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黑孩:酒会
2023-11-13小说天地黑孩
№ 1
李昂来电话,约我明天一起喝酒。我问有哪些人去,他说没有“圈子”里的人,就两个做生意的老板,年商都是几十个亿。我“哦”了一声,又问地点在什么地方。他说是北赤羽。北……
李昂来电话,约我明天一起喝酒。我问有哪些人去,他说没有“圈子”里的人,就两个做生意的老板,年商都是几十个亿。我“哦”了一声,又问地点在什么地方。他说是北赤羽。北……
№ 1
李昂来电话,约我明天一起喝酒。我问有哪些人去,他说没有“圈子”里的人,就两个做生意的老板,年商都是几十个亿。我“哦”了一声,又问地点在什么地方。他说是北赤羽。北赤羽离我家不太远,但要换三次电车。早上看天气预报,说东京可能会有十四号台风上陆。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李昂说:“我跟你有一年没见面了。去喝酒的那家饭店,在这个特殊时期,本来是不营业的,为了招待我们才开店的。再说台风已经转向了,到了明天下午,雨就停了。”
李昂跟我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喝酒。每次都是他请我。自从流行新冠肺炎,我一次电车没坐过,一个朋友没见过。不得不承认,今年是全人类历史上非常黑暗的一段时光,而且还没有完。
感觉到我在犹豫,李昂说:“我都跟老板娘和朋友们吹牛了,说会带一个作家去。”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下午两点,你在北赤羽站等我吧。别忘了戴口罩。”
№ 2
我给李昂发微信,告诉他我把时间算错了,提前半个小时到北赤羽了。他马上回信,说还在代代木,两点整才能到北赤羽,让我从浮间口出去,去附近的那家中国物产店转转。
果然有一家中国物产店,走两步就到了。店也就六个榻榻米那么大,沿墙摆满了货架,站在中间,连喘气都觉得费事。不到三秒钟我就出来了。
紧挨着物产店的是一家便利店,我突然想起早上刚刚收到的那笔奖金。但我用卡取了两次都不出钱,出来的纸上印刷着“取款额超过限度,请跟办卡公司咨询”。
说真的,有稿费拿是一件高兴的事,但为了拿到手,又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出版社和刊物要求提供国内的银行卡,但我早已经归化日本,没有国内的身份证,当然就办不了国内的银行卡。去年,我拜托侄女和李昂的前妻帮忙,于是手里有了两张他人名义的银行卡。我用中国的银行卡在日本的便利店取日元。汇率是取钱当天的汇率。因为涉及到税,为了不给代理人添麻烦,每次拿稿费,我必须向出版社或者刊物提供委托书和被委托人的身份证照片(正反两面)、住址以及电话号码。
我给李昂的前妻发微信,说她给我办的卡取不出钱,但里面肯定有五十万日元。她很快回话了。
我站在便利店的门前,等李昂的前妻去银行咨询的结果。不久,她发微信语音,说卡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取不出钱来,有可能是她年初来日本的时候,用超了外币。我问她怎么办。她让我再试试其他的机器,因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我取钱的那个机器里没有钱了。我又找了一个机器,但结果一样,还是出来一张纸,说取款额超过了限度。我把结果告诉她。她问我有什么办法。我把侄女给我办的卡拍了一张照片给她,让她把钱转一下账。我本来想把她帮我办的卡寄给她,但她在回信里不让我寄卡,说去银行挂失就行了。
№ 3
两点,李昂准时到了,我跟着他去了饭店。饭店就在便利店的对面,地脚真好。显然他说的那两个老板还没有来,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靠角落的饭桌那里包饺子。相互介绍后,老板娘让我叫她“阿玲”。
阿玲对李昂说:“我打电话约人的时候,说的是一点,但现在已经过了两点,连你们两个人都迟到了一个小时。”
李昂说:“是一点吗?我怎么记得是两点呢?我跟龙哥他们说这件事的时候,告诉他们是两点。快来了吧。”
阿玲招呼我跟李昂坐,但李昂脱了外套后去帮她擀饺子皮,我不好袖手旁观,就帮她包饺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翡翠似的饺子皮。
我问阿玲:“为什么饺子皮是绿色的?”
阿玲说:“和面的时候,我加了点儿菠菜汁。”
李昂擀皮慢。但只有一个擀面杖。
阿玲对我说:“你就别包饺子了,李昂擀皮的速度供不上我们两个人。”
我退出来去洗手的时候,来了一个矮个子的男人,穿一件墨绿色的风衣、黑裤和亮铮铮的皮鞋。
李昂惊讶地看着男人说:“你怎么也来了呢?我都不知道你今天也来。”然后指着我对男人说:“这是作家尘白。”又指着男人对我说:“这是才哥。”
才哥摘下戴在脸上的口罩,对我说:“我们见过面。”过了五十岁,我经常会想不起一部分人和一部分人的名字。看到我歪脑袋,他提醒我说:“小百合当年跟你去北京,是我跟我弟弟一起去车站接你的。”
我说:“啊。”
李昂说:“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
我看了李昂一眼,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才哥说:“真没想到还会见到你。我以为今生今世见不到你了。”
李昂说:“山不转水转。”
我说:“有二十八年了吧。”
才哥说:“刚才,李昂要是不说出你的名字,我绝对认不出是你。那时候,你可是个大美女,是我心中的女神。”
这些年,我听这话太多,已经有点儿无所谓了。有一段时间,不看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二十八岁,看到镜子会想起真实的年龄,很崩溃。但现在不看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不过,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一挥,二十八年就过去了。
我说:“那时候我不到三十岁。现在我已经快六十岁了。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才哥说:“当然了,我们都会老,你看我,我的头发也没剩下几根。”
他对自己的形容有点儿过分。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头发算是薄了一点而已。他肯定使用了头油,头发油光锃亮,很整齐地拢在头顶,看起来蛮清洁的。只是,这个年龄的头发还这么黑,大概是染的。
我问:“你弟弟还在日本吗?”
才哥有点儿兴奋:“当然在啊。我弟弟现在可好了,有两栋四层楼的房子,其中的一栋拿出来做民宿。”
我又问:“知道小百合的现状吗?她现在生活得好吗?”
才哥怔了一下,说:“你知道她跟我弟弟离婚了啊。”
刚才,当着李昂的面我欲言又止的话,他自己说出来了。李昂在旁边提醒我们不要站着说话,最好坐到桌子那边。桌子离包饺子的地方比较远,说起话来也方便。我跟才哥去桌子那边坐下。
我说:“小百合跟你弟弟离婚时,赶上我在东京找到了工作,顺便将家也搬到了东京,跟她就失去了联系。到东京前,有人跟我说孩子跟了你弟弟。那种情形,你弟弟如果想留在日本的话,也只有获得了孩子的亲权才有可能。”
才哥点头说:“对。孩子跟了我弟弟。”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来日本的?是你弟弟把你办过来的吗?”
才哥倾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来日本有二十二年了。是我弟弟把我办过来的。”
我说:“没想到小百合会跟你弟弟离婚。我陪她私奔去北京见你弟弟的时候,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没想到你也会来日本。”
当年,小百合有老公和孩子,但为了才哥的弟弟,毅然决然地私奔了。孩子很小,只有五岁。说起来,小百合跟才哥的弟弟是高中同学,曾经追求过才哥的弟弟,但是被拒绝了。后来,小百合随父母到了日本。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小百合在大街上遇到了才哥的弟弟。那时候,才哥的弟弟已经是当地的医生了。至于两个人是怎么爱上的,小百合没有跟我说,我也没有问。不过,那时候我挺羡慕小百合的。九十年代初,国内的房子几乎没有浴室,不去公共浴室的日子,晚上烧壶水,水盆里加点热水,再加点凉水,先洗洗脸,再洗洗脚就上床了。
小百合跟才哥的弟弟在我北京的房子里住了一夜。房子是单位分配给我的,在中关村,一室带一个厨房。我还没有住就到日本了,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张大床和一套被褥。一年到头没有人住的房子,没换过气,床垫和被褥是潮的,所以我每次回国,从来不住自己的房子,住旅馆。
那时候,小百合跟我说了很多有关才哥弟弟的事。比如,晚上用温水给她洗脚,洗完后把她抱到床上。早上为她刷牙。这些我都没有尝试过。但这些事我不敢说,怕才哥听了不舒服。我一直有一个困惑,就是才哥的弟弟曾经拒绝了小百合,怎么突然间会爱到这个份儿上呢?我一直有一个可笑的见解,至少要跟对方一起下几次馆子,一起吞几碗面,才有可能爱上对方。
才哥问我:“你知道小百合把我弟弟搞得很惨吗?”看见我摇头,接着说:“她跟我弟弟结婚的时候,跟在日本的老公还没有离婚呢。”
可能是我跟才哥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了,李昂老远地插了一嘴:“这是重婚啊。”
我大声地对李昂说:“小百合在日本跟当时的老公登记结婚,但在中国是单身。她跟才哥的弟弟在中国登记结婚,不影响她在日本是已婚。”
李昂说:“法律怎么这么多的空子可以钻呢。”
才哥对我说:“她骗我弟弟,说已经离了婚了,我弟弟才赶紧离婚跟她举办了婚礼。”
其实才哥的弟弟知道小百合没有离婚,不然他写给小百合的信就不用寄到我家,小百合私奔去北京见他的时候也不用我作陪打掩护。
我说:“那时候,我每天都会接到你弟弟从国内寄给小百合的信。”
才哥说:“那些信……”
我打断才哥的话:“那些信我当然没看,后来都还给了小百合。”
实际上,小百合给我看过一封他弟弟写的信。一字一句的写得很工整:“百合妹,我每天都在想你啊,真想天天陪伴在你的身边。”其他的话我想不起来了。
才哥说:“小百合跟我弟弟离婚,使用的手段很不道德,用那种假离婚的方法。”
我说:“啊。”
才哥说:“这个女人,你想不到有多坏,她竟然趁着我跟我弟弟回国的机会,擅自用我弟弟的印章在离婚证明书和一些材料上盖印,把我弟弟的财产都转到她弟弟的名下。但是日本是法制社会。我跟我弟弟上告,把财产都夺回来了。那时候她还在饭店工作,裁判所为了取证,用摄像机去饭店拍她工作时的样子。说真的,也够她受的。但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有时候,会决定一辈子都不原谅某一个人。对于才哥和他弟弟来说,也许小百合就是这某一个人。
我吓得缩了一下脖子,说:“没想到小百合跟你弟弟之间还发生了这么多事。不过,小百合跟你弟弟都有孩子了,真不希望两个人离婚。你知道,为了跟你弟弟在一起,她已经放弃一个孩子了。”
才哥点头说:“小百合是不该跟我弟弟离婚。但是,那个时候,她绝对没有想到我们哥俩能混得这么好。”我也没想到他跟他弟弟都混得这么好。说到孩子的事,他告诉我:“小百合又结婚了,跟她的第一个老公一样,也是个厨子,又生了个孩子。”
那时候,小百合经常带儿子到我家玩。小孩子长得真好看,瓜子脸,大眼睛,小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着背带裤,绿色的衬衫,白色的球鞋。就是不怎么说话,很少笑。我经常对小百合说:“怎么像个女孩子似的。”小百合说孩子不喜欢爸爸,但跟她的感情还不错。
我说:“这么说,小百合先后生了三个孩子,但两次离婚都把孩子留给了爸爸。”
才哥说:“小百合只生孩子,但是不照顾孩子。”
李昂在远处大声地笑。我现在也做母亲,所以没有办法理解小百合的选择和舍弃。其实,在日本,很多合不来的夫妻并不离婚。孩子成人之前做假面夫妻,等孩子自立后再离婚,如果不想离婚的话就做毕业夫妻,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但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互相不干涉。
有一段时间,我跟才哥都不说话,默默地坐着不动。才哥看地板,我看窗外。虽然台风并没有上陆,但雨并没有停,很大,一直在下。
回首往事,好像看人家在台子上唱戏,一目了然。
№ 4
龙哥来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他还带来了一瓶名为洋州大曲的白酒和一箱易拉罐啤酒。
相互介绍后,李昂对龙哥说:“才哥跟尘白,早在二十八年前就认识了。”
才哥对龙哥说:“那时候,尘白可是个大美女。可惜你没有见过,真漂亮。”
龙哥对才哥说:“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啊?尘白现在也漂亮啊。难怪尘白到现在都不敢摘口罩。”
我笑着摘下口罩说:“没事。才哥说的是事实。我也是没老到好处,修养好的人,越老越有气质,不会像我似的,又胖又脏。不怕告诉你们,我已经有十几年早上不洗脸了,也不化妆,素面朝天。”
李昂说:“脸不洗咋整啊。”
李昂一说话,就会暴露出他的出身是沈阳。他总是把“怎么”说成“咋”,把“我妈”说成“咱妈”。我出生在大连,他的乡音让我听着舒服。沈阳的“苣荬菜”味和大连的“海蛎子”味,都是那种薰过的感觉,懒洋洋的。
我对李昂说:“我说的是早上不洗脸,但是晚上洗澡的时候会洗脸。”
这时候,饺子包好了,阿玲去厨房煮饺子,李昂坐到我跟才哥的身边。
阿玲进厨房之前说:“文哥跟美姐姐怎么还不来啊?都快三点了。”
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美姐姐来了。
龙哥上下打量着美姐姐,对她说:“你瘦了很多。或者是你穿的衣服显瘦?”
美姐姐嘿嘿地笑着说:“是瘦了,但没瘦多少。不过呢,去年穿不下的这条裤子今年能穿了。”
龙哥笑着说:“那就是瘦了很多。今天你一定要再喝醉,我会第一个抢着抱你去房间。”
我看李昂,李昂赶紧跟我解释说:“我们这几个人定期聚会。有一次,在龙哥开的旅馆附近喝酒,美姐姐喝醉了,回不了家,只好抬她去龙哥的旅馆,美姐姐那时候胖,抬不动,死沉死沉的。”
美姐姐大笑了一阵,说她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快饿死了。幸亏我吃了早饭和午饭。阿玲端了一盘刚煮好的饺子给美姐姐。美姐姐吃饺子的时候,文哥来了。文哥让我们等了他一个小时,但是没有人介意这件事。
阿玲说:“总算人都来齐了。”
李昂跟文哥介绍我的时候,才哥在旁边说:“尘白当年可是个大美女,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龙哥上下打量我,问:“当年,你到底有多美啊,怎么才哥到现在都无法释怀。我进来没几分钟,他已经夸你好几次了。”
我尴尬地说:“没才哥说得那么好看,才哥是忽悠我。不过是瘦一点儿,皮肤不像现在这么多褶子和老人斑罢了,是青春美。”
龙哥说:“那你赶紧减减肥,兴许能把青春瘦回来。”
才哥对龙哥说:“不过,以尘白现在的年龄来说的话,还是比同龄人看起来有范儿。”
我问:“什么是范儿?”
龙哥抢着回答:“就是气质好的意思。”
才哥说:“刚才李昂说你平时不跟圈子里的人打交道,不合群,不同流,也是一种范儿。”
不是我不跟圈子里的人打交道,是我进不了圈子。我这个人,一直搞不懂人情世故。还有,每个人都有自己觉得最舒适的状态,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人待着,待在家里,或者待在公园里。
我笑着问才哥:“既然你觉得我美,当年为什么没有追求我呢?那时我是独身啊。”
才哥举着双手说:“那时你是北京户口,人在日本,又出了几本书,而我生活在东北的一个小城里,怎么敢追你啊!我都说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了。”
№ 5
排座位的时候,龙哥让我们注意“三密”。自流行新冠肺炎,日本政府从来没有封过城,一直号召个人加强防护,避免“三密”。“三密”就是密闭空间,人员密集和人与人之间的密切对话。
龙哥开玩笑地说:“要不要把口罩从中间剪个窟窿,我们戴着口罩聊天吃饭?”
李昂说:“如果有人带菌,怎么防都会被感染。”
龙哥去窗前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阿玲打开了换气扇。一共是7个人,但两个大长桌拼在一起。我跟龙哥坐一排,靠西。李昂跟文哥和美姐姐坐一排,靠东。才哥一个人坐在两排人连接的地方,靠北。为了这次酒会,阿玲准备了很丰盛的菜。饭桌上摆了二十几个盘子,有大虾、生鱼片、海蜇皮、炸鸡块等。阿玲还在厨房烤羊肉串。
下雨的原因,天气突然降温,风从窗缝吹进来,大腿开始有凉飕飕的感觉。我有个毛病,一冷就出荨麻疹,去厨房问阿玲有没有小毛毯,她让我等一等,很快从什么地方找了一块给我。我把毛毯盖在大腿上。
文哥突然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让我在上面签字。
李昂问我:“你带书来了吗?”
我说:“没带。没想到要给人签字。”
文哥说:“这个小本子是我用来做工作记录的,就签在扉页上吧。”
李昂开玩笑:“一个大老板,这么小的本子,谁会相信是工作记录用的啊。”
我在文哥的小本子上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文哥笑嘻嘻地说:“谢谢老师。”
我苦笑着说:“我不是大作家,你不要叫我老师。刚才我也不是签字,是留了个电话号码。”
№ 6
龙哥问文哥:“今年,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你那里怎么样?”
文哥说:“现在是十月,已经做了三十个亿了。估计年底会做到四十个亿吧。”
我说:“你们真厉害。我来日本也快三十年了,但是几乎没有存款,连房子的贷款都是去年咬牙跺脚还清的。”
才哥瞪圆了眼睛问我:“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是真的。”
才哥问我:“稿费收入怎么样?”
李昂在旁边忽悠说:“尘白的稿费可是一个字一分钱。”
我摇头说:“各家刊物有不同的稿费标准,我不是名家,没那么高。”
龙哥哈哈大笑了几声,对我说:“李昂说你得了个什么奖,我想问一下,你拿了多少奖金啊?”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很尴尬。
李昂看了我一眼,抬高声音说:“人家文哥,刚买了一个特大的奔驰,为了停车,把门前的道路都扒了。”
龙哥“嘿”了一声。阿玲端着两盘烤好的羊肉串从厨房出来。我身边的空位本来就是留给阿玲的,她在我身边坐下。
开始干杯。到日本后,我偶尔喝过几口白酒,但过后肯定会吐。后来知道我这个人是不能几种酒混着喝的。我只喝啤酒。阿玲为了减肥,只喝威士忌。才哥跟龙哥喝白酒。美姐姐跟文哥厉害,白酒和啤酒同时喝。烤羊肉串摆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孜然的香气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拿起一串吃起来。
龙哥问我:“你跟才哥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我认识才哥的弟弟。当年他弟弟的老婆是我朋友。”
龙哥说:“啊,是小百合吧。”
才哥不说话。
我对才哥说:“如果当年我不帮小百合,也许你不会来日本。你来日本,还有我一臂之力呢。”
才哥说:“但是,如果不来日本,我们兄弟俩也不会经历那么多坎坷。那时候,谁都没想到中国会发展得这么快。”
我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说:“有时我也会这么想,但是我不后悔。三十年前来日本,交通、电信以及居住条件,都令我惊讶。现在国内的房子几乎都带浴室,但我们来日本的时候没有啊。刚来日本的时候,天天都有住在高级宾馆的错觉。提前享受了啊。说得再好听点儿,来日本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啊。”
文哥坐在我的对面一直点头,笑眯眯的,但不说话。我觉得自己的话大概多了一些,就住嘴了。
№ 7
喝着酒,李昂聊起那次在池袋跟龙哥、文哥、才哥交臂而过的事。
那天,李昂跟几个朋友在池袋的一家店里喝酒,店老板突然进来求他,说老大来了,得把包间让出来。
我问:“老大是什么?”
李昂说:“龙哥、才哥、文哥,是池袋和新宿的老大,号称三兄弟,没人不敢赏脸。”
美姐姐对我说:“他们是三剑客。龙哥老大,才哥老二,文哥老三。”
龙哥说:“是按岁数排的。我七十多岁,才哥六十多岁,文哥五十多岁。”
我说:“哦哦,是这样啊。”
但心里想,难怪个个都称“哥”呢,原来是“道上”的称呼。我不知道他们姓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完整的名字叫什么。
龙哥说:“我们当时不知道在包间里的是李昂,如果知道是李昂的话,那么让包间的就是我们哥三了。怨就怨那个吴老板没有跟我们说清楚。”
我笑了几声。
龙哥又说:“说真的,我很佩服李昂。天文、地理、历史、时事,没有不知道的。李昂跟我们说的话,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我说:“他摄影也好,可惜忙着生活,没时间到处拍照。”
龙哥说:“跟李昂认识这么久了,他从来没让我们帮他什么忙。这个人,是个好人。”
李昂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而且经他的嘴说出来,深入浅出,精彩动人。我跟李昂的前妻花猫是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谈起李昂。她说李昂心眼好,义气,就是充满幻想理想,天真得像一个少年,永远也长不大。还说李昂“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小说人物”。
就在今天早上,他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两段话:
——四面八方都是水,鱼游不动了,也不想再游了。
——一九八九年,年仅二十五岁的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死前他写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三十个春天过去了,一个海子也没有复活。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站在未来的我依然如一条无阻的鱼,这虚伪的狗屁世界根本不值得诗人悲伤。
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即使在李昂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有开口跟我求助。他的骇俗是骨子里的,惊世,也足以令我认为他可以成为我终生的朋友。想起他,我总会变得忧心忡忡,虽然表面上他有一大堆朋友,三天两头花天酒地,但我觉得,他,实在太孤独。他的孤独不可言说。
美姐姐有一个弟弟,跟李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去年,李昂主编了一份摄影期刊,出资的老板就是美姐姐的弟弟。杂志办了四期就停刊了。从一开始,我就断定刊物办不了几期。没有发行元,就是没有刊号,不能在全国流通,但杂志的印刷和装订都过于讲究,太精美了。很可惜杂志三分之一的内容都是广告,不然停刊还真是很遗憾的一件事。
之后,李昂忙着办国际学校,但没有得到营业许可。我想起我还忘了问他为什么没有拿到营业执照。
我说:“李昂要理想不稀罕钱。前妻那么有钱,他就是不复婚。”
美姐姐说:“我弟弟就是这样。我现在不干涉他的事了。据说去年一年就损失了一亿。什么时代了,还办什么摄影杂志,搞什么国际教育。”
李昂说:“如果那家国际学校的地点不选错的话,也许不会失败。”
我问李昂:“国际学校的老板也是美姐姐的弟弟啊。”
李昂说:“是。美姐姐的弟弟选择的地点,附近已经有两家国际学校了。”
№ 8
李昂说:“我前妻说她能满足我当摄影家的理想,但你想想看,我也是一个男人,如果让一个女人用钱帮我实现理想的话,我不是就被女人用钱绑住了吗?用爱情绑我还差不多。”
龙哥说:“说到爱,你前妻真爱你的话,即使你不跟她复婚,她也会给你钱帮你实现你的理想。”
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
龙哥说:“爱,就是付出。就说我对我儿子吧,现在可是东大的医学博士。”我吓了一跳。大家都不吭声了。龙哥接着说:“我儿子在美国读的大学,在上海复旦读的研究生,光读书就快走遍全世界了。”
我说:“你儿子太厉害了,能进东大医学部。”
龙哥说:“我就不说我为他进东大都做了怎样的努力吧。一步一步,都是我亲自铺垫的。”
我说:“你儿子有你这样的父亲真幸运。”
龙哥说:“幸运?他妈的,说起来我就来气,算了,不提我儿子的事了。”
才哥对我说:“龙哥的儿子都三十岁了,还是龙哥在养着。”
进东大医学部是一件值得自满的事,但龙哥的样子令我不敢再提这件事。
龙哥举起酒杯说:“还是喝酒干杯。”
我换了个话题,对龙哥说:“你刚才说吴老板,那天你们去的店是老虎滩吧。”
龙哥问我:“你也认识吴老板?”
李昂对龙哥说:“在日本的文化人,基本上都是我介绍给吴老板的。”
龙哥说:“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我说:“吴老板是个好人,学佛,每个月都去荒川放生。放的王八和泥螺,都是在上野的横町花钱买的。不容易。”
龙哥跟才哥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龙哥说:“吴老板这头放生,那头就抓回来杀。”
我挺直了身体说:“这怎么可能呢?”
才哥说:“是真的,我们每次去吴老板的饭店,他都会杀王八给我们吃。”
吴老板在微信上设了一个群,群里的人多是学佛,我不学佛,不知为什么他把我也拉了进去。每个月一次,都是吴老板号召的,志愿者去上野的横町集合,买了王八和泥螺后去荒川放生。我一次都没有去。首先,上野横町的海鲜很多是从中国输入到日本的,我怕放生的王八和泥螺是外来种,破坏了日本原有的生态平衡。其次,即使王八不是外来种,差不多也是人工饲育的,即使放到自然环境里,根本无法适应,要么被反复捕捉,要么被细菌感染致死。其实是另外一种谋杀。
放生,放而不生。
№ 9
文哥一直不怎么说话,我觉得他的性格比较拘谨,连笑的时候都像在“陪笑”。
我问文哥:“来日本多久了?也是留学来的吗?”
文哥说:“我来日本二十多年了。我不是留学。我妈妈是残留孤儿。”
李昂说:“文哥一家刚来日本的时候,靠吃低保生活,但现在的文哥,手下有几百个工人。一想到文哥指挥上百个日本人,我就兴奋。”
我问:“是什么样的工作啊?”
文哥说:“解体楼房。”
我说:“那你妈妈一定很自豪。你这么出息。”
“我妈妈,”文哥笑着说,但没说下去。
残留孤儿是指日本在二战失败时失去父母,被中国家庭收养,在中国养父母照顾下长大的日本人。中日恢复邦交后,大多数人选择了回日本,但是,这批人的年龄已大,不会说日语,很难找到工作,很多人只能跟文哥的妈妈一样,生活在日本政府安排的公房里,领取生活补助金度日。生活既贫苦又缺乏社会的尊严,能混到文哥这个份上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文哥说:“你才叫出息,能写好几本书。我只能说是喜欢文学。我还认识一个搞中国文学翻译的日本人。”
我说:“是吗?”
李昂举起酒杯说:“对了,为了祝贺尘白刚刚获了个文学奖,我们干杯。”
所有的人都举起酒杯:“干杯。”
龙哥又问我:“到底拿了多少奖金啊?”
不等我回答,才哥说龙哥:“你怎么就认识钱呢?”
人是喜欢钱的,这一点放在谁身上都属于千真万确。我嘿嘿地笑,还是不说拿了多少奖金。我拿的那几万,在这哥三的眼里,顶多是根牛毛。再说,我觉得那点奖金不仅仅是钱,更是对我的一种鼓励。前两天我觉得写不出小说了,不想写了。这次获了奖,又觉得可以写了。
龙哥说:“我不仅喜欢钱,还喜欢女人呢。”
阿玲说:“我看到了,刚才美姐姐给你和文哥的药。你们活的状态真好,这么大年纪了,还吃那种壮阳药。”
龙哥和文哥大笑。我看着美姐姐笑。
才哥说:“美姐姐只给他们俩,没给我。我也想要。为什么不给我呢?”
美姐姐说:“李昂只说龙哥跟文哥来,没说才哥来。”
李昂说:“我也不知道才哥会来。”
我问文哥:“美姐姐给了你两瓶,你不能分一瓶给才哥吗?”
才哥看文哥。
文哥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就是不给。才哥也明白这个道理,一脸的不甘心。不知道为什么,龙哥又提起我出书的事。我说卖得不好,觉得对不起出版社,给出版社添麻烦了。
龙哥对文哥说:“你不是喜欢文学吗?赶上今天拿到了作家本人的签字,干脆把没卖出去的书都买了,让出版社再版。”
我张大了嘴巴,心里期待文哥买几百本我的书。我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出版社,所以真的有点儿兴奋。
文哥看着我说:“书啊,我会买的。”然后他用手指着龙哥和才哥说:“一家一本。”
才哥问:“一家一百?还是一家一本?”
文哥还是看着我说:“我不会买一百本。一家一本。”
我对才哥说:“是一家一本,不是一家一百。是两本。”我努力克制住内心的失望,笑着对文哥说:“不麻烦文哥了。”
李昂单纯地说:“文哥挺抠门的。”
龙哥说:“文哥在女人的身上可不抠门。想想看,换了是凤霞,文哥会抠门吗?”
龙哥这么说,我就知道凤霞是文哥意中的女人。再看文哥的样子,想笑但又使劲儿忍着,蛮可爱的。我的好奇心被叫凤霞的女人勾了起来。
我问李昂:“凤霞好看吗?”
龙哥、才哥、李昂,异口同声地说:“好看。”
№ 10
说起凤霞,桌子上的话一下子多起来,话题也杂了。对我来说,除了李昂,其他的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他们说的话左一句右一句,我跟不上趟,大部分时间就是默默地听着。期间阿玲提醒我吃生鱼片,还给我添酒。一盘子生鱼片被我一个人吃了,谁都没有注意到。
美姐姐一直跟龙哥说话,才哥看上去恍恍惚惚地在想着什么。我接了一个电话,去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回来后看见才哥还是沉浸在他的恍惚里,仿佛你看他,他也不觉得。不知道他的心思在哪里。
平时跟李昂单独喝酒,这种易拉罐啤酒能喝十几罐,今天只喝了四罐,却觉得喝不动了。刚想走神的时候,听见李昂说他离了几年婚都没有离成。才哥接着李昂的话,说他也是离了好多年婚都没有离成。我稍微惊讶地看了才哥一眼,他的样子倒是蛮平静的。我想,这么大年龄了还闹离婚,人活得真挺累。
龙哥突然对文哥说:“人家凤霞跟我说了,那天你买了花篮,散场后竟然追到人家里去。”
文哥抿着嘴笑。除了有钱,我想他最大的魅力是安静和微笑。他穿了一件白车衫,藏青色的西装。他刚进来的时候,说穿西装是因为见大作家。男人有了钱,有了地位,身边肯定会有一大堆女人。至少观念上会这么想。
阿玲问李昂:“凤霞竟然会拒绝文哥?”
李昂说:“也不是拒绝。依我看,文哥跟凤霞的关系不过是暧昧罢了。人家凤霞那么漂亮,比文哥年轻那么多,做生意赚那么多钱。文哥送的花篮,其实是老套的圈套,人家凤霞不上圈套。”
文哥对我说:“你别认真,李昂是在开玩笑。”
我问:“如果李昂说的是真的,只怕你老婆跟你过不去。”
龙哥对我说:“他老婆死了他才敢这么风流。”
我心里吃了一惊,不由得说:“啊。”
阿玲忙了大半天,又“陪”了一下午,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美姐姐的座位离我最远,一直跟龙哥他们干杯,她说了些什么话我都没听到。我跟李昂一直跑厕所。文哥把一盘炸鸡块吃光了,洋州大曲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易拉罐啤酒倒是还有好几罐。
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闲聊,合起来有五个小时了。时间过得真快。美姐姐提到下一次聚会,李昂说他有个朋友叫“北京姐姐”,在镰仓开饭店,下次可以去那里。
文哥摇着头说:“不去镰仓,镰仓太远了。”
我说:“北京姐姐那里我去过。北京姐姐也是单身,长得也很漂亮。”
文哥说:“北京姐姐漂亮啊,好啊,那我得去镰仓。”
李昂说:“一说到美女,文哥就不嫌远了。”
我说:“眼前的阿玲就漂亮啊。”
阿玲赶紧说:“我太胖了。”
我说:“你这种类型,胖才好看。”
文哥吃吃地笑着说:“还是作家会说话。”
我看阿玲,笑着说:“阿玲是男人的罗曼。好像在沙漠上,在古道上,突然遇到了一家小店,老板娘是个女的,长得好看,又性感。”
李昂接着说:“然后旅途中就生出很多新鲜的故事。”
美姐姐朝我跟阿玲这边看,我赶紧补充说:“美姐姐是男人的治愈。每天在身边,随便你坑人还是坑己,她都会安慰你。”
美姐姐说:“我的人生就是一部小说。但是我写的话,人家会说我写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别人写的话,人家不会想到写的是我的生活。”
我说:“好吧,告诉我你的故事,包括所有的细节,让我来写你吧。”
№ 11
我的心开始发慌。平时这个时间,我都开始洗澡,准备上床睡觉了。从北赤羽回家,怎么也要一个小时,即使现在就走,到家也得十点了。我不断地看时间,赶上李昂看我,我就对他使眼色。
李昂说:“今天不知咋整的,喝不动酒,可能是因为天气突然降温了。”
我说:“我也喝不动,觉得快醉了。”
李昂说:“九点了,尘白想回家了。”
没有人反应,美姐姐跟龙哥互相听着对方说话,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阿玲用不用我们帮她收拾饭桌。她说不用。我又跑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干脆站着,借口说冷,连外套也穿上了。李昂又催促了一次,还是没有人反应。我走到窗前,外边的雨还在下,道路湿渍渍的,两三个人影在动。不久我走回饭桌。
美姐姐说起“国际补助旅游活动”的事,说她刚刚调查过,饭店附近的酒店,只要花一千日元就能住一个晚上。
阿玲说:“哪天我们组队找一家舒服的酒店,可以喝到天明。”
美姐姐看阿玲,半天没说一句话。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偷偷地感激阿玲。也许美姐姐本来的意思是鼓励我们住旅馆。
阿玲忽然拿出两件唐服给李昂。一件红的,一件黑的,里子上有一条升腾的金龙。
我对李昂说:“有好几次我看见你穿这样的衣服,原来是阿玲给你的。”
李昂说:“不是阿玲给我的。以前穿的都是龙哥给我的。”
李昂把那件红色的唐服还给了阿玲,说:“我不能穿红衣服。”
阿玲把红色的唐服递给文哥,说:“不然你穿吧。”
文哥试穿了一下,尺寸不合适,扣不上扣子。换才哥试,才哥跑去厕所那里照镜子,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说好看。
但才哥把唐服递给龙哥,说:“龙哥身材好,穿了一定好看。”
一开始,龙哥说什么都不肯穿,我就说:“年龄越大,穿红的越好看。”
龙哥问我:“真的吗?”
我说:“你可以穿一下试试看啊。”
穿了红衣服的龙哥也跑到厕所照镜子。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恭维他,说“好看”。
龙哥说:“好吧。我要了。”
我问阿玲:“你从哪里搞到这样的衣服?”
阿玲说:“十几年前,我跟我老公去中国,他喜欢有中国特色的东西,买的很多东西里,就有这两件衣服。”
我说:“那你老公是日本人。”
阿玲说:“对。”
我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半了。回到家要十点半了,于是又对李昂使眼色。
李昂把那件黑色的唐服穿到身上,说:“尘白连外套都穿好了。我们开始撤吧。”
才哥走到我身边说:“我们交换一下微信吧。”
我说:“好啊好啊。”
我亮出手机的微信二维码,才哥用他的手机扫了,跟着发了信息过来:大美女,你好。我回了一句话:你好。
我脑子一直在转,想找个不动声色的方法结束酒会。我跟阿玲要了一个大垃圾袋,要李昂帮我收拾桌子上的空啤酒罐。龙哥和美姐姐、才哥、文哥都开始帮着收。李昂想收拾盘子,阿玲说明天早上她一个人慢慢地收拾。
龙哥说:“现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我们能在一起瞎热闹,都要感谢老板娘。”
我们都对阿玲说谢谢。
阿玲说:“谢什么啊?要不是这样的时期,平时也很难请到你们啊。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常来啊。”
我们都说好。
龙哥问李昂:“你就穿着唐服回家啊?”
李昂说:“要不是阿玲送我这件衣服,今年冬天我还没有过冬的衣服。”
№ 12
我走得快,第一个到了车站。李昂跟过来。
我说:“美姐姐跟龙哥他们又在那里站着说起来了,不知要说多久。不然我们先走吧。”
李昂说:“不会说多久,马上就来了,大家都是顺路。”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们还是先走吧,不然我一个人走。我们在这里等着,那边的人反而会介意。让他们慢慢聊吧。”
李昂让我等着,说他过去招呼一下。我担心他也不回来了。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很快带着一群人过来。文哥不在,我想起他是坐出租车来的。
月台在二楼。刚上二楼,电车就来了,我们一拥而上。中国人个个都是大嗓门,说话跟吵架似的。有几个年轻的日本人皱着眉头看我们。我故意站到门口,才哥跟过来,说跟我在同一个站下车。因为在赤羽换车,就坐一站,马上就到了。我跟才哥、龙哥他们说再见,一起下了车。
我跟才哥都坐京滨东北线,但是方向正好相反。才哥那边的车先来了,我让他上车,他不肯,说要等我上了电车再回去。
我说:“说真的,今天看见你,想起你弟弟,想起小百合,心情很复杂。人生啊,发生太多意想不到的事,太多脆弱,太多无奈,太多想不通的事。总之,太多的感叹。我真的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让小百合做出这样的事。”
我找不到语言表达内心的感受,千言万语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说真的,我本来想问他有关小百合的事,却决定不问了。他挺直了身体站在我眼前,即便是隔着夜色,我还是看到他身后的背景并不华丽。再往远,已经是完全笼罩在夜色里了。
才哥用慎重的语调对我说:“小百合是一只猫,盯着老鼠似的盯着我跟我弟弟的财产。”我不吭声。他接着说:“这个月,我要去四个地方旅游,下个月就会有时间了。如果你我以及我弟弟都方便的话,找个时间见一次面。”
我说:“好啊好啊。跟你弟弟见面的话,就我们三个人好了。”
才哥说:“好。”
我问:“你弟弟再婚了吗?”
才哥说:“没有。我弟弟有那么多的财产,不会结婚的。”
我很纳闷,不懂他弟弟为什么因为财产多而不结婚。
才哥问我:“你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儿子都快上大学了。”
我们都想再聊一会儿,但是车来了,已经来不及聊什么了。我跳上车,从车厢里向才哥摆手。看他的表情,意思是让我坐到椅子上。我坐到椅子上。电车出发的时候,我站起来看窗外,才哥还等在门前。我跟他又摆了一次手。
然后看不见才哥了。
这一年,今天晚上的这顿酒喝得最热闹。
电车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着几乎是相同的事,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怎么有那么多的转折呢。
№ 13
到家快十一点了。头很痛,没洗澡就上床了。
第二天,我给花猫打电话,让她猜我昨天晚上跟谁一起喝酒了。她说“是李昂吧”。
我说:“昨天我听大家对他的评价,觉得他真的很单纯,很诚实,很可爱的。只是你以后跟他聊天,不要谈钱,要谈爱情。”
花猫淡淡地说:“他是个好人,就是不现实,活在恍惚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天真而充满幻想的人。很可爱的。”
原来,除了阿玲,其他的人花猫全认识。
花猫对我说:“我去日本玩的时候,李昂把他们介绍给我了。那些人很可爱。他们的世界很神奇。龙哥就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在国内的时候也是医生,像他那种人,到哪里都会成功的。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他们有很多很多钱,但是特别憧憬文化,喜欢文化人。你跟他们交往,一定会很开心。”她打了一个比喻:“会把你当盘好菜。”
我说:“神奇。”
花猫说:“美姐姐的人生也很神奇。她现在是单身,但有四个孩子。她来日本后,她的大学同学为了来日本,跟她结婚,跟她生了四个孩子,到了日本后就跑掉了。你别看她嘻嘻哈哈的,她的经历也很神奇,也是经历了大风大雨,很不容易,很坚强的。”
我说:“啊。”美姐姐给我的感觉是又能说,又能喝,我没有办法对她生出怜爱之情。我想起了一件事,说:“才哥跟我在二十八年前见过一面,关键是我参加酒会的前一天,刚好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而长篇小说里写的就是他弟弟和当年跟他弟弟私奔的那个女人。你喜欢说神奇,够神奇了吧,写完他弟弟的第二天就碰上了他。我跟他都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
花猫说:“这次再见是给你的长篇画上圆满的句号。你的运气来了,所以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很神奇。你要好好写啊。”
我说:“好。”然后想起打电话的本来目的,接着说:“早上我去便利店了。也够神奇的了,我侄女办的卡就能取出钱来。估计还是你来日本的时候花外币花超了。不过,谢谢你费了那么多心。”
花猫说:“跟我,你客气什么啊。”
挂了电话,我耸了一下肩膀,不由地嘟囔了一句“神奇”。
黑孩,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短篇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华丽》《故乡在路上》。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贝尔蒙特公园》《惠比寿花园广场》等。另有翻译作品《禅风禅骨》《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女性的心理骚动》《樱花号方舟》《中学生与问题行为》《死亡的流行色》等。现定居日本,在日本期间先后出版了散文集《雨季》、长篇小说《惜别》《两岸三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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