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2期|刘庆邦:素材(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刘庆邦
麻小雨是县里曲剧团的演员,剧团一解散,麻小雨就失了业。
有那么十来年时间,古装戏都被说成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群魔乱舞的封资修黑货,一律不许再演。人在时势中,目光总是……
有那么十来年时间,古装戏都被说成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群魔乱舞的封资修黑货,一律不许再演。人在时势中,目光总是……
麻小雨是县里曲剧团的演员,剧团一解散,麻小雨就失了业。
有那么十来年时间,古装戏都被说成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群魔乱舞的封资修黑货,一律不许再演。人在时势中,目光总是看不远。人们以为,人心不古,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古装戏了,既看不到包公,也看不到秦香莲;既看不到祝英台,也看不到梁山伯,真没办法!不料十年河东转河西,忽如一夜春风来,古装戏又回来了。县曲剧团得风光之先,抛下听众听厌烦了的样板戏,紧锣密鼓,挑灯夜战,赶紧排出了两台古装大戏。这两台大戏深入民心,扎根很深,不提倒还罢了,一提眼泪汪汪。这是两台什么戏呢?一台是《陈三两爬堂》,另一台是《卷席筒》。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悲剧,他们把这两台戏说成是苦戏,也有人说成是哭戏。是的,演员在台上哭得惊天动地,感鬼泣神,听众在台下,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也许他们压抑得太久了,都想找个机会哭一哭。是哭戏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跟着哭戏,他们哭得很舒服,谁都不会笑话谁。他们评价说,听这样的戏,谁不哭谁不是人!他们这样说,不存在骂人的意思,真实的意思是说,只要是个人,都会跟着哭。
在《陈三两爬堂》里,麻小雨饰演的是陈三两。在《卷席筒》里,麻小雨饰演的是苍娃的嫂嫂。陈三两是整台戏里的核心角色,苍娃的嫂嫂也是戏里的女主角。这一说就明白了,麻小雨是曲剧团的台柱子。搭在农村空旷地方的戏台,都竖有台柱子。有了台柱子,才能扯起天蓝布做成的戏篷,才能遮风避雨。夜里需要唱灯戏时,电灯泡儿就拴在台前的台柱子上,把演员顶冠上的琉璃珠子照得明晃晃的,乱闪一气。戏台有台柱子,剧团也需要台柱子,没有台柱子,剧团就撑不起来。只不过,戏台的台柱子至少需要四根,剧团的台柱子有一根就够了。饰演烟花妓女陈三两的麻小雨走上台来,只一句“陈三两迈步上宫廷”,就把台下的听众给镇了。在麻小雨开唱之前,如果台下鸦也叫,雀也鸣,还乱糟糟的,麻小雨一声唱,台下鸦也息,雀也停,顿时鸦雀无声。这地方的戏迷习惯给名角起外号,他们给麻小雨起的外号叫麻瓢泼。那意思是说,麻小雨唱到高潮处,台下听众的眼泪流得可不止像下小雨,而是像下大雨,大雨下得像瓢泼一样。麻瓢泼因此而得名。这样一来,麻瓢泼几乎成了县曲剧团的代名词,每逢曲剧团到下面的乡镇演出,人们老早就开始奔走相传,说知道不知道,麻瓢泼要来了!还有人说,麻瓢泼一来,就得把雨伞准备好,口袋里多装两块手绢。人们一听就明白了,麻瓢泼一开唱,泪水顿作瓢泼雨,可不是得准备好遮雨的雨伞和擦眼泪的手绢嘛!
人还是在时势中,目光还是看不远。在上一个历史阶段,人们被时势蒙蔽着,没能看远。在新的时势当中,人们以为会看得远一些。既然时势从河东转到了河西,他们以为麻瓢泼会一直“泼”下去。就算麻瓢泼以后老了,应该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新的麻瓢泼。谁能料得到呢,也就是十几年光景,随着电视机的普及,随着电视连续剧越来越多,随着老一代听戏人老成凋零,随着年轻人欣赏趣味的变化,还有上面对文艺院团政策的调整,麻瓢泼的戏说没人听就没人听了。以前,各乡镇的人想听麻瓢泼的戏,需要提前预约,按顺序排队。倘若预约得晚了,过了春天到夏天,下了小雨下大雨,都轮不上被麻瓢泼“泼”一回。现在,事情掉个儿了,曲剧团的王团长主动给乡长或镇长打电话,要送戏上门。王团长知道,有一个离县城较远的镇,每年春天三月三都有庙会,每逢庙会必唱大戏。有时一台戏不够,还要请两台戏,在庙会上大唱对台戏。王团长带领他的剧团和台柱子麻小雨,多次到那个镇上和别的剧团唱过对台戏,有时把从省里来的剧团都唱败了。这天,王团长给镇长打电话说:县里要求我们送戏下乡,在你们镇三月三庙会期间,我们去你们那里演几场怎么样?
送戏,那好呀,欢迎欢迎!请问麻瓢泼来不来?她在我们这里相当有名。
这还用说吗?麻瓢泼当然要去。麻瓢泼历来不摆名演员的架子,她一定会满足观众的要求。
不好意思,有一句话我也许不该问,送戏下乡你们要钱吗?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其实我不说镇长也知道,县里给各个剧团断奶,把我们推向了市场,让我们自收自支,自负盈亏。我一说您就明白了,一个剧团五六十口子,演员们也要吃饭不是,我们不创收怎么办呢?
对不起团长,要是收钱的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来了。
演出费好商量。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在别的地方演出,他们出的费用是一万,到你们镇上演出,我给您打六折,你们出六千就可以了。怎么样?这可是最优惠的演出费,一场戏下来,每个演职人员连一百块都分不到呢!
别说六千块,六百块我们都出不起。镇里要办一个小酒厂,我们也在钻窟窿打洞,到处扎钱呢!镇长不等团长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谁都不敢小看钱,钱是什么?钱好比是带有黏性的糖稀,有了糖稀,就可以把爆成米花儿的小米或大米粘在一起,粘成一个漂亮的米花团子,好看又好吃。要是没有糖稀就完了,米花儿只能像是一笸箩散沙,抓起来手心不漏指缝漏,怎么抓都抓不到一块儿。剧团不能给大家发钱,失去了黏合力,就聚拢不起来了。这时,剧团的编制虽没有正式取消,跟名存实亡差不多。不光曲剧团是这样,县里的豫剧团、曲艺团也是如此。人还得吃饭、穿衣,还得生存下去,怎么办呢?他们只好化整为零,自谋生路。
因麻小雨的才华和名气在那里放着,她的境况不是很差。有人在酒店里聚会喝酒,约她去包间里唱。有人家办喜事,点她去家里唱堂会。她唱了人家给她小费。她一开始不想去,觉得有些低搭,有些跌份儿。但她扳不过钱的手腕儿,钱的手腕儿比较粗,一扳就把她扳倒了。她只好自我安慰,觉得这样也不错。以前,她好比剧团里的一盏明灯,整个剧团的人都跟着她沾光。她这盏“灯”一从剧团里移走,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了。再说,她以前对团里的贡献最大,有时累得话都不想说,气都不想出,可她的工资并不比别人高多少。现在好了,不管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可以直接揣进腰包。人挣钱总是没够,挣了一笔,还想再挣一笔,挣了一百,还想挣一千、一万。没人请她唱戏时,她就到茶楼去,挂上名牌和曲牌,等着喝茶的人出手点她的戏。县里的茶楼少,点戏的人出手也不够大气,她就到附近的市里去,在市里的茶楼之间穿梭,碰运气。在茶楼唱戏,如果只会唱曲剧,财源是有限的。因为曲剧里有名的剧目多是苦戏,戏里的主要人物多是苦主,而愿意花钱点戏的那帮款爷,多是为了找点儿乐子,听听搞笑的节目,他们才不会点什么陈三两和苍娃嫂嫂的戏呢!加上那些做生意的款爷,到茶楼多半不是为了自己听戏,而是为了招待那些握有权柄的人,唯当官者的眼色是从,俯耳探听到领导爱听什么,他们就点什么。麻小雨有时一晚上连跑几个茶楼,都没人点她的戏,她连一分钱都挣不到。麻小雨注意到了,一些酒足饭饱之后到茶楼消遣的人,不大爱听传统戏,点的是一些流行歌曲。还有的看上去派头十足的人,偏让女演员唱包公的戏,听了包公的戏才慢慢鼓掌。见情况有变,麻小雨不再抱着自己拿手的曲剧不放,及时作出了调整。好在她多才多艺,触类旁通,不但很快学会了一些流行歌曲,还粗着喉咙,学会了包拯教训陈驸马的豫剧唱段:陈驸马你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
然而新的问题来了,有一家人家死了爹,爹的儿媳请麻小雨代为哭丧,她去,还是不去?
如同代购、代驾、代孕等,代哭是一个新的行当,也可以说是一个新兴的产业。过去,谁家死了老人,亲人们都是要哭的,儿子哭,女儿哭;儿媳哭,女婿哭;孙子哭,孙女哭,凡是沾亲带故的人,都有责任哭一哭。哭得声音越大、越痛心,参与哭丧的人越多,表明气氛越哀伤,丧礼越有质量,越显得子女有孝心。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死了老人,后代人不再哭了,他们哭不出来了,或者说不会哭了。他们或许认为,哭起来太难听了,太累人了,太影响个人形象了,太不够现代化了,所以就算了,不哭了。让他们笑可以,他们人人都会笑,笑起来从嘴叉子那里咧到耳根都不成问题。长期搞笑,他们笑的能力都被搞得发达了。相比之下,人老也不哭,哭的能力就退化了、丧失了。可是呢,人毕竟死了,人一死如烟消云散,就再也不能复活。为了与死去的人告别一下,气氛还是要制造一些的,形式还是要走一走的。于是乎,代哭的行当就应运而生。
曲剧团原来有一个跑龙套的,因本人姓龙,人称老龙套。曲剧团散伙后,老龙套利用和演员们相熟的资源,当上了代哭的经纪人,跑起了别一种意义上的龙套。他用麻刷子蘸石灰,在各处的墙上写上了白色的广告:代哭就找龙先生,龙抬头哭倒三江水,哭得不满意不收费。下面留了联系电话。给老龙套打电话的人,有的找女人代哭,也有的找男人代哭。需要找女人代哭,老龙套就联系女演员,需要找男人代哭呢,老龙套就把生意介绍给男演员。当然了,老龙套“跑龙套”不会白跑,要收取中介费,每做成一单生意,他获得的提成是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如果代哭者得到的报酬是三千元,就得给老龙套抽取三百块钱的中介费。
找麻小雨代为那家的儿媳哭公爹,是老龙套为麻小雨介绍的第一个代哭的项目,死者的儿媳愿意出资两千元,要求代哭者的哭不能少于两个小时。麻小雨一听就拒绝了,她有些生气地对老龙套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之所以拒绝,是她觉得自己的地位跌落得太厉害了,太有失一个戏曲工作者的尊严了。还有,人家让她去哭公爹,她的公爹活得好好的,每天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里跳舞,她去哭公爹不是咒公爹吗?要是让公爹知道了,不知公爹怎么给她脸子看呢!麻小雨不愿挣的钱有人挣。老龙套找到曾饰演苍娃娘的那个女演员,人家去代哭了一回,把钱挣走了。
这年初冬,树上的叶子落光之时,麻小雨再次遇到一个需要代哭才能挣到钱的机会。当老龙套以机会难得的神秘样子把机会说给麻小雨时,麻小雨这次没有表示生气和拒绝,只是把眉头皱了起来。她把点漆样的眉头皱紧,松开,再皱紧,再松开,像是陈三两在进行内心思想斗争的样子。是什么来头让麻小雨有些犹豫不决呢?却原来,这次请麻小雨代哭的人,是一位在外地做生意发了财的女老板。女老板在老家当闺女时听过麻瓢泼的戏,流过眼泪。她不让别人代她哭娘,像点戏要点名角儿的戏一样,只点麻瓢泼一个人。老龙套对女老板说:麻瓢泼是县剧团的大牌,她比较骄傲,能不能请得动她很难说。上次有人出五千块钱请她代哭,就被她拒绝了。女老板轻轻笑了一下说:她骄傲,难道她比钱还骄傲吗?我见过的骄傲的人多了去了,最终都骄傲不过钱去。五千不中,我给她翻一倍,二五一万,不信请不动她!这个价钱先是把老龙套惊住了,乖乖,一万哪!在剧团发工资的时候,一个人半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呢!女老板嘴一吧嗒就是一万块,这是多么大的气派。麻小雨的犹豫不决也是在这里,她在剧团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一次从来没拿到过一万块。人靠钱生活,正如俗话说的,谁怕钱多了咬手指头呢?但她对老龙套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老龙套似乎有些等不及,他说:小雨,我知道你放不下身段儿,身段儿端着不值钱,放下才值钱。你只要放下身段儿,钱说来就来。放着送上门口的大钱你不捡,这不是犯傻么!你可不能再犯傻了!你要是早点儿有大把的钱,你妈不至于死得那么快!听老龙套提起她妈,麻小雨眼里顿时泪花花的。哭自家娘是哭,哭别人的娘也是哭,那就去吧。答应去代哭之前,麻小雨还是讲了一个条件,要求王团长用曲胡为她伴奏,要是没有伴奏,让她干哭,她哭不了。王团长伴奏不能白伴奏,至少应该付给王团长一千块钱的辛苦费。老龙套把麻小雨讲的这个条件转达给女老板,女老板说,王团长的名字她知道,王团长还在她读书的中学当过老师呢!女老板再次表现出财大人的阔绰,她说:一千算什么,我给他两千,让他一块儿来吧!
麻小雨是个认真的人,不代哭则已,既然答应了代哭,就要哭出水平来,就要比别人哭得好,不辜负人家对她的高看,对得起人家所出的高价钱。她的嗓子天生就好,加上后天的不断练习,她的嗓子被称为能打出戏篷直穿云天的好嗓子。有了好嗓子,还得会运用,如果不会运用,再好的嗓子也是白搭。鹅的嗓子就不错,因为它只会直着长脖子啊啊,不会拐弯儿,叫得一点儿都不好听。麻小雨对嗓子的整理、调动和运用当然没有问题,她唱天天高,唱水水长,能把枯树唱发芽,能把石头唱开花。面对盛殓死者的棺材,她对嗓子的运用肯定也不会差。麻小雨长期从事戏曲工作,对艺术规律是懂的,《陈三两爬堂》《卷席筒》也好,《清风亭》《三哭殿》也好,戏中人之所以能哭得荡气回肠、感天动地,那是有剧本依据的,有故事内容的。倘若没什么依据和内容,凭什么调动感情呢,凭什么哭得能引起听众的共鸣呢?女老板请她去代哭,乍一听是不太好听。若联系起来想一想,她们所唱的哪一场苦戏不是代哭呢!在戏里,她替陈三两哭过,替苍娃的嫂嫂哭过,替住寒窑一十八年的王宝钏哭过,替好多女苦主都哭过。不管她替谁哭,后面都是有苦情戏的情节推动的。要是没有情节的推动和支撑,哪来那一声声哭呢,那哭声怎么能走得远呢?人间唱戏,是把真事演成了戏。女老板请她代哭,是把事情翻了过来,把戏当成了真事。反反正正,不管如何,任何哭都是有来由的,都需要有生活打底子,不可能凭空而来。麻小雨产生了一个想法,在正式代哭之前,她要先去女老板所在的张家庄,把女老板娘家的情况了解一下,她起码应该知道,女老板的娘是怎么死的,是好死还是歹死,死的时候多大岁数。麻小雨还想知道,女老板的娘生前对女老板好不好,她们母女的感情深不深?按流行的说法,麻小雨的想法是深入生活的想法,也是想为代哭搜集素材的想法。说行动,就行动。麻小雨从县城坐上到乡下的长途客车,打听着到张家庄去了。实在说来,麻小雨的做法有一些笨。在有的人看来,像麻小雨这么有名的演员,人家请她代哭,她假装哭上几声,应付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认真呢!可麻小雨就是认真,就是愿意下笨功夫。
麻小雨虽说生在县城,长在县城,但她的老家在农村,在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还活着时,她经常到农村去,对农村生活是熟悉的。当上演员后,剧团每年的主要任务是到各个乡镇演出,不管说到哪个乡、哪个镇,麻小雨都知道,不会走错路。来到一个乡的张家庄时,麻小雨没有直接到女老板的家里去,她装作是一个路人,拐到住在村外地头的一户人家去了。这户人家只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小屋。麻小雨进屋说是找点水喝,一边慢慢喝水,一边跟老太太找话说,话说了一会儿,就把死者的死因和死者的家庭情况了解到了。女老板的娘是上吊自杀的,今年76岁。她没有在屋里上吊,是在窗子外头的防护窗上吊死的。她把一根里面裹了细铁丝的塑料绳拴在防护窗的钢筋上,并没有拴得太高,脖子挂在绳套上,两个膝盖往下一跪,双脚点着地,就把人吊死了。她上吊的时候,开着院子的大门。庄上人少,没人去她家串门,她死了一天一夜了,都没人知道。她家养有一只黑狗,黑狗用铁链子拴着。有人听见她家的狗老是叫唤,夜里叫,白天也叫,叫得很难听,跟哭一样,走进院子一看,才发现她早就死得透透的。老太太把死者说成那老婆儿,说那老婆儿住在大儿子家里,大儿子和大儿媳妇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那老婆儿一个人住。她老去她男人坟前站着,早就不想活了。有一回,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村干部,让村干部把钥匙交给她的大儿子。村干部猜到那老婆儿要寻死,就打电话把她的大儿子叫了回来。大儿子准备的是奔丧的心情,可她回家一看,他娘活得好好的,并没有死。大儿子有些心烦,说他在外边忙得很。大儿子在家里住了几天,并没有守着他娘,而是天天去别人家里打麻将。等她的大儿子一走,她就上吊死了。
麻小雨问老太太:她活得好好的,岁数也不算太大,为啥要上吊呢?
老太太说:她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妇都对她不好,都嫌她该死了不死,她还活着干啥呢?她家的三个儿媳妇,只有大儿媳还跟她说句话,第二和第三个儿媳妇,都跟她是死对头,走碰面连句话都不说,一扭脸就过去了。现在各个家里都是女人当家,男人不当家,女人对婆婆不好,男人只能跟着葫芦打蹚蹚,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儿子儿媳对她不好,听说她不是还有个闺女么,听说她闺女很有本事,在外地做生意发了财,她闺女怎么不把她接走呢?
那老婆儿认老规矩,家有儿子,不跟闺女。听说她闺女也接她去外地住过,她去了不长时间就回来了,死活不在闺女家住。如今她上吊死了,她闺女脸上挂不住,想把后事办得排场一些。这两天庄上的人都在说,那老婆儿的闺女要请麻瓢泼替她哭一场。年年有个三月三,天上掉下个活神仙。要问神仙是哪个?她的名字叫麻瓢泼。你听说过麻瓢泼吗?
麻小雨摇头,说没听说过。
你连麻瓢泼都没听说过,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哪!
……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为北京作协驻会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发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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