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1期|王海雪:糖
2023-11-13小说天地王海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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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与老师同龄。有时她去他那里过夜。那是一栋二十年前建造的公寓,在市中心的一处旮旯里。幽暗的楼梯盘旋向上,她独自走,某段楼梯的灯经常坏掉,她重重跺脚或大喊几下,就在这……
英与老师同龄。有时她去他那里过夜。那是一栋二十年前建造的公寓,在市中心的一处旮旯里。幽暗的楼梯盘旋向上,她独自走,某段楼梯的灯经常坏掉,她重重跺脚或大喊几下,就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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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与老师同龄。有时她去他那里过夜。那是一栋二十年前建造的公寓,在市中心的一处旮旯里。幽暗的楼梯盘旋向上,她独自走,某段楼梯的灯经常坏掉,她重重跺脚或大喊几下,就在这人为制造的回声中,她有一种羞耻感,自己像上门卖身。
她和他是朋友介绍认识的。他离异,她也离异,他有一个女孩,她有一个男孩。两个三十来岁的人,没有多少故事,但是要经历也有经历,多多少少看透一些生活的幻象,对爱情也没那么多憧憬,看着顺眼,便各自怀着小心思在一起了。
男人与女人,必须有一个像样的家庭。这句话要不就是亲戚,要不就是年长她的朋友说的。与其说这是别人对她的教育,不如说是她耳濡目染从别人那得来的二手经验。这样的经验就像顺藤摸瓜,一摸就摸到这是一个被日新月异的新楼盘簇拥的城市,一身软骨。
曾经,在身高普遍偏矮的镇上,英的个子特别引人注目。她很高,而且比例和谐,有一双与专业模特相比也毫不逊色的大长腿。年轻的英有一副完美的身体,年轻的英不知别人对她身体的批评可能是出于嫉妒。英自卑于自己纤瘦的双腿。妈妈教她,一定要穿长裤长裙,把这双腿遮起来。这样的腿没有肉,没有肉就没有力气,婆家看不上的。十五岁后的英,再也没有穿过高于膝盖的裤子。英的妈妈是农民,但那时的村妇,地位跟一把锄头没什么区别。
英只有从过去的照片里,才能确定自己真的美丽过。英几乎不做保养,但她现在看起来依然比同龄人年轻漂亮。
她敲门,老师开门。她一眼看到老师半秃的头发,这显著的特征每次都能把她的目光牢牢抓住。老师穿一件皱皱巴巴的深蓝色衬衫,松紧短裤。而她,穿紧身衣,腰带扎得很紧的牛仔裤,每次来,她都习惯把裤子连同自己的腰捆得很紧。通常他们都会坐在沙发上不痛不痒地聊天。主要是老师讲,老师都有绝佳的口才。
教师是一个十分稳定的职业,工资加奖金一年至少在十万以上。老了有退休金。还有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你还挑什么。试试看。这是跟她关系亲密的姨妈翻着白眼劝她的话。一个被社会认定超龄的女人,哪方面都贬值。她从姨妈的眼神里读出更深层的意思。于是,她决定随意地跟他处个对象。
老师并不是真的看上她。他嫌她年龄偏大,也没有正经工作。一个给夜宵摊供应一次性碗筷的女人,能赚多少钱呢?他只希望有个女人能给他生个男孩。他跟英在一起时,犹豫过,因为英的年纪,但是,英生过一个儿子,这成了他跟英交往的某种信念。他经常在沙发上捧住英的肚子,他的目光并未注意松弛的肚腩,而是紧盯着那一条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医生就是从那里面取出一名沾满羊水的男婴。男婴。他仿佛看到一个带着小小生殖器的男婴从英的肚子里蹦出来,扑到他的掌心,他便举起这单薄柔软的肉块,兴奋地告诉村里人,他有儿子了。于是,他有了跟英制造生命的冲动。
英觉得自己的肚子基本再无怀孕的可能。她并未做过任何的检查,但她知道,有些女人的子宫就是那样,无论试过多少次,就是很难再怀上。
电视正播着一部古装剧。她的耳边一时是那娇滴滴的女主人公的声音,一时是老师那粗哑的嗓音,她听出他突然的变声,就像某件剧烈的东西,强行入侵她的听觉。而她又不得不注意到他。老师的手开始放到她的大腿上。她想,还好她的裤子够厚。
她跟他做过几次。每次结束,他都会叫她把屁股抬高,说这样未来的儿子可以冲在前头。她心里很不情愿,可还是温柔地顺从。她的例假每个月都很准。一到那天,男人就会发信息问她,没来吧?她说,来了。老师发给她一个失望的表情。老师下载了一个月经追踪器,一到排卵期,便殷勤地约她吃饭。去的都不是很高档的餐厅。英也没那么狠心,不想让他破费太多。她跟姐妹们说,他是吃工资的人,又不是什么大老板。姐妹们嫌英保守。这样的献身,什么都没捞到,图什么?图的是摆脱离异单身的名声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英承认自己守旧,也有些固执,可她想,骗人终究是不好的。
英跟前夫刚离婚那会儿,亲戚介绍她去城里一家饭店当迎宾。她穿改良后的正红色长款旗袍,不用露腿,站在大堂前,丝毫不比十八九岁的姑娘逊色。结过婚又离过婚,少了青涩,却有一种少妇特有的独特风韵。那些阅人无数的老板都会多瞄她几眼。英总是露出实在的笑容,老板们看出这笑容的分量比对面的小姑娘重上很多。有时会叫她上来端个茶倒个水,塞给她一些小费。不过,有一次,她倒茶时,老板的手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她就再也不上去了。很快,饭店的老板就把她裁掉了。
那时的工作很好找。她很快找到合租的地方,又在一家临街的男装店找到工作。
生意不忙时,她会跟同事聊天,她不知道摸这一把爽一下能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她喜欢说“实在”,这个词能让人感受到厚重,感受到力量。她不记得那老板长什么样,却记得那两只弯曲的手指,像一把不锋利的剪刀,瞄准她因为弯腰而翘起来的屁股。她没有丰乳,但有肥臀。老师也喜欢摸她的屁股,可她不让,那会让她觉得她正在跟那老板上床。
她跟老师处了几个月,原本有的那一点感情因为迟迟无法怀孕而淡下来。老师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新鲜活着的子宫,似乎跟肉体皮囊没有任何关系,跟她的渴望,跟她每一寸身体的感受都毫无关系。她觉得这样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老天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这样说很俗气,但是人们有时不得不相信自然界神秘的力量。有人给她送了一箱释迦果。她装了半袋,给老师送过去。迎接她的并不是熟悉的开门声,而是有人紧张地问,谁?她说,我。门开一条缝,她透过缝看到一个半裸的女孩,女孩正坐在沙发上望向她这边。那女孩有一对巨乳。她装作没看见,说,给你送些水果,拿着。她把释迦果塞到伸出来的那一只手中,就往回走。
在暧昧不明的成人关系里,通情达理是每一个人的共识。英很明白事理,老师也很明白事理。他们做回朋友,有时英还会跟他谈论那女孩的乳房,那是一对天生适合育儿的乳房,适合他吮吸,也适合那即将出生的婴儿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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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两年。英断断续续地谈恋爱。
英记起刚分手不久的高材生。高材生是一家上市企业的办公室副主任。每次约她出来,一落座,就对她的衣服评头论足,嫌她穿得太土,说要带她去买最新款的衣裳。有一次,他们穿过停车场,来到临街的一家品牌服装店。那个牌子叫欧典还是恩典,她忘了,就记得那家的衣服很贵。他帮她挑了一件花裙子,她从试衣间出来,在镜子面前,想起结婚时带去婆家那床大红大绿的棉被。她穿不出斑斓花色的万种风情,店员与高材生却一个劲地说好。高材生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目光落在外露的吊牌上,问起她的意见。她对镜露出明媚的笑容,摇了摇头。他们什么也没买。跟男人在一起,英发现自己喜欢摇头,说“不不不”。仿佛接受别人的馈赠是一件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的大事。人情难还。英笑着说。何况那衣服将近两千块。
之后,他们去附近一家连锁茶店喝功夫茶。高材生叫来他的几个朋友。他们说的话,英完全插不上嘴。高材生聊他高考时的事,上大学时的事,工作后他那些分散在全国各地已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同学的事。年过四十的高材生,已具备大多数中年人的外在形象——偏胖,挺着肚子。每次见他,英都会注意到他引以为傲的肚子。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装在一个酒桶里。他说是陪领导陪出来的。他语气里的荣耀比白天的太阳还要闪亮。
突然,他问英是否读过高中。英一愣,忽略了他潜在的取笑。英告诉过他,她以前在镇上读职高,服装设计班,其实是裁缝班。她在氤氲的茶香中,一边喝茶,一边把这教育经历又说了一遍。打版她不在行,可一上缝纫机实习,便变得心灵手巧起来,还没毕业,就被工厂提前预定。她在厂里老老实实待着,直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结婚,离开厂子。
高材生的一个朋友说,不错,行行出状元。英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兽类。本城有一个郊区动物园,以前她跟朋友一起去看过。那是一个公共假日,人很多,每只动物都被人类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那目光就像现在,好奇,又不怀善意。
唯一不同的,是经过猴山时,她在猴子的围观中,战战兢兢地走着,她害怕它们的虎视眈眈,她害怕手中的包、脖子上的项链、因为烫染而少了很多的头发会被猴群夺去。哦,对,这功夫茶桌前的几个人,就像那群猴子。
英是一个善良的人,真心实意把高材生和他的几个朋友夸了一番。她的朋友读过大学的寥寥无几。从前,在外读书的同学回来过寒暑假,她偶尔会因某种机缘得以跟他们一起喝茶,她便有一种实诚的开心,好像自己的身体落满知识,那是鱼跃龙门的标志,够她回味良久。
高材生与几个朋友天南地北地海聊。谁在互联网行业混得风生水起,谁又去了造车新势力——网红电动车企业,谁又出来开医药公司,专供中成药,资产翻了好几倍。这就带出高材生今天的话题,他要去广州创业。他并未看英,继续说,大城市有人脉、有环境、有激情。高材生还没和妻子离婚,仅仅是分居。他说不想伤害孩子,他说他在城里买了房,供孩子读书,却总被妻子数落。当初就该听父母的,当初怎么就不认识你呢?英相信他对生活对家庭吐露的不满是真实的。可英什么都不想说。她想她生活的那个镇子,想起那里的女人们。镇上的女人什么都没有,镇上的女人挣的钱都是别人的。镇上的女人完全牺牲了自己,怎么不好呢?英突然想起老师,他不是镇上的老师,却和镇上的男人挺像。
英现在和老师是普通朋友。老师没和给他生小孩的女人登记。现在法律完善,就算是非婚生的也可以上户口。不登记对自己是保护。他跟英说他的小算计。他不爱那女的,他用“那女的”代替名字,仿佛对别人说出她的名字很羞耻。那不是他满意的女人。太年轻不懂事,只懂买买买。不过她年轻,交际少,当初从农村来城里,就是想扎根,住上城里的房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买的都是便宜货。他付得起。
两年过去,这里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新潮思想的影响,人们还是爱用从前的那一套法则。这可能是最有效最实用最简单的对付生活的办法。
逢年过节,老师喜欢回村里去。祭祖,跟宗族的人一起谋事。英知道,这是因为他完成了任务。英觉得这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都什么年代了,英刷着手机想。英不喜欢回村里去。她的婆婆给她套上了许多恶名。她总能从一两个同乡那儿听到几句不堪入耳的话。何必在意呢?英时时这样想。
英和前夫离婚时,净身出户。婆家在浙江做木材生意,家底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前夫之前也去过那边跟父母学做生意,但有些人,即使成年了,依旧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前夫带着父母给的一笔钱回来,过着泡妞喝茶的日子。英只是得了一个嫁入富裕人家的虚假名声。甚至养儿子,她也要出一份钱。很快,她就把积蓄花光了。她不得不去成衣店,做裁缝。别人问她为何还要出来工作,她推说,孩子大了,不想在家里待着,人在一个地儿待久了脑子会傻掉。
保守的前夫唯一看中的,是她嫁给他时,仍是处女。这让英明白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都是有所图谋的。
高材生对他的朋友们说英做服装批发生意。第一次说时,英诧异他撒谎。过后英相信他的解释。如果说她是卖街头食物的,会让人看不起。高材生说要让她做被看得起的人。英不是很在意别人的话,哪怕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冒犯。英没心没肺,像个傻大姐。
英在一家小巷的街面开早餐店,有些辛苦,前两年雇了人,才稍微有点自己的时间。手头也有点余钱,便开始去专柜买护肤品。她往自己的脸上涂面霜时,常常心有疑虑,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那些老一辈的,不都那样赤裸着脸过活吗?高材生走前那两周,给她送了一套欧莱雅,这是她用过的最贵的东西。她不忍心他这样破费,便请他去吃夜宵,送了他一条领带。他说他只要出差,都要穿西装打领带。在英心里,穿西装的人代表着某个她可望不可即的阶层,从前的电视上不都那么演吗?
英跟他在一起,觉得自己对社会的理解与见闻都宽广不少。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英用与爱有关的词时很谨慎。人一旦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谨慎痴迷于事物。这是那桩婚姻遗留的财产——让她有了总结与思考的能力。曾经的英痴迷前夫。前夫虽然个子不高,但相貌英俊,而且,家里还有很多钱。没有人不喜欢钱呀,说不喜欢钱的人都是虚伪的。
英拿起一块鸭舌吃起来,远处的灯光让天空看起来遍布裂痕。这裂痕又像罩子,把渺小的人类装在里面。英觉得这风景有趣。
高材生跟她说这周日就要飞广州。英说广州好呀,她还没去过。以后她要去就有人招待了,好吃好喝供着啊。这晚,高材生留宿在她的早餐店。她把店隔出一个小单间,一张小小的床,一张小小的方桌,上面放一些杂物。她紧贴着那张肚皮,听他的齁声,几乎没睡,凌晨就起来忙活。醒来的她活动着身体,感到轻松。她当然知道,这是她和高材生的最后一夜,心情略微糟糕,但换个想法,能和这样的人交往——虽然他身体不怎么样,对她也不怎么样,似乎只是为了填补他家庭的裂缝才跟她谈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但至少他让她知道此类男人是怎么回事。
不过如此。她潜意识里有些嘲弄。兴许是跟高材生待久了,一些习性便被她习得。
英摸了一把浸润在水里的绿豆,这绿豆汤煮出来一定很受欢迎,早晨的上班族们,即使尚未从夜的黑暗中醒来,但神志必定是昂扬的,吃了她的早餐后,更是动力十足。这是一个每天来买一碗猪杂汤,加一个茶叶蛋的小伙子说的。他在附近一家公司上班。他跟她说,他喜欢她身上的酸菜味儿,也喜欢她那像喝了敌敌畏的枯草般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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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温度没有往年高,人们的脸上看起来就跟这晴空一样明净。老师在这个夏天里的某一日来找英。他说是专门来捧场的——暑假是如此漫长,他无法再找借口不去朋友的店里捧场。英的早餐店已扩张为两家门面的饭店。
老师明净的脸似乎多出了许多褶皱。英不喜欢使用语气肯定的句子,她给自己留反转的余地。如果有人说,没有,老师比以前年轻,面色红润亮堂堂,怎么可能有皱纹呢?恨不得要把老师的脸撕下来摊开给英看时,英就会改变立场,附和道,对对对,我老了,眼神不好使,不要介意不要介意。英说话的腔调一如既往地柔和,她在迎来送往中学会了人们惯用的语言,用一以贯之的态度跟人们打交道。
重新装修后的店内墙壁上,挂了一幅与吃有关的书法作品,是一名有文化的食客送给她的,据说是什么书法大师,一字千金那种,写完后特别叮嘱她要好好装裱悬挂,定会财源广进。英把它挂在那里,觉得店里的档次无形中提了上去,书法是古老东西,这店也有了点古老的意味。古老说明味道的正宗,好吃。许多食客不挑环境,只挑食。英的厨艺获得了食客的认可。
那名常来的小伙子独自坐在隔壁的一张桌子上,认真吃粉,认真听英与老师毫无营养的谈话。对,叙旧通常都是毫无营养的,却能让他发现一些让人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英的感情经历。英的笑容像夹心饼干——小时候,这是他最爱吃的零食。英每次见他都会叫,小弟。他会叫英的名字。英说,叫姐姐。小伙子说不,把钱递过去。英看他步履匆匆,只有年轻人才有这么矫健的步伐,每一步都能把大地踩陷几寸。还不到四十岁的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走到尽头。这种年龄的焦虑感也许来自周边。有人怎么说来的?女人三十豆腐渣,这豆腐渣是拿来喂猪的。她是不是应该被猪啃食好几遍了?难道前几任男朋友都是猪?这样不断推理,英忍俊不禁。她带着美好的心情干活去了。
前些天,英把绿豆汤、银耳露、猪杂汤等摆在柜台上,她站在一边,跟着雇来的小妹,不断给人打包。早上时间紧迫,基本没人进店里坐。她把小伙子要的猪杂汤递过去,一晃神,汤从盖子那泼出,洒到袋子外,也洒到她干燥的手背上。小伙子的手恰好伸过来,摸到她满手的油腻。她有些尴尬,又有些心动,这年轻人的手呀,跟她那些中年男朋友都不一样。温润丝滑,那蓬勃的青春气息就在无意的触碰中从手掌沿着经络流进心里。她让小妹重新打了一碗,又多送他一个水煮鸡蛋,一边拿白毛巾擦手一边说下次来吃午饭时给他免单。他说,我会来的。
现在,他就坐在隔壁桌上,目光掠过老师那像冬天荒山的后脑勺,注视英那张无比明亮的脸。英并未注意他,这让他可以更专注地观察英。他自信自己阅人的本事,他知道英身上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他吃她熬的食物,感受到某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他确定她一大早做这些食物时的心情是美好的。唯有一次例外,后来,他打听到,英的男朋友去了广东。这也就解释了那天的汤为何过咸。
他吃完东西,又要了一杯老盐冰冻柠檬水,慢慢地喝,独特的味道消解热气,让他保持敏锐,直到老师离开。他盯着老师不合身的衣服,断定他近期身材有变。他仿佛看到了老师乏味至极的生活。
这位老师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老师来找英,是想找一些刺激。小伙子觉得自己洞察人心,同时料想老师并无这样的本事。英送老师离店回来,坐到他的对面。英仍然叫他小弟。他的名字确实有个弟字。但那是中间的一个字。这样的称呼显然是要明确他和她的关系。他说,叫我明明,就像我以后会叫你英英一样。他说得那么自然服帖,让英很是震惊。
夏天的约会都是从露天夜宵开始的。当天晚上,他固执地开一辆奥拓等在店前,再三要求英跟他一起去一个地方吃东西吹海风。英怀着隐秘的心情,坐在后排座位,在沉默中抵达海边。那里已经成为年轻人的聚集之地,便捷又浪漫,谁不想花极少的代价得到高回报呢?
海风吹过大桥,欢乐的泡沫飘浮空中。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兴高采烈,好像遇到了不得了的喜事。英也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她在明明的怂恿下点了一杯鸡尾酒,明明还帮她拍了一个抖音视频。她看到加滤镜后的自己,美了很多。原来这世上,最大的骗子居然是手机。酒精让她放松,她笑得如一轮明月。她开始和明明聊起此地,聊起一些她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聊过的话题。
第二天,英到常去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她不知晓自己为何有这种冲动,毕竟,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剪头发。每次她去洗头,理发店老板总是问她,要不要剪短一些。她果断摇头。这次,她终于下了决心,似乎要与过去有一个完整的告别。英剪头发时,心里想的是明明。她觉得这名字充满深刻的寓意,或许她应该跟他在一起。
昨夜,她被他载去他狭小的宿舍,一切便都发生了。黑夜里她感觉到两具平平无奇的身体平平无奇地纠缠,这纠缠里却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让她感到全身破碎。她在这疼痛的快感中苏醒,来到店里时,雇佣的小妹已经拉起卷门,开门迎接新的一天。
4
之后的每一天,英都起得特别早。她将那些食材淘洗一遍又一遍,比从前更卖力地制作早餐。她不希望他吃到任何坚硬的东西,比如小石头。她怕那石头把他的牙齿崩坏。那晚,他们接吻,她觉察他有一颗磨牙已经松动。有些人的牙齿会先于年龄老去。她把绿豆泡得更久,他也比之前来得早一些。他进到空无一人的早餐店,这是独属他们的时光。她在他对面吃绿豆汤,他在她对面也喝起绿豆汤。有细微的声音从牙齿的细微咬合中蹦出,英觉得这是他们的创造。
那一刻,英觉得连空气都弥漫着蜜糖的味道。她这一生极少有这种感觉,或许是老天补偿她从未有过的恋爱。她小心翼翼地怀抱“恋爱”这个词,生怕摔坏。当她怀抱这个词时,就像抱着眼前的明明。她从明明的身体、明明的脸上、明明的动作中,都找不到他喜欢她的证据,即使她知道这证据出自她世故的臆想。可那又如何?反正自己也享受这年轻的身体了。她觉得内心住有一个小人,正得意地叫嚣。
她知道他在附近一家证券公司做投资顾问。他说名头好听,不过是等人上门开户的小弟。他自嘲自己的父亲有预知的本事,给他取名时做了手脚。不过,他也有一些优质的客户,服务这些人,能获得不错的提成。这让他安心于当前的日子。安心,有时是变相的懒惰。他分开数年的女朋友曾指责他的安心和不思上进。人都是要看眼前的利益的,比如你怎么能叫一个娇滴滴的女孩跟你挤在一间杂乱狭小的出租房里呢?比如你怎么能只请女孩去街头巷尾的小快餐店吃面目可疑的食物,而不是去这座城市最高的旋转餐厅,一边吃自助餐一边欣赏这城市璀璨的夜景呢?连造梦都不会,怎么谈女朋友呢?天天吃快餐不是生活,是没能力的表现。在女孩劈头盖脸的臭骂中,他发现自己的无能,只能任女孩潇洒地离开他。他告诉英,他境界跟不上别人,所以还是窝在自己的世界里比较实在。
英喜欢他说“实在”,爱屋及乌,便也喜欢听他讲这些事。她们挨得很近。明明数落女孩们的不懂事,她也在心里跟着数落。
英避开所有女孩子们通用的撒娇招数,她知道这对她来说完全不适用。她在镜子前学过撒娇,她被那张起皱的造作的面孔吓到。人们都渴求美,喜欢美,那张撒娇的脸却那么可怖,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能想到这一点,让英意识到自己比从前聪明了许多。这个年轻人激发了她的某种潜能,让她的内心延长了几公分。
她最喜欢黑夜来临的时候,他已经提前在店里坐着等她,店已打烊。经营饭店以来,她一直不卖晚餐。她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晚餐是私密的,她要把一日之中最重要的一餐留给自己。她除了为明早准备食材,还会为自己烹饪食物。偶尔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取决于她当时跟谁谈恋爱,恋爱对象的喜好等等。
此时,英把一只手插到豆子里,他凑过来,说闻到了食物混合的气味。他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她被头发覆盖的后颈。她喜欢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她笑说她身上也有同样的味道。味道依附在浓郁的空气中,依附在他们的身体之间,无人能逃得过那味道的猎杀。
在一名朋友的调教下,她比从前更会打扮,她学会了挑选适合自己的衣裳,不是有句老话吗?三分人才七分打扮。这场恋爱让她脸色红润,整个人由内而外焕然一新。她靠在他的肩上,睁着眼睛想,要是自己年轻些多好。社会对年轻人是宽容的,是慷慨的。年轻人犯错是可以被原谅的。
而她呢,注定要被她的同龄人驱逐。
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九月她生日的那天。他在临海的餐吧给她准备了一个秘密的庆生仪式。她从COCO店买了一杯奶茶,还来不及喝完就被他生拉硬拽去了那边。他用时下流行的方式庆祝她的生日,并向她求婚。这是一种彻底陌生的体验,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众目睽睽之下,她居然只有一个念头:逃离。
这是城里最热门的餐吧。数不胜数的游客与来消遣的人们都目睹了这场“狂欢”。她捂住脸,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把他拉起来,他把她抱住。岁月是公平的,从不在皮肤上造假,你可以去美容整容,你可以日日保养,但你阻止不了你的老去。人们从她和他裸露的脸庞与双手,看到他们年龄的差距。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英的微信热闹起来。一些久违的朋友纷纷露面,推送给她一则短视频。
那令人惊悚的标题:二十岁出头的伙计“求婚”近五十岁的大妈。她成了“网红”。她刷着视频顿时明白了这世界对她这个中年女人的恶意。事实上,视频里的小伙子已经三十出头,被称作大妈的她刚过四十,距离五十岁还有很长的距离。
这恶意,这普遍的低级趣味逼迫英必须服老,她的礼物就是五十岁大妈喜提二十岁小伙。这惊悚的年龄差,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
她还没过完四十岁之后的那十年,五十岁就迫切而来。她把店交给小妹管理几天,独自消失了一阵子。她居住在中部的一座森林酒店中,独自与五十岁搏斗,她要把它赶回未来。与此同时,她也经常想他。
他要从她那里获得什么——成熟的快感与一个不勒索他、不要求他的女人吗?她变得深邃而难以理喻,却又强大了许多。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为何不能把自己交给自己呢?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给了她一个狠命的提醒。她彻底领悟到,人应该怎样活着,自己应该怎样活着。她的人生凭什么要由别人来指指点点呢?她满意地领悟到为何隐士都要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因为那会让自己无限接近自己。
无路可走,那是因为此路不通,或者是在她之前没人走过。在自己人生的下半场,英觉得,是时候走一条新路。这个夏天终于报复性升温,这几天的温度比以往都高,她想,也到她创造自己高度之时了。她露齿,对这眼前的世界报以真诚的一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实在。
5
这是一个暖冬。无论冷暖,人们都是渴望一个冬天的。为了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干净整洁,为了让外地人来到这里,能够感受到井然有序,为了争“文明城市”的名号,本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扫运动。就在冬天来临之前的几个月,这场清扫运动成功地让习惯吃路边摊度过酷热难当的夏天的人们,退回到水泥阵地中。于是,步行街空空荡荡,车流在高峰期照堵不误。上班族为了多睡上十分钟只好依然保持从前的习惯,一边抱怨早餐难买,一边被迫饿着肚子掐点上班。
英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过人的眼光,在生意开始寥落之前就把铺面转让出去,赚了一笔转让费。她改行卖起服装。在一家新开商场的二楼。整层都分成小间的铺面,都是衣服,本地进的货,广州进的货,韩国东大门进的货。日系、韩系、靓妹货,这家商场可谓本城最热的潮流前线。英的生意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很差。收入比开早餐店时少很多,但是没那时辛苦。她无须起早贪黑,充足的睡眠养足精神,让她看起来简直是逆龄生长。
站在穿衣镜前看自己的英,接到高材生的信息。他从广州回来,说要来见她。她把位置发给他。他说立即出发。
英穿一条剪裁利落的长裙,系了一根黑色腰带,她比从前瘦了不少。她不再穿无袖的衣裳,她知道自己的臂膀粗壮,不宜外露。要藏拙。这是她和明明分手后学来的。
她和明明分手那会,真的是往五十岁策马狂奔的。分手是她提出的。她知道他和她不只有爱情,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里的人,他和她所面对的,也不只是对方,还有上门来找她的明明的父母。她没有纠缠不清与坚持下去的勇气,下了狠心,了结这段最让她心痛的感情。
尽管伤疤还会有隐痛。但习惯疼痛,会让人变得坚强。英对镜子笑,一会儿她就要这样笑对高材生。
从前她觉得高材生的人生像生猛海鲜。现在,这个从前端退回来的人,和她待在二楼唯一的小餐馆里。这是一家披萨店,主要以外卖为主。为了便于看店,她便把高材生约来这里聊一聊。时间像大鼓被人一顿猛敲,震耳之后,消失无踪,英的感觉也变了。
高材生喋喋不休。说的还是分居已久的妻子,已长大的孩子。他说不知他的妻子为何死也不跟他离婚。英插了一句,你提了吗?高材生突然抽搐的脸庞透露了他的犹豫与迟疑。印象中,还是很年轻的时候,他们都提过。但那无数次撕裂的语词,又被无数个重复的日子埋葬。他们异口同声,为了孩子。其实,内心还有更隐秘的事物让他很难选择。比如他们共同的房子,为数不多的存款。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在乎。
他不怎么专心造车了,而是把重心转移到某投资平台,做类似比特币的虚拟货币投资。他盯着英不知所以的温柔的脸,说这个太复杂很难解释清楚,反正他很快就会实现财务自由。英说,是暴富吗?他说,就是暴富。英察觉出他似乎陷入了一场与财富的拉锯战中。
他希望英能加入这个平台,他会尽其所能帮英摆脱贫困。守着这样的店,盈利不稳定,还不如做投资来得快。忽变的画风让英觉得,高材生压力大到精神失常了,广州不是那么容易闯的。
面前的披萨,高材生几乎没怎么动,他不喜欢芝士,也不喜欢吃起来像拉丝一样的披萨。他说还是怀念半夜的大排档,披萨根本不是人吃的。他对食物的攻击火力十足。一个人如何接受食物,也就如何接受生活。英已不再迷恋像高材生这样的人。她瞅着他变瘦的胳膊,和永远瘦不下去的肚子,突然觉得跟酗酒的人没什么好聊的。
他们从店里出来时,高材生买了单,走在前面,帮英推开玻璃门,英走出去时他顺手搂住英的腰。英把他的手拍掉,满脸拒绝地笑着朝他摇头。高材生再续前缘的希望破灭了。他突然感到迷茫,眼前的英还是他认识的英吗?她怎么脱胎换骨了似的。他当然听过英的爱情故事。那段视频曾让在广州的他笑得乐不可支,也让他内心有些羞耻。毕竟,被嘲笑的女人跟他有过交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发给他视频的朋友还取笑他不懂挑拣。视频里的英穿的衣服很像睡衣,在这样的场合,能穿这样的衣裳吗?他没想过,视频中的小伙子并不嫌弃。他也没想过,英身上的衣服,是小伙子赶潮流所送。
这次,他见她,是为了证明什么呢?证明她过得比从前差他才舒服吗?可英不如他所想。他也不知自己的真正所想。那些阴暗的心理藏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阴暗处。
他来到英的店里,坐在小小的收银台前面。问英是否还住在原来的住处。他记起那张可疑的大床,都是早餐的气味。一张凉席铺在便宜的床垫上,不知用了多少年。英说把店转出去后,就在附近的大厦买了一房一厅,有了蜗居之地。买了后房价上涨,是划算的买卖。英说这些时底气很足,她已习惯用肯定句。
高材生揉了揉手,说日子越来越好,便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条斜肩花裙子,说要给自己年轻的广州情人买礼物。
他只待了两天就回广州。英问了女人的身高体重,拿了一件中码。英说,必定合身好看。他给英的微信转了三百块。英没接,说送给他的女朋友,穿好了下次再拿。他拎着袋子走上扶梯处,离开这座新商场。这城市日新月异,人也日新月异,随着扶梯逐渐矮下去的高材生突然觉得,土生土长的自己成了异乡人。
英坐在店内舒服的椅子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一颗糖果,剥掉糖纸,放到嘴里。甜。她觉得高材生所说的广州情人是杜撰的故事,又觉得“奔五”的自己比以前年轻许多。
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钟山》《芙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曾获海南文学双年奖新人奖、中篇小说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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