,把儿子送出国门去上大学,甚至还买下将来给儿子的房产,留给单亲的儿子一条金钱上的后路。如果不是事业,吴冰一个单身离异女性,能在社会上得到这些?还不是像以前一样,指望再低眉顺目地嫁个男人,在他手心里讨要一点零花钱?
吴冰俯身向前,慢慢地对潘小雪说:“你听我的,没必要弄得鸡飞狗跳,把心事放在事业上,一切都觉得没所谓的。到我这把年纪,你会有比我更大的事业,康康也早收心,你仍旧会有个完满的家庭。对儿子也是最好的!至少吃年夜饭,左边叫一声爸,右边唤一声妈,其乐融融。不像我,我是孤灯长明。”
潘小雪睁圆眼睛:“可是,爱情呢?我曾经追求的可是爱情呵。”
外卖小弟的杨枝甘露送上来了,吴冰打发走小弟,慢慢地啜一口,味道确实好,西柚,芒果,都有纯正的果肉被吸吮上来,连带着西米,也是又糯又Q弹,在秋天里喝上这么一杯,还有什么烦恼呢?
但是她能理解潘小雪,她也是经过爱情的人,每一次的经验都让她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和前夫的初恋,耗掉了她最初的激情,和范处的不伦之恋,躲在暗处偷偷当第三者的不甘心,范处最终悔诺而仍旧回到结发妻子的身边,差点将吴冰弄得精神衰弱,神色恍惚。然后是陈行长,这是生命中最后一个冤家,因为和他的交往,让吴冰不再对再嫁有任何期望,她绝望地只想孑然一身地过下去。
她其实很想把自己的经历说给潘小雪听,这个比她小十七岁的女性,这个正在被生活打磨的妻子以及母亲,这个事业正蒸蒸日上前途似乎不可限量的权力的追逐者,她想告诉这个还在说着爱情讲着爱情的女子,她甚至不相信潘小雪对康康真有所谓的爱情,如果有,那也是基于和别的可婚之人的横向比以及纵向比而得来的最好的数据,她相信潘小雪这个财经大学的高材生,据说当年高考数学满分的女学霸,会不经过算法比较来选择夫婿。
所以,这一切,当自己选择的一切,并没有如愿按计划走上轨道,作为学霸的潘小雪,当然会对这种失败无法忍受,不肯接受这本该在初期就能预见得到的纰漏。
潘小雪以优秀的脑力运作后,自然而然得出“止损”的结论。可是生活,哪有那么简单?
将来和康康的瓜葛,一样会毁损她生命中想重新努力的细胞,还有大姐和大姐夫两盏绝不省油的灯,他们会拼命拦阻她以后的发展,他们会认为他们的付出遭受抛弃和背叛而不甘心。错便是在康康,为何你不隐忍呢?错便是在康康,也是不是因为你对他的忽视造成的呢?这是所有社会人的共情和共性。一个在事业上较着劲的女性,逃脱不了这种被指责的窠臼。
这个世界,还是对男性太好了,这是他们的领地呵。
“你想不想扶正?”酸汤鱼端上来了,浓郁的味道,有点怪异,有点奇特,充满了异乡的猎奇和冒险。吴冰吃过一次,香汗淋漓,只呼过瘾。她让潘小雪赶紧尝尝,把郁结之气冲掉。
潘小雪疑惑地看着吴冰。她当然明白这个小姨的意思。行里的一把手老东方,风传会调到机关的一个处里去,也是退休前的一种缓冲。现在的风言风语是,总行这次不准备空降干部,直接在三个副行长里提拔,因为河边区支行这几年发展得不错,提上一个,让他接着把河边区弄得更有声有色。
“你有把握吗?”潘小雪搛一筷鱼片吃掉,果真名不虚传,味道奇绝。她喉头蠕动一番,又捞一勺,仔细地品尝。
“可以试一下的。”吴冰认真地说。
潘小雪的眼里冒出光来,在氤氲的烟气里,非常迷离,非常动人。
除了陈行长,还有一个第三副行长,排在潘小雪之前。这次据说老三和陈行长有最大的竞争力。老三背景神秘,也是从基层一路上来,帮扶他的人不少,但不知道哪尊才是他背后的大佛,所以大家倒都不敢对他造次或得罪,怕牵连上自己被踩踏。
潘小雪自觉没有希望,只想慢慢再熬一段日子,毕竟还没在副处待几年,又是女性,人脉不广,工作成绩虽有,但副职一向如此,干得好是正头的事儿,干得不好得挨批挨骂,反正这个阶段,就是积存经验经历的炼狱过程,也不敢想太多,根基稳了,才好办。何况现在家事闹心,不能不顾忌起火的后院。她是真心想离婚的,婚姻的底线,是不容许背叛,康康做得太绝了,她得反击。过日子毕竟是过日子,不能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个夫君,心早已不属于她。但真心地害怕损害孩子的幸福,单亲家庭的孩子总要在社会上受到或多或少的欺负和歧视,这个没办法不正视,她不能不考虑孩子的发展。但,如果能跃升成为一把手,支行的行长?那别的事,可能也未见得是太糟心的了。
潘小雪私下反思一会儿,她还是太重权欲了。没办法,当年她嫁给康康,也是精打细算这个家庭能给她在以后的社会成长中所起的作用。苦果自己摘的自己吃吧。但如果,真能转成正处呢?那可是上了一个大台阶了!
人生的快乐没有比这个更让她满足的吧?
她咽下一口杨枝甘露,小姨喜欢的这种怪味,她并不能接受,有股酸涩的感觉,如她的人生。
“小姨,你说的真的吗?那我们行动起来吧!”潘小雪忘掉了她的人生感情烦恼,把全副的身心投入到对这个权力的夺取上。
№ 9
风言风语已经甚嚣尘上,各路人马都有自己渠道来源的小道消息,言之凿凿,却又捕风捉影。但基本面是一致的:河边区支行会迎来大换血,四个任上行长要全部换掉!
据说每个行长都有不小的问题和材料传到上头,市行极为恼火。本来在年终表彰大会上,河边区已经在全市十三个支行排名第二,而且因为这两年市里创新区的发展,使本来处于劣势的边缘地区支行,因为科技发展的新兴崛起,以及网络市场的极大开发,而成为城市的新贵城区,连带房价都翻了几番,存款额节节攀升,城市的新贵新钱都转移到这个区来。
而现在,四个行长,无一幸免地卷入不可言说的“错误”之中。
第一行长老东方本来是准备平调到机关,无缝衔接地进入退休前的过渡阶段,现在被举报有经济问题。工作组表情严肃地入驻调查,收了他的私人电脑和办公室资料,问题不小。
第三副行长行为节俭,工作上进,一路从基层储蓄员打拼上来,实打实地升职,涉足好几个岗位,严谨又认真,颇得领导们的厚爱,几无背景的一个励志模范人物,却在阴沟里翻船,被实名举报与客户频繁聚餐,佐证的照片上,菜品混沌地被标上“穿山甲汤”,“带皮狗肉”的字样,旁边凌乱地摆几瓶飞天茅台。据说市里的主管风纪的行长大为恼火,他是汪星人,家里宠着两条犬,拉布拉多和金毛。看完被红字标识着菜名的照片,他怒从心间起,拍案大叫,要把第三副行长一抹到底,永远不要再提拔上去。“还茅台呢?现在有几人能喝到茅台?“他不说那刺激他的已成为桌上饕餮之徒胃中物的狗肉,他只叫嚣八项规定,简直太不像话,说过多少遍党风党纪,行令行规,还和客户弄这一套?还有没有王法?“把他给我毙了!”他气得大嚷,在座开会的人,因为他愤怒已极,言不择词,把封建糟粕和官僚词汇全用上了,却全都不敢吭声。老三第一个被扒下。
河边区支行的职员们这才明白,原来这尊佛,其实真没一点背景,实打实地干上来的。结果稍一湿鞋,就被拖进泥沼里,永世不得翻身。
第四副行长潘小雪,涉及作风问题。在职场上,女性管理干部,受到最多非议的,大约就是这条,潘小雪也免不了俗套。到底对方是谁,大家都没得到明确答案,听说那人来头相当大,不便说出名姓来。这让整个行里都如馋虫出动,那缥缈地氤氲在上空的肥腻的肉腥气,使所有员工都意兴迸发。到底对方是谁呢?难怪她升得那么高,像坐飞机一样!
第二个调走的是陈行长,到市所辖的县里任职,正职。真正的明升暗降,而且是经济和环境非常差的一个县,大家觉得他委屈,有些发配的意思了。陈行长却想得开:“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一路过来,再一路回去,也没觉得什么。”他淡淡地对吴冰说。
这次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有点凌乱,走之前需要的收拣,多少还是显得仓促和萧瑟,有些落败。他们恋爱关系断了后,其实再没有在外面的场合私会过。
“你那么恨我呵?”陈行长让吴冰坐下,给她送上一杯泡好的茶水。这次是绿茶,上好的新茶,小小的绿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翻卷,慢慢舒张开来。
“还好吧。”吴冰文气地回复。说不恨是不可能的,当初她是真想和他结婚来着,连婚后的场景都想好了,她甚至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她甚至因为他不喜欢大波浪而把卷发拉直,她甚至为他隐忍了他女儿对她的讥讽和轻慢——她本来是多么骄傲的人呵,向谁服软过?
“我把你提了干,升了职,把你培养成一个杀伐决断的女干部,把你调到当年最好的总医办,你在那边四年,不说挣了三百万,两百五十万也还是有的吧?没那么些钱,你如何供你儿子在美国念书?你不还在江景新都买了楼?一个单身女性,仅凭一个科级职务,你得到了大多数像你这样的女性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财务自由,经济自由。你觉得我亏待你了吗?”陈行长认真地问。
他当然困惑,他当然不懂他当年对她的伤害。那是她第二次认认真真的恋爱,和范处的那次不一样,她是正儿八经的,经得起在太阳底下曝晒和考验的爱情,她多想和他进入婚姻呵。然而他,他辜负了她,一转身,就和小他十二岁的女孩子结婚,生儿子了,组成新家庭了,和和美美的新家庭。她当时泪流满面,完全地想不通,“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她知道自己的劣势,和那个新婚的妻子相比,她不够年轻,她有过婚姻,她有儿子,她甚至在想,也许和范处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但他没说,他只说:“两个人在同一单位不太好,上面知道了,会把我们调离的。群众,也会有闲言碎语。”他用轻轻巧巧的理由就把分手体面地化解了。像扔一块簇新的抹布,簇新的抹布终也还是抹布。
“没有。你对我真的非常好。“吴冰真诚地说。是的,他对她真好,他力排众议,甚至不惜得罪同僚和上司,也要把根本无望升职的她提了干,成为正科级的独挡一面的网点负责人。又硬是让她选择绩效最高的总医办,那几年她拿的高额薪俸,使多少人眼馋?连他这个拿年薪的处级干部也眼红了吧?
”我得供女儿读书,你也知道,出国的花销有多大。还刚生了孩子,现在生的小孩子,简直就是吞金兽,吃一口,迈一步,全是花销。家里还有老人,还有弟妹要帮衬。你幸亏没和我在一起,不然,抱怨都来不及的。”他愁眉苦脸地诉完,眼光在她脸上流连,又露出往昔的温情。她脑袋飞速地思考,静下心来。不,他不是想鸳梦重温,他是要找她拿回报。“你急需多少呢?我这儿有点闲钱。”她坦诚地讲。他马上说了数,一点也没含糊。一次两次,一共四次。都有账单截图的,她留了底。
“你要觉得我耍赖,可以直接和我谈。你觉得我会讹你吗?会不还你钱吗?”陈行长终于激动起来。这才是这次谈话的目的,走之前,他得有所发泄,有所表白。可是她不相信,五年了,他连个屁都没放,径直拿走她的钱。
她最受不了的憋屈原来是这个:我的人你可以不要,但你不能再贪我的财。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不能毁掉它!还以所谓恩惠须还报的名义。
她把这些记录全做成材料,钱财的来往,简直不用多说,一个上级向下级明目张胆地拿钱,这不是索贿是什么?调到县里,级别没变,已经够对他好的了,这还是他多年的成绩和多年的人脉基底救了他,否则,他的死相还会更难看。
“你这招可真狠的。我以为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你要急用钱,本可以直接讨问我的。”吴冰在心里冷笑。看到没,他还觉得那是他们的情义之事。呸!
“也没什么,你总能东山再起的。”吴冰波澜不惊地说。
“呵,呵呵,”陈行长终于笑起来,“你也快退休了,还有一年多吧?我还能再干几年?怕是再也调不上来了,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了。现在虎视眈眈的后浪那么多,还有旁边的同僚也想赶紧打压你,我怎么可能再有机会上来?”他凄凉地说。吴冰顿顿,转身走掉。
开春后,入职令下来。潘小雪提为河边区第一行长,级别升为正处。从别的区和其他部门又调来三位新的副行长,都是男的,和潘小雪年纪相仿,也全是硕士学历。
河边区现在是标杆支行,新的领导班子,是目前所有支行文凭和平均学历最高的,也是实际经验和入职成绩最强的。总行对河边区抱以厚望,毕竟现在是科技的时代,创新区发展前途不可限量。
“小姨,这个位置,你就干到退休吧。”潘小雪对吴冰讲。吴冰已经在创新区网点办任职两年,四年后她确实要退休,在这种岗位上退,对吴冰来讲,职场的人生就算是完美告终了。
“康康最近还好吧?”吴冰温柔地问,年纪越大,越重亲情。她不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否真把她当亲人,抑或只认为她是事业中的共谋。
“嗯,还好,开始有点情绪,现在也看开了。男人嘛,就像您说的,有点贱,越给好脸,他就越上头。对他冷淡些,效果反而还好。”潘小雪冷冷地笑一下,嘴角都懒得动,只鼻子里出气。
吴冰不记得说过这种过激的话,她从没觉得男人贱。何况,对方说的可是她自小就珍爱的外甥。她有点不舒服,脸端着。
潘小雪看出来,马上换副笑脸:“哈,那张图片也不知找谁拍的?角度真准。”她说的是引起她风言风语的那张绯闻相片。在职代会的某夜,和总行的行长聊完后大家一起喝茶。总行行长家里出了事故,妻子在小区散步时遭到高空掷物,就那么一个空的洗发水瓶子,在那么高档的小区里,竟然也发生这种事,同行的闺蜜一点事没有,总行行长夫人却进了ICU病房,危险期过后,已经是植物人。总行行长一辈子顺风顺水,位居高职后,哪里料想命中会有这等厄运?那天开完会,也是孤寂的灵魂寻求发泄,和潘小雪谈得投机,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嘀咕半天,似有千般愁肠万般苦难一吐为快。谁曾想,以为阴暗的私密处,也会被人偷拍:光线不是很好,看不太清晰人脸,但模样和当天的衣着,仍肯定地确认是他们俩。焦点在总行行长的手上,他似乎在抚摸潘小雪的胸部。
这种恶趣味的相片裹挟着暗戳戳的证据材料报上去,子虚乌有的说明里煞有介事地猜测潘小雪的升职之路,带着怎样不可告人的情色交易。调查开始的时候,工作组马上又收到几张清晰的照片,从另一个角度拍到这角落里的两人,其实是正襟危坐,略有点亲热,但属于那种上级对下级的强势,也属于那种下级对上级的讨好和谄媚,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狎昵之态。这件事就成为“并非空穴来风,却无法实锤”的男女传言,总行的工作组马上以清晰的相片做了总结,驳斥了举报“实料”。这件事让总行行长大为暴怒,本来妻子遭遇此劫,已让他精疲力竭,生活突然受此变故,带来的重压可想而知,却不曾想有人在暗中搞他,雪上加霜,釜底抽薪,竟然要置他于死地。他坚持提名潘小雪成为河边区正行长,以雪他清正廉洁之态,而且,让大家伙感觉,为他背负骂名的潘小雪,他为她讨回了公道,得到了补偿。他是怎样的侠肝义胆之士!
“你怎么知道他会这么做?这可真是一招险棋!”潘小雪想到自己坐在第一行长的位置所冒过的险,仍旧惊魂未定。
“我刚来银行的时候,他追求过我的。那时候,他还只是机关里的一个团支部书记。我当时正和前夫谈恋爱谈得火热,正眼没看他。”吴冰淡淡地讲起往事,想当年,她真是能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惜人生的棋一招错,便步步错。“我比较了解他的性格。他受不得委屈,睚眦必报,却知恩图报。”
潘小雪没接茬,眼睛望着窗外,淡然地看户外天空的云来云去。
她怎么想?这早不是我的时代了,强说当年勇,也无法证明什么。吴冰喝一口冰茶,冷冷地盯着潘小雪有点不耐烦的脸。
不管怎么样,这几年,她们联手,总算做成这件大事。
算不算亲人的结党营私?算不算亲人?吴冰无所谓。她早知道,潘小雪一尝到权力的甜头,便走上这条不归路,再也不愿回头。康康不再在她心中有什么重要地位,那段婚姻也不重要,当然,作为夫君的“小姨”的吴冰,就更不重要了。她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有了自己的社会价值。这不正是当初吴冰灌输给她的?
“一年,或者两年后,我会调离河边区支行的。”潘小雪转过脸来,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之情,“你要保重!”
“哦?”
“我和他关系挺好的,比你想的要稍微复杂点。”潘小雪调皮地说,冲着吴冰还眨了下眼睛。她指的是总行行长。
吴冰不再说话。
现在是潘小雪的天下,年轻,聪明,有学历,而且,还漂亮,那种漂亮不是吴冰这类天然的美丽可比拟的,现在的高科技,什么漂亮做不出来?总比躺在床上的植物人要生动得多。
吴冰起身走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输掉了人生,从离婚那刻开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但其实,绝不是。她是赢家,翻手云,覆手雨,她用自己的底牌赢了漂亮的豪赌,就算谢幕,也富丽堂皇,在这种年纪,女人都指望跳着广场舞来维持身体健康,或者已经为儿女操劳着孙子外孙的时候,她还在社会驰骋,纵马飞扬。
她还培养了另一个女人,把这一切发扬光大。她的高跟鞋依旧当当当地响在酒店的豪华地板上,她的脸上泛出得意而充满自信的光彩,她头一次感觉到,她的人生,真是辉煌的。
“以后,你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我们是一样的!”她在心里对潘小雪说。
弋铧,现居深圳市,中国作协会员。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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