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杨少衡:裹脚布(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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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一日,本年度最后一天,本单位新年联欢会于十楼会议室举办。节目表演中,梁茂华突然从会议室侧门走进来,岳晓峰紧随其后。两人进门之前整个会场全是声音,除了台上表……
十二月三十一日,本年度最后一天,本单位新年联欢会于十楼会议室举办。节目表演中,梁茂华突然从会议室侧门走进来,岳晓峰紧随其后。两人进门之前整个会场全是声音,除了台上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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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一日,本年度最后一天,本单位新年联欢会于十楼会议室举办。节目表演中,梁茂华突然从会议室侧门走进来,岳晓峰紧随其后。两人进门之前整个会场全是声音,除了台上表演各种声响,台下也有各种杂乱此起彼伏,包括笑声、咳嗽声和叽叽咕咕无穷无尽的交谈声。两位一进来,杂乱声响戛然而止,随后有人带头鼓掌,称“导掌”,顿时全场响应,掌声雷鸣。
他们走到前排中间,那里有一个预留空座。我坐在该空位边,一看很意外,来了两位,预留少了,赶紧站起身先让座。
岳晓峰朝我摆手:“曹副,继续。”
我低声问:“秘书长讲几句?”
“你代表。”他回答,“抓住梁书记精神。”
他这句话把我扔进了油锅。
由于他们的到来,以及会场的响应,舞台上那几位已经把他们的节目暂停。那是机要科年轻人的小合唱,几个人嗓门超大,却跑调无边。当晚节目差不多都是这种水准,因为演的和看的一样,均为办公室口各科室及各直属单位人员。本口新年联欢已有数十年历史,以往曾经办得很高端,请来本地若干顶尖艺术家加盟,虽比不上央视春晚,也颇具市级首脑机关气派。近几年虽照常举办,却已比较内敛,纯为内部人员自娱自乐。今晚联欢正式开始前,岳晓峰给我一个电话,称梁茂华找他去谈事情,可能会拖点时间,让我们不要等。根据该指令,联欢会准时开场,未曾拖延。此刻节目单去了三分之一,领导终于光临,居然梁茂华也隆重到达。岳晓峰是常委、秘书长,办公室口的直接领导,自当到场。梁茂华比较特别,作为市委书记,组织与工资关系都在本办,当然也算本口人员,但是身份特殊,不能视同大家。联欢会前我曾通过跟随他的另一位副秘书长敬请领导光临,询问有何指示,这是常规。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他有事,不能来,没有更多交代。没料此刻他突然驾到,与部下同乐。
按照岳晓峰要求,我让台上几个年轻人继续跑调,把他们那首歌唱完,然后拿一支麦克风上台做“重要讲话”。这个话本该由岳晓峰在联欢会开场之际发表,恰他被梁茂华叫去,未及先说。其实此刻到达再说无妨,毕竟是单位活动,不是什么直播晚会,无须那么严谨。但是他指定我代表,我只能越俎代庖。我是副秘书长,目前分管机关事务,联欢会这类非重大事项归我负责,此刻不能不上。我心知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特别是本人分量较轻,怎么讲都不重要,但是必须讲,还要“抓住梁书记精神”。按说梁本人在场,其精神让他自己说当更为准确,可惜只能由我勉为其难来“抓住”,我得按照他近期的若干讲话和提法去努力理解与表达。幸好那些我都相当熟悉,因为在我工作业务范围内。
我意外发现梁茂华表情有些异样。我刚往台上一站,他就把脸转开。我一说“尊敬的梁茂华书记”,他那张脸顿时拉下,反应非常明显。
“有那么尊敬吗?”他问。
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因他到来已经格外平静的会议室更是鸦雀无声。
我非常吃惊,不知道梁茂华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梁目光炯炯紧盯着我,眼光锋利有如双面开刃的刀片,气势逼人。梁在本市有“梁大领导”之名,亦称“大梁”,第一把手,个性鲜明,为人强势,只要他在场,总是主动一方,掌控一切。这位大领导有插话习惯,我在私下里管那叫“批注”,无论听汇报或者开大会,他随时可能突然打断别人,插进“批注”,有时自说自话,有时则是追问、质询,被问到的往往会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要是赶上不高兴,他会穷追不舍,把对方当个靶子,谁越抵挡他越要找碴,追着问,棒打落水狗一般,直问到对方无言以对。本市上下人人怕他“批注”,我本人也让他敲打过,还好没给搞得太难看。此刻一听他拿“尊敬的”找碴,我便感觉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谓“尊敬的”之类名堂并不是我发明的,这种格式眼下已属通用模块,发言者说话前把场中最重要,通常是职位最高的某位或某几位“尊敬”一下,人家屈尊听本人言说,本人有必要先表敬谢之意。这有多大不对?梁茂华拿这个词吹毛求疵有点奇怪。
当时无法应答,只能权当没听见,不做反应。面对这种厉害领导,最好只用一句话,宣布演出继续进行,然后迅速逃离,或许有助脱身,避免成个靶子。问题是还得“抓住梁书记精神”,岳晓峰当着梁的面交代,如果我没有执行,于梁可能就是问题。
我只能继续站在那台子上,用比较直接的语言,相对简略的方式,复述了有关“三大关键,四大平台,五大手段”等等。这是当下本市发展新格局的标准表述,为梁茂华最先提出并最终拍板确定。我们在私下里管它叫“三四五”,它在本市出现频率非常高,报纸电视没有哪一天不涉及,以致机关里只要伸出三根指头,大家就知道是在说这个。尽管耳熟能详,知道那是个啥,真要将梁氏“三四五”说完整也不容易,因为包含内容相当多。我曾目睹梁茂华在工作汇报会上追问一个县委书记,让人家说一说“五大手段”,该县委书记一紧张,竟然只答对两个半,被梁茂华当众斥责,难堪不已。我本人倒不怕这个,因为长期做机关材料,对提法、表述之类相对敏感,比较记得住,加上知道梁茂华会拿它敲打下属,自当下气力熟记,好比小时候背《唐诗三百首》。我曾自嘲童子功尚在,可资应对。窃以为“大梁三四五”尽管比《唐诗三百首》晚出千余年,除了都需要背诵,实没有太多可比性,味道差多了,令我怀疑人类智商是否总在进化,当然这是调侃。无论如何我在联欢会上“抓住梁书记精神”还有底气,起码指头不会数错。
当晚奇怪之至,值此辞旧迎新,干部群众元旦快乐之际,梁茂华竟连他亲自制定的“三四五”也不放过,没待我多说,即用力摆手。
“又臭又长,没完没了。”他批评,目光炯炯。
我即住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指着我:“懒婆娘的裹脚布。”
这时还能再“抓住精神”吗?我决定立刻住嘴。
“梁书记批评得对。”我说,“节目继续进行。”
一周后有一纸公文下达,经研究决定,免去曹江海市委副秘书长职务,调任市残联副理事长,保留原级别待遇。
曹江海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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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了解,失明也就是俗称的瞎眼类型很多,有因伤致残,有因病致残,比较多见的则是先天性致盲。先天性致盲患者中,有的人出生时还看得见,而后才逐渐失明。另外还有一些人从出生时起就没有视力,一般认为这类眼疾出自遗传,与某些有缺陷的基因相关。由于医学的发展,某些盲人有复明的可能,国外已经有基因治疗的案例,国内通过角膜移植让相关患者重见光明的手术也已经相当成熟。这种手术当然需要赶早,在儿时救治并辅于相应训练,效果最好。
我得说这都是普通知识,但是以往我不太了解。到了新单位,接触了新人物和新事情后,才得以更多知晓。我到残联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到下边县里检查助残工作,在一户贫困农家遇到一个六岁盲女,该女长得非常可爱,圆脸大眼,一双眼睛清澈明净,看上去波光粼粼,可惜却是睁眼瞎。陪我下乡的一位当地助残干部跟我提到前些时候的一次慈善活动,有一位义诊医生检查过这位盲女,认为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复明,只是这家人尚待脱贫,钱是大问题。
我看着盲女的大眼睛,心里非常不忍,说了句:“咱们来想想办法。”
类似女童何止一二,残疾人群体庞大,需要帮助者众,那位女童并不格外特殊,却因为她眼睛中闪现的光,格外让我挂心。后来我找了几个途径,千方百计为她争取资助。得益于残联岗位近水楼台之便,以及早先身处权力中心结下的人脉,相关善款终于有了着落。我安排女童去医院做检查。本市医院目前不具备能力,需要到省立医院。我把这件事告诉岳晓峰,请求他帮助打个电话。我知道岳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安排在省立医院工作,显然他跟该院有些关系。
他说:“没问题。”
岳晓峰是我曾经的直接领导,当时他对我相当放手,我对他也很尊重,彼此相处不错。我调离时,他以分管市领导身份找我谈过一次话,在公事公办,讲了那种场合必须讲的全套官方话语之后,他把我单独留下,做了一点私下“个别交流”。他告诉我,梁茂华提出让我走时,他曾经做过工作,希望帮我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只是这种事他只能建议,左右不了。
我说:“理解。秘书长不必在意。”
时木已成舟,纠缠那条小船如何用料还有什么意思?关于我的安置事项,他的话我相信,作为直接上级,安置时帮助我说几句话,于情于理都应当,尽管看来并没有用。岳晓峰找我谈话时,外界传闻纷纷,我的工作变动成为议论热点。应当说这一变动早在人们预料之中,结果却在人们预料之外。所谓预料之中主要出于一个特殊情况:我在本市首脑机关工作多年,在担任副秘书长前后主要对应一位市委领导,是所谓“大秘”。我跟了这位领导三年多,不幸他于市委副书记任上死于癌症,从发病到过世仅三个月时间。该领导走后,人们都估计我将另行安排工作,有种种猜测,例如到下边县里当个书记、县长,或者掌管市直某大部门,不会有任何人想到我将去料理残疾人事务,因为那个部门在众人眼中比较薄弱,与首脑机关隔得较远。结果我去了,且还只是副职,原因是现任理事长重病,恰也是癌症,术后正在休息,其副手则刚好到点退休。我去了后要管住摊子,还得待理事长终于不幸了才有望扶正。这种安排令人意外,大家非常吃惊,我自己都无法想象。任职调整谈话时给我的说法仅是“工作需要”,据说常委会研究时提出的理由也是这四个字。有人认为我可能有重大问题,需要挪到一个无足轻重之地以方便立案查处。也有人怀疑我曾经跟随过的那位副书记,可能他有问题,或者与梁大领导不对路,我替已故领导背了锅。这两种可能其实都属瞎猜,我自诩既不贪财,也不贪权,要是我这样的人都出事,天底下就全是乌鸦,没其他鸟,当然这是调侃。而我跟过的那位领导肯定也不是腐败分子,人家在廉政方面堪称典范,他与梁茂华风格有别,配合却没有问题。如果他们间有大的矛盾,我不可能毫无所知。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世间事无不有其缘故,或许岳晓峰清楚?
他问了我一个情况:“裹脚布怎么回事?”
我问:“梁书记那天说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
……
杨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和省直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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