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间的集市

　　这儿做集市真好。道路宽阔平整，两旁的树林送来清新的空气与风。阳光直射下来，无遮无拦，路面与天空的远处都反射着耀眼的光亮。树林的荫影落不到路面上，大部分摊贩都顶着一顶大大的太阳伞。浩荡阳光中，这样的一条路，一条集，仿佛是把人的心坦露开来，买和卖都容不得欺诈。

　　集市的日子是农历四、九。因为附近的村庄拆迁，集市挪到这儿。农村集市上的蔬菜相比市区的菜市场要便宜许多，而且离我住的小区大约只三百米远。自发现这树林中的集市，我就注意记住阴历，争取不错过，每次从集市上买下五天吃的蔬菜。

　　大凡集市都是热热闹闹的，这条集市却显得安静缓慢，是因为地面的开阔，也因为两旁树林的静寂吸纳了人声吵闹。商品一应俱全：布匹，服装衣帽，家纺用品，厨房用具，卫生纸，洗衣粉，各类粮食面粉，蔬菜水果，鸡鸭鱼肉摊点，香料，糕点小吃，热烧饼，热馄饨，流动快餐……我在这儿买下过白菜，油菜，芹菜，蘑菇，萝卜，地瓜，豆腐，猪肉，巴鱼，苹果，香蕉，枣，手套，棉帽，鞋垫，椅垫，花棉布被罩等。那位大嫂的热油饼烙得实在好，我每次都不忘带回一份。各类用品虽不高档，但都堪用，价位便宜。

　　正是秋老虎呈威的时节。一个卖辣椒的男子随太阳的挪移不时移动头顶上的太阳伞，把自己和妻子完全置于伞的阴影照拂下，而原来也得到一点阴影的辣椒就被暴晒在阳光里。那鲜艳的绿便有些岌岌可危了。邻着的摊主笑看着他的辣椒，好像正等着它们即刻在太阳下燃起来。卖辣椒的男子用一种爽朗阔气的气魄说：“辣椒值几个钱，还是人值钱！我才不干那让人受罪的傻事呢！辣椒这集卖不好，下集我再来，我这个人却只有一个。做什么事要以人为本嘛！辣椒咧辣椒咧，便宜卖了！”

　　卖红心萝卜的小伙子好像意不在卖出他的萝卜，更大的乐趣是与他身旁的卖白菜女孩打趣说笑话。女孩正不客气地把一个萝卜剖开啃着。萝卜的红心的确很诱人，看一眼，那水润与甜美仿佛已到了舌面上。看出我有兴趣，小伙子边把一片大萝卜叶子往一颗萝卜上扯了扯，一边说：“我这些萝卜多水灵，我宁肯人晒着，也不让这些萝卜晒着。上哪儿找我这么爱惜萝卜的人去！买吧，绝对水灵好吃！”

　　小油菜居然一元四斤。正逢收摊子费的来，起了争端。她实在不愿意把两元钱掏给他，抱怨说：“你看这么一大堆卖不了几元钱，我刚来。你这人怎么这样？”那黑脸的收费男人不说话，拿了秤就走。这小个子卖油菜女人在背后恨恨骂了几句，无奈还是追上去用两元钱换回了她的秤。

　　天气骤然冷了，一夜冷雨，早上加冬衣。小树林旁边的集市照常进行。中午时分赶到那里，看到肉架子眼巴巴立在那里。没人吃猪肉了，由于甲流最后还是把帐算在了猪身上，在我们不能亲睹的村子里，养猪的农民们正流着泪杀掉所有的猪。集明显小了许多，只有一些菜蔬，其他花哨的物品都没上市。所有的菜最贵的不超过一元钱，这一元钱的是葱，因为只有他一份，他就卖了高价，但也只一元钱。花菜三角，西红柿八角，西葫三角，萝卜二角五。寒风里，称菜的手一双双都是抖索着，有的提前绽开了冬天的裂口。被夏天的太阳晒黑的脸颜现在冷风里缩着，像核桃在秋后的缩水。这样的菜价低得不忍再讲了。一个看着我说：我早年差点当上工人，当工人多好！有钱花，不用卖菜！语气里既有一种追索不回的遗憾，也有一丝对当年好运的炫耀。可以推知，他把上班不用种地的人都称作工人。呵，他羡慕我不用在这儿挨冻，从容地骑自行车来买菜，再从容地返回温暖的家里，他不知道我目前处境尴尬，非但不是“工人”，连像他一样做农民的资格都没有。

　　卖白菜的人主动把白菜外面的叶子扒掉，已经很光洁了，再扒我都要心疼了，我不由地叫他：“别扒啦，可以了！”他如此厚道，又拿起削刀，把疙瘩头削掉，这些都不必要，带着它最少能增加半斤的份量，而且我也不会计较。我不会捆车，这个卖白菜的人又帮我把两颗肥圆的大白菜捆在车后座上。他的手粗糙有力，丝毫不畏惧寒风的吹打，捆白菜的动作非常老道有经验，三下两个，用最经济的绳子就把各个关键处绑定了。

　　这集市仿佛上天给一个窘迫的人的恩慈与照拂。用同样的钱在这儿可以买到比城里市场多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菜。而且交易的过程非常痛快，农民们并不在角角毛毛斤斤两两上计较，他们认为行就行了，不行就不行，不给你兜任何心计。

　　天空的阳光虽稀薄了，但照旧坦露无余地倾泻而下。

　　天气越来越冷，赶集成了一种考验。这儿无遮无拦，寒风四面吹来，树林里一片萧寂。买的人还可以走动着，使身体里产生些热量，而卖的人守着摊子，大半天不能挪动位置，皴裂的手要不停地抓菜，称秤，找钱，都不得缩回袖子里暖和一会儿。冰冷的风总是吹透了我的棉袄，摸住土豆、萝卜的手像触在冰块上，手指肚都是疼的。我买完菜匆匆回了，而集市靠着坚持在寒风中的卖主们，能一直支撑到夕阳西下。

　　后来又下了大雪。集市就在雪地上展开。路面是滑的，买东西的人一步三摇地走在被踩实的雪面上。在这个大雪后的集市上，我给孩子买了手套，袜子，棉帽，棉鞋，用来剪棉鞋垫的一大块毛毡。花色的好看，价格的便宜，让我抬起头来，对天空这片无遮拦的浩荡阳光充满感激。

　　卖主都是附近村庄里的农民。他们有的是常年做着某个小生意，比如卖豆腐，卖猪肉，卖香料，卖水果，卖衣服，卖布料，卖糕点等等，他们辗转在十里八乡之间每个集市上，在每个集市上都会看到他们。 另一些卖主是变化的，是随季把自家地里的产出拉到集市上换成购置生活的票子。站在摊子后面的，可能是个中年汉子，年老妇女，壮年小伙子夫妻俩，也或许是个老人，正在卖自个儿地里产的白菜。其面目容态一律是常年黑色日光与风鞭挞的形迹。风霜披在劣质料的穿磨得退色的衣服上，积了皱纹的眼角里，围困着灰尘的两腮与嘴唇上。他们的愿望不大，只希望在这个集市上卖出好价钱，如果没有卖出好价钱，也不太计较一次得失，下一集，他们照旧赶来。一个东北口音的小伙子看来是村庄里的活络人，他秋天时卖的是香蕉，到了寒冬腊月，改成了三轮车拉着的棉袄棉内衣和白线劳动手套。他也许从小生长在东北，长大了回到本地，带来了一副伶牙俐齿的东北口音与豪爽活络的个性。太阳西落，集市像被一阵风卷过，不见了。树林间的马路空荡荡，只有风穿过去，间或拨弄一下残留的菜叶，方便袋，果皮。不久，有人来把它们打扫净，一切都不见了。树林一片寂静，只有季节悄悄走过。

　　我望着远处的村庄，想着那些卖东西的农民，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村子里吧。平原远处安静辽阔，我祝愿着那些农民兄弟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自己的好生活。而且春天快要来了，温暖的阳光将会使这片树林和树林下的草地重新明艳起来。这条马路上也会在微熏的三月日光中迎来它春天的集市。那时，将有春韭，菠菜……一律带着新生的清香泥土气味来。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10-4-20 00:1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