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文学》2021年第1期|焦冲:天灯
2023-11-13小说天地焦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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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学第一次遇见韩志杰时便决定嫁给他。
那年夏天,她刚满二十岁,已在临溪镇的服装厂干了两年多。三次高考皆落榜,一次比一次分数低,李爱学不得不认命,放弃成为大学生吃……
李爱学第一次遇见韩志杰时便决定嫁给他。
那年夏天,她刚满二十岁,已在临溪镇的服装厂干了两年多。三次高考皆落榜,一次比一次分数低,李爱学不得不认命,放弃成为大学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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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学第一次遇见韩志杰时便决定嫁给他。
那年夏天,她刚满二十岁,已在临溪镇的服装厂干了两年多。三次高考皆落榜,一次比一次分数低,李爱学不得不认命,放弃成为大学生吃商品粮的梦想,安心做一名缝纫工。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高考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此路若不通,女孩只能在本地的小厂子干上几年再嫁人;当地女人鲜有外出打工者,多是男人去做建筑工,也没有谁扎根城里。
起初,李爱学颇为不甘,在白天人多热闹时,与其他女工说说笑笑,看起来倒也心无挂碍,自得其乐;可一旦夜深人静,那股劲儿就变成一只困兽,在体内乱窜,却找不到出口,夜复一夜,困兽没了气力,渐渐消停,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失于黑暗,遁迹于无形。没有吃不了的苦,原来人生可以不断下沉,李爱学感到体内的某种力量消失了,可她再没有那种揪心的遗憾和痛楚,只觉得安然,甚至于麻木中得到了一丝快慰。
服装厂位于镇子南边,毗邻农贸市场,逢农历“四”“九”日为集日。每逢集日,服装厂的女工们都不会从家里带饭,趁着一个钟头的午休,成群结队来到集市,挑选衣服、头饰、鞋子等物,顺便买些好吃的。炎炎夏日,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露出白皙的胳膊和长腿,穿过已近尾声的市场,偶作停留,间或嬉笑追逐,莺啼燕啭,成就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犹如这场演出的压轴大戏。那日,李爱学和几个伙伴手里提着肉饼、粽子和烧饼等食物,正绕进水果摊,打算买些瓜果梨桃。毫无预兆的,韩志杰那张白到没有血色而清俊的脸撞进了李爱学的视野,那几秒似乎灵魂已被抽掉,她愣愣地注视着对方立体的五官,直到伙伴递给她一小角西瓜让她尝尝时才缓过神来。伙伴问她甜不甜,她说甜死人了,眼睛仍在韩志杰身上偷偷地瞟来瞟去。让她激动和欣喜的是,对方的目光也在她身上飞来飞去,像蝴蝶围着一朵花寻找落脚点。她马上心生懊悔,恨不得马上折回家,仔细梳理头发,再换上新买的那件超过膝盖而且没有露出肩膀的连衣裙。他会不会认为她穿得太轻浮,太暴露,太邋遢呢?她不得不躲在伙伴中间,只露出半张脸。令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朝她们走过来,看着她们,吹了一声口哨,叫了一声“杨小四”。
杨秀美闻声抬头白了韩志杰一眼道,大侄子,叫你姑有啥事儿?
占大辈儿就那么好?我叫你一声姑,你能给我买俩瓜?韩志杰油腔滑调,看来他和杨秀美很熟,因为“杨小四”是杨秀美的家人和好友才会叫的小名,连厂里人知道的都不多,不知这俩人什么关系。李爱学内心“嘶啦嘶啦”冒酸水,犹如晃了半天才启开盖子的一瓶“北冰洋”。杨秀美随手拣起两只香瓜道,大侄子,给钱,就当孝敬你姑姑。韩志杰一本正经地看了两眼李爱学,抓过香瓜,露出一抹邪魅的笑道,我可以送你,但你最好别吃。有人问他,不吃干嘛?他将两只瓜推到杨秀美平坦的胸前道,装衣服里正合适,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男的。说完,他野兔似的疾速逃开,气得杨秀美扯着嗓子大骂,臭流氓,告你妈去,让她打死你。
你们俩一个村的?有人问了李爱学也关心的问题。
他家是搬迁户,山北边的,听说老家建水库,好几个村子都淹在水底下了。杨秀美道,我哥和他是同学,以前他经常来我家找我哥玩。
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好像不是第一次跟你逗了。那人继续问。
有屁的意思,我才不会喜欢他。杨秀美道,警告你们,别胡说,传出去不好。
为啥啊?他长得还不错,好像还很好玩的样子。那人道,就是不够稳重。
你看上了?那我把他介绍给你。杨秀美道,到时可别怪我害了你。
算了吧,连你都看不上,本小姐才不要。那人连忙摆手,暗示自己比杨秀美优秀得多。
静静地听她们聊天,李爱学一方面因为少了情敌而安心,另外又因为杨秀美看不上韩志杰而替他抱不平,心想就算她要他,人家也不一定瞧得上她,他只不过是跟她逗着玩,她们就自作多情以为他对她们有意思?在她看来,身边的这几个全都配不上韩志杰,他长得那么帅,神似一个她们共同喜欢的港台明星,往日里以貌取人的她们总是恬不知耻地表达着对明星的爱慕,如今为何又如此矜持?看起来不像装的,杨秀美似乎很怕和韩志杰发生瓜葛,以免影响到名节,这背后又有何隐情?按照李爱学的推测,韩志杰和杨秀美的哥哥是同学,至少也得二十四五岁了,这个年纪一般都已成婚,有的已是两个孩子的爸,而韩志杰看起来还像个孩子,想来他单身的原因不在相貌,而是人品或家庭存在问题。
没用多久,李爱学的疑惑便有了答案,而这首先在于韩志杰向她表明了心意。她的感觉没有错,他对她的确也有意思。看见她和杨秀美等人在一起,他便猜到她在服装厂工作,于是在某天傍晚守候在厂子附近,等到下班后悄悄跟着,直到几个人相继分开,剩下李爱学一人,他才加大摩托车的油门赶上。见是韩志杰,李爱学抑制着兴奋,装骄矜,爱答不理,实则不时瞄着夕阳下他那令人心醉的侧颜。晚风轻拂着脸庞,一天的疲惫在这一刻顿消,快乐从心底洋溢到她的脸上。韩志杰开门见山,问她的名字。李爱学不答。他又问,你是后杨庄的?她说,不行吗?他高声道,挺好。她问,有什么好?他道,以后我可以骑摩托送你。她道,用不着。嘴上这么说,可没用几天,她就坐到了他的摩托后座,两只胳膊搂着他的腰,光滑滚烫的脸庞贴着他的后背。为了不被发现,从家里出来后,她把自行车藏在蓝泉河附近的芦苇丛中,等着韩志杰来接她,送她到厂子附近再下去,步行进厂。晚上不再和伙伴们一起下班,走到西边土路旁那棵最粗的大柳树下等着他来接她,送她到芦苇丛边再骑车回家。两个人情投意合,干柴烈火,如胶似漆,恋爱的戏码转眼间唱到了私定终身。
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乡下谈恋爱,一男一女的过分亲密很容易引起他人注意。哪怕有青纱帐和密实的树林作掩护,即便两个人相当小心,不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可十里八村,出门就能碰见熟人。有一次在一条很少有人出现的乡间小路上他俩搂搂抱抱时,迎面就撞见了后杨庄“大老豁”家的二小子,后者正从庄稼地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堆青玉米;还有一次他们在黄土坎村的河边溜达,这里离两个人的村子都比较远,想来不会有危险,可没走出多远,河面上便漂来坐着充气轮胎的张老六,此人正是和韩志杰家一条街上有名的鱼鹰子,他正从网上择一条鲫鱼,两只眯眯眼却努力朝岸边观望,企图辨清这俩人是谁。陷在爱情中的人常常会不自觉地笑,那种幸福和甜蜜从他们身体内部向外散发着光芒,也许他们自己不曾注意到,可单身者或是过来人对此异常敏感,许是出于嫉妒眼红,也许出于对往昔的怀念,总之,他们的事情相继被朋友和家人发现,两人不得不对身边的人从实招来。
朋友即便有意见也会保留,比如杨秀美,她是不会在李爱学面前说韩志杰坏话的,有几次她欲言又止,后来李爱学没忍住,让她有话直说,说保证不会怪她。杨秀美仍然支支吾吾道,其实韩志杰这人倒不错,只不过他妈……李爱学问,她妈怎么了?对方道,嗐,你让你家里人打听打听不就什么都明白啦。得知女儿正在搞的对象是庞各庄姓韩的人家时,李父想了半晌,方道,庞各庄除了姓张的,还有刘是大姓,剩下还有李、王、杨、梅,就是没听说过姓韩的。李爱学道,他家是搬迁过来的。李父一拍脑门道,这就对了,外来户,难怪我不晓得,你先别急,回头等我摸摸底,看看这家人怎么样,你堂姑就在庞各庄,她肯定跟我交实底儿,合适的话就找她做媒人。李爱学高兴得很,她清楚家乡风俗,即便自由恋爱,也要找个熟人做媒,这样在交涉婚嫁条件时才比较方便。
转日上午,李父从集市上割了两斤肉,买了一条鲤鱼,去了庞各庄的堂姐家。一番寒暄后,李父说明来意,问堂姐,咱庄子上姓韩的那个外来户你晓得吧?堂姐正在缝被子,拿手里的针划拉两下头皮道,你说的老韩家在南头住,我很少去那边,可我嫁到这里也有些年头了,虽然没打过交道,但耳闻目睹还是有的。李父道,那家人性怎么样?你侄女爱学搞的对象就是他家的孩子。堂姐皱眉,放下手里的针线,往前凑了凑道,真的?李父道,对啊,姑娘亲口跟我说的。堂姐嘬了一下牙花子道,哎,你还是让爱学趁早断了吧。李父问,怎么回事?那孩子有毛病?还是……堂姐道,那孩子倒没什么,他妈可不是个善茬儿。李父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堂姐接着道,那不是个省油的灯,附近几个庄没人不知道她,有名的泼妇,没面儿,嘴贱,厉害,心眼子又多,还都是坏的,爱学那孩子虽然有文化,可越是有文化有教养,越过不到一块,真要进了她家的门,肯定挨欺负。李父颇为震惊,庆幸提前打听一番,接着问,那家男人呢?堂姐道,没男人,反正自从他们那家搬过来就是三口人,那小子还有个姐,早出门子了,据说每年只回来两三次,跟她妈关系不好,你想想,连亲生女儿都膈应她,何况一个外姓旁人!李父道,行,回去我就让她跟那小子断了。堂姐道,赶紧黄,趁着还没定亲,那小子好像得有二十五六了,人头不错,长得白净,个子高,以前还有人张罗对象,可女方一旦知道了他妈是谁,就没了下文,现在没人敢给他介绍。李父又询问了老韩家的大概位置,随即告辞。堂姐再三挽留他吃饭,他到底谢绝了,得到这样的情报哪还有心思吃饭,恨不得马上棒打鸳鸯,把闺女从火坑边上拉回来。
回去路上,他故意从老韩家所在的街道绕了一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只是出于好奇。按照堂姐说的,西数第三家,房子从外表看还不错,应该才盖了没几年,银色镀锌大门,堂屋的门口和窗台居然镶了瓷砖,这在当时比较少见。门口左边种着一片棉花,右边则是各种蔬菜,一个妇人正猫腰撅腚钻在黄瓜架里。不一会儿,她退出来,直起身,手里攥着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在身上胡乱蹭了几下便咬下一大口,嚼得嘎吱嘎吱响。此人身材瘦小,枣核脸,扫帚眉,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像个人精。想来她就是传说中打遍庞各庄无敌手的泼妇曹桂莲了,这番形象与李父想象中的有点出入。越看,他越觉得这张脸,这眉眼似曾相识。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一番,猛然记起,以前下庄收废品时曾在她家收过旧书和废铁,起初是她闺女卖的,都已称好并付了钱,且装了车,结果这女人从地里回来,问过价钱后非让他将旧书和废铁卸下来,说他的价格给得低,哄骗小孩子,说什么也不卖给他。他自然不从,可她先拉住车子不让他走,接着又躺在车轱辘前让他有种碾过去,实在不想再和这样的混蛋纠缠下去,他只得自认倒霉,卸掉好不容易装上车的废品,她女儿又将钱带着歉意还给了他。想起往事,李父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发动摩托一溜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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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李父便将从堂姐那儿获得的和自己想起的略微添油加醋告诉了老婆。他老婆听后亦是震惊、遗憾和庆幸,待到晚上李爱学回到家,两口子一唱一和稍带夸张地悉数说给女儿,并严重警告她,立刻,马上,断干净,那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家,以后自己别乱搞,还是由长辈介绍,知根知底靠得住。对于这种结果,李爱学并非特别意外,毕竟之前杨秀美给过她少许提示,她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事实上,她也曾旁敲侧击向韩志杰打听过他妈妈的为人,可他几乎没有正面回应过,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含糊其辞道,那是我妈,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说的话能客观吗?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早晚都要见家长,眼见为实,到时自己判断不是更好?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李爱学姑且听之。堂姑和父母不会平白无故抹黑一个人,如果韩志杰的妈真像他们嘴里描述的如此不堪,那确实难缠。李爱学想了想才开口,爸,妈,我还没见过他妈,你们也没真正接触过,我觉得不妨正式见个面,了解之后再下结论,外人的话我们不能全信。父亲道,我跟她打过交道,今天特意从她家路过,还见到了,看面相就不好对付,没谈下去的必要。母亲道,多此一举,你还年轻,长得又好,不愁找不到婆家,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着。父亲又道,现在收手还好办,不会闹得多么僵。母亲附和,僵就僵,总不能为了面子把闺女搭出去,反正以后也不会有来往。
李爱学低着头不吭声,父亲以为她被说通了,便道,明天跟那小子说清楚,你要抹不开面,我去。母亲道,让你爸去,你去说,万一他狗急跳墙,伤到你怎么办?李爱学忙辩白,他不是那种人。父亲哼了一声,怎么?你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李爱学道,我们俩处得挺好,不能因为他妈就黄了,大不了以后分开过。父亲气道,你傻了吗?那家里就他们娘俩,怎么可能分家?母亲道,别看他现在拿你当个宝,处处哄着你,等到娶回家,还不是听他妈的话,到时再后悔黄花菜都凉啦。李爱学道,怕什么,过不到一块大不了离婚。父亲吼道,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不到万不得已谁离婚?与其离婚为什么当初不找个好的?母亲道,真要离婚,你的一辈子可就毁了,爸妈是过来人,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听不进去呢?李爱学哭丧着脸,求求你们,就这一件事,让我自己做回主吧,以后不管怎样,我绝不怪你们,就算我自作自受还不行吗?父亲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嫁给他?李爱学脖子一梗道,对,非他不嫁!父亲的眼珠子快要努出来了,指着女儿的鼻子,今天我也把话撂这儿,你要嫁给他,就别认我这个爹,出了这门再也别回来!李爱学没想到父亲如此绝情,而且根本不试着理解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停抹着眼泪。母亲见女儿哭,老公怒,自己的泪水也跟着下来了,抓着闺女的手说,你咋这么没良心啊,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就抛下我们啊,是男人重要还是爸妈重要啊……
在李爱学和父母的僵持中,韩志杰--准确地说是曹桂莲,却没闲着,儿子像个牵线木偶被她尽情操控,对李爱学及其家庭发起了猛烈但又分寸得当的“进攻”。得知儿子搞上对象后,曹桂莲照例一番调查,从儿子的口吻、神态和话语中,判定他这次动了真格的,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他如此神魂颠倒,奋不顾身。她既有几分不屑,同时又为他感到高兴,想到像他这般大的男人早已“老婆孩子热坑头”,不免替他心酸,再联想到儿子混到这步田地的主要原因在于自己声名狼藉,又稍微感到愧疚,于是决定为了儿子把这门亲事搞定,哪怕暂时假装一个称职合格的长辈也在所不惜。她先让儿子主动造访李家,每次皆备厚礼,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架势。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韩志杰本身着实挑不出致命缺点,几次三番后,倒给李爱学的父母、哥哥以及其他亲戚留下了好印象,李父和李母也不再像韩志杰初登门时那般冷淡,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吃饭时还会喝酒聊天。起初,韩志杰也没谈到结婚的事,只是采取循序渐进的策略,让李家父母答应了他和李爱学的交往,如此一来,李爱学就能被带到韩志杰家与曹桂莲会面。不得不说,曹桂莲的演技很棒,几乎不露痕迹,就像发现贾琏偷娶尤二姐时的凤姐一般,和人们嘴中的她完全变了个样,就连韩志杰也差点儿以为母亲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彻底改掉了身上那些讨嫌的缺点,变成了通情达理的“好人”。两家的孩子和长辈就这样交往了大概三个多月,曹桂莲找到一个媒人带着韩志杰前来正式提亲,媒人传达了曹桂莲的意思,她对李爱学非常满意,想尽快成全两个孩子,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将两个孩子带大不容易,前几年新盖了房,手头并不宽裕,希望亲家们能够酌情少要一点儿彩礼,若还有其他条件,她自当尽力满足,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既然对方表现得如此诚意十足,李家父母便没有刻意为难,所提的要求皆十分人性化,毕竟嫁女儿不是卖女儿,不为赚钱,而是让女儿过得幸福。一番商量后,婚礼定在了农历九月初九。
当年的婚礼尚比较简单,新娘子还不讲究穿婚纱,亦无高级轿车,只用天津大发。李爱学身着红色中式礼服,青丝绾髻,略施粉黛,鞭炮声过后,她被韩志杰抱进了新房。没有典礼,院中摆着十来张桌子,只等开席。按照风俗,进门后,李爱学披上了婆婆曹桂莲的外套,一股洗衣粉的气味钻进鼻腔。韩志杰那边的亲戚自从他爸从这个家消失后便自动断了,好在他有不少年纪相当的狐朋狗友以及同学之类的来给他撑场面,杨秀美等服装厂的女工们也都来了,一群年轻人围着新娘子插科打诨,倒也热闹。曹桂莲靠在贴着喜字的门板上,嘴里嗑着瓜子,静静地观望,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直到村支书杨永勤喊她,她才像条鱼似的扭着身子凑过来。曹桂莲的脸瘦而干,骨头上绷着皮,似乎没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情。李爱学与其对视几秒便将目光下移,落在对方如枯枝般的一双手上,递过早已备好的茶,叫了一声妈。杨永勤道,大声点儿!李爱学只得提高声音,按捺住心中的别扭,再叫了一遍。曹桂莲依旧淡淡的,接过茶,没有喝,随手放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答应李爱学,但后者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曹桂莲从兜里掏出红包递给李爱学,后者接了过去,指尖碰到对方干冷的手指时,浑身不由得震了一震--多半是静电导致。
三朝回门那日,李爱学老早起来,做好饭,直到韩志杰梳洗完,曹桂莲那屋还没动静。他朝东屋喊了两声妈,随后传来曹桂莲虚弱的声音,门帘被掀开,她佝偻着身子坐到凳子上,瞟了一眼满桌子剩饭剩菜(这几日吃的一直是婚宴剩下的),捂着肚子道,胃疼,成天吃剩饭,就算是山珍海味也烦了!韩志杰赔着小心道,马上吃完了,晚上做新的。曹桂莲不接儿子的茬儿,对李爱学道,儿媳,我想喝小米粥,你帮我煮点儿。李爱学看了一眼新熬的棒子面粥,不太确定地问,现在?说完,朝韩志杰露出求助的目光。韩志杰对曹桂莲道,妈,晚上再喝吧,爱学做了棒子粥。曹桂莲道,小米养胃,棒子面粥喝了胃更疼。韩志杰道,吃完饭还要去那头--曹桂莲身子一正道,半个钟头足够了,着哪家子急?给我煮碗粥的功夫都没有?你七岁那年冬天感冒发烧想吃橘子,我还不是冒着大雪走到镇上给你买?你个白眼狼!说完,她又去捂着肚子,身体再次弯成虾米的形状,犹如受到了欺侮。他还想说什么,李爱学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当时还没有煤气灶和电饭锅,做饭只能铁锅烧柴禾。李爱学刷锅,淘米,韩志杰抱来一堆麦秸秆,插进灶膛一把,点着,对板着脸的李爱学说,你没生气吧?她道,我还不能生气?你妈这是明摆着折腾人。他道,算啦,别跟她一般见识。李爱学哼了一声,心想自己才过门,即便人人都知道曹桂莲不是好相处的,但刚过门就吵架,还是对自己名声不好,姑且忍忍,以后若还这样,一定不跟她客气。再说,这还不是冲着韩志杰?于是她露出笑容。韩志杰从背后抱住她,像孩子撒娇似一般道,我老婆真懂事。只听曹桂莲在屋里喊着,小杰!小杰!他问,干啥?曹桂莲道,过来,有事儿。他小声抱怨道,能有啥事?李爱学道,快去吧,等她过来看见不好。他道,怕啥?我亲我媳妇儿还犯法?
终于吃过早饭,曹桂莲借口胃疼撂下筷子一抹嘴便进了东屋,不时传出哎哟哎呦的呻吟声。李爱学收拾饭桌,韩志杰要帮她,她说,你去把摩托车和东西准备好,我收拾就行。堂屋门后堆着办婚宴剩下的白酒、啤酒和一些菜蔬,酒都是没开封的。韩志杰道,把这两箱子啤酒都带上吧,让爸慢慢喝,反正我不爱喝。李爱学道,那么多放不下。韩志杰道,放我脚底下就行,我技术超牛。话音刚落,曹桂莲掀开门帘,探出半拉身子道,小杰,那啤酒回头给你永勤大叔送一箱,你结婚他忙里忙外,饭都没吃好。韩志杰道,行,明儿再去。她又道,剩下的白酒退给“二布谷”,都是从他那拿的,当时他说用不完可以退,五十多块一瓶呢,你又不喝,倒糟蹋了。韩志杰道,知道了。李爱学默默洗着碗,等曹桂莲说完,她道,您胃不疼了吧?要不要去买点药?曹桂莲抬起眼皮翻了儿媳一眼道,老毛病,躺会儿就好。说完,悻悻地进了屋。李爱学让韩志杰留一箱啤酒送给村支书,剩下的全退掉。韩志杰问,不给爸带了?李爱学道,从镇上过时再买,现在拿着不方便。路过镇上的商店时,她给父亲买了七十多块钱一瓶的白酒,又称了几斤店里最好的点心和水果,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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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多久,李爱学便发现过门前曹桂莲表现出来的“好”和“贤”都是假的,是在做样子给老李家的亲戚看,让他们觉得她并非传说中的那般难以相处,而是个让他们能够放心将女儿嫁到老韩家做儿媳的好婆婆。目的达到以后,曹桂莲便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甚至变本加厉,好像要将之前苦心孤诣装好人的那一段不堪从李爱学身上加倍讨还。李爱学一直自诩为有文化的人,虽然她没能考上大学,可这么多年来的知识没有白学,她习惯用分析课文和解答数学题的方式面对生活中的人和事,诸多文学作品中千奇百怪的形象她早已深谙于心,再加上一点初级心理学,她自认为已把曹桂莲看了个透。用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婆婆就是那种损人不利已,可怜又可恨,没有受过教育,粗鄙而不自知的农村妇女,在她心中自有一套生存法则,这套法则是经过多年生活实践检验得出的真理,和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如出一辙。用曹桂莲自己的话来说,作为外来者半路落户到庞各庄,村里人见他家孤儿寡妇,便不把他们当回事,不仅她在村里受到排挤和歧视,就连孩子也因为带着一点儿口音在学校里也被同学欺负,被老师轻视。
这话倒并非无稽之谈,李爱学从韩志杰那儿听过不少他们遭受到的不公平,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重新丈量土地时,村会计给他家少量了差不多半垄,这导致来到庞各庄第二年的曹桂莲首次爆发,从此一举成名。这个事实在第二天才被下地干活的曹桂莲发现,地头上右边的木橛子比原先往左靠了半尺多,而左边挨着沟渠,就像坐在靠窗的乘客被旁边的人往里挤占了位置。曹桂莲扛着锄头直接去了会计家,得知村干部正在开会,又转去村委会。村里人大多势利眼,会计亦如此,见是曹桂莲,便敷衍道,没给你少量,是上任会计量多了,现在纠正过来。支书和村主任也都说,村里新添了不少人口,分到个人头上的地自然比以前少。曹桂莲不信,她认定这是因为自家没男人撑腰而被欺负,她说昨天自己不在现场不作数,非要求村干部当着她的面重新量。会计说,凭啥?你是质疑我的技术还是质疑尺子?他断然拒绝这种无理要求,我没工夫。曹桂莲道,非去不可,你不去就是心虚,不给我重新量我就死给你们看。她没有自杀,只是马上瘫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诉说自己拉扯两个孩子如何如何苦,村里人又是怎么欺负他们,起初没有泪水,一味的大嗓门,不知是谁忘了关掉刚才播放通知的扩音器,结果搞得全村人都听见了,一些好事者皆赶来看热闹,把小小的村委会围得水泄不通。人越多,曹桂莲越来劲儿,不由带了表演成分,许是勾引了伤心事,一开始的干嚎竟然渐渐变得梨花带雨,似真有万般委屈。无奈之下,村干部们只得带着她前往地头重新丈量,原来会计把左边通水的主垄沟也算在内,这才导致橛子往左靠。曹桂莲叫道,谁家垄沟上能种庄稼?你咋不把你家炕头也算里面啊?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会计道,你想怎么着?大家都这样。曹桂莲道,我不管,必须给我补上,不然我就天天堵在你们家门口嚎丧,再不我就闹到镇里。会计认为和这种泼妇没有道理可讲,哼了一声道,有本事你就闹去,看人家吃不吃你那套。支书永勤觉得让她闹到镇上不太好,便劝道,你先回去,我们商量商量,回头给你答复。曹桂莲觉得他这是敷衍,仍不依,非要他给她个明确说法。支书小声道,这儿人多,万一答应你,别人都学你,我们咋办?你先回去,我保证不让你吃亏,这总行吧?曹桂莲这才收声,但没有回家,而是接着锄草。重新划分是不可能了,村委会经过商量,将河套没人种的一块三角形地块给了她。这块地就是位置差,浇水不方便,土壤倒不错,细算起来比原来还能多打些粮食,曹桂莲还算满意,没有再闹,从此对支书永勤存了几分好感,有了解决不了的事都要找他。
当然,曹桂莲对李爱学的“坏”还不至于明朗化,她采取的多是阴招,让李爱学吃的尽是哑巴亏,加上李爱学的晚辈身份以及顾全大局要面子的心理,因此多数时候有苦说不出。在家务分配上,自从李爱学嫁过来,很多曹桂莲以前做的事就不再做了,理直气壮摆起了婆婆的款儿,将洗衣服做饭刷锅洗碗的活全部甩给李爱学,还在外面说,我家媳妇太懂事,心疼我,啥活儿都不让我干,怕我累着……我做的饭不合人家胃口,必须她自己做,我倒没什么,苦日子过来的人,谁做的都能吃饱。这样一来,倒搞得李爱学不好推掉这些杂事,好在韩志杰没工作,会经常代劳,才使得李爱学能够维持在服装厂的工作,否则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的她连口现成的热乎饭都吃不上。
韩志杰不喜欢上班,他喜欢养动物。他家右边原是一片苇子坑,后来周围都盖了房,坑里渐渐没了水,苇子不再生长,曹桂莲便让儿子拉了几车土,把坑垫平据为己有。周围的人对此不满,明明是公家的地方,凭什么曹桂莲垫了土就成了自家的?明里暗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故意往这儿倒垃圾,曹桂莲自然不怕,一旦被她得知便站在那块地上转着圈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嚷嚷得半个村庄都能听见。有一次把个新媳妇骂得抱头痛哭;还有一次骂得不过瘾,非要扛着镐头掘人家的坟,吓得对方差点跪下叫她祖宗,而村干部对她占地的事亦睁只眼闭只眼。起初这块地上只种些菜蔬或庄稼,韩志杰从职教毕业后,便垒起简单的围墙,开始养动物:鸡鸭鹅基本每年都有,猪牛羊则根据行情来定,其次还有狗、兔子、鸽子等。韩志杰养动物委实有一招,甭管哪一种,都能跟他混得很好,通人性的狗就甭提了,就连最笨的猪到了他手里,用不了多久也能成为他的宠物,不知是他能听懂猪的哼哼,还是猪能听懂他的哨音。那些年,村民们经常能看见韩志杰领着它们到蓝泉河边或田野里遛弯,有时是几只狗,有时是一群浩浩荡荡的鸡鸭鹅,有时还可能是几头肥猪摇头晃脑跟在他身后,而那些在天空中盘旋的灰鸽子,只要听见他吹口哨便会循声而至,落到他的肩上。
平心而论,持家过日子上,曹桂莲是一把好手,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不干家务活不等于闲着,地里的活她干得很卖力,无论割麦子还是收玉米,她一个人能顶俩。地里没活时就在家打苇帘,庞各庄村的人普遍勤劳,就连冬天也不闲着,因为本地芦苇多,家家户户都备有帘子机,一到秋后,整个村子便响起“嗒嗒嗒”的响声,从清晨到日暮,有时甚至响到半夜。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李爱学就会想起那两句古文: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打苇帘的机器占地很大,只能放在户外,饶是戴着手套,半个冬天下来,手指也会被冻坏。曹桂莲的十根指头被冻了一年又一年,每次吃饭时,望着她那粗糙红肿的手指以及手背上皴裂的小伤口,李爱学都会想,算了,婆婆也不容易,自己多干点就多干点吧,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在家务的分配上,她最终决定不计较,但在有些事上,李爱学觉得不能妥协。
不是自己过于敏感,而是确有其事,李爱学觉得很多时候曹桂莲都在吃她和韩志杰的醋,一旦她和韩志杰过分亲密,曹桂莲便一脸别人欠了她钱的表情,总要想办法搞破坏,仿佛她们俩是情敌,而非婆媳,一把年纪的人了,难不成还把自己当成小姑娘?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你做婆婆的就该有点儿长辈样儿,撞见不该看的悄悄躲出去有那么难吗?就算再辣眼睛也属正常,毕竟人家新婚燕尔,你插一杠子算什么?可曹桂莲偏要做个不识趣的。有一次,李爱学正在厨房洗草莓,韩志杰跑进来,张嘴啊--让她喂,她捏起一颗送进他嘴巴,到第三颗,韩志杰只咬住一半,朝她撅着嘴。李爱学会意,去咬另一半,咬着咬着俩人便亲到一处,吃完一颗还不够,又来一次,边笑边亲边嚼着草莓。正嬉闹时,李爱学发现玻璃窗后闪过一张脸,正是婆婆,似乎她已看了多时。李爱学立刻打住,曹桂莲推门而入,对韩志杰说,小杰,门灯坏了,我买了新的,换上去。韩志杰道,等会儿再换。曹桂莲道,你现在不没事儿吗?韩志杰道,着啥急?离黑天还早呢,不耽误点就行了。他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潜台词很明显,那就是让母亲赶紧出去,他还要和媳妇继续甜蜜的游戏。曹桂莲道,咋?我碍你们事了?李爱学怕母子俩吵起来,便推了韩志杰一把道,去吧。韩志杰哼了一声,却没动地方。曹桂莲道,青天白日,别腻歪了,我都替你们害臊。李爱学的脸登时红了,韩志杰却不当回事,朝母亲长出一口气道,你有啥资格这么说?我们合法夫妻,光明正大,总比某些人偷偷摸摸的强。曹桂莲气得浑身乱颤,扶住门框道,你个王八崽子,没大没小,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说谁?韩志杰道,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你有脸做,我还没脸说呢!说完,他气呼呼地出了门,经过母亲时,顺带丢下一个复杂的眼神,让她自己体会。当着儿媳的面丢大了脸,曹桂莲气得不敢看李爱学,跑出门,追儿子到堂屋门口道,王八羔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敢揭老娘的短?不是吃我奶朝我要钱花的时候啦?喜新厌旧,跟你那个死鬼爹一个德性。起初她的声音很高,但后来似乎意识到家丑不可外扬,渐渐住了口,跌坐在门槛上,犹如嘴里最后一颗顽固的大门牙,哀声连连。
李爱学感到很自豪,显然,在老婆和老妈之间,韩志杰的心是向着她的。到了晚上,她得了便宜卖乖,对韩志杰道,不要再像今天那样跟你妈说话啦,说得那么重,她还以为是我在背后离间你们母子呢。韩志杰道,不会的,我说的是什么,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尽管李爱学对老公的那番话颇为好奇,但还是忍住没问,继续劝道,她生咱俩的气说明她在乎你,养了你这么多年,却看着你和另外一个女人那么亲那么好,她一时半会儿肯定难以接受。韩志杰道,你真以为她在乎我?我哥要是不死,肯定轮不到我,在她心里,我永远比不上他。李爱学听他提过他曾经有个哥哥,在他二年级那年暑假时出了意外。她好奇道,为什么,你哥比你招人喜欢吗?韩志杰下炕,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扔给她,又跳上来道,搂着我的就是他。照片里有两个少年,稍高一些的搂着矮的,背景是一棵大槐树,都在微微笑着,从面相上看,韩志杰比他哥更为清秀。韩志杰接着道,他比我学习好,懂事,孝顺,听话,不像我那么淘气,我爸和我妈都更喜欢他,二年级暑假的一个晌午,我们俩到水库洗澡,下水后没多久我抽了筋,他费了好大劲儿把我推到水浅的地方,自己却没劲儿再上来,我妈哭得像个疯子,当她得知我哥是为了救我才被淹死,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我永远都忘不了,她的脸都变形了,像个妖怪,吓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面对她。李爱望着他,韩志杰继续道,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李爱学心头一震,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抓住他的手。他道,我哥死后没多久,我爸就离开了家,跟村里的几个人到城里打工,开始还有音讯,之后便彻底断了联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道,你妈说的也是气话,她肯定早就后悔了,母子之间还记仇?而且,她现在对你不是很好吗?韩志杰道,她那是没办法,不对我好又能怎样?将来还不得靠我,我哥的灵魂能给她养老吗?我能感觉我哥在她心里的地位,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没法取代他。李爱学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过去了这么久,你就比计较了,再说,你干嘛要取代他,做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韩志杰道,我媳妇真善良,以后咱们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不管几个,我保证没偏没向,对他们一样好。
4
李爱学和婆婆之间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每天能说上几句关乎家常琐事的话已是不错,比如做什么饭,新收上来的土豆储藏在哪里,晚上有没有雨,要不要将刚打下的秋麦用塑料布苫好等。难得之处在于俩人却有着共同的爱好--养花种菜。刚嫁过来时,李爱学就特别喜欢这个比娘家庭院大了两三倍的院子。曹桂莲种了不少菜,一到夏秋季节,家里根本用不着买菜,有时吃都吃不完,每次李爱学回娘家都要摘上许多带着。院子左边种菜蔬,右边则是花卉,多是北方农村常见的月季、金银花、锦葵、蜀葵、半枝莲、节节高、醉蝶花、草茉莉、一串红等;不管什么花到了婆婆手里都被养得枝繁叶茂,逢花期便千朵万朵压枝低。尤其是墙根旁的那株刺玫,李爱学第一次见到它开花时真得有被震撼到,据说是他们刚搬到这里时栽下的,如今主干已有碗口粗,早已超过墙头高,到了五月份便花团锦簇,七月还会再开一茬,有时花骨朵太多,婆婆会剪下含苞待放的,或是放些白糖腌渍成玫瑰糖,想吃糖饼时烙几个,甜蜜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很是美味;或是晒干了,存在罐头瓶中,泡水喝。
那年四月中旬,是李爱学预产期的前一个月,她在家安心养胎。前一年门口的草茉莉开得很热闹,一到傍晚便暗香浮动,红、黄、白、紫色都有,唯独少了粉色,这种花就是要各种颜色种在一起才好看。刚好李爱学娘家有粉色的,前一年秋天她已收集了种子,等到这一年谷雨前两天便种在了大门外。四五天后,破土发芽,钻出两片嫩绿的叶子。待到第二天再去看,却发现叶子不见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嫩杆。不仅草茉莉不见了,就连曹桂莲种的黄瓜、南瓜和苋菜等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曹桂莲看了一眼说,鸡吃的,鸡嘴臭,它们吃过就不能再长了,只能重新种。李爱学非常失望地说,我没花种了,谁家鸡吃的?婆婆道,明儿就知道了。李爱学当时没多想,等到次日上午八点多,斜对门那个烫着卷发的女人提着两只死鸡找上门来,她才明白婆婆说那句话时便有了主意,在她心里已把老鼠药撒在了家门口。
卷发女人家的五只母鸡和两只公鸡吃了老鼠药导致全军覆没,她让曹桂莲赔钱。那女人说,牲口玩意知道啥?街坊四邻住着,吃你点儿菜至于下那么毒的手?曹桂莲只说她是用来毒老鼠的,这完全属于误伤。卷发女人自然没那么好骗,俩人讲不通道理,便相互谩骂,招来很多人围观,也有劝的,但无济于事,反而让这两个人来疯吵得更厉害。直到韩志杰被李爱学叫来,才将事态平息,他对卷发女人说,大妈,您去我家后院,鸡鸭鹅随你挑。曹桂莲不依,韩志杰一副当家作主的架势,将撒娇耍赖的母亲连抱带拖弄进房里说,您还不嫌丢人?都要当奶奶了,想让您孙子也遭村里人白眼?本来是与外人的战争,一时间变成了内部矛盾。曹桂莲气道,你现在翅膀硬了,知道要脸了,嫌我给你丢人了是吧?你当我爱闹吗?要不是我厚着脸皮闹,咱娘俩早被欺负死了!韩志杰道,那是以前,从现在开始,您就消停消停吧,您再这样,只能搞得我和爱学在村里没人缘。曹桂莲求证似的看了李爱学一眼,后者只得帮着婆婆道,这事儿不能全怪妈,是她家的鸡先吃了咱家的菜。曹桂莲神气道,听听,还不如你媳妇懂事。韩志杰道,那也不至于下药给毒死,菜吃了再种,怕被糟蹋就围个篱笆。曹桂莲道,你懂个屁,你媳妇种的花也被吃了,我这是为了给她出口气。韩志杰道,你这么做,只会让别人误以为爱学也和您一样,以后让她怎么在村里立足,你知道自从她嫁过来,服装厂的很多小姐妹都不愿搭理她了吗?曹桂莲转向李爱学道,真有这回事?是谁?我倒要去问问她。李爱学道,没那么夸张,本来关系就一般。韩志杰道,妈,就当我求您,收起那一套吧,这个家有我和爱学就够了,您少操点儿心,别总抛头露面了。曹桂莲望着儿子,仿佛他离得她很远,似乎不相信这是从儿子嘴里说出的话,她坐在地上,若有所悟,心灰意冷,脑袋渐渐垂下,凌乱的头发支愣着,从侧面看上去宛如一只秃鹫。
五月下旬,李爱学产下一女,取名韩紫妍。婴儿体重六斤四两,望着这个皱巴巴的,浑身通红之中夹杂着青紫的小生命,李爱学一开始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顺产,住了两天院后便回了家。婆婆和老公一直在医院陪护着,不过当生的女孩这个事实被揭晓后,李爱学能明显看出婆婆脸上的失望和冷淡。没想到还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李爱学暗想。虽然曹桂莲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悦,但她还是尽职尽责地照顾着儿媳和孙女,为她做饭,给孩子换洗尿布等,毕竟李爱学没什么经验。从医院回来后,李爱学的父母、哥嫂都来看望了她和孩子,并给韩紫妍包了红包。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妈妈悄声对女儿道,我瞅着你婆婆挺不高兴,那脸拉得老丝瓜一样。李爱学不语,妈妈又道,你别往心里去,过两年再生一胎,反正还年轻。李爱学道,生二胎要罚款。妈妈道,你婆婆肯定不在乎那点儿钱。李爱学带着几分戏谑道,要还是女孩呢?妈妈怔了怔道,那也只能认了,我倒是无所谓,就是怕你婆婆给你难堪。李爱学道,她又能怎样?想让我生二胎也得我先同意,她还得有求于我呢!妈妈望着女儿,心头升起一股怜爱,眼眶发热,强忍着才让眼泪退了回去,她觉得女儿比以前做姑娘时成熟、独立、果敢、坚强了许多,和曹桂莲这样的婆婆一起过日子,想来受过的委屈一定不少,但她从没和家里人提过……
韩紫妍两周岁那年,李爱学生了个男孩,取名韩子轩。为了生二胎,交了八千多元的罚款,全是曹桂莲出的。不仅出了罚款,满月时,曹桂莲还给宝贝孙子买了金麒麟和一对金镯子,而韩紫妍,她只送过一对银镯子。李爱学坐月子期间亦是被伺候得无微不至,天天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一周内的菜蔬几乎没重样,就连三十多块钱一斤的草莓也能让她吃个够。而生韩紫妍时,每天婆婆做的就是家常菜,别说草莓,连香蕉、苹果买的也是次品。给韩紫妍办满月酒时只坐了三桌,韩子轩的满月酒规格几乎赶上了李爱学的婚礼。这种鲜明的差别着实让李爱学替女儿抱屈,本想遵照韩志杰的嘱咐忍一忍,可那天婆婆从韩紫妍手里抢过毛绒玩具去逗弄韩子轩,惹得韩紫妍大哭后,她到底没忍住,对婆婆道,妈,您重男轻女我理解,老脑筋一时改不了,可能别这么明显吗?韩紫妍也还是孩子,您怎么能这么对她?
曹桂莲若无其事道,我可没想过要改,我就是喜欢男孩,女孩归根结底是别人家的,你看韩志英(韩志杰的姐姐)一年能回来几趟?我倒不是指望她,我有儿子呢!可你这么一想,你就会觉得养女儿没意思。至于祖孙之间,我更没指望得他们的济,等这俩孩子长大赚钱我早该死了,所以,喜欢就是喜欢,不爱就是不爱,用不着装,那多别扭。
女孩就那么不受您待见?李爱学道,别忘了您也是女人。
正因为我是女人,我才这么说。曹桂莲道,我家六个孩子,我最大,一天学都没上过,七八岁就开始带弟弟,然后是妹妹,等到他们能带更小的了,我就跟着爸妈挣工分,好东西一口没吃过,就连过年也没吃过饱饭,那时候都苦都穷,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好不容易长到十八岁,出了嫁,又得伺候老爷们和孩子,还有公公婆婆,等熬到那两个老不死的归西,日子好过了,我也老了。自从嫁到老韩家,一年也就回一两趟娘家,我妈死之前那几年都不认得我了,只认得她儿子和孙子,孩子一多,老大顶不吃香,我知道他们对我感情浅,不过他们没了时,我哭得挺厉害,其实心里倒不怎么想,根本没梦见过他们。说到这里,曹桂莲叹了一口气道,做女人太累啦,生来好像就是受罪的,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
您说的这些只是个例,人家都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有些话还是母女之间更能说得通,儿子到底是男人,有些事情他们理解不了,更不可能感同身受。李爱学据理力争。
所以说男和女的区别天生就存在,有些事女人注定做不了,比如力气活,比如当皇帝,做商人,还有传宗接代,她再怎么能耐也不行,孩子也是给别人家生,又不跟自己姓。曹桂莲略微得意,像是抓住了儿媳的破绽。
那可不一定,您看看武则天。李爱学有意唱反调道,而且,姓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不管怎么样,孩子身上还不是流着自己的血,您可真够封建的!
从古至今,不就一个武则天吗?就像你说的,那是个例,不算数。曹桂莲道,再说,姓什么当然重要,你看那些倒插门的,生个孩子也没见跟女方的姓。
那男人自己能传宗接代吗?还不得靠女人?李爱学道,您也说女人不容易,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干嘛还站在男人那边,您自轻自贱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瞧不起同类?
别跟我掰扯了。曹桂莲不耐烦道,我承认我重男轻女,行了吧?你能拿我咋样?
我没想拿您怎么样,我又能拿您怎么样?就是跟您说这个理儿。李爱学道,时代不同了,您说的那些多半是您那代人没赶上好时候,现在这个时代,女人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我是脑子笨,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大学,不然早到城里了。
嗳哟……曹桂莲道,真是可惜呀,小姐身子丫鬟命,得亏你没考上,要不然我家小杰现在还打光棍呢!她轻抚韩子轩肉嘟嘟的脸蛋,对婴儿道,可能现在还没抱上我的大孙子呐,是不是啊?我的大乖孙,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赚大钱孝敬奶奶,是不?
时过境迁,重提当年的遗憾,李爱学已是风轻云淡,但婆婆如此奚落还是让她略感失落和窘迫,毕竟自嘲和他人嘲讽是两回事,但她没有还嘴,继续用纸巾擦拭女儿脸上的眼泪,与其委屈的大眼睛茫然对视,女儿的眼神格外专注,仿佛看透了妈妈的伤心。
5
韩子轩出生时被罚了八千多元,曹桂莲当然心疼得很,毕竟那些钱几乎是她两三个冬天打苇帘的收入。可是,人和钱比起来,自然人更加重要,人是无价的,钱没了可以再赚,孙子却并非想什么时候要都能有。自从当了妈,李爱学就没再上班,韩志杰养动物赚的钱也就刚够日常零花,一年到头所剩无几。三个大人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尤其孩子一天天长大,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李爱学便让韩志杰外出打工,但曹桂莲不同意,她担心儿子到了外面会受苦,觉得他的身板不适合干力气活。李爱学并没有一再坚持,她担心的是老公一旦外出,只剩她和婆婆在家,磕磕绊绊更多,难免吵架。
麦秋过后,按照曹桂莲的规划,五亩麦地和两亩白地都没像往年一样播种玉米,而是等到立秋过后,两亩地栽大葱,五亩地种白菜。不种粮食而改种经济作物并非他们首创,前两年庞各庄村已有人这么做,尽管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嘴上说着不赚钱不如种庄稼,可到了第二年他们照做不误。曹桂莲明白他们在撒谎,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围的人渐渐不再像以前那么老实,开始变得自私,总担心别人赚了钱,曹桂莲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当然那时候大家都过得差不多,现在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距已渐渐拉开,隔阂也就产生了。可赚钱是瞒不住的,如果没赚钱,那些家如何翻盖新房,有的甚至买上了汽车--虽然只是天津大发或者五菱宏光。于是从这一年开始,曹桂莲家的七亩地再没种过玉米,除了白菜大葱,还种过土豆、芥菜、萝卜等。到了初冬时节,便有人开着大卡车到地里收购菜蔬,据说它们会被发往京津两地的菜市场,供城里人享用。这一年的白菜和大葱全都卖了好价钱,比种玉米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兴奋的曹桂莲打起苇帘来更加卖力,还不时哼着小曲。
但,苇帘市场却持续低迷,不仅价格下跌,出手也比以前困难。苇帘的下游用户多是砖窑和蔬菜大棚的农户,这两年来,附近的砖窑陆续关停,很多大棚农户改用稻草帘,卖方市场逐渐变为买方市场,以前一进腊月基本就能清仓,而如今往往等到过了春节才能出手。如果不是家里承包了两片芦苇荡,收了苇子没用处,曹桂莲也不会继续打。这一年,直到小年,上门询问的买家也不过两三个,且出价都不高,最终没有谈拢,依旧垛在门口。曹桂莲想,反正也不急着用钱,等到年后再看吧。像她这样想的人家有不少,其中就包括东西两边的邻居,同样垛在门口。可让她以及许多人都没想到的是除夕午夜,一场大火将他们这一冬的辛劳顷刻间化为乌有。事后猜测,造成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百分之八十是附近人家放烟花落下的火星造成的。如果能预知这种结局,想来再便宜,他们也会全部处理掉了。
大火被发现时,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已归于寂然,春晚已进入尾声,很多人家关了灯准备睡觉。两个孩子被鞭炮声吵醒,哭闹一阵才重新入睡,韩志杰已钻进被窝,李爱学才拉灭灯,习惯性地瞟了一眼窗户。窗帘不算厚,外面一片隐约的火红在颤动,这让她心生疑窦,于是走出房间,才到堂屋,便望见大门之外的火舌正肆意舔舐着夜空。她的心跳陡然加速,这一刻她想到的不是财产损失,因为还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况,只是担心会威胁到家人安危,遂大声叫喊,着火啦,着火啦!返回房间开灯,韩志杰赶紧穿衣服,随即跑到院中察看,这才确认是自家的帘子垛失了火,不止她家,包括左邻右舍全都起了火。西北风不算大,但火势早已失控,火苗撕裂着夜空,犹如凶猛的怪兽,发出狞厉、尖锐的喧闹,无数灰烬从空中如雪花般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韩志杰试图打开大门,可那两扇镀锌大门被火烤得滚烫,根本下不去手,他们只得朝着大门泼了几桶水才得以下手。当他们出去时,苇帘已燃烧殆尽,只剩厚厚的灰烬,一阵风吹来,便冒出白色浓烟,显出红隐隐的肌理,继而燃起颤巍巍的火苗。早已睡下的曹桂莲披衣出来,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傻了似的,一句话也没有,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李爱学觉得她的皱纹似乎比前一年多了几道。
上完初中后,韩志杰在职教中心学了三年的数控,谁知这个专业在当时比较冷门,毕业后在附近根本找不到工作,很多招聘广告都在大城市,加之他本来就犯憷去大地方,干脆回了老家混日子。火灾过后,韩志杰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该担起养家的责任,一番打听和谋求后,终于找到一份和专业对口的工作,离家也不算远,就在唐山丰润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只是需要先到镇上再换乘。起初工资不算高,但总比待在家里养动物赚得多,每个月休息两天,一放假他便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一年多后,工资较之前翻了将近一倍,这使得他工作起来更加卖力,转年又升了职,薪水自然水涨船高。有了较为稳定的经济回报,李爱学安心做起了家庭主妇,不再想着上班,而是一门心思带孩子,顺便操持家务和农活。以曹桂莲的身体状况,带孩子完全能胜任,但李爱学不想把孩子交给她,只在自己实在分身无术时才会将孩子暂时让她看一下,婆婆毕竟年纪大了,很多方面都不够讲究,比如卫生、安全、启蒙教育等。小孩子最喜欢有样学样,有一次竟然从女儿嘴里蹦出骂人的脏话,那语气和曹桂莲简直如出一辙,气得李爱学猛拍了几下她的屁股,女儿大哭,李爱学心疼不已,等到女儿不哭了,她才好言好语跟女儿讲了一番道理,让她不要跟奶奶学。
近墨者黑,为儿女的未来着想,李爱学尽量减少孩子们和曹桂莲的接触,不让他们去曹桂莲的房间,但效果不大。有些时候,孩子们很喜欢和奶奶在一起,因为曹桂莲总带他们去小卖部,买一些李爱学不给孩子们买的零食,比如可乐、雪碧、辣条、糖块等,在李爱学看来那都是垃圾食品。因为这类问题,李爱学不止一次严重地叮嘱过婆婆,让她不要再买,并与其讲明这些零食的危害,曹桂莲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然而过不了几天,孩子手里就又有了这些玩意。看来婆婆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既然好好讲道理行不通,那只好来硬的。她当着婆婆的面,将孩子手里的零食抢过来,粗暴地扔到地上,对儿女道,说过多少次了,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吃,怎么就不听?没长耳朵吗?见妈妈发了脾气,儿女吓得直哭。不能不说,李爱学的话是说给婆婆听的,曹桂莲连忙去哄孩子,并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还说,偶尔吃一次没啥大事,值得发那么大火吗?看把孩子吓的。李爱学道,等有事就晚了,您以为您是为了他们好,其实是害了他们。曹桂莲道,行啦,养个孩子哪有那么讲究,以后我不给他们买就是了。说着,曹桂莲拉起孩子的手,往自己的房间走,李爱学手疾眼快,连忙拽过孩子,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们拉进房间,并将门摔得山响。曹桂莲望着窗户里的人影道,以后别想我给你看孩子!话虽如此,用不了两三天,她又领着孩子出门了。
若是家里没有农活,比如暑热时节,李爱学便会带上孩子到娘家住几天。可一旦超过五六天,妈妈就会生疑,问她是不是和婆婆吵架了。李爱学一旦否认,妈妈就说,那就回去吧,总在娘家住着干嘛?李爱学故作生气道,我想妈了还不行?妈妈道,这不看见了吗?快回去吧,想了再来。因此顶多住上十来天,李爱学还得回去。说实话,让她长期住在娘家根本受不了,尽管父母没有和哥嫂一起过,她住过的房间里还残留着青春期的痕迹,但睡起觉来却不踏实,仿佛在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已不属于这里。盯着镜子里逐渐有了细纹的脸,她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爱做梦的小女孩,而是两个孩子的妈,已然奔四而去,她必须务实地活着,努力奋斗,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好,保证孩子们健康快乐地长大,只在某些时刻,比如偶然翻到抽屉里高中时期的日记本,看到相册里的毕业照时才允许她稍微松懈,暂时忆当年。
后杨庄和庞各庄距离并不远,大约七八公里左右。那天下午,李爱学开着电动三轮车带着两个孩子从娘家返回。到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闭,推不开,想来是从里面插上了门栓。大白天的,关门干嘛?也许婆婆在睡午觉。李爱学拍了几下门,没人回应,又拍了几下,这才听到婆婆道,来啦,来啦,谁呀?孩子便喊奶奶,接着便听见曹桂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并兴奋地说,大孙子回来啦?奶奶马上开门。曹桂莲将两扇门开到最大,以便让李爱学将三轮车直接开进院中。曹桂莲并不看李爱学,似乎有意闪避她的目光,只拽着孙子孙女,问他们想不想奶奶。李爱学心想,难道婆婆嫌自己在婆家住得太久了?李爱学没当回事,停好车拿了妈妈让她带的东西往屋里走,无意间瞥了婆婆一眼,发现她的衣服扣子系错了位置。进了堂屋,只见后大门敞着,李爱学心想定是婆婆到后头喂猪忘了关,便来到后院,打算关门,走到门口,很自然地抬脚出了门,想起那几棵玉米,便看看有没有抽穗。正是三伏天,热浪炙烤着大地,后街上很空,只在尽头有个背影,虽然一转弯已不见,但李爱学还是认了出来,那是支书杨永勤--不,应该说是上一届支书,自从去年开始,村长和支书都换了新的。
6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上高中时,李爱学算得上文学青年,初读这句话时并无感觉,如今想来却感触良多,她渐渐悟出人生确实是条不归路,在时间洪流的裹挟之下,每个人都显得渺小而脆弱,只能逆来顺受,被推搡着前行,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唯有后知后觉地慨叹与追悔,并无奈地看开。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孩子不断长大,社会在科技和经济的推动下日新月异,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在李爱学上小学和初中时,她绝对不会想到水泥路能够修到乡间;不会想到直达县城的公交车每天准时经过村头两次;不会想到有一天手机能普及到人手一部,连儿女都会迷上它;不会想到村里会有很多人开上小汽车,这其中便包括韩志杰。
近些年,韩志杰在工作上愈发得心应手,步步高升,虽然没有单干,拿的还是死工资,但一年下来也有近二十万,买一辆十多万的车自然是小意思。有了钱,韩志杰将房子翻盖一新,并添置了很多家具和高档电器,比如液晶电视、洗衣机、空调、电冰箱等。翻盖房子是两个人一直以来的心愿,因其格局过于传统,除了堂屋,只有两个房间,厨房也是后来加盖的抱厦,只是苦于之前经济不允许。随着两个孩子渐渐长大,迫切需要拥有独立的房间,于是说干就干。在原有的地基上,房子向右延长三丈,原有的抱厦被拆除,改成平房与主房连通。这样一来,厨房和储藏室、洗澡间都移到了后方,前面的住房分成五个房间:韩志杰和李爱学依然住在最西边,往东数依次为儿子的房间、女儿的房间、客厅和曹桂莲的房间。曹桂莲和儿子儿媳之间一下子隔了老远,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站在堂屋喊话,如果有什么事找对方必须要穿过三道门,或者直接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到院子里,再走到对方的门口喊一声。李爱学再也听不见婆婆看电视的声音,打呼噜的声音,或是她的自言自语,有时候两个人只在吃饭或是出门时才会遇见,这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惬意,可以尽情放大音量,听想听的歌,看想看的节目,不必担心婆婆再随意掀开门帘,像个刺探隐私的闯入者一般。
曹桂莲的房间虽然比以前小了些,但更显得布局合理,依旧是她喜欢睡的火炕,墙边还加了两组暖气,使得冬天里亦温暖如春;窗户改成了大块玻璃的,日头一旦跃过墙头,阳光便会充满半个屋子。儿子还给她新买了一台液晶电视,装了卫星天线,能看到很多节目。起初,曹桂莲是欣慰而满意的,可住了一段时间,她渐渐觉得住在这间屋子里,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世界变得清静了不少。隔壁是客厅,放着茶几和春秋椅,除非来客人才会使用。待在房间里,将门一关,仿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再也听不见孙子和孙女争吵的声音,听不见孙女的唱歌声,听不见孙子玩手游时发出的兵器声,也听不见儿媳在厨房剁菜馅儿的声音。虽然每天都会和他们见面,孙子孙女放了学也会到她的房间打个卯,但耳畔没有了那些声响,曹桂莲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离了,一种深深的孤寂感从脚底贯穿头顶,在体内回肠荡气。
有段时间,曹桂莲的肠胃不好,一到深夜胃部便有灼热之感,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两三点才能睡着。到镇上卫生院开了药,多少有点儿效果,但不够明显,后来她发现只要晚上不吃饭,夜里就不会胃疼,便戒掉了晚饭。那是个周六,韩志杰回来的日子。晚上,曹桂莲在房间内看电视,一阵香味悄然飘进了房间。真香啊,曹桂莲吸吸鼻子,闭上眼睛闻着,随后下炕穿上鞋,她想去看看儿子一家在吃什么。穿过客厅,她发现香味来自厨房,而且夹杂着欢声笑语。她停住了,想返回。她觉得这么进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孩子们又没叫她,她干嘛要进去呢?可是好奇心仍然驱使她往前走,门楣的玻璃上都是哈气,他们吃什么吃得这么欢乐呢?一推开厨房的门,看到众人的表情,曹桂莲便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一家四口正围着热气腾腾的盆子吃得满面红光,至于盆子里是什么,她看不清楚。见到她,交谈戛然而止,就像突然停电的电视节目一样。众人转而对她行着注目礼,让她尴尬不已,她觉得自己破坏了人家的气氛,另外一只尚未迈进门槛的脚不知该进还是放在原地。到底是孙子没白疼,韩子轩喊道,奶奶来和我们一起吃火锅!曹桂莲赶紧道,不了,我就是闻着香,晚上不敢吃东西,你们慢慢吃。说罢,曹桂莲转身,羞愧地往回走。刚进屋没多久,孙子端着一只碗进来了,里面有涮好的肥牛和几样菜蔬,非要让她吃,她只好吃了一片肉,肉又嫩又香,确实好吃,可她心里却不是滋味。
打从孩子还在咿呀学语时,曹桂莲对孙子的喜爱便明目张胆地多过孙女,不仅好东西留给韩子轩,就连给韩子轩的压岁钱也更多。韩紫妍上二年级的那个春节,弟弟得了两百块压岁钱,而奶奶只给了她一百块,气得她当面质问奶奶为什么如此。曹桂莲直言不讳,还是她那套执迷不悟的老生常谈,说她长大之后,尤其是结了婚,连父母都不可能惦记,又怎么会记得奶奶?韩紫妍不服气,觉得伤到了自尊,便将一百块丢给奶奶,并强忍泪水道,以后我再也不要你的钱。她说到做到,此后不仅再也没要过曹桂莲的钱,就连其他东西亦能断然拒绝,甚至得有半年多都没和曹桂莲说话,没去过她的房间,后来祖孙俩之间虽然恢复正常交谈,但也仅限于一些客套话、场面话,交谈时双方几乎都在躲避着彼此的目光。韩紫妍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从此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和奶奶见面、说话的次数更少。韩紫妍上到高三那年,韩子轩也考进了县一中,随后韩紫妍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每年只在春节时才会回家几天,暑假不是去和同学出去玩,就是兼职做家教,赚零花钱。这样一来,家里只剩下李爱学和曹桂莲,面对着越来越寡淡、单调的乡村生活。
除了河套上那块多出来的地还在按部就班种植玉米外,其余地块早就改种了经济作物,收获时李爱学会雇上十来个人帮忙,用不了几个小时就能装上车,当场兑换现金。忙完了要紧的活,李爱学才会开着带车斗的电动三轮车去河套上收玉米,此时玉米早已熟过头,只需将果实直接从秧子上掰下装车即可。每次掰玉米,曹桂莲都跟着去,尽管她看上去还算硬朗,但从河岸爬到河埝上那段短距离的坡路还是每每让她气喘吁吁。李爱学便让婆婆只管掰,运上车则由她一人负责。这一年的玉米长势特别好,运了三趟还没运完,而天已擦黑。李爱学想要明天上午再拉一趟,但曹桂莲说,晚点就晚点吧,弄完了省心。将第三车送回家又返回河套时,西天徒留一抹残红,地头上坐着曹桂莲,暮色中她的剪影显得单薄而落寞,恍惚间李爱学愣住了,在她一贯的记忆中,婆婆虽然瘦弱,但还不至于干瘪成二维的一般。婆婆正出神的望着河面,旁边放着一堆剥了皮的玉米棒子。李爱学走过去,曹桂莲拍拍旁边的玉米皮道,坐这儿歇会儿吧,最后一车,不着急。李爱学只得坐下,循着婆婆的视线望向河面,河水无比平静,似乎睡着了,隐约的微光仿若呼吸。
太安静了,连个蛐蛐叫都没有。曹桂莲道。
蛐蛐该冻死了吧。李爱学漫不经心地应答。
没那么早,况且今年又暖和。曹桂莲道,不光蛐蛐,你发现没,别的昆虫和鸟也越来越少,都是农药弄的,我记得以前种麦子时我一个人浇水,夜里打着手电筒,坐在地头上,耳边充满各种各样的声音,有鸟叫,蝈蝈叫,拉拉蛄叫,青蛙叫,还有水流声,风吹树梢声,庄稼的拔节声,有时还有蚂蚱、青虫和大蛾子落在我身上……
一个人在野地里不害怕吗?李爱学问,万一碰到蛇、蝎子、蚰蜒这些玩意怎么办?
不怕,那些东西躲着人走,你不惹它们,不会伤害你。曹桂莲道,咱们那块地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地,有时还会传来夜猫子叫,可我还真就没怕过,年轻,火力旺,一心想的就是把麦子浇足水,多打些粮食,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陪着我,倒热闹,反而是现在,人越活越懒,越来越自私,为了多赚钱,搞得其他活物越来越少,野地里变得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静得瘆人。
小时候确实快乐,虽然有点儿苦。李爱学望着东方冉冉升起的一轮皎月道。
志强要活着,现在也是个中年人了。曹桂莲突然道。
婆婆又想起了她那早夭的儿子,李爱学不知该说什么,尽管想安慰她一两句。
昨晚我梦见他了,他跟我要东西,说他没有钱,太穷了,连衣裳都穿不起。曹桂莲道,其实每年清明、鬼节、过年还有忌日我都有给他烧纸,他怎么没收到呢?我刚想解释,他气得一甩手就不见了,我急得叫出了声,接着就醒了,后来又逼着自己睡着,可再没做梦。
您在哪儿烧的纸?李爱学问。
路口,烧的时候我也会念叨着,烧完还用水圈起来,他为啥收不到呢?曹桂莲充满疑惑,难道非要我回老家,到他坟上看一看?哎,自从搬迁后我就没回去过,他一定在怪我。
李爱学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她想起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祭奠金钏结果被林黛玉打趣的情节,便道,在路口他肯定收不到,您应该在河边,池塘边,有水的地方,毕竟他是在水里……
有水的地方就行吗?曹桂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闪。
行。李爱学继续照搬曹公的理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江河湖海都是相连的。
有道理,读书人懂得就是多,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曹桂莲释然地长出一口气道,再过半个月就是立冬,该送寒衣了,到时我就来河边烧纸……她喃喃自语。
回家时,月亮已爬上树梢,曹桂莲的目光滑过月亮,突然惊奇地说,那是啥东西?怎么还在飞?李爱学暂时停下车,望着婆婆手指的方向,只见一盏孔明灯正在徐徐飞升,便道,那是天灯。婆婆问,干啥用的?李爱学道,又叫许愿灯,把愿望写在灯上,放飞。婆婆哦了一声道,没见过。李爱学道,古时候就有,只是咱们这边很少有人放,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又流行起来了。婆婆问,管用吗?李爱学道,心诚则灵。婆婆问她,哪有卖的?李爱学道,集市上可能有,您要许愿吗?婆婆道,我想试试。李爱学问,您有什么愿望?婆婆不好意思道,这辈子不可能了。李爱学问,为什么?婆婆仰头望着苍穹道,就算我再活上二十年,又能改变啥?我只希望下辈子能托生成男的,最好是有钱人家的,或者知识分子家庭也行,反正要不愁生计,从小接受良好教育,上好大学,有好工作,娶一个长得好,性情又好,学历又高的媳妇,生几个孩子,过一辈子体面的生活。她的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口吻虔诚而充满期待,月光在她脸上栖息、流淌,看上去像个信徒。
7
韩子轩考上大学那一年的秋天,李爱学发现韩志杰有了外遇。
韩志杰的第一辆汽车是雪佛兰,几年后换成了奥迪,换车后,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起初,这并未引起李爱学怀疑,随着职务的不断升高,老公的应酬越来越多,休息时间自然被挤压,难得放假,没必要每个月都回家,对此,她理解并支持,每次当他带着歉意在电话里说他不回来时她都会劝他工作要紧,更要注意身体。她明白,韩志杰已逐渐适应城里的生活方式和节奏,虽然嘴上嫌弃城里人多,可回到农村,他又无聊到原地打转,分分钟想回城。其次,他们已是奔五十的人,性需求虽然有,却早不像当年那般强烈,即使他回来,也很少再做,即使做,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饱满,不过是例行公事,匆匆而就,惹得她渐渐不再热衷此事,想来天下夫妻大概都这样。韩子轩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李爱学激动万分地给老公打了电话,可韩志杰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兴奋,只简单鼓励两句,也没有说要回来为儿子庆祝,只在几天后给儿子汇了一笔钱当作奖励。给钱--这是他近些年来表达感情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方式,似乎钱就能代表他。不仅整个暑假没回,直到儿子到南京上大学,他也以工作忙为借口而没有出现,李爱学为此在电话里跟他吵了几句。事后,李爱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韩志杰的口吻和话语中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对这个家和家里的人没有任何牵挂,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与此同时,曹桂莲在对儿子的惦念中也觉出了异样,叮嘱儿媳务必要到城里一探究竟。
在韩志杰刚买上车那两年,他曾带着老婆孩子到自己工作的县城玩过几次,当时尚在租房,直到去年才在唐山市里按揭买了房。李爱学去过两次新房,很宽敞,她也曾想住过去,但剩曹桂莲一个人在家,她和韩志杰又不放心,而曹桂莲又住不惯城里,因此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虽然谁都没表态,但大家都明白这要等到曹桂莲百年之后再议。李爱学没跟韩志杰打招呼,直接坐班车到唐山,随后打的到韩志杰的住处。她有钥匙,却插不进锁孔,鼓捣半天也不行,再次确认地址无误后,她意识到韩志杰换了门锁。她只得往电梯口走,打算离开,这时刚好从电梯里走出一个女人。这女人年轻、漂亮、打扮入时,散发着妖娆的气息。李爱学不禁多看了两眼,却见那女人朝着韩志杰的门口走去,她心生疑窦,遂悄然紧跟,只见女人拿出钥匙开了门。女人发现李爱学盯着她看,便问,瞅啥瞅?李爱学问,这是你的房子?女人理直气壮,废话,不是我的还是你的?李爱学道,韩志杰是你什么人?女人打量几眼李爱学,哂笑道,你是他的乡下老婆吧?李爱学道,什么乡下城里?我就是他老婆。女人嗤了一声,没说什么,便要关门,李爱学眼疾手快,冲到门口,仗着力气大,硬是挤了进去。女人气得大骂,扬言要报警。李爱学不为所动,鞋都没脱便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从液晶屏幕中端详着自己的姿势,竟然酷似曹桂莲撒泼耍赖的样子。
难怪韩志杰一直不回家,原来他真有了外遇。李爱学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但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她心中,韩志杰尽管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得甚至有点儿傻的乡下小伙子,可也不至于做出对不起老婆孩子和家庭的事,因为他有责任感,有忠心,而且他舍不得在女人身上和这方面花钱,就连足疗都不做(当然,那是他自己说的)。然而,她错了,韩志杰到底是个男人,男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他自然不少,只是以前日子简单,拮据,闭塞,没有给他提供机会;而现在条件充分,时机成熟,再也不用约束膨胀的欲望,他有足够的资本支撑他冲破道德的束缚,做他想做的事。人是会变的,这无可厚非,用一句渣男的话来概括,他只是犯了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可李爱学还是愤怒、委屈、伤心,没想到自己会碰上如此棘手而又狗血的事。
在见到韩志杰以前,李爱学尚对他怀着较大的期望,她认为他不过是难耐寂寞,寻求新鲜和刺激,偶尔玩火,既然东窗事发,他应该就会跟她认错道歉,祈求她原谅,然后和这个女人彻底断绝往来,并像从前一样做个称职的好人。可当得到消息的韩志杰回到住处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天真和不切实际。韩志杰从未对她如此冷淡,他的语气和表情陌生到让她难以置信。没错,他承认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却没有丝毫愧疚,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他还面无表情地对她说,离婚吧,反正孩子都大了,你想要多少钱,回去想想,想好了联系我,我尽可能满足你。李爱学气得浑身乱颤,下巴抖得要脱落似的,这种出乎意料让她心寒不已,好不容易她才稍微定下心神,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不--离--婚。韩志杰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若无其事道,随便,不过看在夫妻这么多年,你又给我生儿育女的份上,我劝你还是识时务点儿,闹僵了你得不到任何好处。那女人在一旁得意地望着李爱学,随即走到韩志杰身后,下巴抵住他的肩膀,挑衅道,大婶儿,你现在配不上他了,早点放手吧。李爱学抬起胳膊,照着女人的脸就是一巴掌,打得她错愕不已,继而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跟韩志杰撒起娇来。他一边安慰女人,一边对李爱学吼道,滚!你怎么变得和我妈那么粗鲁?竟然打人?李爱学扬起手还想再打,却被他抓住,并将她推出门外,关上了门。李爱学此刻亦顾不得形象,大吵大闹,惹得对门的住户开门察看,她在门上踢了满满的脚印,直到脚掌生疼,韩志杰也没有开门。想了想,她下了楼。
回到老家,禁不住曹桂莲的一再追问,李爱学将事实告诉了婆婆。曹桂莲气得一蹦三尺高,大骂道,牲口玩意,反了天啦,不要脸,明儿带我去找他,我非得当面问个清楚。见婆婆如此动怒,李爱学只得劝道,您先别生气,这也不能全怪他,他一个人在外面,又是灯红酒绿的地方,难免控制不住。曹桂莲道,甭替他说话,错就是错,马上给他打电话,我跟他说。李爱学道,不用了,我想晾晾他再说。曹桂莲道,不中,你还不了解他,别看他现在赚了大钱,长了见识,其实还是傻,根本分不清好坏人,脸皮薄,耳根子软,人家给他两句好话就飘上天了,也不看看自己啥岁数了,那么年轻好看的能看上他?还不是为了钱。李爱学道,您就别管了,我自有打算。婆婆问,你咋打算的?可不能这么放过他,便宜了那女的。李爱学实在不想婆婆插手这件事,她觉得就算韩志杰在婆婆的压力下回到她身边,那又能怎样?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犹如手里的沙,与其紧紧握住倒不如扬了它,非要把他拴在身边,得到一个灵魂缺失的人有什么意义?于是她道出真实想法,并说,反正孩子大了,只要他给我钱,够我生活,就行了。婆婆叹气道,你呀,根本不知道一个女人独自活着有多难!有个男人,就算他不经常在你身边,可心里到底踏实。李爱学不语。过了一会儿,曹桂莲又道,这样吧,我把他劝好,以后你就住到城里,在他跟前,看他还敢不敢搞用不着的。李爱学道,那除非,您也一块过去。曹桂莲道,我不去,我在乡下住惯了,自在,住楼太憋闷,到那儿肯定活不长。李爱学道,那我也不去。婆婆脸上绽放出诧异的光彩道,随你便。她起身,走了几步又驻足,回头对儿媳道,过三天吧,给他打电话。
三天后,韩志杰却先给李爱学打来了电话,当时她正和曹桂莲在厨房择韭菜。曹桂莲听出是儿子的电话,便示意儿媳将手机给她。李爱学只得道,等下,妈有话说。韩志杰没想到母亲在身边,听到对方的喘息声,便叫了一声“妈”。曹桂莲拉着脸道,你还有脸喊妈?我没你这种儿子。韩志杰道,您听我解释,我跟爱学聚少离多,已经没有感情了,但凡能挽回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您以为我愿意离婚?曹桂莲道,甭跟我胡扯,你以后要是还想认我这个妈,就赶紧道歉,我们也能原谅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我儿子。韩志杰道,您别逼我,感情的事自己也做不了主,我现在不像以前了,我有更高的追求,苏眉跟我才合适。曹桂莲道,那种臭女人,正要是有钱的男人就合适。韩志杰道,我不允许您诋毁她。曹桂莲道,照你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离婚?韩志杰嗯了一声。曹桂莲道,那你可以答应爱学提出的任何条件?韩志杰道,我只能尽量满足。曹桂莲道,那行,你给她两百万块,家里的一切也都给她,我就让她跟你离婚。李爱学和韩志杰都没想到曹桂莲竟然如此狮子大开口,李爱学连忙摆手制止。曹桂莲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管。韩志杰道,您在开玩笑吗?我到哪里弄两百万?这么多年的工资加起来能够两百万就不错了。曹桂莲道,我不管,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学那些大款不走正道吗?那就要付出代价。韩志杰道,您这是故意刁难!曹桂莲道,儿啊,做人不能没良心,我给你算算这笔账。曹桂莲换了个坐姿,将胳膊肘支在腿上,许是累了,接着道,真要离了婚,我跟谁过去?你肯定不要我吧?就算你要,我也不想面对那种女人,爱学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照顾老妈,还把家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你安心上班赚钱,这一块你得给她多少钱?她现在还不到五十,将来还有几十年要过,一年要多少钱?我不跟你过,那她还要照顾我,你又得付她多少工资?这么一算,两百万一点儿都不多,你跟那个女人要是真格的,那为了在一块就应该共同面对,你没钱,那你问问她有钱吗?她没有的话,能不能为你去借,要是她借不来,我觉得那她对你就不是真心的。韩志杰泄气道,您这是强人所难。曹桂莲道,别跟我废话,给你俩月,筹到钱再说。曹桂莲将手机递给李爱学道,不准心软。韩志杰道,是你让我妈这么做的吧?李爱学连忙否认,我没有,你听我--韩志杰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把我妈搬出来我就会怕你,等着瞧!
自此,韩志杰没再提过离婚,回家的次数再度锐减,只有春节和中秋才回,每次待上四五天便返城。平时亦不会主动和家里联系,不给李爱学打电话,但会和孩子们联系,以前每个月都要给她的生活费也免了,改成直接给儿女打钱。而苏眉,在得知短期内不会有结果后便另觅新欢,离开了韩志杰,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不小的打击,让他痛心不已,并将造成这种局面的责任全部归到了李爱学身上,是她让他失去了此生获得幸福的最后机会。李爱学明白他恨她,他误会了她,以为曹桂莲对他的管控是她背后使坏,他这是在蓄意报复她,惩罚她。她曾试图跟他解释,但他不给她机会,对她的冷暴力持续了若干年,直到儿女们相继毕业参加工作才稍有缓和。可多年来的横眉冷对、冷言冷语早已使得夫妻感情出现了几近无法弥合的裂痕,甚至他们已习惯带着距离感相处,彼此都已失去修补感情的念头和信心,倒不如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为此,曹桂莲愧疚不已,几次三番替儿媳跟儿子解释,韩志杰表面上一一应承,其实是懒得和母亲废话,他觉得母亲根本不理解他,从未真正喜欢过他,不考虑他的社会身份,不尊重他的个人意愿,只把他当成私有物品,只知道从他这儿索取爱和生活保障,希望他做一个言听计从的乖儿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反倒成为了这个家的外人,难道就因为自私了一回?这有错吗?因此他对李爱学更加冷淡和反感。李爱学明白婆婆的心思,为了不让她再操心乃至插手此事,她只得在曹桂莲面前假装一切安好。而她确信,婆婆看出了她的佯装却没有点破,仿佛有着同谋般的默契。
8
那年冬天,老支书杨永勤因为脑出血没能抢救过来,发病当天便咽了气。曹桂莲让李爱学去烧点纸。按照风俗,除了同族的人,邻居以及村里和支书走得近的人家都要派一个人(多是死者的晚辈)过去悼念,还会有人帮忙烧火做饭、买东西、挖墓、抬扛(当然,现在挖墓都靠挖掘机,棺材也都是农用车直接送)等。烧纸归来,恰好碰到刘婶,她道,呵,烧纸去啦?你婆婆让去的吧?李爱学嗯了一声。刘婶意味深长地说,我猜就是,她不好意思,肯定让你去。李爱学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能感觉到她眼神中的复杂和八卦。刘婶又道,回去看着点儿曹桂莲,别让她伤心过度。这一次,李爱学听出了弦外音,继而联想到一些传闻,难道婆婆和杨永勤真的有一腿?以前她曾隐约听别人说过,大多是那些和婆婆不对劲儿的爱嚼老婆舌的女人。她是不信的,认为那些人是故意中伤。不过,早年间,婆婆和杨永勤之间走得的确有点儿近,杨永勤对韩志杰家明显比较照顾,但这些情况在他不做支书后便不复存在了。
回到家,李爱学直接去了婆婆的房间。电视像往常一样开着,正在播放搞笑综艺,曹桂莲盯着屏幕,目光呆滞。李爱学坐到一旁,曹桂莲这才转过头,问她,去过了?李爱学点头,她发现婆婆眼圈泛红,且躲着她的视线。接下来的几天,婆婆一直心不在焉,尤其是杨永勤下葬那日,整个村子上空飘荡着吹吹打打声,时刻提醒着有一个人离开了人世,曹桂莲犹如惊弓之鸟,不时出神地望向窗外或是虚无之处。起初,李爱学以为婆婆这是兔死狐悲,毕竟村里和她年纪相仿的人逐渐被死神领走,这预示着属于她的那一天也在逼近。但某个瞬间,一件往事袭上心头,就是那次从娘家回来时,在后门口发现支书杨永勤的背影,而婆婆的上衣扣子居然张三和李四系到了一处,难道--传闻是真的?如此一想,李爱学豁然开朗,所有的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包括有一次韩志杰和婆婆吵架,说曹桂莲不要脸,原来指的正是这件事啊!嗳哟!李爱学望着一脸悲戚之色的曹桂莲,内心哑然,真是没想到,婆婆竟然……都那么大岁数了,难道还有需求吗?再说,杨永勤不是有老婆吗?而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李爱学刷着碗,偷偷地白了婆婆一眼。她以为婆婆没看见,尽管后者的脑袋好像歪了歪。
下午三点多,当刺耳的唢呐声响起时,曹桂莲出了门,她知道是该出殡了。她站在街口,目送着白色的队伍朝着她走来,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从她面前一一经过,随后朝着坟地走去。张望了半日,队伍早已不见,她才转过身,只见儿媳站在她身后,关切的目光中带着询问和好奇。曹桂莲抬起布满老人斑的手,将额头灰白的乱发往后拢了拢,朝儿媳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她明白李爱学在想什么,哎,他们不会懂,所有自以为年轻的人都不会懂,除非他们到了这个年纪,否则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些苍老、松弛、布满皱纹的躯体其实和年轻时候一样,充满着渴望,虽然时间已经剥夺了太多东西,让他们变得千疮百孔,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甘心离开这个世界。
从广州的大学毕业后,韩紫妍在深圳找到了工作,两年后有了男友,没多久便结了婚。因为离家远,假期又少,她很少回家,有时甚至连春节也只是回婆家,奶奶去世时她没有回来,当时已怀了五个多月的身孕。韩子轩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学的是软件开发,稍微辛苦些,经常加班,收入还不错。因为离家近,得空他便能回家,奶奶去世前一个多月,他已有预感,因此后来接到妈妈的电话时并不觉得多么意外,马上请假去了车站。从小到大,奶奶一直很疼他,有什么好吃的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留给他,小时候他没少惹爸妈生气,如果不是奶奶从中阻拦,他的屁股早被打开了花。奶奶即使心情再不好,看见韩子轩也会多云转晴,在他的记忆中,奶奶对他只发过一次火,甚至亲手打了他。那是二年级时的暑假,他和伙伴们在蓝泉河洗澡,结果被到河边给牛割草的奶奶逮个正着。奶奶一改往日的慈祥和善,暴跳如雷,对他大喊大叫,仿佛晚一秒他就会溺水而死。等他上了岸,奶奶一把薅过他,连衣服都没容他穿,照着屁股一通乱揍,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而哭泣,倒不如说是被奶奶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韩子轩一哭,奶奶停了手,旋即跟着哭,一边哭,还一边抚摸他的“猴屁股”,泣不成声道,以后别玩水了,听奶的话,只要不玩水,要啥我就给你买啥。韩子轩不明所以,只得连连答应。直到他上初二,得知爸爸有一个因为溺水而死的哥哥,他才明白奶奶当时为何如此动怒。
曹桂莲是在杨永勤去世后才一点点垮掉的,先是腿脚不再灵便,以前五分钟能走完的路程现在需要十分钟;力气也随着饭量的减小而越来越小,以前提得动满满一桶水,后来提半桶水都要呼哧带喘;她越来越懒得动,躺在炕上的时间明显比出去的时间多了,呆着呆着就会睡着,却睡不沉,稍有动静便惊醒,然后接着睡;再后来,她开始头晕目眩,稍微受凉就会感冒,身体的各个部位轮流发病,有时一个一个来,有时则三五个同时发生。在家人的多次劝说下,她终于同意到医院做了全面体检。结果显示,她有高血压、轻微动脉硬化、心律失常、室颤、胃溃疡以及风湿等老年人常有的疾病,程度都不算严重,并不需要手术,但这些小毛病却能大大降低生活质量和身体素质,这是衰老的特征,是自然规律,除了用药物控制恶化以及注意饮食和休息外,别无办法。医生开了很多药,并嘱咐李爱学和韩志杰一定要让老人按时服用,不能觉得症状好了就断药,尤其是治疗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物一旦开始服用基本就要长期坚持,擅自断药很可能引起耐药,为以后的治疗带来困难。自此后,直到六年后去世,曹桂莲没有一天是不需要吃药的。
工作两年后,韩子轩打算在北京买房子。韩志杰卖掉了丰润区的那套房,为儿子凑够了首付,自己则重新租了个一居室。韩子轩不想让父亲这么干,但自己又实在缺钱,只得说,等我的房子下来,您和我妈都跟我去住吧。韩志杰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再过七八年,我也该退了,到时我就回老家,你不用惦着我们,我有退休金,养老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包括你妈那份。住进新房后半年多,韩子轩就和大学时谈的女朋友结了婚。在老家办的酒席,挺热闹,连他一些要好的同学同事也来了,摆了二十来桌。新娘子长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她给李爱学的感觉不太好,不够亲切,似乎很难交心。在李爱学看来,她配不上儿子,但儿子喜欢,不仅对她顺从、殷勤,甚至有点儿怵她,时刻顾忌着她对他家里人的看法。一旦李爱学或曹桂莲说了某些不合时宜的话,韩子轩总在第一时间给女孩丢过一个眼神,或是悄悄捅她一下,仿佛在表示歉意和不安,那样的眼神和动作,是在告诉女孩,他很在乎她,感激她,暗示她要对眼前这两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女人给予体谅和宽容,不要苛责这个家庭,不要表露嘲讽,但背地里尽可以大肆跟他吐槽。典礼进行到一半时已没有李爱学什么事,她从椅子上起身,拍拍微麻的腿,来到临时为一对新人布置的新房。他们只在这里住一夜,次日便回北京,因此只换了新的衣柜和一些被褥、衣物、洗漱、化妆用品等。宾客们全在院子里看典礼,不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没有人注意到李爱学的离席。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她心头盘旋,尤其是新娘子抬头望向韩子轩的眼神,朝他微笑的方式,让李爱学非常不舒服,犹如被人抢走了心爱之物。她有什么可神气的?她以为这个男人从此就被她攥在手心里了?她真得懂他吗?她知道他小时候对妈妈有多么依恋吗?见过他考试得了第一名时飞奔着跑回家扑进妈妈怀里的样子吗?她以为和一个男人吃了几顿饭,看了几场电影,同居了一年多就能了解他吗?可是这些话,李爱学只能闷在心里,谁都不能跟谁说。她打开衣柜,目光缓缓地从一件件新衣上滑过,她知道她应该为儿子感到高兴,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呢?当她转过身,却见曹桂莲正站在门口,拄着拐杖(两年前她已经开始拄拐了)望着她。四目相对那一刻,李爱学忽然有点儿理解当初刚嫁给韩志杰时,曹桂莲为何会对她充满敌意了。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只是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而已。李爱学想,一个轮回又要开始了,好在她不会和儿子他们住在一块。曹桂莲说,出去吧,你应该高兴点儿。李爱学没说什么,从婆婆身边出了门。
曹桂莲是在孙子婚后的第二年春天去世的。像是某种预兆,直到阳春三月,墙根旁那株刺玫也没有芽孢,枝干亦没有泛出绿意,反而比冬天时更加干枯,轻轻一掰即断,并随之迸发出一小片烟尘,如同一个幻梦。死前一个多月,曹桂莲已下不来炕,除了吃饭,其他事都得李爱学帮忙。她的女儿韩志英来看过她两次,一宿都没住,吃过午饭便说家里事多,赶紧回去了,像是担心走晚了要派给她什么活计。李爱学每天给曹桂莲端屎端尿,擦身子,洗头,梳头,变着花样做饭,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她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伺候婆婆这一件事。起初,曹桂莲有些不好意思,她是独立惯了的人,要不是到了这份上,绝不会同意别人碰她的身体,目睹她排泄。她像个婴儿一样毫无保留的将隐私和软弱暴露在儿媳面前,这让她极度难为情,因此很多时候她都闭着眼,直到李爱学离去才睁开。
有一次,李爱学给她擦身子,她说,爱学啊,我快了。李爱学道,您别这么说。曹桂莲道,真的,我能感觉到,其实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李爱学没言语。曹桂莲又道,别着急,你再忍几天,我就不会麻烦你了。李爱学放慢动作道,别乱想了。曹桂莲一把抓住李爱学的手道,孩子,你恨过我吧?我以前做过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我要强惯了,也独惯了,尤其是你刚嫁过来那阵,我看着你就不顺眼,总觉得你和志杰过不长,看你就像个外来者,没办法把你当成一家人;另外,你一个农村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可能因为我不识字吧,就排斥有文化的人;再有,你的脾气我也不喜欢,其实我喜欢开朗的,大大咧咧的那种人,你这人吧,表面上不言不语,甚至顺从我,其实你主意大着呢!因为这些,我总是故意为难你,给你难堪,你肯定恨过我,嫌弃过我吧?可到头来我只能靠着你,你说,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李爱学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曹桂莲叹道,是啊,没想到竟能这么疙疙瘩瘩地相处下来,没办法,合该咱们娘俩有这么一遭,后来我也就认了,认了以后就看出你的好来了,才发现其实谁都有好的地方,只要你跟她相处,处不来也要处,往死里处。李爱学被婆婆的话逗笑了,她道,可能家人就是这样吧。
曹桂莲嘱咐道,等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河里吧,你跟我说过天下的水都是相连的,后来我在河边给志强烧纸,他果然收到了,给我托了梦,这下子我就能见到他了。李爱学道,这……曹桂莲接着道,就照我说的办吧,我本来就是个外来户,不想和这个村的人埋在一起,活着受他们欺负,排挤,难道死了还这样?李爱学意识到婆婆是极其认真地在交代后事,便点了点头。曹桂莲把李爱学的手抓得更紧,眼角溢出混浊的泪。她又道,等我死了,你跟志杰要真过不到一块了就分开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孩子大了,子轩知道疼你,你又不像我那么霸道,爱管事,肯定招人待见,跟志杰离婚后,就去跟儿子过,帮他们照看孩子,你要不想呢,就在这里继续待着,不过,一个人太难了,我真不放心。李爱学觉得眼角发痒,伸手摸了摸,湿湿的,她道,放心吧,我们不离婚,志杰打算让我去城里,再过几年,等他退了就回来住。曹桂莲道,那就好,都奔六十了,弄那些幺蛾子干啥!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春雨,地皮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接近傍晚时雨才停,夕阳点燃了玻璃。曹桂莲刚刚喝完一碗小米粥,蘸酱吃了一棵新长出来的羊角葱。她看着窗外说,晴天了不是?李爱学道,对。曹桂莲道,我想出去待会儿,闻闻春天的味儿。李爱学道,行。收拾了碗筷,她将韩志杰弄回来的老板椅拖到院中,垫了一床被子,之后将曹桂莲背到院中,放到椅子上,又在她身上盖了棉被。正是麦子拔节、桃花盛开、野菜遍地、万物生长的季节,不时有莫名的阵阵野香飘过。曹桂莲贪婪地呼吸着,像个濒死之人。她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安详。李爱学喊了她两声,她没睁眼,只用微弱的声音说,别担心,还没死呢。说完,又睡了过去。
天渐渐黑了,在浅眠中,曹桂莲被儿媳妇推醒。她睁开眼,只见自己的胳膊上放着一个打火机,儿媳妇则托着一盏大红色的天灯站在她面前,红纸上用黑笔写着一行字。曹桂莲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便问儿媳妇写的什么,李爱学念道:愿曹桂莲下辈子做个“高富帅”。曹桂莲笑得咳嗽连连,泪花泛滥,半晌才平静下来,对儿媳道,谢谢你,孩子。李爱学让她点着天灯中间的那块固体燃料,说那是石蜡。曹桂莲抓起打火机,努力了几次,终于打着,火苗闪烁,夜色随之微微颤动。石蜡引燃,火苗渐旺,灯体鼓胀,李爱学松了手,天灯摇摇晃晃,犹如一颗自由的灵魂,越升越高,最终融于漫天星斗之间。
作家简介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长城》等期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出版或发表,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度广西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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