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2期|付久江:甜磨粥
2023-11-13小说天地付久江
一
朋友小齐开了个“一品粥铺”,就在宝元家小区的前门外。于是宝元的早餐就有了去处,每天早晨到附近的小公园晨练一圈,坐到粥铺里,一碗粥,两个包子,一个茶蛋,一碟小咸菜,齐活!三……
朋友小齐开了个“一品粥铺”,就在宝元家小区的前门外。于是宝元的早餐就有了去处,每天早晨到附近的小公园晨练一圈,坐到粥铺里,一碗粥,两个包子,一个茶蛋,一碟小咸菜,齐活!三……
一
朋友小齐开了个“一品粥铺”,就在宝元家小区的前门外。于是宝元的早餐就有了去处,每天早晨到附近的小公园晨练一圈,坐到粥铺里,一碗粥,两个包子,一个茶蛋,一碟小咸菜,齐活!三下五除二吃完,擦擦汗再擦擦嘴,微信扫码付款——滴滴!然后浑身热乎乎地去上班。
兄弟,你这店就是为我开的。宝元总是心满意足地对小齐说。
在开发粥品上,小齐是费尽了心思。既要考虑店铺所在区域顾客的消费水平,又要尽量做到品类齐全。小米粥、玉米碴粥、八宝粥、皮蛋瘦肉粥,这些常见粥品自是不必说,在此基础上,总要定期更换新品类,来满足食客挑剔的胃口和新奇感。每次上新粥品,小齐都要让宝元先免费尝一尝,提点意见和建议。从某种程度上说,宝元既是店里的食客,又是品鉴师。
一次,小齐新上了一款当地民间土法熬制的杏仁粥,叫宝元来品尝。喝到一半,宝元突然放下碗,坐在那儿发愣。小齐凑过去问,这粥有问题?宝元醒过神来,摇摇头说,没有,我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喝过的一种粥。小齐问什么粥?宝元说,甜磨粥。
甜磨粥?小齐头一回听说这种粥,拉把椅子坐下来,让宝元好好说说。
宝元说,这种粥是用石磨磨出来的糊糊熬成的,是我乡下老家的特产。
你乡下老家?小齐瞪着眼睛,他认识宝元小二十年了,从未听说宝元还有个老家在乡下。
乡下咋了?往上数三辈,都是农村人。宝元对小齐的大惊小怪很不满意。
说粥,说说这甜磨粥,味道如何。小齐知道宝元常常说着说着就跑题,赶忙往回拽。
当然好吃了,熬出来有点甜,有点面,还有一股特殊的米香味儿。宝元咂着嘴,好像刚刚喝下一碗这样的粥。
见小齐喉头窜动着直咽口水,宝元决定吊一吊他的胃口,看了看手机说,哎呀,该上班了,改日再跟你细说。说完起身出了店门。
二
记忆这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像发芽破土的种子,再大的石头也压不住。一上午无事,宝元都在想甜磨粥。
一晃四十多年了,宝元依然记得,第一次喝到甜磨粥那年,他六岁。那是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吃过晌午饭,宝元去村东找全胜玩儿。一进全胜家的屋门,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什么东西这么香?宝元扇动着鼻翼,眼珠循着香味儿走,就看到了炕沿儿上那个银灰色的大铝盆,半盆黄澄澄的糊糊粥,腾腾冒着热气。全胜一家围在炕上的八仙桌前,人手一个大海碗,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在流汗。宝元看见全胜坐在炕里,双手举碗,那碗几乎扣在了脸上。一碗粥喝完,全胜舔了舔碗边的粥沫,把碗往外一递说,再来一碗!
见宝元目光扎进粥盆里出不来,全胜爹冲坐在炕沿儿的全胜妈说,去,给孩子盛碗粥垫垫肚子。全胜妈起身去了外屋,拿来一个空碗,为宝元盛了满满一碗。
宝元记得自己摇着头,背着双手往后退,一直靠在柜上。嘴里咽着口水,却漾上来一口酸水,满嘴是中午吃的发面大饼子味道。
全胜妈把粥碗放到宝元身后的柜面上,说喝吧,甜的。全胜也在炕上说,喝吧宝元,喝了你就知道有多甜了。
撩人的香气让宝元无法拒绝,他记得自己偷偷转过身,手扶柜面,翘起双脚,探过头去,嘴唇在碗边儿轻轻抿了一口,呀,果然是甜的。跟白糖水一样甜。
宝元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喝下那碗粥的,只记得为了抵御那香气的诱惑,他转身跑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喝饱的全胜也跑了出来。
正午大热,烈日炎炎,村街上杳无人迹,吱吱呀呀的蝉声聒噪着。宝元和全胜躲在村前的树阴下,地上画方格子,玩“老虎吃羊”的游戏。一堆小石子当羊群,两颗大石子当老虎。两只老虎在方格子里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把宝元的羊群吃光了。轮到宝元当老虎,羊还没吃到一半,宝元手里的老虎就被全胜的羊群困住了。
不玩了!不玩了!宝元烦躁地丢下手中的“老虎”,过去无论是当“老虎”还是当“羊”,宝元总是赢的。舔舔嘴唇,甜滋滋的味道还在,一碗粥扰乱了宝元的心思。宝元问全胜,你家喝的是啥?全胜想了想说,我妈叫它甜磨粥。宝元又问,那么甜,得放多少白糖呀?全胜的爸爸在大队供销社当售货员。宝元跟母亲去过那里,货架上有好多白糖。那些白糖完全有可能从货架上跑到全胜家的粥里。
全胜摇摇头,说一点糖都没放,甜磨粥不放糖也甜。
那么大一盆粥,不放糖会甜?宝元不信。
是呀,没糖咋会甜呢?全胜也有些恍惚了,他抬头看见村口的露天磨坊,便伸手一指说,我想起来了,甜磨粥是用磨磨出来的,一磨就甜了。
你骗人!在宝元的印象中,那盘青石磨是磨豆腐的,每到快过年时,村里人都挤在那里磨豆腐。
全胜说,我是亲眼见的,我妈拿米在那里磨磨磨,放在锅里煮煮煮,粥就甜了。
骗你是小狗!全胜说,不信回家问你妈。
三
中午下班,小齐打来电话,宝哥,过来喝粥。宝元知道,小齐还在惦记早晨说的甜磨粥。
进了店,迎接宝元的是一碗热乎乎的羊肝粥和一份水晶虾饺。等宝元吃完,小齐在桌对面坐下来,问宝元的老家在哪儿?
宝元说出了老家那个山沟沟的名字,小齐根本就没听说过。宝元说,不远,三百多公里,我出生在那儿,六岁才到城里来。小齐说,啥时有时间,宝哥带我去一趟,考察一下怎么做甜磨粥。
回去一趟倒容易,宝元一皱眉,关键是,这东西又是磨又是熬的,做起来很费事,估计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做了。
哎呀!这东西可是纯正的乡土特色,再不抢救就真的失传了。小齐急得直拍大腿,央求宝元马上打电话给老家人,问一问那些健在的老人,还有没有会做甜磨粥的,咱出技术转让费。
舍近求远了不是?宝元笑着说,我就会呀。
别逗。小齐以为宝元在开玩笑,说哪天有时间你带我去趟你老家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宝元收起笑容,说其实很简单,先把小米和玉米泡透了,然后用石磨磨成粥浆,慢火熬制。小米玉米都好说,只是这石磨眼下很难找了。
小齐说,这个容易,给我店里送豆腐的老吴,做的就是石磨豆腐。明天周六,咱就上他家去现场制作。说罢拿出手机给老吴打电话,叫老吴弄点小米和玉米泡好,明天过去,自有大用处。
宝哥,你可别忽悠我。放下电话,小齐似乎又有些怀疑了。
宝元撇撇嘴,二十多年的哥们儿,你还不信我?
四
宝元感觉自己有十成的把握。当年母亲做甜磨粥时,他一直在场。
时隔四十多年,宝元依然记得,那晚的晚饭依然是剩下的发面大饼子,外加一盆土豆炖豆角。宝元吃了两口停下来,跟母亲说了中午在全胜家里喝粥的事,问母亲会不会做甜磨粥。
母亲点点头,说会做。停了停又说,吃人家嘴短,以后别随便吃别人家东西。
宝元虽小,还是听出母亲语气里有责怪的意思,大饼子往桌子上一摔,噘着嘴说,我要喝甜磨粥!
母亲说,好儿子,先吃饭,等下了秋儿,妈就给你做。
不!我这就想喝。宝元嘴一咧,索性哭起来。
好好好,你先吃饭,明天好吧,明天妈一准做。母亲好说歹说,总算哄住了宝元。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又套上了车,拉上耘锄,还用一块布包了两个大饼子。宝元知道母亲中午又不回来了,便嘟着嘴说,妈妈妈,甜磨粥,我想喝甜磨粥。母亲指着锅台上的铝盆说,米已经泡下了,泡好了才能磨,晚上回来就给你做,你真是个急嘴子。又叮嘱宝元中午记得吃饭,饭就在锅里。宝元跑到锅台前,掀开了铝盆上的盖帘,盆里果然泡着米,小粒儿的是小米,大粒儿的是玉米。
一整天,宝元都在惦记着那盆米,在外面疯玩一阵便跑回家,掀开盖帘看一看。泡在铝盆里的玉米和小米越来越胖,捏起来放在嘴里嚼,粉粉的,面面的。
黄昏降临,暑热消退,夕阳的余晖为小村涂上一层蜜色的柔光。宝元坐在自家门口的大石台上,向村东瞭望。村东的荒山坡上,牛倌赶着村里的牛驴骡马下了山,踩着山坡上的碎石顺着陡坡稀里哗啦往下滚。紧接着,羊群也进村了,放羊老汉吹起他的牛角号,呜嘟嘟、呜噜噜……
宝元把自家的六只绵羊从大羊群里分出来,赶进院子,赶进羊圈,又数了数,关好圈门。黄昏的院子变得热闹了,羊也叫,猪也叫,宝元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起来。
宝元出了大门,又坐在石台上,一直坐到天擦黑儿,才见母亲赶着驴车出现在东边的村路上。
母亲吆喝着把车赶进院子,卸车,饮驴,饮羊,喂猪,抱一捆干秫秸进屋生火做饭。
妈,甜磨粥!妈,甜磨粥,宝元掀开铝盆上的盖帘提醒母亲。
没忘呀,毛驴干了一天活儿,先让它吃点草,喘口气。说话功夫,母亲已经把剩菜剩饭热好了。
我就要喝甜磨粥。宝元噘着嘴不吃。
母亲草草地吃了一口饭,说让驴歇歇,咱先去刷磨。说罢将那盆泡好的米卡在腰间,挑着两只空水桶出了门。宝元一手拿水瓢,一手拿炊帚,紧紧跟在母亲后边。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出山了,小村庄涂上一层荧荧的光亮,四下野地里的虫鸣潮水一样此起彼伏,倒显得小村格外空旷寂静了。谁家的孩子哭了,惊起几声狗叫。
磨坊就在村口,露天的一副青石磨。母亲提着空水桶去不远处的大井打来一桶水,掀起磨盘,炊帚蘸水刷,水瓢舀水冲,冲洗干净。合上磨盘,母亲又回了一趟家,牵来了白蹄白嘴巴的小毛驴。
走到离磨盘几步远的地方,小毛驴不走了,扯着缰绳往后退。它认识那盘磨,拉耘锄耘了一天,它不想再干了。母亲拿出一个黑眼罩蒙住驴眼,轻轻呵斥几声,小毛驴甩了几下尾巴,很不情愿地上了套儿,四蹄敲打着坚硬的地面,围着磨盘转起了圈圈。
转动的磨盘发出粗糙的摩擦声,母亲拿起勺子,将一勺米倒进磨眼,又倒进去两勺水。再一勺米,再两勺水。那米在磨眼里堆成个金色的小山,随着磨盘转动,渐渐坍塌下去。粗糙的摩擦声也变得细腻温柔了,仿佛微风拂过丛林,发出沙沙的细响。乳白色的粥浆从两扇磨盘的缝隙间慢慢溢出,缓缓流下,堆积在磨扇下的环形槽里,越积越多,顺着环形槽凿出的圆孔缓缓流进下面的水桶。
月亮升高了,夜又被镀亮了一层。月光下,拉磨的驴子,忙碌的母亲,转动的磨盘,流溢的粥浆,好像上演一台皮影戏,影影绰绰,却又清晰可见。
宝元静静地坐在旁边的石台上,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那银色的月光照在乳白色的粥浆里,仿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让粥浆就显得更白了。在宝元看来,这一系列的变化中,似乎有着某种必然的奇妙的联系,就像眼前这个浑然天成的世界,他似乎理解了,细细想来,却又变得不可捉摸。
盆里的米刚磨到一半,小毛驴停下不走了。母亲拿起戳在旁边的另一根磨杆,绑在磨扇另一侧,磨杆抵在小腹上,吆喝一声小毛驴,磨盘又转起来。转了几圈,小毛驴又站下了,无论怎么吆喝,这回它是执意不走了。母亲叹了口气,把毛驴卸下栓到磨坊旁的树上,一个人推起来。
妈,我来帮你。宝元从石台上站起身,去另一侧,双手撑着磨杆往前推。母亲笑了,说宝元可真有劲儿。宝元受到了鼓舞,双脚刨地使劲往前拱,他感觉自己力气大极了。
磨杆一滞,磨盘停下来,宝元拼命往前拱,还是不动。他抬起头,见母亲袖口擦着脸上的汗,在和一个人说话。
嫂子,大的,闹哪门子妖儿。黑暗中说话的是家住磨坊旁边的花家大婶。
磨点甜磨粥,崽子想吃,急嘴子,等不及了。
驴歇着,人推磨,你也够一说。
驴干了一天活儿,也累。
说话间,花家大婶上前来,两个女人一边推磨,一边拉话。
你家贵来一年三节回,家里山上地下的活都是你一人扛,公公婆婆又指不上,可真苦了你。
他那工作天南地北地跑,也不容易。
干脆让贵来想想办法,把你们娘俩弄城里去。
我可不去坠他的腿儿。
时断时续的拉话中,宝元窝蜷在石磨旁的角落里睡着了,等母亲将推醒他时,粥浆已经磨好了。母亲把满满的一桶粥浆匀成两个半桶,担在肩上,零零碎碎装进空盆里,依旧卡在腰间,颤颤悠悠往家走。宝元牵着小毛驴跟着后边,不时伸出手指刮一下沾在桶沿儿上的粥浆,放在嘴里舔一舔,面面的,还是不甜。
灶台旁熏得黑漆漆的灯窝里,一盏煤油灯跳着黄豆粒儿大的光,把人影子扯得摇摇晃晃,乍短乍长。母亲把粥浆倒进锅里,灶膛里燃起火,叫宝元看好灶膛里的火。火要不大不小,太小了熬不甜,太大了就熬糊了。粥慢慢热起来,开始吐起了气泡,发出噗噗的响声,母亲拿起水瓢在里面均匀搅动,间或舀起一瓢,哗地扬回锅里,又舀起一瓢,又哗地扬回锅里,母亲说,这叫“撇粥”,防止粥糊底。
宝元忙得很,一会儿蹲下烧火,一会儿站起来看锅里的粥,问甜了吗?母亲用水瓢舀一点,让宝元尝。
还不甜。
还得加火。
在粥锅叹息般的咕嘟声中,宝元被灶膛里的火烘得眼皮发粘,头一勾一勾地打起了瞌睡。忽听母亲说一声,甜了。宝元激灵一下醒来,眼前是母亲探过来的粥瓢,宝元伸长脖子,吹了吹,伸舌头在瓢沿儿上舔了一下。
呀,真的甜了。
甜磨粥盛到盆里,晾一晾,盛到碗里,端到桌子上。宝元端着碗,细细地抿了一口,甜,深深地喝一口,还是甜。晾到温热,呼噜呼噜一碗喝下去,再来一碗。宝元一口气喝了四大碗,拍了拍肚子撑得溜圆儿的肚皮,感觉肚子里,嗓子里,嘴里,都是甜的,他终于满足了。
妈,你也喝,宝元见母亲只喝了一碗就放下了,静静地坐在桌对面,眼睛扑闪扑闪地看自己。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汗津津的脸刚刚擦过,红润润的,一缕被汗水浸湿的长发温顺地贴在鬓上。
母亲说喝饱了,看着我儿喝我就饱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等下了秋,妈还给宝元做甜磨粥。
回想往事,宝元眼里不觉有了泪水。那是宝元第一次喝母亲做的甜磨粥,也是唯一一次。秋收时,母亲开始发烧呕吐,浑身乏力,她强打精神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家,便躺在炕上一病不起。在城里当铁路工人的父亲接到电报赶回来,把母亲带到城里的医院。母亲去时是个浑身发热的病人,回来时变成了一具浑身冰冷的尸体。
五
第二天上午,小齐开车拉着宝元,来到城南十几里外的一户农家院。院子里果然有一盘青石磨,磨盘上蒙了厚厚一层尘土。老吴和妻子从屋子里迎出来,一口一个齐老板地叫着,说欢迎欢迎。小齐指着闲置的青石磨说,好你个老吴,口口声声说是石磨豆腐,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信不信我赖了你的豆腐账。老吴一脸歉意的笑,说这不也才机械化嘛,豆腐还是卤水点的,保证原汁原味。小齐笑着说,豆腐就不跟你计较了,小米和玉米泡好了吗?老吴连连点头,说泡好了。小齐说,赶快把磨刷干净,套上毛驴,我们要磨甜磨粥。
老吴招呼妻子刷磨,从驴棚里牵出毛驴,套上,一声吆喝,磨盘呼呼转动起来。宝元用勺子把泡好的米和着水,熟练倒进磨眼里,随着一勺勺米从磨眼里消失,乳白色的浆液顺着磨扇的缝隙里缓缓溢出……
小齐看呆了,他几乎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认识二十几年的宝元,动作娴熟连贯,不急不缓,俨然就是个行家里手。
小齐没有放过这绝好的广告时机,他掏出手机,拍了个现场小视频发到朋友圈里去,一边拍着还不忘做广告,嘴里念念有词:一品粥铺推出新粥品——甜磨粥!即将新鲜出炉。农家土法,美味养生,敬请前来品尝!
哇!宝哥你看,这才十几分钟,已经一百多个赞了。小齐举着手机充宝元显摆,大家都等着品尝你的甜磨粥呢!
小齐的赞叹宝元充耳不闻,他已经沉浸在磨盘周而复始的转动中,那沙沙的研磨声,把他带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看见六岁的自己,静静地端坐在磨坊旁的石台上,静静地看着转动的青石磨,目光里充满惊奇。粥浆似乳,月光如银。哦,母亲并没有离去,沿着深邃的时光隧道,年轻的她又回来了。一双温柔的大手,附着在他手上,一勺勺米倒进磨眼,雪白的粥浆刮进水桶,满满一桶粥浆倒进锅里,一把勺子均匀地搅动粥浆,舀起来,撇下去……那乳白色的粥浆,在锅底火的舔舐下渐渐变黄,散发出浓浓的米香。
甜了吗?
还不甜。
还没熬到时候。
甜了吗?
还不甜。
再加把火。
一遍又一遍地加火,粥浆最后变成一盆泛着糊味儿的浆糊。
哥,还是不甜呀。小齐放下勺子,一脸失望。
宝元脑海里过电影一样调动记忆:一样的原料,一样的器具,一样的工序,每一个细节都没漏掉,怎么会不甜呢?
你一定是忘了加糖或者甜蜜素。老吴说。
加糖还叫甜磨粥?宝元涨红着脸,感觉受到了侮辱。
回来的路上,宝元阴沉着脸,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进了城,宝元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父亲家。
安葬了母亲后,父亲带着宝元进了城。宝元先是被寄养到父亲的同事家。一年后,父亲和一位带着小女孩儿的寡妇走到了一起。继母待他胜过亲生,他是继母嘴里的“好儿子”,妹妹嘴里的“烦人精”。读书,毕业,参加工作,娶妻成家生子。他像一枚从远方飘来的种子,在这个城市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生命最初那段懵懂的童年,如同深深埋在地下的根须。只有逢年遇节回老家上坟祭祖,他才会依稀忆起母亲的模样。
继母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甜磨粥这个古怪的名字她听都没听说过。宝元又问年迈的父亲。父亲晃了晃脑袋,说年轻时吃过,但是究竟怎么做出来的,还真的不知道。说这话时,父亲表情里有一丝隐隐的感伤,他大概也想起了早逝的前妻,那是一个好女人,只是命苦。
六
宝元独自一人开车回了老家。
老家已不是从前的模样。破旧的房子消失了,河套里的长流水干涸了,村口的那盘青石磨也不见了,就连那眼水井,也封盖上了锁。
事实上,村里健在的老人们都会做甜磨粥,只是多年没人做了。都说那东西太甜,喝了还想再喝。喝多了,泛酸水,烧心烧胃。
宝元来到堂叔家。在堂叔的指挥下,堂弟宝东启动打豆腐的电磨,谷仓里抓了几样粮食,也没有用水泡,只是和着水倒进电磨里,转眼一盆粥浆便打好了。打浆的过程中,宝元发现倒进电磨的材料,除了小米和玉米,还多了一样东西——黄豆。
怎么还放黄豆?宝元问堂叔。
必须放黄豆。堂叔说。
为什么要放黄豆?
老辈子就这么传下来的。
可我记得,我妈做时就没放黄豆。
不可能!堂叔斩钉截铁地说,不放黄豆熬不甜。
粥浆熬出来,喝一口,甜了。
宝元有点恍惚,在他的记忆中,当年那盆泡好的粮食里,根本就没有黄豆的影子。
好在花家大婶还健在。宝元找花家大婶。经宝元的一再提醒,花家大婶才恍惚想起,好像有那么一个夜晚,两个女人在一起推磨。
宝元说,大婶,您仔细想想,那晚的粮食里都有什么,是不是没有黄豆?
傻孩子,没有黄豆,粥熬不甜呀。花家大婶也这样说。
可我记得很清楚,前一天泡好的粮食里,只有小米和玉米,就是没有黄豆。宝元相信自己的记忆,黄豆他还是认得的。
这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了。花家大婶摇着头说,也可能没放黄豆。那时候日子都穷,大夏天的,家里很少有黄豆。
没有黄豆,粥咋就甜了呢?宝元还是想不通。
花家大婶想了想说,是不是放了别的东西?
能放什么,白糖吗?在宝元的记忆里,家里根本就没有白糖。
是不是放了糖精?
糖精?宝元愣住了,他不知道糖精是什么东西。
花家大婶说,大侄子,你离家时还小,好多事你不记得。那时候过年蒸豆包的豆包馅,甜吧?放的就是糖精,捏一撮子掺进去,满锅的豆馅都是甜的。
对对对。花家大婶的儿子在一旁随声附和,小时候我经常把糖精放水里当糖水喝,可甜了。
离开花家大婶的家,宝元一个人登上村后的山坡,来到母亲的坟前。盛夏时节,山坡上草木丰茂,无名的黄色小花遍地开放。不仔细看,很难看出那微微隆起的土包下,埋葬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扑跪在坟前,宝元又变成了那个爱哭的孩子,耸动着双肩无声地抽泣。他想问一问埋在地下的母亲,当年的粥,为什么会那样甜。
吹来吹去的山风中,没有任何答案。一只蝴蝶围着哭泣的宝元飞舞许久,又翩然飞走了。
七
甜磨粥作为一个极具地方特色的粥品,最终出现在小齐的粥铺里。那粥甜甜的,入口有一股特殊的米香,很受顾客欢迎。
为了表示感谢,小齐特意送给宝元一张贵宾卡,持此卡可以长期免费在店里就餐。然而,宝元光顾粥铺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后来,他干脆改走后门,把吃早餐的地方改在了单位附近的一家简陋的早餐店。
宝元不想再看到那盆甜磨粥。
看到那盆甜磨粥,他就会想起早逝的母亲。
作为一种古老的甜味剂,糖精曾经甜蜜过岁月里的多少苦涩,没有人记得了。作为一种有机化合物,当它一次次地被实验证明具有致癌作用后,最终离开了餐桌,被富足的日子渐渐淡忘。
即便如此,宝元还是在一家专卖食品添加剂的店铺里找到了它。宝元买了一小袋,转身出了店门,在门外的一个角落里停下,打开了包装,捏出几粒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是一粒粒的乳白偏黄的结晶体,有点像大粒的白砂糖。
宝元像个偷嘴的孩子,抬头看看四下无人,捏起几粒飞快地丢进嘴里,吮了一下,便“噗”地吐出来,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没有稀释的糖精是苦的。
付久江,1975年生,内蒙古敖汉旗人,现居辽宁朝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花》《朔方》《鸭绿江》《湖南文学》等,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儿童文学》(选萃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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