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1年第3期|张敦:几声驴叫
2023-11-13小说天地张敦
我钻进车里,来回倒上两把,让车头对准大门口。王莉拉着女儿坐进来。父母站在车边,透过玻璃往里看,跟孙女说话。我把玻璃降下,让小家伙听见爷爷奶奶的话,可她像什么也听不见,木然望……
我钻进车里,来回倒上两把,让车头对准大门口。王莉拉着女儿坐进来。父母站在车边,透过玻璃往里看,跟孙女说话。我把玻璃降下,让小家伙听见爷爷奶奶的话,可她像什么也听不见,木然望着前方,就和她妈妈一样。
大年初三,年还没有过完,可我们要离开这里。我的妻子王莉,是城里人,独生女,也有父母需要孝敬。实际上,王莉并非恪守凡俗礼节之人,甚至对传统观念持保留意见,在她看来,要不要早日回城给自己的父母拜年,并不重要。真正促使我们离开的,是我家“不够宜居”的生活环境。
首先是室温问题。虽有暖气,白天拼命烧,很烫,可到晚上,父亲封上炉子,温度就迅速下降,必须盖两床大被,压得人难以翻身。寒冬之夜,屋里冷一些,我觉得很正常,略带自豪地告诉王莉,小时候,一进腊月,水缸搬进堂屋,可每天早晨仍会结冰,如果放在屋外,不但结冰,而且缸壁也会冻裂。那时母亲要做早饭,得先砸冰取水。炕上的被子不知盖过几辈人,又厚又沉,两床大被中间还夹着棉袄棉裤。人埋在被窝里,对着房梁张张嘴,呼出乳白的哈气。起床时,使劲推开被子,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是我的童年,王莉的童年则截然不同。她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在暖气的呵护下度过冬天的。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如此温差决定了她对生活的基本要求。我家低迷的室温让她度日如年,而我们恰恰是来过年的。
还有上厕所的问题。腊月二十九,王莉莅临我家,按其排泄规律,大年三十那天该有次大便,但并没有,到了大年初一,仍是没有。其实,不光过年,五一和国庆假期,只要来我家住,她都是如此。王莉悲壮地憋着,等待返程的日子。三天后,她终于回到家,一头扎进卫生间,坐在久违的马桶上。我的老家没有马桶,只有茅坑。王莉厌恶茅坑,在那上面,只能勉强完成小便。我告诉她,少年时,本人在茅坑上有过一次书法启蒙——当时我蹲在大姨家的茅坑上拉屎,低头看见一张报纸,上面写着一个毛笔字,那字写得苍劲有力,煞是漂亮。我知道表哥正练习写大字,这定是他的杰作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书法之美,深深陶醉其中,根本没在意那张纸也是屎堆的一部分。从那天起,我爱上书法,并兴致勃勃地练了一阵。
吃饭也是个问题。大年三十的下午,父母包饺子,我也参与其中。年夜饭的主打就是饺子。大年初一,三餐仍是饺子。要吃丰富的菜品,只能等到初三。到那天,众多表哥表弟登门拜年,喝茶剥花生,大声大气地聊乡村趣事。十一点左右,开始准备午宴,放在冰冷的偏房里的蒜薹、芹菜、西红柿、黄瓜之类的蔬菜终于被拿出来,用简单的方式炒上一炒。菜上桌后,男人坐下喝酒,女人得表现得贤惠,在厨房磨蹭会儿,最后入座。表哥表弟们的孩子有六七个,吃起菜来你争我抢,像是扫荡。面对这阵势,王莉一声不吭,傻愣着,似乎随时会离席而去。
今天初三,王莉要求早点回去,态度异常坚决。她向公婆说吃完早饭就走。我父母虽面露失望之色,可仍大度地答应下来。在我家,王莉难得说句话,这次主动找公婆说话,让二老受宠若惊。当然,面对二老,王莉没有说什么“不够宜居”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她只对我说。
离开村子的路线是这样的,先从自家的胡同到前街,一直向北,顶头是一条东西方向的乡道,再向东,驶入宽阔的省道。那天的意外发生在前街与乡道的交口处,也就是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我正准备向东转弯,突然窜出一个人,挡在车前。我本能地喊了声,“操!”一脚急刹。“嘭嘭”两声,王莉和女儿撞在前排椅背上,同时发出抱怨的呼喊——
“你!”
“爸爸!”
前面站着一位老太太,有点眼熟。她那干瘪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或者说,正是脸的瘦衬托出眼睛的大,再加上天生上翘的浓眉,给人一种怒目圆睁的感觉。她迟疑片刻,双臂张开,趴在前机盖上,像遭到致命的撞击。
我能确定,车没碰到她,但仍被惊出一阵冷汗。她努力地抬起头,与我对视。我探起身,几乎顶住挡风玻璃。距离拉近,终于将她的脸与一个名字联系起来。张换。她就是张换。若论辈分,我该喊她姨。她曾是被我母亲认可的要好的伙伴之一,当年她们同学习、同劳动——当然学习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劳动。算起来,我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了。看样子,她的衰老速度是惊人的,二十年的时间竟有三十年的成绩。
“你们村里还有碰瓷的?”王莉说。
“这人我认识,没事。”
我开门下车,想与张换攀攀亲戚,若她真是干上了碰瓷的行当,应当可以放我一马。没想到,我刚刚来到车外,张换迅速起身,转到车的另一侧,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我听见车内发出一阵惊呼,女儿直接被吓哭了。我连忙返回车内。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张换已将身上浓郁的味道释放出来,这味道让我女儿停止哭泣,紧紧捂住嘴巴。王莉捏着鼻子,向我使眼色,那意思应该是鼓励我将张换一脚踹下车去。可面对长辈,我怎能如此鲁莽?
“姨,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东子啊!”
在村里,我的乳名更被人熟知,张换肯定也知道。她却不看我,像个司机那样目视前方。
“知道你是东子,我是你姨,抱过你,你还尿过我一身。你在石家庄对不对?你拉我去石家庄。”
“你去石家庄干什么?”
“回家,我家在石家庄的石铜路上,河北女子监狱,你知道吧?快开车。”
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老太太的脑子出了问题。多年前,她绝对不是这样,智商水平与我母亲旗鼓相当。她俩一旦相遇,无论是在田野中,还是在集市上,总能聊上半天。至于她们聊的内容,我在一旁听过,无非是零零碎碎的家庭矛盾。她们会给对方出主意,就算想不出主意,也能宽慰一番。
王莉急了。我啰唆的废话,再加上刺鼻的味道,促使她开门下车,并把车门摔得惊天动地。为向王莉解释,我也钻到车外。失去父母的女儿失声大喊,王莉狠狠地瞪我一眼,打开车门,把女儿捞出来,放在路旁。
若非有此意外,恐怕王莉并无机会仔细打量我老家的田野。昏沉的天空下,麦地一片残绿,虽是寒冬,雪仍未下,今年是不是个丰收的年景,还没什么兆头。雾霭中有几个坟堆,坟间有棵小松树,似乎是个沉默的守灵人。
王莉一言不发,她生气时,就是这德行,憋着一口气,好像随时会哇哇大叫,又好像会一直憋下去,直到抑郁而死。面对生我养我的土地,本人要假装胸怀宽广,安慰不够理智的妻子。
“你先别急,听我说,这人我认识,跟咱娘挺熟的。”
王莉回头看汽车,“你管我干吗,赶紧把她弄出来!”
我也回头,车内的张换正看着我们,她甩了甩头,似乎是催促我赶紧开路。我只好又坐进车内,再次委婉地请她下车,她仍不下,还是坚持要随我们前往石家庄。我能怎么办?粗暴地拉她下车?好像也只能这么干了!我下车,转到副驾驶的车门前。王莉拉着孩子走远几步,目光充满鼓励,“快动手吧,把她弄下来,咱们好走。”
令她们遗憾的是,我僵在车门前,迟迟没有动手。因为张换的大眼睛直盯着我,让我想起了她从前的事。
我在王莉旁边蹲下,和女儿一般高。为化解刚才徒劳无功的尴尬,我逗女儿,摸她的小脸蛋。经过短短三日的乡村生活,她的脸蛋泛着一种粗糙的红晕。我家有个大院子,女儿喜欢那种推开屋门就身在室外的感觉,不断开门出去,撒欢般跑上一圈,再被王莉拖回房间。女儿是在五楼长大的,推开家门是楼道,往下走,踩过上百级台阶,再推开一道门,才能到达她喜欢的户外。此刻,面对广阔的天地,女儿兴奋得不知所措,要不是王莉拽着,早就到麦地里疯跑了。
王莉拍我的脑袋,再指指汽车,示意我事情还没搞定。
“硬拉她下来,不合适。”我说。
“你觉得不合适,那我来,我又不认识她。”
王莉把女儿交给我,让我拽着。她拉开车门,望着里面,却也是迟迟不肯动手。她是个连架都不会吵的人,更别说与别人拉拉扯扯了。我们夫妻之间从不吵架,有矛盾后沉默相对,以冷战的方式僵持几天,慢慢恢复正常。此刻,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张换,只看到王莉面对着打开的车门。突然车内伸出一只手,王莉的手腕被紧紧抓住,她吓得哇哇大叫。想不到沉闷的她也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我跑过去,拉住张换的胳膊,让她把手松开。她嘿嘿一笑,手突然松开。王莉后退数步,我急忙跑过去,一把没拉住,她站立不稳,坐在地上。
在麦地的边缘,王莉坐着,她眼里有泪,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我想拉她起来,她并不理会,撇开我的支援,倔强地站起来。她拍打屁股上的土。我想告诉她,这土并不脏,因为有麦子,能长出麦子的土地是不脏的。可说了又能怎样呢?土毕竟是土,什么样的土都不能沾到屁股上。
“孩子呢?”王莉问。
我扭头看,女儿不见了,绕车转一圈,没有,隔着玻璃看张换,还好,她怀里是空的。我喊女儿的名字。其实喊也没用,她的秉性跟她妈如出一辙,从不轻易答言。“在那边呢!”王莉指着西边喊。女儿正在麦地里奔跑,红色羽绒服,像一团快速移动的火球。王莉追过去,我紧随其后。
女儿跑到那几个坟头前。昨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刚有人上过坟,全年最隆重的一次,现场留下一片烟花爆竹的残骸。不知女儿为什么要往这边跑,大概被妈妈的叫声吓到了吧。一跑起来,放眼四周,坟头是大地上少有的凸起,很容易被当成目标。女儿看我们追来,开心地笑,以为爸爸妈妈要和她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她绕着坟跑,我和王莉绕着坟追。追了两圈后,我俩分散开,王莉转身往回跑,一下把女儿抱住。小家伙一阵扑腾。
“你知道这坟里有什么吗?”王莉问女儿。
“有什么?”
“死人。”
王莉大概想吓住女儿,给她留下童年阴影,让她一辈子不再往坟地里跑。可是女儿不知道死人是可怕的,她还在笑,并企图挣脱束缚,继续玩追逐的游戏。王莉眼看招架不住,我连忙接过女儿,把她举过头顶,放在我的脖子上。对于这个位置,女儿很满意,兴奋地拍我的头。
“为什么坟前没有墓碑?”王莉问。
我看一眼那些坟,一共有四座,全部没有墓碑,共享一棵小松树。
“在我们这里,墓碑是坟地里的奢侈品。人如荒草,死掉一茬,又生一茬,生死几十年,基本一个样,都穷得要命,爹穷娘穷,子孙也穷,代代相传。人一死,有口棺材有座坟就不错了,都不会舍得立一块碑。这完全是经济方面的原因。”
从王莉的点头来看,她同意我的说法。我曾见识过王莉奶奶的墓地,在一座巨大的墓园中,成千上万的坟墓整齐排列,个个都有墓碑。城乡的差距在坟地中的表现最为明显。
“那人是谁?”王莉问。
“你真想知道吗?”我反问。
“不想,只是个疯子。我们该怎么办?”
我先把女儿放下来,两手一摊,表示没辙。她真的生气了,仰望着天空。我看着村子的方向,盼着来辆车,下来俩人,替我解决眼下这问题。现在是上午八点,没人这么早出门。去亲戚家拜年,大多在十点以后出门,好赶上中午饭。再加上初一和初二又是熬夜又是早起,人们都在补觉。都怪王莉急着走,不听我的,我说中午吃完饭再走吧,她说不行,吃了早饭就走。至少得到十点,才会有人来。我把这一情况告诉王莉,并问她要不要走回家搬兵,把我母亲请到此地。如果我母亲让张换下车,张换肯定会乖乖下来。
王莉摇头。看来,她宁愿继续站在这野外的寒风中,也不愿再见我爹娘一面。好吧,我不再坚持。可这天气真挺冷的,女儿脸蛋冻得更红,鼻涕流了出来。我建议去车上坐。王莉嫌车里有味儿,拒绝再进入车内。我只好抱着女儿钻进车里。味儿肯定是有的,还挺浓,可对孩子来说,总比冻着强。我抱着女儿,坐在后排。王莉隔着玻璃,怒目而视。张换转过头,“嗨,你几岁啦?”她竟然企图与我的女儿交流。
车门被突然拉开,王莉坐进来,护住女儿。张换说:“看你们这一家子。”
“姨,我们得回家。”
“一块儿回啊!”
“别开玩笑。”
“没跟你开玩笑,你送我到河北女子监狱。”
对于这座监狱,我是知道的,离住处不远。前几年,每路过那地方,我的心会动一动,因为知道张换在里面。每次回老家,与母亲聊天,她总会说起张换。“你说,她那么老实一个人,还挺精的,怎么会杀人呢?她不能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母亲说起这个,是很来劲的,如果我不找借口走开,她会一直说下去,直到锅里冒出煳味。说来说去,她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张换杀人是情有可原的,对于像张换丈夫那样的坏男人,应该斩尽杀绝。至于人家是如何坏的,我母亲又是一大段的说辞,听来听去,也没什么稀奇,无非是男人们共有的毛病,吃喝抽赌,再加上打人。
我贴在王莉耳边,把张换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她大吃一惊,想要打开车门走掉,被我一把拉住。她低声说,“一个杀人犯,太危险。”
“她都老了。”
“老了也是杀人犯!”
张换突然加入我们的对话,“我已经坐过牢了,坐牢就是还债,我还清了。”
她到底是不是个疯子,我突然无法判断了。她刚刚说的话逻辑清晰,铿锵有力,带着哭腔,同时又很克制,没让自己哭出来,情绪拿捏得当。要知道,疯子在感情克制方面的能力几乎为零。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难捱。突然,王莉发出尖叫,这叫声比上一次更为凄厉。女儿捂住耳朵,并放声大哭,可她的哭声完全比不过妈妈的尖叫声,只能算是恰到好处的烘托。我盯着王莉的嘴,觉得她才是个疯子,真想把车门储物槽内的抹布塞进去。万万没想到的是,张换打开车门,走了。难道是王莉的尖叫起了作用?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如果她知道这样叫上一会儿张换就能下车,那么她早就叫了。她催促我赶紧行动,先把车门落锁,从外面无法打开,再爬到驾驶位上,轰起马达。张换站在车窗外,挥着手。我们把她留在原地,驶向平坦的乡道。我盯着后视镜,王莉和女儿转头看,张换越来越小,慢慢不见了,可她那双大眼睛,好像还在车窗外瞪着。
我和王莉认识十五年了,本是大学同学,但上学时并没有搞上。我是个很一般的人,没有女生喜欢,包括王莉。毕业之后,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去当快递员。入职后的第三天,我发现一个包裹上写着王莉的名字,心想大概是重名吧,毕竟叫王莉的挺多的。再看电话号码,与我手机里存的那个王莉的电话号码一模一样。看来,收件人正是我的同学王莉。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女人都热爱网上购物,时常会收到包裹。毕业后,我和王莉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互相知晓,却从未联系过。这是王莉的城市,她的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是在此完成的。看王莉的收货地址,是一处高级写字楼。这写字楼里有一家公司,我去面试过,没被录用。所以,王莉的地址让我有一种挫败感,前两天也往那座写字楼里送过快递,并没有这种感觉。这楼的名字,再加上同学的名字,挫败感就油然而生了。我不想去送,可又不得不去送。这是我的工作。
起先王莉没认出我来,因为经过几年所谓的摸爬滚打,我变得傻大黑粗,彻底背叛了大学时的瘦小枯干。她也有所变化,胖了不少。她原本长得平淡无奇,如果化妆的话,还算好看。胖了后,再化妆,效果就没那么理想了。她在我眼皮底下签字,我想开口,喊她的名字,然后提醒她,我是你的同学张东。但我什么也没有说,等她把字签完,撕下单子,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后来我又给她送过几次快递,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张东?”我点头。她说:“哎呀,老同学,你变化太大了!”我说:“你也是啊,王莉。”她说:“胖了,胖得你都认不出我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在马路上走,她突然抱住我的胳膊哭起来。我说:“王莉,你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想哭。”她的眼泪流个不停,直到我吻上去——于是我们鬼使神差地搞上了。
以我的条件,能娶到王莉这样的女孩,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有时也感觉像是在做梦。婚后才弄清楚,这好像与王莉经历过一次失败的恋爱有关。我无法想象那是一场多么轰轰烈烈的恋爱,以至于迫使王莉降低了择偶标准。她好像还为那个男的自杀过。关于这些事,我没问过她。那样的问题超出了我们的交流范围。她曾无意中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我假装不在意,放过了这句话。难道真的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王莉把我当成替代品,或者报复对方的工具?起先我想,是这样又如何,占便宜的不还是我吗?
结婚之后,王莉认为我继续送快递的话,有失体面。我不这么认为,但争辩不过。她建议我跟她一样做白领,于是我抽空去两家公司面试,都没成,泄了气,说去他妈的吧。无奈之下,她找父母要了十万块钱,自己又拿出六万块,买了辆车,让我做出租车司机。在她看来,开出租车是比送快递体面些的,差距就在于,一个开汽车,一个骑电动车。那时手机打车软件刚刚兴起,我是第一批开私家车跑出租的司机。
相比开出租车,我更喜欢开长途货运的大卡车,因为卡车司机不用每天都回家,跑一趟活儿,要花几天的时间,吃住都在车上,有种浪迹天涯的感觉。我不想每天都回家,但必须得回,谁都需要睡觉休息。与自身的作息规律相比,王莉反而构不成我每日回家的理由。她对我是冷淡的,我也热情不起来。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个问题,后来有了女儿,这个问题就被掩盖了。
我们开出租的有个微信群,等活儿时在里面闲聊,男的多,女的少,只要女的一发言,会有七八个男的抢着接话,言语中不免有调戏的意思。我是很少说话的。一天,有个网名叫玫瑰花蕾的女司机在群里求助——喝醉酒的男乘客找麻烦,死活不下车,谁在附近,来帮一把。我刚好离那不远,开过去,一把将那个醉汉从车里拉出来。于是她请我去吃肯德基。她并不是个爱说话的女人,我也有点腼腆,气氛略微尴尬,却又感觉恰到好处。她非常瘦,化着淡妆,没有遮住眼角的雀斑,有沧桑感,像我母亲二十多年前的样子。从那天起,我们每天中午聚一起吃饭,即使离得再远,也要空车跑过去会合。话渐渐多起来,她说她的事,我说我的事。她说一开始就对我印象不错,因为我从不在群里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她还说她老公是个混蛋,在饭馆做厨师,跟前台服务员好上了。她正攒钱,攒够钱就走,开车去南方生活,来个不告而别。
“不需要先离婚吗?”我问。
“不需要,人一走,婚自然就离了。”
聊到婚姻问题的第二天,我们把车开到商场的地下车库。我钻进她的车里,紧紧抱住了她。
我干了两年出租后,挣下十多万块钱,给王莉买了辆车。让她开车上下班,我心里还好过些。与此同时,玫瑰花蕾的钱终于攒够了。圣诞节那天,她要走,我送她到高速口。她突然说:“你跟我走吧。”我心里一热,说:“好啊。”于是,我们两辆车开上高速公路。她在前面开,我盯着她的车,眼前一阵阵模糊,赶紧通知她,到服务区休息一下。在服务区上了个厕所后,我对她说:“你先走吧,我处理完事情,就去找你。”
“处理什么事?”
“离婚,孩子。”
“你一回去,就不会找我了。”
“会的。”
“不会的。”
她坐回车里,一个人开走了。我在原地抽了根烟,然后到前面的出口下了高速。回到家后,我想向王莉提离婚的事,几次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我给玫瑰花蕾发的微信她一条没回。一周之后,我给她电话,却打不通。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从乡道转入省道,路变得宽阔,依然没别的车,我却有种拥堵的感觉。可能开到高速公路上,会好一些。经过一个小镇,街上空无一人。我把车停在街边,跑下去,蹲着干呕了几下,想把那种不快吐出来,可吐出来的,只有清晨吃下的饺子。车窗落下,王莉皱着眉说:“你真恶心,要吐就离远点吐。”我擦擦嘴,站起来,并没有感觉好受一些,但我还是得回到驾驶位上,继续开车。女儿笑着学她妈说话:“爸爸,你真恶心。”
我把车掉头,往回开。王莉大喊:“你回去干什么?”
“不如接上她吧。”
“接那个杀人犯?”
“她叫张换,现在是个老太太,挺可怜的。”
“你停下!”
“我不停。”
“你不停我就跳下去!”
鉴于王莉的性格,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关键是她身边有个女儿,她跳下车的同时,女儿没准也会跟着下去,让孩子受伤总是不好的。我一脚踩死刹车,后面的母女二人再次撞到座椅靠背上。
“你!”
“爸爸!”
“离婚吧!”
车内安静片刻。女儿意识到自己学了一个新词,开始念叨:“离婚、离婚。”她念了两遍,然后问我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妈妈笑了,同时朝我的肩膀轻轻捶了一拳。我作为爸爸,也笑了,笑得气喘吁吁,腹内翻滚,赶紧停在路边,跑下车,又吐了两口。我回到车上,继续往前开。王莉沉默不语,这才是真实的她,刚才她一定是疯了,竟有讨好我的意思。
“你怎么不说话了,王莉,孩子归你,行吗?”
“那个疯女人叫什么?”
“叫张换,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交换的换,不是袁崇焕的焕。”
“这名字与农村中常见的‘招娣’之类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当爹的为下一胎讨个口彩。不过,‘换’这个字显得更加坚决,有点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
“我给你生了闺女,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后来张换有了个弟弟,据说他爹高兴得疯了,一边转圈,一边学驴叫。”
“我想听驴叫。”女儿说。
“爸爸现在心情不太好,学不了驴叫。”
“你肯定是不高兴的,如果是儿子,当时你就像驴那样叫起来了。”王莉说。
“我?在医院里,像驴那样叫?我宁愿学狗叫。”
“你小时候有那种暗示,要学也会学驴叫,而不是学狗叫。”
驴的叫声嘹亮而苍凉,在所有动物的叫声中,显得最有摇滚味道。尤其是公驴,叫得更为澎湃有力,叫声中,胯下的鞭慢慢胀大,叫到高潮,那鞭肿得像第五条腿。
我把车停在路边,像驴那样叫起来:“嗯——啊——嗯——啊——”我的头砸在方向盘上,车子鸣笛。叫着叫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开始时,女儿笑了两声。随着我叫得越来越投入,她再也笑不出来。王莉没笑,也没哭。
“好了,我学了驴叫,你们满意了吧?”
“她杀了谁?她爹吗?”
“她丈夫,叫王铁,那会儿不是给你说过吗?”
“你说过吗?我怎么没听见?就算你说过吧,但这重要吗?她是怎么杀的?”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杀?”
“这还用问吗?一个女人要杀一个男人,肯定是因为男人对女人不够好。”
“说得对,王铁确实对张换不够好,经常打她,一打就往死里打。后来张换给了王铁一刀。当时王铁正在睡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做了刀下之鬼。从法律上讲,张换犯下杀人罪,可她平常挨打也是事实,我娘写了材料,走街串巷,找一百多人按下手印,送到法庭上,所以张换才没判死刑,判了无期,后来获得减刑。”
“那她现在为什么要回到监狱里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她。”
我们不再交谈。车还在往回开。在刚才掉头的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是激动的。如果所有的东西都能掉头就好了。就像电脑格式化,重装系统。而更妥帖的比喻,和车窗外的农业社会有关——拖拉机挂着铁犁开进田地,毁掉所有的庄稼,再把泥土翻耕一遍,然后什么也不种,就那么荒着。
回到村外停车的地方,我们却找不到张换。麦地中间夹着一条空荡荡的路。几十米外还是那几座坟,坟间没有人,只有一棵小松树。我走下车,四下望了望,还是看不见她。会不会是上了别人的车?或者在目送我们走远之后,就走回家吃饭了?事实是,她消失了,我掉头回来的举动徒劳无功,成了笑话,无法给王莉一个交代。于是我决定进村,去她家。
看我径直往村里开,王莉终于急了,“你要是真的开回家,咱们就真离婚。”女儿问:“离婚,什么是离婚?”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轰大油门,打算一头扎进村子。我从后视镜看王莉的脸,她正看着车窗外,表情麻木。她应该又看到了那几座坟,自言自语地说:“应该有墓碑的。”这真是一句矫情的话,我可不想表示赞同。今天的王莉也有点怪,比平常话多。
我的车离村子越来越近。王莉在后座发出悠长的叹息。女儿问:“爸爸,咱们怎么又回来了?”我刚要回答,突然看见前街上开出一辆车。那感觉就像守灵时看见尸体动了一下。我犹如受到惊吓,倒吸一口凉气,踩下刹车,调转车头,逃跑一般,向北冲去。车里爆发出王莉的冷笑。女儿也被我慌张的样子逗乐了。我不断加速前进,一口气开上高速公路。
车驶进服务区,我想上个厕所。王莉和女儿歪在后座上,睡得很香。有没有必要把他们叫醒呢?我实在摸不准她们到底需不需要撒尿。过年这几天,高速免费,车挺多的,服务区里呈现出繁忙的景象。好容易找到一个车位,我停进去,从车里钻出来。我没有把王莉叫醒,至于关车门的声音有没有把她惊醒,我就不知道了。离厕所大概有百米远,我把车锁好,向那边走去。
上过厕所,我有点轻松,回到车里,发现王莉醒着,女儿还在睡。我问她要不要去方便一下,她摇头,看着窗外。既然不去,那就接着走吧。我又把车开回高速。
车窗外哪有什么节日的气氛,满是冬日的萧瑟。一走神,我脚下松了,车速慢下来。后面传来声音:“对,开慢点,挺好的。”我转头瞟一眼王莉,她正看手机。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真想听吗?”
“玫瑰花蕾的事吗?”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车突然不走直线,是我的手在发抖的后果,凭借老司机丰富的驾驶经验,我拼命稳住方向盘,这才没撞上路边的护栏。
我原本想说的秘密是关于张换的,在她杀夫的前一天,曾来我家找我母亲,俩人坐在床边说了半天话。我在外屋,听得很清楚。张换说:“真想一刀杀了他。”母亲说:“你杀了他不用偿命?”她们一阵沉默,然后传出的是张换的哭泣声。
事到如今,我好像再没机会把这个秘密说给王莉听了。离服务区还有二十公里。我必须凝神静气,平平安安地开到那里。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做到的事。千万不能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胸无半点城府,沉不住气,手脚慌乱,让麻烦越来越大。我不断评估自己此刻的精神状态,还好,眼睛能看清路面,手脚也稳定下来了,只是耳鸣得厉害,头皮也一阵阵发麻。能坚持到下一个服务区,就不错了。如果不停,一直开到家,有点冒险,何况后面还有个熟睡的女儿。
王莉是怎么知道的?其实仔细想想,她有太多方法知道我的秘密。神鬼难测的梦话、指纹解锁的手机、满是蛛丝马迹的汽车,甚至大街上的不期而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好在我开进服务区之前,王莉没再说什么,大概她也怕出事。车停好后,我转回头,胆怯地看她一眼。接下来,她应该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了吧。她从没对我闹过,也应该闹一次了,女人哪有不闹的。可王莉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平静如水地打了个哈欠。女儿醒了,要撒尿。王莉带她下车,去找卫生间。我也想找个地方排泄一下,肚子有点异样,说不准是小便,还是大便。
我在卫生间蹲了半天,一无所成,沮丧地回到车前。王莉和女儿已经等得不耐烦。我打开车门,王莉让女儿先进去。车外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可以谈一谈了。
“只有一个问题,你那时为什么不提离婚,偏偏要在今天提,人家都走了。”
“不知道。”
“你爱过我吗?”
“你不是说只有一个问题吗?”
王莉不再说什么,钻进车里。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也钻进车里。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母亲打来的。按以往的惯例,我回到石家庄后会给她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我在路上消耗的时间,至多两个半小时。如今已接近中午,离家快有四个小时了,母亲还没等到我的消息,她只好先行打过来。我接电话,按下免提,让王莉也听到,以示光明磊落。母亲问我到没到,我告诉她到了,已经身在城市的家里。听到这,她表示放心了,说那就挂了吧。
“先别挂,我们碰见张换了。”
“哦,她是不是上了你们的车,要你们拉她到石家庄?”
“你怎么知道?”
“她经常这么干,还上过别人的车,每次都被拽下来打一顿,你没打她吧?”
“没有,她自己下去的。”
“这倒新鲜了,以往她是死也不会下车的。”
“可能是因为王莉哭了吧。”
“王莉被吓哭了?城里人,胆子小,你好好安慰安慰她。”
“她早就不哭了。张换为什么要回监狱?”
“一提这事我就闹心,所以就不爱提。张换出狱后,听长辈们说,等她死了,要和王铁埋到一个坟里。她不愿意,可长辈们不听她的,说只要是夫妻,必须埋到一起,这是老规矩,不能破。于是她就疯了,非要回监狱,说那里才是讲理的地方……她一分钱都没有,来找我借。我说,那时你都死了,还怕什么?她说,王铁会打我的。我说,那就再杀他一次。她说,都是死人了,打不死也杀不死,天天闹,根本不是死人过的日子。我说,就算你再进了监狱,也有放出来的那天。她说,我都想好了,进监狱后,就想办法死在里面,死前先写好遗书,把遗体捐给医学院,他们用完了,要负责把我火化,骨灰撒到山里。我说,这办法你怎么想到的?她说,我给监狱的教官打电话了,她建议我写遗书。我说,那她也建议你到监狱里去死?她说,这倒没说,唉,她哪里知道,在咱村写遗书有个屁用,你一死,谁看你的遗书,监狱不一样,很正规。我说,你怎么进监狱?再杀个人?她说,我再也不杀人了,这辈子杀王铁一个人,够本了。我说,偷东西?她说,我不会偷东西。我说,那抢劫?她说,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谁怕我呀。我说,你不犯罪,是回不了监狱的。她说,我会去犯罪的,但不会在村里,我要去城里犯罪,不让你们知道,省得丢儿子的脸。她竟然还惦记着儿子。她那个儿子,跟你同岁,你们小时候老在一块玩,还记得吧?张换进监狱后,那小子跟他爷爷过,他爷爷整天说张换的不好,所以他最恨她娘,长到十八岁后,爷爷死了,他出门打工,就没回过家,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说到底,你也没给她钱?”
“对,她要去城里犯罪,还要去监狱自杀,你说我能给她钱吗?我不给,她急了,说,你不借我钱,我就去拦车,要是拦不到车,我一路要饭走着去……”
挂断电话后,我愣在驾驶座上,过了半晌,听见王莉的声音:“张东,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好,你说。”
“有次在半夜,我也特想砍你一刀……”
“你怎么没砍?”
“本来刀都拿到手了,我又想,我根本不爱你,砍你干什么……万一把孩子吵醒,会吓着她的,再说弄一床血,也不好收拾……”
“咱们离吧。”
“好。你他妈的还是怕死。”
听见妈妈说了脏话,女儿又笑了。我忍住眼泪,将车发动起来,返回高速。
几天后,民政局终于开门,我和王莉去办了离婚手续。女儿归她,车归我。我的东西都装在后备厢里,去城中村租房子住下。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吓我一跳,以为她是来问罪的。没想到,她第一句话说的是:“东子,张换失踪了。”
对,那个整天在村外拦车的张换失踪了,不知道她真的拦到一辆肯拉她进城的车,还是正一路要饭往这里走来。母亲让我去监狱外面转转,万一碰见她,就把她送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守在监狱的大门外,等待张换的出现。如果真的看见她,我会给她一把刀。
“姨,你砍我一刀吧,让我好受点,你也能进去了。”
作者简介
张敦,本名张东旭,生于1982年,河北人,现居石家庄。曾在多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作品,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2017年被评为第三届“河北十佳青年作家”。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某高校创意写作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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