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1年第2期|蓝石:吞咽(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蓝石
一
对方电话里一说是影视公司的,我就明白了,忙说:“我正在公司主持例会,你等会儿再打来。”我的语速有点快。我的确在开会,但会议已接近尾声,放下电话,我挥手说:“没什么补充的,……
对方电话里一说是影视公司的,我就明白了,忙说:“我正在公司主持例会,你等会儿再打来。”我的语速有点快。我的确在开会,但会议已接近尾声,放下电话,我挥手说:“没什么补充的,……
一
对方电话里一说是影视公司的,我就明白了,忙说:“我正在公司主持例会,你等会儿再打来。”我的语速有点快。我的确在开会,但会议已接近尾声,放下电话,我挥手说:“没什么补充的,就散了吧。”大家走后,我打开中央空调,推开窗子,放放烟。望着街对面北苑北地铁站上上下下的人流,心里不太平静。一个月前,我在一家大型文学期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圈内反响不错。饭局上,有作家说:“你这个有戏。”我说:“怎么个有戏法?”“当然是改编影视剧。题材新颖,故事感人,画面感强。足够了。”同桌的几个作家都有过作品被改编的经历。我说:“我跟影视剧无缘。”我说的是真话。之前我有几个小说被影视公司看上过,但临了都没成,多多少少心里留下点阴影。有的已经付了订金,最后不了了之,倒也没找我退钱。有的几经谈判价钱终于谈妥,就差签字了,还让我指定导演,记得我选了路学长,我的小说以写小人物见长,和路导的电影一个路子。中影集团的项目负责人说没问题,后来告诉我路导生病了。再后来,就没信儿了。有篇小说被几家影视公司同时看上,辗转找到我,几乎形成哄抢的架势,一时间令我百感交集,甚至有种“哥们终于火了”的恍惚感,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集体消失了。
这么折腾几回,我的确烦了。尽管心有不甘,但的确没敢往深里想,怕受刺激。所以,影视公司的电话真的来了,我并不淡定,需要喘口气调整一下情绪。一小时后,电话再次打进来,自我介绍叫关雪,说:“看了您的小说《青春的剩余价值》,想请您抽时间过来聊聊,不知道方便吗?”
我说:“可以,但今天不行,安排事儿了。”其实我没事,只是不想马上答应。
“明天上午怎么样?”
我犹豫一下说了声“好”,就撂了。
第二天,我到灿烂影视公司的前台,刚说找关雪,关雪就从后面的磨砂玻璃门探出头,说:“我就是,您是谭老师吧。”我点头。她领我到总经理办公室,让我在长条沙发落座,自己搬把折叠椅坐对面,没坐大班台,显不出宾主关系。关雪沏茶倒水,动作麻利。我猜她不是总经理,这么年轻。短发,齐耳,闪着栗色柔和的光。精干,有些柔弱,眼睛大而明亮。“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总经理助理,兼版权部经理。”果然。她说:“您的小说语言很有特点,故事讲得引人入胜,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们。”她看出来我对她不大信任,补充道:“这个项目老板确定过,具体由我负责操作。说我做主也行。”
“你们是想拍电视剧还是电影?”
“电视剧,我们只买电视剧的版权。”她把水杯往我近前挪了挪,“开门见山吧,谭老师,您看多少钱合适?”
“一百万。”这个是我咨询作家朋友之后的报价。朋友觉得不能报太低,影视公司压价压得厉害。
她的嘴巴半张,肩膀缩了一下,双手抱紧,好像突然遭遇了寒流:“您知道现在电视剧不好做,行业不景气,成本太高。”
我不说话。
“我开个价,五十万。不能再高了。谭老师考虑一下,尽快给我个回信。”
“我回去想想。”我站起身。我很高兴,但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大意,前车之鉴就在前面。不到签字那一刻,说什么都是假的,不算数。我开公司一年忙到头,辛辛苦苦都没赚过五十万。
几天后,我又坐在了关雪身边,签字画押。之后我们轻松了许多,尤其是我,靠在长条沙发上,头后仰,如果可能我希望脱掉鞋子,好好睡上一觉。
“我们主要是想打怀旧牌。十几年前知青题材大热,按年代推断下一个就该轮到个体户这个时间节点了,但没有。玄幻、穿越、古装,猛插一杠子,大行其道,这段时间才有点降温。但风险还是蛮大的。所以,我们在投资方面很谨慎。明星是少不了的,年代戏要搭景,很费钱。”关雪说。我的这个小说是写八十年代末,也就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年轻个体户南下广州搞服装批发的故事,内容涉及兄弟情义、恋爱、打斗、拼搏,挺热闹的。
我点头,表示理解。
关雪问:“您有没有写过剧本?”
“我不会写剧本。”我认识的编剧倒是不少,有的专职,有的小说编剧兼顾,说是为了活命。一部剧改个十几二十遍是起码的。更有最后一稿,最后一稿之一之二之三之四的说法。我暂时还受不了别人这么作践,宁可不赚这份钱。这个我早就想过,也没混到那么惨的份儿。
“三十集,一集三万,怎么样?”
我还是摇头。
“您做过服装?”
我说:“做过,七年。”
“怪不得您的小说写得这么结实。做我们的文学顾问吧?不必亲自动手,动动嘴皮子就行,主要是帮出主意。现在的编剧大多是年轻孩子,没有您那样丰富的阅历。服装行业属于特殊群体,不像工厂、知青、学校,人所共知。怕写穿帮了。”
我说这个没问题。
“十万。讨论会得参加,剧本整体也要把把关,毕竟原著是您的,咱得对得起自己。”
“只要不出差,没问题。至于剧本,只能算是建议。”她又拿出来一份合同,让我签。看来之前就准备好了。
“你实权在握呀。”
“都是老总的信任。一会儿出去庆贺一下。”
“好啊,我请客。”
“我请,”关雪又纠正一句,“公司请。”
二
我们去了安丽娜顶层,国贸对面,护栏之外只有天空,天气不错。天空比较空,也够蓝。喝现酿啤酒,比利时品牌。草坪是真的,踩上去平整柔软,不扎脚,桌布雪白,小风吹着,很惬意。“认识您很高兴。您是我看过的第一个在金钱面前不为所动的作家。”她举杯跟我碰了一下。
“怎么能不为所动呢。我是嫌麻烦,受不起那个折磨。我虽然没当过编剧,但身边有,常听他们讲写剧本的艰辛,跟魔怔似的。如果写剧本只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宁可干点别的,比如五香花生米炒好了就挺不错的。”
关雪笑了。
“顺便说一句,能把您改成你吗?”
“我也知道叫您挺别扭的。我改。”
“我自己有公司,赚得不多,糊口没问题。我写小说也没指望过小说给我赚钱,当然能赚更好。但不会刻意为之。”
“你是东北哪儿的?”
“丰城。你呢?”
“你听我是哪里人?”
“也是东北,具体说不好。”
“哈尔滨。”关雪说话基本没口音,平卷舌分得清楚,但偶尔也会露出点马脚,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家是金属研究所的,院子里大多是知识分子,打小只说普通话。‘那嘎达’都说不利落。”
“反正一听就不是我们大杂院长大的。”
“来北京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实不相瞒,这是我写小说以来,卖出去的第一个版权。”我本来不想说这个,显得挺没出息的,但没忍住。
我跟她又碰了碰杯,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了。
“你慢点。”关雪说。
“没事,我酒量还行,又赶上今天高兴。”
“那我也干了。”
“你随意,别逞能。”不知怎么,我感觉跟关雪有点自来熟。
关雪真的干了,脸有点红,神志清醒。我又要了两大扎。
“来北京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先当记者,算是熟悉一下北京的环境、地形。运气好,红包没少拿,赚了挺多钱。房子买得早,付的全款。后来辞职专门写小说。有人找,也写一点歌星访谈,挣点零花钱。开公司是近几年的事。”
“结婚了吗?”
“结了。”
“小孩多大?”
“初中。”其实我没有小孩,结过一次婚,早就离了。但跟女人在一起我一般都这么说。我不想再婚,哪怕她是女神也不想。“别老说我,你呢?”
“我比较坎坷。”关雪瘦,脖子长,戴着绕了几圈的珠子,手镯好几个,一动叮当响,手腕太细,举起胳膊,能掉胳肢窝里。穿宽松的灰色亚麻衬衣,显晃荡,上边开两个扣,胸小,还没我的胸大肌看着有型。
她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悠着点。”
“我想把自己喝晕点,不然讲不好。你也喝。”关雪笑了。
我也喝了一大口。我把杯子推到她的杯子旁,对齐,一边高。
“你可真会喝,比尺子量得都准。”
“还行,我只喝啤酒,不掺,一掺就醉。除了水。”
“刚来北京的时候,卖房子,在我爱我家中介公司。我在哈尔滨上的是二本,工作不好找。以前我不爱说话,嘴笨,卖一年多房子也没卖出去几套,又赶上奥运前那段时间,二手房市场萧条。就改行混剧组,场记、制片、统筹,逮着什么干什么,不挑。有空就去电影学院蹭课,比上大学的时候上课还准时。前年在片场认识了这家公司的张总,他看我勤快好学,就让来公司给他当助理,前些天版权部的头儿辞职了,我就暂时补个空。”
“这两次来都没看见你老总。”
“出差了。经常出差,满世界飞。小事我就做主了,大事请示汇报。”
我们出来,走在大街上。风一吹,人有点飘,我说:“你不该穿灰颜色的衬衣,白色更适合你。”
“我皮肤黑,反差太大。”
“不,你的肤色很健康,亮晶晶的。老外花钱去海岛上晒一夏天,也就这水平。灰色让你看上去有些显旧,白色会提升你的精气神。”
“真的?”她停下脚步。我肯定地点点头,毕竟我是搞服装出身,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她说:“那我就信你一回。明天就去买。不好看你替我出钱。”
“一言为定。”我们拉了钩,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头各自转向另一侧,但很快又目视前方。
我们又在街边找了个串吧,继续喝。点了烤羊腰,烤茄子,花毛一体,对瓶儿吹。很快我就大了,主要是头晕,意识还清醒。
我问关雪:“平常喜欢看小说吗?”
“喜欢啊,小说、电影、电视剧都看,各种类型的。我的工作和生活是搅在一起的,一般人的休闲时间也是看这些,但我看更多的是从工作角度,或者说从公司的角度,不能凭兴趣。”
“那也够幸福了。”
“也痛苦,有的片子能把人看吐了。但也得愣看,书也是,汇报还得说出个子丑寅卯。”
“倒也是,什么都有代价。”
“但我还是挺热爱影视工作的,毕竟我们是造梦的。”说这话时,关雪的眼睛亮闪闪的。
三
很快,我和关雪找的两个编剧见面了。果然,都是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叫李阳,一脸婴儿肥,白白净净,很喜欢表达,手势丰富,尤其喜欢挥舞一只胖嘟嘟的小肉手撩头发帘,三两分钟一次。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你能消停会儿吗?”他冲我双手作揖:“对不起老师,我一激动就控制不住自己,让您受惊了。”女的比较稳重,叫高洁,说什么话感觉都事先在脑子里筛选过一遍,吐字清晰,不停地在本子上记重点,李阳一说话,她就烦躁地用圆珠笔在本子上敲,眼睛盯着李阳,大概想象那是他的头。高洁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没什么特色,如果非要说有,她穿的黑色卫衣算一个,红色对钩贯穿左肩膀至衣服的右下摆,很醒目。
两人都是传媒大学毕业,之前参与过一些影视剧的创作,也署过名。高洁大李阳一届,不同系。一个学制片,一个学戏文。学制片的李阳想转导演,导过一部独立电影,不成功,欠下一屁股债。李阳悲愤地说:“编剧、摄影、美术等主创都是我同学,他们嫉妒我,故意起破坏作用。”高洁写的一个电影剧本获过大学生的什么奖,也写小说,文笔不错,有点傲气。接这个活儿单纯想赚点钱,发展方向也是导演。拍文艺片,冲击三大电影节。
我向关雪提议得找个经验丰富的编剧。
“再有经验也没你有经验呀。你是亲历者。”
“我是文学顾问,不是编剧。也没拿那份钱。”
“后悔我现在就给你钱。”
我摇头。
“等他们拉出大纲,看看怎么样再说,啊?”关雪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神温柔。那天,我俩在池记日料店喝完,走在后半夜飘满植物气味的林荫道上。夜,悄无声息,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过红绿灯的时候,我不自觉地牵起了关雪的手,到了对面,没松开。她也没主动往外拽。在路灯的背面,我们站定,接了吻。我心里有点激动,不想走了,说:“我去开个房?”路旁边是假日酒店。关雪边摇头边倒退着走向一辆停着的出租车。出租车经过我时,关雪探出头,冲我一笑:“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回家,睡个好觉。”
我那个小说里有个人物是妓女,跟许多嫖客关系处得很好,经常请他们吃饭。高洁问我:“现实生活里真的会这样吗?”
“是的。那时候是这样。”
“现在应该不会。”
“对,人越来越现实了。”
妓女不能明目张胆写在剧本里,高洁建议改为陪舞女,这个人物很生动,扔了太可惜。关雪说:“不行,必须删。”
“我想为这个女人单独写个电影,素材借用一下行吗谭老师?”高洁问。
“拿去吧,不要钱。”
后来,商量的结果还是采用我小说原有的主线,向外扩展延伸,添枝加叶。小说的故事是一条顺时针的时间线,这样改起来顺当,无论阅读还是观看,没有障碍。关雪要求剧本尽量往前赶,她同时找导演、选演员,同步进行,争取入冬开拍。关雪给剧本确定的方向是,做生意只是背景,主要表现年轻人的情感故事,三角关系,两男一女。儿时伙伴一同创业,风雨同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发了大财,但最后一定要分道扬镳,成为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这一点与我的小说完全不搭,走的是典型的影视剧的套路。
四
我终于见到了灿烂影视公司的老板,张总。张总也没有坐老板椅,和我并排分坐在长条沙发的两端。张总人高高瘦瘦,衣着考究,脸上皱纹不多但挺深,笑起来像沟壑,好在他不怎么笑。他喜欢抽烟斗,用一个小型棒槌似的木棒压烟丝,抽不了几口,又压。看着累。他主要问了些当年我从广州往丰城倒腾服装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做服装生意时,张总在北京新街口卖卤煮,说起当年的生意经也是一套一套的。张总是中学毕业摆摊卖卤煮的,先是给人打下手,人聪明,看出些门道后,出来单干,虽然比我小两岁,但做生意比我还要早一些。我大学毕业分到区属商业局当秘书,协助办公室主任给局长写材料,其实不是写,更多的是剪,各大报刊堆满桌子,主任需要哪方面内容,我就大剪子上去,咔咔一顿剪。剪刀加糨糊,再结合些本单位的实际情况,拼拼贴贴,并不比家里冬天贴纸条糊窗框难度大。这样的日子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是很绝望的。一个朋友在我单位附近开冷面店,中午我没事去义务帮忙,朋友过意不去,就进了些打包西服让我下了班在他饭店门前卖,赚钱都归我。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呢。要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十块钱。等我手里攒到两千块钱的时候,毫无留恋地辞了职。开始南下广州进货,租摊位,干起了个体户。也叫下海。两年后,后屁股兜揣上了大哥大,脚穿大利来,走路迈外八字,一摇三晃。
在充满激情的讲述中,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
蓝石:一九六四年生于沈阳。出版有长篇小说《中年期》《爱谁谁》《兜比脸干净》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芙蓉》等刊,部分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转载。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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