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文学》2021年第1期|曾剑:母亲生日快乐
2023-11-13小说天地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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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母亲已经很老了。父亲说,她七十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年前,父亲告诉我,希望我们回去给母亲庆寿。母亲不让,母亲的生日在冬月,她说冬月里,在外打工的,陪读的,上学的,都未……
不觉间,母亲已经很老了。父亲说,她七十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年前,父亲告诉我,希望我们回去给母亲庆寿。母亲不让,母亲的生日在冬月,她说冬月里,在外打工的,陪读的,上学的,都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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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母亲已经很老了。父亲说,她七十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年前,父亲告诉我,希望我们回去给母亲庆寿。母亲不让,母亲的生日在冬月,她说冬月里,在外打工的,陪读的,上学的,都未回来,竹林湾像一个敬老院,没得人,不热闹。她说她想把生日放在正月过,七十大寿,日子就选在正月初七。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的生日,其实是要过给外人看的。
正好今年我们都回家过年,那就热闹一下。
正月初六,银山媳妇提前给母亲送寿礼,也送东西给我和丽质,丽质是我媳妇。他们不知道我们何时回东北,怕我们突然离去。
银山媳妇拎着一个大竹篮,里面满满一篮花生,花生上面摆满了鸡蛋,少说也有二十个,这在竹林湾是大礼。母亲一边去接,一边客气着,你真是礼性重,你的两个伢还在读书,要补身体,留给伢吃吧。银山媳妇说,还有,还有哩。声音并无多大变化,有着县城菜农那种粘湿的味道。声音的深处,像畏冷似的夹杂着一丝颤抖。
我给她递烟。竹林湾的女人是不吸烟的,但烟要接着,这是礼节。她们把烟夹在耳朵上,带回去给自己的男人抽。但银山媳妇硬是没接,她的男人银山提了县工商局副局长,没回来过年。
我一直不敢仔细看银山媳妇,只是偶尔极快地睒她一眼。我怕我看清她脸上的皱纹,那无疑是一柄弯刀,会将她留在我心中的美丽生生剔除。事实已如此,她先前鼓胀的胸,在衬衣下显得干瘪而空荡。她可能也感到了自己不如从前,坐不住,好像我家椅子上有钉子。她站起来,先是说谢谢我。我不知她要谢我什么。她又说,不怨你,是风水破了。说完,她低着头匆匆离去。我望着她竹竿一样的背影,内心茫然,满眼雾水。
母亲懂儿的眼神。母亲盯着我说,她是谢那年我扔她的新被子扔得准,没掉到水塘里,她和银山接住了。母亲说的是我十二岁那年,银山媳妇新嫁我们竹林湾,头天闹洞房,把她的被子揭了,送到湾里的“树神”上,夹在树桠间。闹洞房的人选我为“一号童男”,用现在的话说,叫小鲜肉。他们让我在清晨的光里,爬上“神树”,将被子取下,扔给树下的这对新人。母亲说,银山媳妇心眼好,那年扔完被子,你从树上跳进水里,她盯着秀水塘,吓得大气都不喘,差点晕过去。后来你从北岸水竹林钻出来,光着屁股冲大伙挥手,她才长吐一口气,同银山扯了被子,舞起狮子来。
母亲说,你那年被子扔得好,她的家运就好,她的两个孩子聪明,儿考上了大学,女在县一中读书。母亲说着,哀叹一声,伢崽是出息了,她却累出一身病。母亲放低声音说,也不是身子累,照说她日子过得好,她是心累。银山在外面有人,虽然没打脱离(离婚),但她也是个寡妇哩,活寡妇。父亲制止母亲:你就少说两句吧。
母亲的石桥河方言,丽质一句都听不懂。她不懂装懂,看着母亲微笑。
母亲瞪父亲一眼。她的目光散淡地落在脚旁觅食的溜达鸡上。溜达鸡在乡村日早已变得金贵。母亲说,那年你上树,给她新婚被,扔得又准又稳,你从树上慢慢爬下来不好,偏偏要往水里跳,溅了人家被子上几滴水。银山媳妇知道了,对谁都没说。还是银山在外面有了女人,她才同我说起这件事,那水湿了人家的家运。
我朝着母亲歉意地笑。河面吹来的风,有一股寒意。母亲说,银山媳妇是好人,从未埋怨你,只说是风水破了。你看看秀水塘吧。
秀水塘塘边,一辆大卡车在我身边飞驰,车上拉着一株老态龙钟的松树,树枝在我眼前掠过,惊飞几只山鸟。我儿时只见过鸟儿掠过树梢,从未见过树在鸟的身旁飞奔。生活真的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我抬眼望,我家屋后的山,俨然剃了个瘌疤头。山上那些长了二十年三十年的松树,像乡村长大的孩子一样,都飞奔到城里去了,去装点城里的花园、广场。我盯着脚下新修的柏油路。我们儿时渴望有这样一条通向城里读书的路,现在,路像一条僵死的巨蟒,硬硬地躺在脚下,巨蟒的头,钻进湾子中央。我怅然若失。
我眼前的秀水塘,完全是一个大粪池。想当年,风贴着水面吹,水面涟漪朵朵,水边杨柳扶风。几棵桂花树的香气,在风中若有若无。站在水塘边,如同面临一个梦境。而现在,绿头苍蝇落在那些漂浮着的一次性纸杯上,落在塑料碗的边沿,落在方便筷上。儿时的秀水塘,飘浮的是门板,门板上歇息的,是我们光屁股的小男孩。一切都变了,家家户户装了抽水马桶,安了下水管,像一根根大肠,直通秀水塘。秀水塘边的养猪场、养鸡场,如同一个个蹲在塘边,正在排泄的肥屁股。
那个夹新媳妇被子的神树死了,我记忆中塘坝上所有的柳树一棵不剩,都死了,被沼气熏死了,被粪便沤死了。湾子里人娶媳妇,完全像城里人那样,拍照,录像,请车,不再闹洞房;不再需要小男孩去神树上取被子,扔被子;新郎新娘不再拜树神,舞狮子。没有鸟在柳梢鸣叫,没有风吹树枝的瑟瑟声,没有光屁股的小男孩朝着水里的白云飞身而下。
我闭上眼,企图沿着时光之河,逆流而行,回到我的少年时光,回到我的秀水塘,在那里,与白云一起飘荡。一股凝重难闻的气味将我裹挟,我如入泥沼,思绪受阻,怎么也到达不了我的秀水塘。
2
天快要黑的时候,聋二来看我。他总是独自一人。他就站在我家门槛边往里看。他冲我笑。看他的神情,他是想进来看我。但他似乎缺少勇气,只等我叫他一声。我就上前去。我在夕阳的光里看清了他,他那么黑,那么干瘦。他头发蓬松,它们是灰白的,不是窑灰。如果他闭上眼,恐怕就是一具穿着衣服的干尸了。我心里犯怵。我想起窑场周围的那些坟地,继而想起坟上传言的各种鬼,吓得往后缩了几步。他尴尬地立在那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丽质说,老爷爷,进屋坐吧。他张嘴笑了,笑得很尴尬。他说,我老了,太老了,要进土的人哩。我明白他的意思,丽质叫他老爷爷,而不是叫叔。他尴尬地笑。他张着的嘴像一个黑洞,参差不齐的几颗牙,像洞的立柱,支撑着他无力的瘪塌的嘴。
几年没见,他这么迅速地憔悴、衰老。我转过身去,一阵寒噤蹿过后背,感到周身发凉。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粘在我的后背上。
他并没走进屋。他将我递给他的烟点燃了。他并没急着离开,并没急着走向窑场,他就那么寂寞地喷吐点点红光。
见了我,他昔日视为宝贝的干儿子,他脸上终究是有一丝欣喜。
一片阴云飘过来,天似乎近了,暗了。
我又一次想起我与他在窑场同睡一床的那些个夜晚。我小时家贫,弟兄多。家里住不下,娘让我认他做干爹,然后,我就名正言顺地住到他家。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一个人过日月。我害怕想起有些个晚上,他在黑暗中紧挨着我的感觉。那时我害怕黑夜,也就喜欢他挨着我,感知他的存在,也就不惧怕黑夜里浮现在脑子里的那些鬼影。但现在,我浑身不自在。我转身往堂屋中央走。我一直走到灶屋。母亲正在炒菜。母亲用锅铲翻动锅里的红菜台,那是我最爱吃的菜。母亲翻得很重,锅铲与锅磨出刺耳的声音。母亲埋怨说,聋二没来看你?我说,算了。母亲说,一湾人都来了,他不来,是瞧不起你。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说,应该是我去看他。母亲说,你几年没回来,你是客。
我本来想告诉母亲,说聋二就在外面。但我没有,我一说,母亲就会把他喊进来,我不想他在屋里多待。他一进屋,丽质与他的话会多起来,会问他是谁,我不想丽质知道我的过去。
晚上睡觉前,母亲还挑聋二的礼。母亲说,聋二忙个么事,抽不开身。母亲说着,将篾筛拿到她的房里。竹筛里,是她单独给聋二留的一把糖块,一捧核桃。
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
前年,大哥的儿子剑桥去了新疆,当了一年义务兵。第二年,剑桥想报考军校,大哥让我帮忙找人,打招呼。我转弯抹角地找到新疆军区,那边答应,可以让剑桥进考场,但成绩如何,那就得看他的实力,别的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剑桥考上了北京一所军校。这个寒假,他本想回新疆老部队,听说母亲过生日,赶回红安。他比我们还孝顺,我们都不记得母亲的生日,他记得。
关于过生,我们石桥河一带有很多讲究。男女四十岁往上,都可以操办生日,逢十的叫过整生,比方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不逢十的叫过散生。男人过虚岁,称“望生”,女人过周岁,称“满生”。
过生前,主人家要接客,主人家派一个人,到亲戚朋友家,一家一家地走,告诉他们,我们家谁,哪一天过生,请大伙去做客。去接客的人,也不能空手,多少要带点东西,比如七八个鸡蛋,或一两斤挂面。先前没有电话,一家一家地接客。后来山里也有了电话,这个礼节却保留下来,登门接客,尊重客人。
以前过生,客人来,买一刀肉,一绺用红线包着的面。客人上门祝寿,“做生”。客人到了主家门口,放上一挂鞭,图热闹,也是给主人家信号,让人出来迎。
我们山里,还有躲生的习惯。就是在过生日那天,过生日的人,怕客人来给过生日,就躲出去。躲出去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微妙。不过生日,不去接客,或者辞客(告诉亲戚莫来),交情浅的亲戚果真不来,十指连心的亲戚还是要来的,不来显得不亲近。有的亲戚家境不好,不想花钱,不接客就不来,过生日的人就很尴尬,觉得没面子。有人曾经因为过生日没接客,家里果真没来客人而大哭一场。有的人家还因此,亲戚不再是亲戚,永不往来。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们这里过生的人,辞客之后,往往还躲出去,躲到另一个亲戚家,或别的人家,而且早早把要躲出去的话传递给亲戚:你莫来咧,叫你莫来就莫来,我要躲生。这样,亲戚知道你躲出去了,就不来了,亲戚之间,正好借坡下驴。用瘸腿麻球的话说,是瘸子拜年,就地一歪。村人笑他说他自己。
记忆中的某个星期天,我在外疯玩之后,回家吃午饭。我进到灶屋,发现锅凉灶冷,母亲不在家,她失踪了。我站到门外生闷气,看见父亲从石拱桥上走回来,手里捏着一把小白菜,开始生火做饭。我和三哥都埋怨,说娘真气人,她上哪里去了?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父亲告诉我,那天是母亲的生日,她躲生去了。我说她真是自作多情,躲出去做么事,又没有人来给她做生,多此一举。我那时刚上初中,喜欢用词。父亲说我们不懂娘的心。她不躲出去,来人了,倒好说,万一没人来,你娘的面子,就一点都没了。
我们那里,过生其实是过女儿家。女儿家景好,就热闹,女儿家景不好,就冷清。我没有姐妹,母亲没有女儿,这也是她躲生的原因。倘若有女儿,别人不来,女儿是一定要来给娘做生的。散生也就罢了,不过也就不过,满生是一定要过的。母亲五十岁生日时,父亲说想给母亲过,他想去接客,但家里实在没钱,过不起。那时,除了大哥在部队,我们都是吃闲饭,父亲便将接客变成辞客。
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年,父亲早早地放出话去,要给母亲过生日。母亲的生日是在冬月中旬。父亲表示,进入冬月,他就去接客。也就是在那年秋天,五弟把媳妇带回来了。五弟从部队回家,好几年没结婚,亲戚朋友担心他打光棍,成寡汉条子,这媳妇带进来了,都很高兴,自发前来送礼,祝贺。等到了冬日,父亲就不好意思去接客给母亲过生,他不好意思让亲戚连着为我们家花钱。
那次生日,虽然没去接客,母亲还是躲出去了。母亲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她怕自己尴尬。我当时与弟兄们约定,等母亲七十岁生日,一定要给她过。我虽在东北军营,无论多忙,只要不打仗,我一定要赶回来。
但母亲七十岁时,我们还是将她的生日忘记了,还得父亲提醒。我们才知道,母亲已经七十岁了。我们惊叹光阴易逝,流水无情。
3
正月初七这天,九点多钟时,陆续有客人来到。客人手里并未拎东西,时代变了,都改给红包,也像城里人一样,写礼单。丽质说咱们把钱给老妈吧,要不咱们就被动了。我问给多少,丽质说我们多少年不回来一趟,又是老妈的生日,咋的也得五千。我说那就先给一千,写在账面上,背地里再给四千。丽质说,为何这样?给老人钱是光彩的事,干嘛要偷偷摸摸的,让她这个儿媳没面子。
丽质当着众人的面,给母亲五千块钱。母亲看着厚厚的一沓钱,说么样给这些,用不了这些。丽质说妈,你拿着吧,不多。你过生日,没给你买什么礼物。
五弟困难。他给母亲包了六百块钱的红包,说六六顺。他与父亲母亲一起住,算是一家人,不给礼金也说得过去。母亲果然没说他什么,只叹息说不是老四往家邮钱,这日子,都过不下去。我排行老四,娘说的是我。我说娘,今天你过生,别的话就不要多说。都是你的儿子,谁条件好就多掏点,没有就少给点。
逢红白喜事,家里专门派一个人在门口等候,迎客。这天上午,竹林湾的鞭炮声一阵阵响起。父亲满脸堆笑,比他自己的生日还高兴。开饭前,五弟放了万字头的鞭炮,鞭炮声响彻整个竹林湾。麻球说好热闹哇,上河湾下河湾河西湾,都能听得到。连远垸都能听到。你这老太太,有福哇!母亲笑着回应他:有福,有福哩!
麻球像一座瘦骨嶙峋的山,那满头白发,像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而他瘦削的肩和肋骨,则是贫瘠的山体。他说,我骨头都锈死了,动不了了。
事实上他瘦得精干,看得出身体挺好,面对别人家的事情,他依然热情,忙前忙后。
以前逢这样的事,麻球是不送礼的。那时他穷,出一张嘴,说点好听的话,洗净手脸,帮着张罗,主家也会让他坐席,吃饭。现在,他在二哥的猪场干,有工资,他给母亲开了两百块钱的红包,母亲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球说应该的,应该的!麻球以前是湾子里捡猪粪的,近年养猪不挣钱,竹林湾除了二哥,没人养猪,没有猪粪让他捡。在猪场干活,有工作服,他身上就不像我记忆中那么脏,那种猪屎的气味,也似乎不那么浓烈。
大哥爱热闹,请了皮影戏戏班。大哥请戏班,除了爱热闹,还想让丽质看,丽质从没看过皮影戏。
六弟从寺庙赶来,给母亲包了个红包,很厚的一个,不是三千也有两千。母亲说用不了这些,别人给你的供养,可怜,你得自个留着吃饭。六弟说我有,我有的。
六弟吃素,母亲亲手给他盛了一碗米饭,夹了白菜炒豆腐丝、萝卜丸子。吃过饭,漫长而清脆的一挂鞭响过,戏开始了,丽质坐在戏台最前面,看着幕布那边的人影跳来跳去。喇叭唢呐锣鼓钹镲,各种乐器响起来。方言戏,丽质看不懂,却看得很乐和。戏台上的灯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皮影戏,变成五彩光柱,照在丽质的脸上,那是一张生动活泼的脸。
葵花满脸是羡慕和嫉妒。岁月改变了她的模样,也改变了她的脾气。她以前见不得别人好,见了别人的好,藏在嘴里,不说出来。现在,她一味赞叹着母亲有福,生日热闹,瞧你这个贱女人,不知道享福,每次过生,还要躲出去。她寒暄道。
葵花的话,引出客人的好奇,都问母亲这几年过生日,都躲到哪里去了。散生倒也罢,满生呢?不该躲的,躲到你妹子家去了?母亲没有女儿,妹子是最亲的,他们自然想到了我的小姨。小姨说,哪里啊,她从来就没到我家躲过生。小姨的话,引起一片唏嘘。没躲到你妹子家,那你躲到哪里去了?母亲脸上,羞愧而幸福。她告诉众人,她哪儿也没去。
麻球问,哪儿也没去,那你是躲到哪里去了?为么事你过生日那天,没见着你老人家?家里也没有,田畈也没有。母亲说,我哪儿也没去,我就躲在牛栏屋里,躲在稻草堆里。
我后来回想,母亲之所以把她躲生的地方说出来,可能是那天的热闹场面让她觉得,她的儿子儿媳们孝顺,她自此不再需要躲生。
为么事不躲到你妹子家去?葵花问母亲。母亲说,我不敢躲得太远的,虽说辞了客,万一有客人真的来了,没人做饭,么样得了?客人来给我做生,让客人饿着,那么样要得?母亲的话,引起一片笑声。这笑是意味深长的。事实上,那两次满生,家里并无客人来,更别说她的散生。
我懂母亲。母亲躲出去,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是在躲二嫂三嫂。二哥家在隔壁,三哥家上个小坡,也就六七十步。母亲过生日,他们应该把母亲请到他们家,至少他们得给母亲煮一碗长寿面,打几个荷包蛋,端给母亲吃。我了解母亲,她是给自己面子,她是怕她要是不躲出去,万一两个儿媳不给做长寿面,那她就颜面尽失。
葵花心直口快,说母亲,你就别再躲了,你媳妇艺香早就晓得你躲在牛栏屋里,是不艺香?二嫂脸冷下来,说,我哪晓得?葵花说,你知道的,你那天说过,你说你是装作不知道,你说谁叫她要躲呢,愿意躲就让她躲呗。
话不投机。二哥说,你们妇女就是言语长,看戏,看戏。
皮影戏班共六人,没有女人,女人由男人勒紧嗓子扮演。锣声正浓,热闹得很。“戏子”懂主家的心,戏里唱一个老员外,生了六个儿,大儿当大官,二儿考状元,三儿行商富甲天下,四儿被招驸马享受荣华……他们分明在褒扬我家。我大哥是县某局局长,二哥虽不是状元,也是响当当的村官。三哥在县城做生意,卖床上用品,大自然牌。我当兵去东北,考军校,娶了个东北姑娘,似乎被“招了驸马”,跳出农门……他们接着叙述老员外到儿子家吃饭的情形:一筷子夹着鲤鱼跳龙门,二筷子碰着凤凰展翅飞……这是说我家饭菜好,有鸡有鱼,家运旺,人财富足。父亲满脸欢喜,额上红光涌动。
4
正唱着,二哥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大吼一声:别唱了,唱个么躶!滚!都滚!“躶”是我们红安方言,指人身上长出的果子,即男性生殖器。这话粗俗。二哥骂着,一拳砸在幕布上,把塑料幕布砸个窟窿,乐器和曲声戛然而止,帷幕上的皮影,像遭到机枪扫射,都躺下了。唱戏的和看戏的愣在那里。大哥冲向二哥,吼道,大喜的日子,你搞么事?二哥不理大哥,只顾自说自话:说我给钱少,是,你们给钱多,可你们长年在外,是我守着老娘不?老娘要是死了,第一个看见尸体的是我不?我只觉一盆雪水当头淋下。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二哥,又相互间你看我,我看你,看别人看见二哥这张愤怒的脸后的表情。大哥挥手扇二哥一个耳光。二哥头一歪,没打着脸,打在肩膀上。有人把大哥拽开去,二哥去追大哥,大哥挣脱众人扑向二哥,也不知道谁在追谁,谁要打谁,好像你在追我,要打我,我也在追你,要打你。围着看戏的人,像一群吃食的鸡突然遭到惊扰,四散而开。客人涌上来拉架,将两人拽开。两个被拽开的人,拼着命要挣脱拽他的人,扑向对方。吼叫声让人心惊肉跳,母亲的哭喊,像瀑布一样突然泻下来,增加了这场面的恐惧。母亲说不得了哇,我有过呀,生了这么个儿子,要出人命啦。湾里老的少的,赶紧扯架呀!父亲气得直哆嗦,冲着两个儿子舞动双手,一会儿指大哥,一会儿指二哥,表达着他的不满,但此时,他的两个儿子,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也看不清父亲的手势,场面乱成一团。
六弟静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在少林寺习武几年,他要动手,几下能将二哥制服。他出家后,向来不管家里的事,像个局外人,静观一切。
从二哥的吼叫声里,我们听出了缘由。他的不快,是麻球的一句话引起的,也就是在皮影戏开演的时候,麻球在我家堂屋里,当着乡邻,对三哥媳妇说,你可真是丧良心,你婆婆过生日,你才给二百块钱。麻球说老四给了五千,不跟老四比,老四吃外饭,是军官。你也不跟你六弟比,六弟是出家人,心中想的只有居士。老大呢,虽然只给了一千,但这招待客人的菜和烟酒,都是他买的。你老三媳妇,给太少了,连我这个外人,一个寡汉条子,我都把了二百哩。我后来想,麻球这句话,其实并不是为了批评三嫂,他只是用这种方式,把他给二百块钱的事说出来。三嫂羞了个大红脸,急忙解释说,我同二嫂商量,二嫂说给二百,我就不好多给。我也知道二百太少,我额外给了娘三百块,偷着给的。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说,是的,她额外偷着给了我三百。
为什么要偷偷地给呢?三嫂怕二嫂,只要是共同的亲戚或亲人,请客送礼,她都听二嫂的。她是三嫂,礼金不敢高过二嫂,又自知二百太少,就偷偷给了母亲三百。她本不想说,麻球说她给的钱少,在众多人面前,她脸挂不住,就说出来了。
事也巧,三嫂说她偷偷给母亲三百块钱时,二嫂正从大门进来。三嫂的话,她听得清楚。众目睽睽之下,她羞得脸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她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家。二哥正在家喝茶,她在二哥面前,数落着二哥。二哥懒得听她啰嗦,出来看戏,偏碰见麻球从我家堂屋里出来。麻球本就是一个话多的人,酒后,更不识时务,说老二嗫,你也拿得出手,你亲娘过生日,人到七十古来稀,七十岁满生,你就给二百。我都给了二百。
二哥爆发了。他脱口而出:都说我给钱少,我给钱少,可老娘要是死了,第一个看见尸体的,还不是我?
聋二用一个长辈的语气说二哥:吼么事吼,不嫌丢人?他说着,把二哥往屋里推,二哥一巴掌拍过去,将聋二推倒在地。大哥甩开众人,冲向二哥说,今天非得扇你几耳光,让你长点记性。聋二这么好的人,你都打,你下得了手吗?
二哥说我管他是谁,阎王老子来我都敢打。谁拦我我打谁,打得他头破血流。
亲戚们扶起聋二,聋二默默地离开了。
麻球说,丧良心,打聋二。聋二就是你家的一头老黄牛,供你兄弟四郎读书,又送他去当兵。聋二是老了,病了,换他年轻时,你二哥不是他对手呢。
二哥就要去打麻球,大哥拦二哥,众人拉架,但谁也拦不住二哥,二哥非要打大哥,要把他挨的那一拳从面子上争回来。大哥挣扎着,要摆脱拦他的人,扇二哥几个耳光。父亲站在门槛上,哆嗦得厉害。他没有说话。他知道二哥的脾气,他管不了,他若吼两声,只会让二哥更疯狂。母亲一直在哭,她求众人:你们做好事呀,扯住二哥啊,别让他打呀,要出人命啦。
我害怕这样打斗的场面。我感到天就要塌下来,地就要陷下去,我完全被包裹在极度的恐惧中。黑夜像一张可怕的网向我们罩下来。丽质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房门的,她冲到二哥面前,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丽质说,二哥,你别打,你别闹,我好害怕。我给你磕头,求你了,让我们平安地回去。
全场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丽质会给平辈人下跪,磕头。短暂沉默之后,二哥的声音再次爆发,他回绝了丽质。他说,我不管,谁求我也不管用,我今天就要打老大,他凭么事打我?还有你们,别以为你们给几个臭钱就怎么了不起,我平时没照顾老人?老人有病,我第一个到场,老人死了,第一个看见老人尸体的,还不是我!
母亲七十大寿,他再次说到死,说到尸体。被人拽住的大哥,挣扎着,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小丹扑通一声,跪在二哥面前。小丹是二哥的女儿。她早已是泪痕满面。小丹说,爸爸,你莫打,爸爸,你莫闹。爸爸,你让四父四妈安心地回去……二哥低头去扶小丹。二哥说,我女不哭,我女莫闹,你起来。小丹说爸爸还要闹,我就不起来。二哥这才停止吼叫。
大哥给戏班子开了钱,每人送一包烟,把他们安顿到人少的人家歇息。大哥说师傅,不好意思,不唱了,不唱了。家里闹成这个样子,还有脸唱戏?唱也没心情看。以后吧,以后找机会再请你们唱。
闹成这个样子,唱戏的师傅也觉得尴尬。他们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坚持要唱。班头说就凭你父杨大志的为人,我们也要把这出戏唱完。大哥便找来透明胶,粘了幕布。
他们吼起来,响器格外响亮。
他们唱了一曲《挖墙记》,这是红安楚剧团的保留剧,他们现场改编,是一个劝人行善尽孝的戏。说的是黄冈府一个李姓府尹死后,他的三个儿子各自的表现。大儿子二儿子觉得老人给他们留的遗产太少,怀疑员外把金银财宝埋在墙角,偷偷留给小儿子。他们在墙角寻宝,掘地三尺,结果墙塌了,老大老二被墙砸死。小儿子为人聪惠可爱,一心读书,未曾去挖墙寻宝,躲过一劫。他继承员外财产,服侍母亲,勤奋读书,考中状元,娶贤妻,续香火。这曲戏像是特地嘲讽二哥,告诫二哥。二哥冲出来骂戏班,简直要杀人似的。但戏班那天像是喝了鸡血,就是要唱。戏班领头的,据说以前不是唱皮影戏的,是楚剧里的武生,功夫好生了得。当二哥的手再次伸向幕布时,他唱腔骤停,一把将二哥的手抓住,二哥无法动弹。他将二哥推进二哥家,有人趁机闩了二哥家的门。
皮影动起来,戏接着唱起,声音高亢,像吼秦腔。戏里扮温柔女声的“戏子”,此刻唱男声,雄性十足,威风凛凛。
戏台的灯光照进石桥河,由岸向河心散漫开,河面亮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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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初八凌晨四点从武汉到沈阳的车,原定夜里十二点从家里出发,赶赴武汉。六弟说走吧,早点走,天黑,慢点开。他心里有气,有苦难言,不愿意在家多待。我们立刻收拾行包。
临别那一刻,我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磕得水泥地面砰砰响,之后,我站起来,拉着母亲的手。我说,娘,你跟我到城里去吧。母亲说,我不去,我哪么也不去。我坐不得飞机,坐不得火车,坐不得汽车,我连拖拉机都坐不得。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说,娘,过生日,你别说死。娘说,过生日,你们还不是打起来了吗?娘的声音很低,但充斥着不满情绪。父亲的眼泪已经挂在眼角,他哽咽着,一句话也不说。他全身抖动如筛糠。
临走前,母亲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起初的哭声里夹杂着惊恐,而现在,她的哭泣则更多来自离别的悲伤。她要给丽质六百块钱。大哥朝母亲粗声道:你莫哭,莫要这个样子,搞得大伙都难受。你回屋去吧,不用你送,不用你送!大哥把母亲往屋里推。他自己却泪痕满面。母亲绕开大哥的推搡,再次将六百块钱递给丽质。她说,六六顺,六六顺咧!丽质你把钱拿着,你不把钱拿着,我心里么样过得去?母亲的话,完全是泡在眼泪里的,粘湿而沉重。丽质接了钱,哭出声来。大哥说娘你回去吧,他们又不是不回来。
大哥让我们上车。车开到南山坡的土路上,母亲追上去,说有几句话要同我们说。母亲告诉我:我八十岁生日时,你不用回来咧。我不过生,我再也不过生。我还要躲出去。可是,他们都知道我躲到牛栏屋里了,下次我躲到哪里呢?我躲到哪里呢……唉,不说了,我活不到八十岁的,我活七十九岁就行。活那么大做么事,走又走不动,跑又跑不得,我不过八十岁生,可是,我上哪儿躲生呢?牛栏屋你们都知道了,唉,算了,我活不到八十岁的,我活七十九岁就死了算了……娘的话,坚硬如铁,直抵我心,我新的眼泪涌出来。我说娘,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儿心里过不去。大哥朝母亲吼:你就别做这个样子,死啊死的,过个生过得这样不安生!
丽质朝着母亲跪下。丽质说,妈,我和四郎在外,回来得少,没好好尽孝,我给您老谢罪。我站在一旁,陪着跪下去。我只觉得地上像有一把利剑刺向胸膛。当我的头磕着地面时,我感到我的胸一阵剧痛,脑袋像一枚西瓜磕出裂纹。
母亲弯腰去扶丽质,她说快起来起来,莫哭,你们以后也少回来,不要管我,只要你们过得好就行。你们不要管我,把你们自个的爸妈照顾好,把你们自个的日子过好。
丽质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两人抱头痛哭。母亲的确老了,哭泣时,脸上皱纹挤在一起,成了无数鱼网似的棱形小块。
我把母亲搂在怀里。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抱我的母亲。我说,妈,生日快乐!母亲眼里再次涌出泪。我哭得一塌糊涂。
母亲拉起丽质的手,说你莫怨你二嫂,她有心脏病,孩子多,做得苦,所以把钱看得重。她脾气不好,可哪个人没点脾气?她又对我说,四郎,你在部队上好好干,莫惦记着家。家里都是这样,今天吵,明天就好了。亲人没得隔夜仇咧。也莫怨你二哥,他是高兴,喝酒喝多了……
母亲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她是怕我们担心她,并非消除了内心的怨气。母亲说,娘对不住四郎,对不起六弟,当年把四郎和六郎送人,实在是没办法,想让你们有个好的前程。娘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像刀剐。我说娘,你别自责,你不把我们送人,我就读不成书,我就考不上军校,我就没有今天。
车从土路行上柏油路。六弟表情凝重。他没穿僧服,一身宽大的运动装,给人心宽体胖之感。经过这半个夜晚的闹腾,他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看来,出家人也不能完全做到无我的状态,他们的情感其实更丰富,只是他们隐藏得更深。他一直不说话。车载音箱播放着歌声:我不想,说再见,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不想说再见,泪光中看到你的笑脸,我不想说再见,心里还有多少话没说完……
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现为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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