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2期|陈彦:喜剧(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陈彦
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
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互换中,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题记
一 谁在恋爱,谁就会以喜剧夸张的手法进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时可能会像鸵鸟,以为头钻在隐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别人也看不见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让人间喜剧有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贺加贝就是这样出场的。天快黑时,他看见廖俊卿溜进了万大莲的房里,还随手关了房门。那咯噔一声,就像心被针扎一般,让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该开灯的时候,房里始终没有开灯。关键是几小时过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问题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长到十九岁,这是贺加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击。犹如谁用八磅锤,砸了他的脑袋,并且是砸了一整夜。脑袋底下还垫了铁砧,锤是在上面硬对硬地猛烈敲击着。整整一个晚上,他都蹴在万大莲门前的一蓬冬青灌木丛里,努力想象着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个难受、难忍、难耐……他只感到这辈子是连活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了。他多么想房里的灯能突然亮起来,甚至万大莲能操着扫帚什么的,把廖俊卿赶出门外呀!可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发生。房里风平浪静,静得甚至连在窗户上交配的壁虎,都没有任何不安的异动。他还凑到窗户下听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房里根本就没人。可他明明看见,万大莲下班后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时也溜进去了。难道一切进行得这么快,牛困马乏到已人事不醒了?几次他都想破门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这对狗男女。可他没有。万大莲毕竟不是自己什么人,他也没公开向人家表示过什么意思,就是暗恋而已。并且没有人把他跟万大莲能联系起来。多少人喜欢万大莲哪!都说这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轮到自己呢?自己就是个唱丑角的。万大莲看他,每每都是一种小丑好好玩、好好笑、好可乐的眼光。这阵儿,他只要点一炮,让一院子人起来抓个现行,也是够好玩好笑可乐的事了。两人肯定毁得一干二净。廖俊卿毁了活该,长一张小白脸,还以为自己就真是白马王子了。可万大莲,他有些不忍,毕竟是太爱了。爱得生怕谁把这件瓷器哪怕是轻轻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只是这夜太黑,风太利,他觉得心头肉,是被刀风剑霜的黑夜,削刮、磔诛得所剩无几了。“磔诛”这个词,是戏里最残酷的一种刑罚,也叫凌迟处死。用在此时,竟然是那么贴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凌迟处死了。 贺加贝也知道万大莲是喜欢着廖俊卿的。他们一起排秦腔《游龟山》,万大莲扮的小旦胡凤莲,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戏,导演还嫌他们下班后练习不够。说尤其是爱情戏没味儿,相互抚摸、拥抱得不自然。还说他们眼睛也不来电。只有贺加贝知道,他们已经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两人拥抱得耳鬓厮磨的,万大莲的酥胸都被挤压沦陷了。那身体间距,绝对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而两人眼里的电流,更是像火狱一样,能把他活活烧死。有时他们恨不得晚上在排练场,把戏走到十一二点还难舍难分。果然是走出麻烦了吧!俗话说: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里说唱着哥呀妹呀恩呀爱呀的,再加眉来眼去,撩拨放电;外带手脚乱动,肌肤相亲;导演还反复要求“戏要入脑走心”。他们是理直气壮、合情合理、明目张胆地以排戏、工作和加班加点的名义,在相互勾搭且旷日持久啊!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来了。 狗日小生小旦戏,真是太迷人了! 贺加贝打小就恨他爹让他唱丑。啥戏都在里面跟主角胡搅和、瞎捣乱。尤其是老跟人家相爱的痴情男女过不去。不是偷窥、抢亲、掉包、强奸,就是杀人、放火、使坏、告密。反正多数角色坏得只剩下入地狱了。他明明那么爱万大莲,《游龟山》里却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卢世宽。带几个歪瓜裂枣的家郎,拉一条“赛虎犬”,咬死了渔民胡凤莲勤劳的爹不说,还老要胡搅蛮缠,企图把人家女儿也“办”了。面对万大莲,真让他有些不好做戏。就说今晚这蹲点夜守,又何尝不是小丑的勾当呢?可他死爱着万大莲,又有啥办法?想想,他是越来越痛恨那个演老丑的爹了。 他爹姓贺,名少天。小名羊蛋儿。七岁时顺汉江一路讨饭到陕南,遇见一个戏班子,死缠着撵不走,就跟着检场、看台、学戏了。“检场”是帮着前台撤换布景道具。“看台”是守夜,怕贼半夜偷了帐幕、戏箱。九岁时,羊蛋儿学演了一折小丑戏《顶油灯》,一下爆红,就被师父叫了艺名“火烧天”。戏班子在大秦岭的天南地北来回跑着讨生活,一时被“国军”征为慰劳队,一时又被“共军”编成文工团了。戏词攒来改去,他也捋不清里边的渠渠道道。后来他们戏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从了解放军的宣传队。他师父眼皮子浅,觉得跟着队伍溜,没啥前程,而留在八百里秦川“戏窝子”里,有台口,见天还三顿燃面,是吃香喝辣的日子。关键是师父还有两个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戏挣钱糊口。火烧天自然是得跟师傅一条心走到黑了。可没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从了解放军宣传队的,回来成立了专业剧团,并且还到处打听他师父这一股的下落。听说替国民党唱戏的,已五花大绑了好几个,吓得他师父撤身就躲进秦岭南边的镇安县塔云山上,做了老穿着诸葛亮戏服“七星锦绣云鹤氅”、摇着“太极八卦鹅毛扇”的道士。师父没让他去,说他年纪小,唱丑有前途。还说谅他们也不会要了一个娃娃的小命。后来火烧天果然就被剧团找了去。团里要排一个儿童团的戏,里边有个角色叫“驴打滚”,属“不良少年”,得按“娃娃丑”扮。他一演,竟然把剧场的大门都让观众挤破了。团长一拍桌子:“好娃!”火烧天这就算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了。可他生下大儿子贺加贝、二儿子贺火炬后,还都让唱了丑,非要弄出个唱丑的世家来,这让贺加贝实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见美人万大莲后,更让他觉得唱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事。 直到天亮时分,廖俊卿还没从万大莲房里出来,但他已在冬青丛里快藏不住了。露水湿透了衣裳不说,腿脚也麻木得像是别人硬安上去的。关键是有人已经起床在吊嗓子了。可他又特别想看到廖俊卿出房来的贼相,他坚信现在是他“逃闺”的最佳时机。他只能在冬青丛里蜷缩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加贝,你躲在这里干啥?” 把他吓一跳,身后原来是万大莲。她怎么是从外面回来的? “我……看见一只蛐蛐,想逮着耍哩。” 他支吾着想站起来,可身子骨已不听使唤,一站,反而摔倒在灌木丛里。 万大莲扑哧笑了。 这时,廖俊卿也从万大莲的闺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连万大莲好像也有点傻眼:“廖俊卿,你一早跑到我房里干啥?” “你不是让喂猫吗?” “一早喂的啥猫?” 廖俊卿支支吾吾地:“我……怕猫饿着。” 这两个到底演的啥戏,把贺加贝看糊涂了。 二 无论如何,贺加贝都想搞清楚,昨晚万大莲和廖俊卿到底演了一折啥戏。首先得弄清,万大莲是什么时间离开房间的。他明明看见万大莲排完戏,端着茶缸回去了,咋能不在房里呢?难道就在自己蹲厕所那阵儿,她出去了?出去为啥不锁门?天快黑时,廖俊卿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并且一钻进去就是一夜。真是撞着鬼了。后来证实,万大莲那晚的确没在。她排完戏回房,洗了一把脸,就跟另外几个女演员急急火火出去了。说是郊县一个歌舞厅开业,请她们去暖场,凌晨五点才结束,赶回来刚好上班。贺加贝在另外几个女演员那里也得到了证实。一整天排练,她们都是晕头转向的不入戏,一下场就打瞌睡。导演骂她们是被鬼缠住了。再骂,她们都在一起叽叽咕咕地笑。贺加贝听见,她们昨晚好像一人挣了一百块,而万大莲挣了二百。那阵儿一两百块可不是个小钱。她们好像商量着还要去。 只要弄清楚万大莲昨晚没在房间,贺加贝的心里就踏实了。至于廖俊卿进去怎么没出来,那只是吃了只死苍蝇的事。不过他严重感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五。毕竟是深秋,风把一蓬蓬冬青一次次刮趴下,又一次次刮起来,要不是妒火中烧,他可能早就冻得心凉如冰了。可直到万大莲出现,他都没觉得有多冷。就是气憋得受不了,心脑供血始终处于过激状态,眼睛也在吐火舌。一旦解除警报,他才发现这次病得不轻。吃不下一口,也喝不下一口,走路都得扶墙摸壁。他妈喊叫要打吊针,说只有吊针,才能把这么重的病扳过来。 他爹火烧天倒是冷静。贺加贝躺在床上说胡话,他还在对着镜子练他的“斗鸡眼”和“毛辫功”。火烧天头上寸草不生,长得奇险诡谲,是前抓金后抓银的形貌。所谓“前抓金”,就是额颅前倾如瓠瓢;“后抓银”,是后脑勺凸出似倭瓜。整个头型是南北随意强调,各顾各的自由突出。关键是在南北分界线上,又异军突起地棱起两道十分抢眼的骨骼线,最终把一颗脑袋,就结构成了可以直接用来讲物理、天体、数学的菱形。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却小如绿豆,只要一出场,几乎啥动作、表情不用做,掌声、拍椅子板凳声就响成一片了。他要再把双耳上下耸几耸,两片大嘴左右错几错,绿豆眼睛来回睃几睃,立马,剧场顶盖就能被掌声掀翻。有那笑点低的,出出溜溜,就乐呵得肚子抽筋,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不敢再看他了。 可火烧天从来不笑,连生活中好像也不大会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笑话来,别人都笑得捶胸打背的,他还是那副“老苦瓜脸”不变色。单位集合开会,他的确没乱说乱动过,最多自个儿练练“斗鸡眼”,对着墙壁,咧咧“血盆大口”而已。可他待的地方,就老是出现骚动。尤其年轻人,特别爱朝他跟前钻。领导就觉得他不严肃,爱搞怪。正经场合,几乎也从来没表扬过他。有人还故意煽惑说,领导咋不见表扬你哩?他会淡淡地说:组织忙,咱就不烦劳了!人哪,其实多做些自我表扬是一样的。大家就笑得喷饭了。他在家里,也从不跟两个儿子开玩笑,更不跟老婆草环胡搭讪。他单独有间房,是专门用来练戏的。那些上台要用的特殊道具,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放在那儿,也不许任何人乱摸乱动。他老婆即使要打扫卫生,也都只把那间房的地面掠一掠。两个儿子的丑角戏,全是他教的。火烧天会定期让贺加贝、贺火炬进自己的房,给他们过几招:或是几个眼神,或是一段唱,或是几句道白,再就是讲丑角上台所需把握的特殊要领。兄弟俩初学丑,有了几个咧嘴扯耳的动作,就爱出去卖弄,屡屡被火烧天骂个狗血喷头。说这几下小儿科,就值得出门显摆了?那是杂耍,是猴戏,是卖大力丸的在暖场子勾扯人。火烧天对两个儿子有严格规定:既然唱丑,平常就不能嘻嘻哈哈。不嘻哈,别人都觉得你在嘻哈,再一嘻哈,就嫑想做人了,谁都想在你头上摸一把。尤其是他们父子仨,长得就跟克隆人似的,一起出行,见了没有不笑弯腰的。因此,火烧天平常也不跟儿子出去。即使在家里,气氛也是异常沉闷,沉闷得草环老要打开所有门窗,哪怕是听院子里的狗咬、蛐蛐叫。 草环张罗了半天,说要给贺加贝打吊瓶,加贝却死不去。她让火烧天劝劝,火烧天说:“劝啥?一整夜在大风地里吃炒面,能不伤风感冒。我看他脑子是让门缝夹了。”火烧天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练他的“毛辫功”。那是一根细溜溜的毛发辫子,用酒精胶粘在了后脑勺上。不知头皮使的啥力,辫子竟能一翘一翘地竖起来。 草环喊叫:“娃都快烧糊涂了,你还练烂毛辫子!” “弄湿毛巾擦一擦,降降温就行了,没啥大毛病。看他以后还胡踅摸不。那都是你的菜?” 草环不明白地问:“你说啥?” “说啥他自己知道。啥脚穿啥鞋,嫑胡思乱想,就啥都美美儿的。一胡思乱想,就啥都鬼鬼儿的。” 贺加贝爱上万大莲的事,火烧天早就看出了几分端倪。秦腔团人有句话说:别看火烧天是绿豆王八眼,可世上的事,还没有他看不明白的。儿子那点小九九,岂能逃过他的法眼。他也早明敲暗打过几次了。可爱情这玩意儿,一旦上道,又有谁能挣脱那种像是鬼魂附体般的魔咒呢。一个万大莲,几乎把一团的男人都搅得神魂颠倒了:这个说她像玛丽莲·梦露;那个说她像山口百惠;至于国内和港台明星,几乎哪个红,就说她像哪个。总之,就是脸盘盘长得“祸水”突出,害人不浅呗。老的少的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些领导看戏也跑得勤了;财政拨款也不像过去那么难了。看来一个漂亮女人,是真的能让世界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贺加贝去凑这热闹,实在是蚂蚁驮缸——自不量力。何况螳螂捕蝉黄雀还在后。昨晚贺加贝在冬青蓬里就近蹲守,更有上心上肝,又在他后边布景棚里加设暗哨的。还有人在对面南楼上架了高倍望远镜,整夜观察着“前沿阵地”的所有动静。万大莲倒是没逮住,贺加贝的蹲守,却比廖俊卿的笑话还整得生动传神、活灵活现。火烧天一早到团上集合,就听到了风声。他自己的绿豆眼,也观察到了各种嘲弄的神情。后来见贺加贝呕吐发烧,胡话连天,二儿子贺火炬,又进一步报告了外面听来的添盐加醋细节,他就决定,是得给贺加贝上一堂课了。 贺加贝吃了药,草环又物理降温,烧很快就退下来了。毕竟年轻,烧一退,就想出去走动,被火烧天叫住了。 火烧天关了小房门,单刀直入地说:“还想去蹲守,是吧?” 贺加贝愣住了。 火烧天:“丢人不?万大莲岂是你能夹进碗里的菜?你看操她心的有多少人?戏里老唱:金童配玉女,才子配佳人。你是金童?你是才子?也没拿镜子照照,人家能看上你个唱丑的?” 贺加贝不高兴了:“我也没想唱丑。” 火烧天说:“你就这样,还能唱啥?” 气得贺加贝就想说:我长这样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 “我老实跟你说,把万大莲的念想断了。老子是怕你折腾出大毛病来。”火烧天说着,还磕了磕桌子沿,“我唱了一辈子戏,知道这里边的套扯。太过漂亮的旦角,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不是她不想安生,是世道不让她安生。她就是守身如玉、固若金汤、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会被各种坚船利炮打得遍体鳞伤。更别说角儿身边,本来就会招惹一些死缠滥打的货色了。她一生只会把自己活成乱麻一团,没得选择的。你要安生,就得远离。何况万大莲把你朝眼里眨过一下吗?根本不可能的事,又何必上赶子动气,要死要活的。你看你妈,跟我过一辈子多美肖!多棱锃!妥妥帖帖、稳稳当当、全全和和的。都说你妈丑,漂亮能当饭吃?福在丑人边,懂不懂?你懂不懂!”他又敲了敲桌子。 说起他妈草环,贺加贝无法跟火烧天对答,那毕竟是他妈。可这个妈,真的是长得太过丑了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是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想。可既然话赶到这了,贺加贝也在心里嘀咕:难道让儿子也再找个丑媳妇,两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还要早早分床过一辈子不成? 贺加贝小小的出门时,他妈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弟弟火炬,走到哪里,都老见有人发笑。他也不知笑啥。后来长大些才明白,是笑他们母子丑得“集体、协调、整单、生动传神”,这是团里一个老编剧的名言。老编剧还说:“贺家四口,把人间之丑算是一网打尽了。”他爹火烧天也不饶人,有一次看完老编剧写的新戏,轻轻拍着大腿说:“不容易,也是才华呀!一出戏,能把天下所有戏的毛病都一绳子捆来,烂柴火一样撂一舞台,哪跟哪儿都不沾,实在不易啊!不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伴唱还是写得不错的,很有文采、很见功力嘛!除此之外,好像可圈可点之处,还得拿放大镜再找找。兴许我眼睛小,一时没找见,对不起哦!”气得老编剧差点没吐出血来。 贺加贝之所以要上赶子地爱万大莲,也正是想对贺家的未来负点责任,把土壤好好改良一下。他相信跟万大莲合作,品种是会产生一种升级换代效果的。总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也长成他爷、他爹、他叔的模样吧。至于他妈草环,那就完全是个关中农村妇女的形象了。进城这么多年,她还保持着头上“戴帕帕”的习惯。陕西“八大怪”里,就有一怪是“帕帕头上戴”。那是农村灰尘大,旱原缺水,半月洗不起一次头的产物。现在,他妈竟然把帕帕当作一种装饰品了。在住满了红男绿女的剧团院子,顶出帕帕来,的确有点异类。贺加贝和贺火炬都极力反对过。但火烧天不这样看,他说你妈顶着帕帕,我才能找到演喜剧的感觉,要不然,跟关中戏窝子都活活脱节了。 火烧天给儿子上了半天课,贺加贝脑子里还是想的万大莲。那个美,要是弄不到手,还活啥呢活。 火烧天一拍桌子:“你在想啥?我说话你听见没?” 贺加贝咕叨了一声:“听着。” 火烧天:“从此刀割水洗,再别胡思乱想,知道不?想也是白想。谁想谁混账,谁想谁倒霉!” 贺加贝没吱声。 火烧天把粘在自己头上的“毛辫子”噌地拔下来,想粘到贺加贝光溜溜的后脑勺上去。 贺加贝头一歪:“我头晕。” “练一下就不晕了。把那蹲坑守夜的闲工夫,用上一半,不定啥功夫都练上身了。”说着,他用毛笔蘸了些酒精胶,硬把小辫子粘在了贺加贝后脑勺上。 火烧天训示道:“关键是头皮要起作用,牙关也得用力。窍道在咬肌上,看我咋用力的。有人弄一根细丝线偷偷朝上拉,那是假的,是把戏。翘咱就要翘他个真辫子……” 火烧天的好多硬功,都是需要精气神高度集中,才能练习得有点名堂的绝活儿。贺加贝这阵儿心思全在万大莲身上,尤其是那个廖俊卿,为啥就能钻进她的房里,一整夜都不出来呢?这个不弄明白,再闹啥,他神情都是恍惚的。 火烧天照着儿子的菱形脑袋,啪啪给了两下:“瓜呆笨种,头顶粪桶。你走啥神?” 三 贺加贝跟弟弟贺火炬住一间房,总共不到十平米。开始弟兄俩睡一铺,自贺加贝长到十六岁,火烧天才让分成两张窄床的。其实火炬只比他小一岁,但练功要开窍些。他能翻两三个“小翻”的时候,火炬都能连住翻二十四个,还带“死人提”了。“小翻”是用腰肌力量,将身体快速向后扔甩、翻卷的基础跟头,而“死人提”,则是像尸体一样僵硬凌空后腾的更高难度技巧。贺加贝偷偷爱上万大莲时,火炬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他哥老守着万大莲和廖俊卿加班排戏,有时明显是偷偷摸摸、贼眉鼠眼的盯梢行为。那阵儿,火炬见天在三张桌子上,练丑角高难度“动作戏”《时迁盗甲》。他哥看着也在练,功夫却在退步,连三个“小翻”都翻得歪来扭去的,完全一心无二用。火炬早就听人糟蹋他哥,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好给他哥点破。结果,就闹出了“蹲坑守夜”的洋相。 这几天院子都传疯了,说连贺加贝都盯上万大莲了,意思是玩笑开得过大,就像蚂蚱跟草驴、老鼠跟大象恋爱了一样滑稽。走到哪里都是扑哧扑哧的笑声。他哥病得不轻,烧得嘴里一个劲说胡话:“你廖俊卿是大马猴钻了小姐绣房;是马文才入了祝英台的洞房……”他爹火烧天也不住地撅他哥:“社火耍进老坟园——你是走火入魔了!”他哥高烧退去,还真有些傻不拉唧的。爹让他练“翘毛辫”,不仅翘不起来,而且还把辫梢的几根马尾让烟烧了。气得他爹美美撸了他几耳光:“你还抽烟!”人是越撸越笨,最后他爹干脆把“毛辫”刺啦一扯,差点没扯下一块头皮来:“滚!”他哥就滚回房睡去了。 火炬是真的有些担心,怕他哥出啥岔子。剧团过去就出过这档事:两个人为争一个演《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的,一个硬是喝“敌敌畏”,药得死翘翘了。何况万大莲不是一两个人在争。有人说,光团内就有一二十个、二三十个甚至三四十个人在较劲。团外“胡盯”的,更是无法统计。他哥是注定争不过人家的。现在看来,最有可能的还是廖俊卿。都说廖长了副英俊坯子,又跟万演着爱情戏,早已是假戏真做了。可又有人说,连廖也没能得手。那廖一整晚上钻在万的房里,到底算咋回事?这不仅是他哥贺加贝之问,也是那一二十、二三十、三四十个男人之问,更是一团人之问。连贺火炬今天练《时迁盗甲》时,倒吊在半空中,脑子也突然闪出那个问号来:廖凭啥能钻进万的房里整整待一夜呢?因走神,他差点没从三张桌子上倒栽葱下来。 贺加贝都睡到半夜了,突然嗵地坐起来,眼睛直愣愣地对他说:“你都没听团里人说,廖到底在万的房里干啥住了一夜?万难道走时都不锁门?喂猫,猫能喂一整夜?见他娘的鬼绊了!”他哥既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也不好回答啥,就说:“哥,别想了,好好睡。” 贺加贝又唉声叹气地扑通倒下去了。 贺火炬觉得作为弟弟,有责任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还真能把他哥折磨死了。 第二天上班,他哥请假没去,他就扯长了耳朵,四处探听风声。 因为廖俊卿钻进万大莲房里睡一夜的事,这几天成了全团的焦点,很快,各种版本都出来了。 版本一(据说是廖俊卿自己说的):那天大莲急着要出去演出,让他去买点猪肝把猫喂一下。廖买回猪肝看猫吃食的时候,躺在那儿睡着了。排了一天戏,窝在哪儿都犯困。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廖想着他爸最近刚来,睡觉打呼噜,还是不规律间歇状态,像拉老风箱,半天扯不上气,他就干脆在万的房里睡到天亮才离开。 版本二(有关群众的呼声):廖进万的房时,万还没走,就是买猪肝喂猫,时间也足够把猫喂得饱饱的了。那么万离开后,廖有什么理由不出来?难道疲乏成这样了吗?这一问,语气还挺重的。 版本三(据说是万大莲自己说的):那天导演排戏严重拖堂。她本来是有足够时间自己买猪肝喂猫的,可等导演宣布休息时,出发去郊县的时间,已经过半个钟头了。她哀叹了一声:猫还没喂呢。一起排戏的廖就让她先走,说他去喂。万说了声谢谢,就回房擦了一把脸,换衣服走了。门的确是给廖留着。 面对这三个不同版本,也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质疑声。 质疑一:万跟廖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连门都能给他留着? 立即有人释疑解惑:留门倒也没啥,都在一个院子上班,短时间出去一会儿,大多不锁门,嫌麻烦。再说,那年月房里也没啥值得偷的。丢,无非是一根葱、几瓣蒜的事。何况万的房在院子正中,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关键万又是“产量低得以百年做计算单位的美人坯子”,“贼眉鼠眼者众矣”,这都是团里编剧们展露出的比剧作更见才华的语言。何况万大莲平常到排练场排戏,不锁门也是常有的事。 质疑二:万为什么不给隔壁王妈交代,让她帮忙喂猫呢?王妈是万的老师,过去演小花旦,现在老了,演老旦,有时也客串一下“摇旦”。“摇旦”就是女丑,也叫“丑旦”“彩旦”“媒旦”,多以保媒拉纤著称。她跟万“好得能割头换颈”,连猫也是两家来回串着门地黏糊,万咋能让廖去喂呢?王妈解释:那晚她感冒,吃了头痛粉,早早睡了。 质疑三:廖在万房里到底干了一夜啥?说排戏累了,看猫吃食就睡着了,睡在啥地方?那时万的单身宿舍里就一张床,一个两斗条桌,一副洗脸盆架子,还有一把椅子,两个矮板凳。除此之外,再无可依靠之物。他不睡床,还能睡在哪里?这他妈就是让一二十个、二三十个、三四十个男人心里不舒服的地方。那床,最好是万一个人睡一辈子算了,其余男人谁也别想沾,沾上都是要背生疽、腰缠龙、头长疮、脚流脓的。何况廖在谈到这个重要情节时,一直是闪烁其词、欲盖弥彰,有时又是欲擒故纵,甚至有点得意洋洋的。 好在这事发生的第二天中午,一院子人都看见,万大莲把被褥、床单、枕套全都翻洗了一遍,并且一一晾晒在院子中间的长铁丝上。这对一院子的男人,倒是有了些许安慰。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贺火炬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详细汇报给他哥了。尤其是在听到万大莲把家里床上用品都洗了个遍时,贺加贝的体能突然有所恢复,并很快上班了。 四 《游龟山》马上要见观众了。自发生“加贝蹲坑守夜”事件,也有叫“俊卿客宿”事件后,排练场就热闹大了。戏里戏外,怪话连篇。贺加贝知道大多是笑话他的,就有些走神分心。连导演都话里有话地批评他说:“戏不见长进,连几句台词都记不住,干起闲事来,你的劲头倒是大得增了怂了。”排练场就哄地笑炸锅了。丑角戏需要十分松弛自如的表演感觉,一紧张,就没了半点效果。连跟着他的几个“家郎”和“赛虎犬”,都抱怨说:“加贝,你是还在坑里蹲着没出来?这是光天化日下的明抢,不是夜半三更的蹲守瞭望。”又是哄地一下炸堂了。 “蹲你妈的头哩蹲!”贺加贝恼羞成怒地把扮演“赛虎犬”的那货,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从此,排练场才安宁些。 最难堪的,是他再也不敢正面看万大莲一眼了。就连戏里调戏万大莲、强人硬下手的表情动作,也都是面红耳赤。四目难对,好像是正人君子与良家民女的嘘寒问路。剧情要求他色胆包天、气焰嚣张,他却偏是缠绵悱恻、羞羞惭惭。气得导演又喊叫:“你是湖广总督的公子啊!一个连皇帝老子都不知是何物的一方狂徒、色魔,懂不?看你那唧唧歪歪的样子,以为你是许仙,还准备跟白娘子演《路遇》《游湖》《借伞》《断桥》哩。下去,把戏搞明白了再上来!” 贺加贝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事他爹火烧天也知道了。一下班回去,老贺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光:“你还在发晕是不是?演戏不进戏,你能干啥?你想干啥?我早说过,万大莲比你大两岁不说,那根本就不是你的菜。你几斤几两?拿筷子在人家碗里胡戳啥?你才十九哇,给你分这么大个角色容易吗?都是看你老子这张脸,才让你演了卢世宽,也算是反派二号人物了。看你那鸟样子,不吃凉粉了早早给人家腾板凳,还有B组C组卢世宽等着哩。” 他妈草环听到火烧天又在撅巴儿子,站在门口说:“声轻些,隔壁邻舍都能听见。” 火烧天一顿咆哮起来:“把人都丢到爪哇国了,还怕人听见?怕人听见就别去丢人败姓!”喊着,火烧天又把圪蹴在门背后的火炬也拾掇了一顿,“你哥脑壳让门缝夹了,你的也夹了?” 火炬有些反抗地:“我咋了?” 火烧天:“你咋了,一个《时迁盗甲》,练了小两年,还是见不了人?你一天在功场耗着干啥?” 火炬说:“你不是说,要演好《时迁盗甲》,得小磨三年嘛。” 火烧天更加来气地:“我说的磨,是你说的那个磨?你是磨你妈的X哩磨!” 贺加贝和贺火炬都看他妈的脸。 他妈懒得跟老贺招嘴地转身做饭去了。 火烧天一边用小刷子细细地刷着他那副特殊道具假牙,一边继续说:“唱戏也要看大势,懂不懂?大势看准了,咋唱咋得手,咋演咋红火。知道未来唱戏的大势是啥吗?丑!看懂没?那些港台明星的脸盘盘好是好,已经让人看腻歪了。万大莲、廖俊卿他们美不美?在全国舞台上,也是公认的一对俊美坯子,可你还能美得过电影、电视、录像碟里的那些‘时令菜’?迟早是要看疲软的。就像老吃人参燕窝,突然想吃几个歪瓜裂枣一样,丑星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没看看春节晚会,都是谁吃香?谁丑谁沾光!别惦记着老想演啥子林冲、田玉川、梁山伯、贾宝玉的。你信不,再过三几年,他们想改行演花花公子卢世宽都来不及啦!” 贺加贝从来都不相信他爹所谓“预料大势”的本事。这一辈子就他留的笑话多。说当初他今天给“国军”唱,明天给“共军”唱,打没少挨,钱没多挣,问题都出在对大势的预料上。当然,主要怪他师父。可也有几次,师父是让他预料的。但凡他一预料,洋戳注定挨得更多,暴打也挨得更重。有一次,把他和师父的裤子都让“国军”扒了,双双倒吊在城门楼子上,还夸张地给他们裤裆绑了大红苕,粘了包谷须子,说是要让一县的人,都好好看看这两个耍丑的“哈怂货”。 今天他又预料大势,谁信?贺加贝鼻子哼哼了一下,但没敢出声。谁不知道剧团就是旦角、生角的天下。要吃饭,一窝旦!还没听说过,要喝酒,一窝丑的。丑角永远都是插科打诨、填空垫碗的料。几百本秦腔大路演出剧目,让丑唱主角的,也就十来出。唯一的好处,就是丑角在后台任何戏箱上都可以乱坐。包括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头帽箱,生、旦、净、丑,唯有丑可以把屁股随便撂上去。那是把丑角当了耍娃娃,没大没小、没高没低的意思,倒不像是要高看一眼。可火烧天这次信心百倍,反复要他们认清大势,并用了两个很时髦的词:抓住机遇、乘势而上!他还对他兄弟俩,做出了演出剧目方向上的适时重大调整。 火烧天郑重其事地说:“‘样板戏’时代结束后,以《逼上梁山》为代表的一批正剧,红火了很久。包括秦腔改编的《于无声处》《枫叶红了的时候》《天云山传奇》等,俱往矣!”老贺在说“俱往矣”时,还用了个领袖横扫一切的手势,“知道不?现在到了一个喜剧时代。人们需要轻松,需要喜兴,需要按摩,需要刺激……懂不懂?因此,火炬的《时迁盗甲》排练,可以暂告一段落。功夫不能丢,但戏得以‘热料’加‘冷彩’、外带一定绝活、能笑破观众肚皮为主。我给你们教几个喜剧段子:一个是《教学》;一个是《拾黄金》;一个是《杨三小》;还有一个《顶油灯》。《教学》《拾黄金》都是阎老先生的好戏。阎老先生是省上大剧院的名丑,门楼子高,但他跟我师父是同辈,路数不同而已。我师父是‘热料’足,阎先生是‘冷彩’多。一个嘻嘻哈哈,一个不苟言笑,可都能把观众整得前仰后翻、喊娘叫爹。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我师父在时,我还不敢拜阎先生,他们有门户之见。可我一直在偷偷学着阎先生的‘冷彩’,大学老师把这叫‘冷幽默’。阎先生去世时,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你对外可以称是我的弟子了!’说这话时,他身边围了一堆唱丑的。他们都想拜阎先生为师,可先生偏偏就只对我吐了口,还引来一地的嫉恨。秦腔地面上,唯有我火烧天是得到过两位丑角大师真传的。老子这一辈子也不准备收任何徒弟,就你俩宝货了!并且就这四五折戏,你们只要能学个七八成,哪怕五六成,大西北的舞台上,就有咱父子仨唱不完的戏,比他谁都红火,不信你们走着瞧!” 火烧天给墙上画了一个很大的饼,无论是贺加贝,还是贺火炬,都有些不大相信。要命的是,万大莲跟廖俊卿把《游龟山》演了一段时间后,还真睡到一块儿去了。这次不是贺加贝蹲的坑,而是扮“赛虎犬”那位老兄守的夜。保媒拉纤的,还正是老“摇旦”王妈。当消息广泛散布开来时,一院子男人,突然觉得像是活得没了半点滋味似的萎蔫下来。有些喝酒发疯的,竟然把排练场的窗玻璃都砸得一块不剩了。气得团长早上集合,嘴脸乌青的,把手在桌上都拍烂了,直追问是谁破坏了公共财产?有那哈怂说:“其实团座的气也正没哪儿撒呢。”这话谁听着,都觉得味味道道的话里有话。 贺加贝痛苦得跑到城墙根,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任眼泪哗哗地朝草坪上流淌。那眼泪,竟然把土里的蚯蚓都勾引出来,以为是行风作暴了。 “廖俊卿,我操你大爷!你那玩意儿再不烂成一包蛆,我都不姓贺——!” 一条游狗,正在护城河北边向南岸的狗联络感情,突然被贺加贝歇斯底里的喊声,吓得一个趔趄,跌进了稀泥逛荡的护城河里。 五 万大莲激怒了一院子的男人,唱戏立马少了众星捧月般的支持。在跟廖俊卿同居前,似乎好多人都满怀希望着。自打他俩“合卺”后,一切就不大对头了。唱戏人爱说戏词,偏把同居叫“合卺”。卺是瓠瓜剖开的两个瓢。没有人喜欢他俩把瓢合到一起的。自扮演“赛虎犬”的抓了个“合卺”现行,许多希望便在一夜之间都破灭了。从此,万和廖这两个“红火炭”,就像被大水漫灌过一样,渐渐跌入了舞台生涯的“黑洞”期。 万大莲、廖俊卿、贺加贝、贺火炬都是一班学生。万大莲招进来时十一岁,廖俊卿十五岁。而贺加贝那时才九岁,火炬八岁。按当时的招生简章,加贝和火炬是进不来的。可有火烧天的面子搁在那儿,加之那时弟兄俩经常上台演“狗娃”“吊罐”“牛蛋”之类的小角色,已显现出唱戏的天分了。秦腔历史上“八岁火”、“九岁红”的先例有的是。一对小丑“内部子弟”,就算混了进来。 万大莲是十六岁演“聊斋戏”火起来的。因为她长得特别漂亮,团上就连续给她量身打造了三部聊斋系列剧,她都演的是“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貌美心善狐仙。而廖俊卿扮的是懵懵懂懂、误打误撞、最后又甘愿“伴你万世轮回”的痴情小生。贺加贝不是演拆散鸳鸯的“秃驴”,就是扮破坏恩爱的“妖道”,再就是要喝人血的“蝎子精”。每每廖俊卿与万大莲爱情到高潮时,他便舞刀弄棒地扑上来搞破坏。万大莲为保护公子(廖俊卿)性命,却死死纠缠住他,魂灵附体,身形百变,还不停地在他身上“绞柱”“滚背”“展翅”“过山”。那段时间他可喜欢排戏了。一般情况,都是主演求着配演排。可他颠倒过来了,老是主动要求万大莲“再练一会儿”。他喜欢万大莲在他身上爬来滚去的感觉。虽然他很瘦弱,万大莲飞、扑、骑、扭上身,他的小腿晃悠得跟梯子快要倒了一样吓人。但巨大的意志力,使他每每还是扎稳了“底桩”,让万大莲一次次在他细得跟麻秆似的腿面上,还有“算盘珠子”一般脊骨凸显的窄背上,以及不堪重负得如踩上滚珠一般的瘦肩上,完成了“英姿飒爽”“智斗恶魔”的连环绝技。他最喜欢万大莲胸脯紧紧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借鬼力夜行”的动作。他能清晰体味到,从万大莲的骨盆、到小腹、再到胸脯的一切构造。虽然背着她,他得使出难以想象的苦力,有几次排练完,他甚至尿血了。但他没有声张,仍是喜欢她朝他身上“附体”,甚至可以称之为“暴虐”。万大莲胸前那两个紧揪而富有弹性的生命活体,每每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都挤扁了。他能感觉到变形的样子。尤其是她双腿架在他脖项上的“绕颈旋转”,更是让他千般痛苦,却万分受活。他跟万大莲之间是有一些人生秘密的。有一次,狐仙万大莲朝他脖子上骑的时候,嘣地挣出一股气体来,正打在他的后颈窝上。要不是铜器响,满排练场人都能听见。可这个秘密,一直只在他和万大莲之间独守着。那天万大莲从他身上下来,是给了他一个羞惭而又歉疚的红脸的。还有一次,万大莲由于上他脖子时,用力过猛,竟然连溺都挣了出来,滚烫了他一脖项。好在那天排练场只有他俩。万大莲当下羞得捂住脸,就跑回宿舍换裤子去了。他知道,其实万大莲做这些动作,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和力气的。他妈草环,为这事还有些不乐意,有一次到排练场看戏,见儿子被“当牛做马骑”,挣得脖子青筋暴多高,小腿直打闪,就给团长说:加贝还小,给人“扎底桩”,只怕挣坏了身子,将来个子都长不高。加贝还让他妈闭嘴,说这是搞艺术,她不懂。后来正式演出,万大莲一下爆红舞台,贺加贝很是为师姐高兴着。为了每晚“扎稳桩子”,让万大莲表演得更加出彩、风光,他甚至还偷偷去买了麻黄素,演出前加倍吃几片,以促使体能爆发,好让“底座”稳如泰山。 还有一件更不能说的事,就是万大莲从他身上绕颈旋转,做一个叫“过包”的动作下来时,需要他双手保护所带来的难堪。那时舞台上火把被妖狐吹灭,钢叉被鬼魅踢飞。他一手扶着万大莲的左肩,一手搂着万大莲的右腿。每每搂大腿的那只手,在黑暗中把位不准确,就搂在了万大莲的交裆处。一条薄薄的彩裤内,其实什么都被他搂得清清楚楚了。第一次他像被电击了一样,差点没把万大莲从背上撂下来。他绝对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他就得手癌死,他敢赌咒发誓。他试着尽量朝远处搂,但把位不准,又差点把万大莲摔下来。最准确的位置,就是万大莲右腿的大腿根部。他尽量朝那儿靠,朝那儿找,可总是没个准头。每每有所偏移,都让他千悔万恨,怕万大莲不高兴。他也想剁了自己的爪子,这只死爪子!烂爪子!臭爪子!流氓爪子!可万大莲从来没有为这事,给过他任何难看脸。有几次演出下来,他想是搂得太紧,手指勒得太深,怕招骂。可当领导慰问气喘吁吁的万大莲时,她还总要说一句:“加贝也很累!”他才稍感安生些。 他老以为,万大莲与他之间,是有一种默契的。可事实却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发展。直到廖俊卿公然酣睡在万氏卧榻上。 演了聊斋系列,万大莲就火得像冲天炮一样,一个劲地朝云端蹿。接着,团里又给她排了《白蛇传》《王宝钏》《游西湖》《女巡按》《玉堂春》《小白菜》《春草闯堂》《会阵招亲》《梁山伯与祝英台》。二十几岁,她就拿过三次国家大奖。这代表、那委员的,头上也摞了好几摞。总之,是要多红火有多红火了。与她一道领衔主演的男主角老是廖俊卿。《白蛇传》廖是许仙;《王宝钏》廖是薛平贵;《游西湖》廖是裴瑞卿;《玉堂春》廖是重恩重义的王景隆;《谢瑶环》廖是豪侠仗义的英雄袁华;《小白菜》他演的杨乃武;《会阵招亲》扮的杨宗保;《梁祝》不用说他是梁山伯。但见上戏,人家全整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而他呢?在《白蛇传》里扮的“水怪”;在《王宝钏》里扮的“叫花子头”;《女巡按》里演的强抢民女的哈怂武洪;《玉堂春》里是“众嫖客甲”;但凡戏里有正经大丑,都是他爹火烧天上。他多数就是上台使个坏,或是干点强奸、偷盗、欺负弱小的勾当。然后就被打得腿断胳膊折,或一命呜呼后,被吩咐“抬下去喂狗”了事。他弟火炬更惨,老是跟在他屁股后边吆五喝六。正经差事捞不上,群丑甲乙丙丁,还老在“丙丁”位置上排着,挨黑打却是第一个上。死,都死得花样百出,极尽荒唐,总是引起掌声雷动,不沾半点同情哀伤。 贺加贝想,自己演些鬼怪、哈怂,只给人家做了几年“底桩”,闻了氮气,接了溲溺,臭手爪子摸了不该摸的地方,竟从十三四岁,暗恋到年方弱冠。而人家但见排戏演出,就眉来眼去,搂搂抱抱,要死要活,洞房花烛。人家不朝一块儿“合卺”、合瓢、合床,莫非还让“秃驴”“妖僧”“水怪”“卢世宽”“众嫖客甲”去合了不成? 再痛苦,日子还是得朝前过。贺加贝在城墙根的那棵老槐树上,双腿勾着一个枝丫,倒吊了半天,流了很多猫尿,最终还是缓过来了。本来他是割了一截拉大幕的绳子,准备在树杈上把脖项一挂算了。结果倒吊一番,有些清醒,就再没朝“吊死鬼”的方向前行。 现在看来,万跟廖是早好上了。他那晚蹲坑,可能反倒把窗户纸捅破,让人家干脆就汤把面下锅算了。 就在“赛虎犬”守候的那一夜过后三天,万大莲就去找团长要开结婚证。团长也并没吃惊,他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呢。他们一完婚,倒不失是一种较好的了结方式。都睡到一块儿了,团上还能有啥高妙的秘方解药?虽然没结婚就明目张胆睡到一起的也大有人在,可万大莲是主演,是团里重点培养对象,还是区上人大代表、市上政协委员、“八大巾帼风采人物”、“十大杰出青年”……反正能给的荣誉都给了,再给,就剩团长这顶不值钱的帽子了。虽然按照团里规定,演员必须晚婚晚育,尤其是主演。可万与廖已生米做成熟饭,团内外议论纷纷,上边领导也在过问细节:到底睡了没?团长咋撒这个谎?不让了结了,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屁股底下支蜡?团长嘭地就把公章盖了,盖得气鼓气胀、怒火满腔的。介绍信都被公章盖破损了大半圈。 也怪,从此后,万大莲便不火了。就连演聊斋戏,他的“秃驴”“妖僧”底座,也没有过去扎得稳当了。麻黄素他也懒得吃了。他的手,绝对不朝敏感地方抓,宁愿让她掉下来。这不是艺德问题,也不是配合不配合的问题,而是心中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律令:绝对不能再错“把位”了。他也不想再错抓了不该抓的地方,那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处所。一切美好都让廖俊卿破坏殆尽了。 跌到护城河里的游狗,磨叽了好长时间,到底还是与对岸的那条狗,鼓捣着链接在了一起。“赛虎犬”对那晚万大莲和廖俊卿的“合卺”,侦查结论也是:廖跟公狗一样,把万踅摸到半夜,房里才黑了灯。随后,有东西跌到地上,可能是手电筒。是的,那手电筒常年就放在万大莲枕边,装了三节电池,很长,很重。她既用来照明,也是用来防身的。这一晚,看来身是不用再防了…… “好好演丑。丑角的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了!”贺加贝耳旁突然回想起他爹的聒噪声。 他爹预判的是三年,结果还没到三年,春天就提前来临了! 六 艺人的红火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比如贺氏父子由三秦大地再到西北大地,以至更广袤地区的红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火烧天凭着他的老折子戏《教学》《看病》《看女》《拾黄金》《杨三小》《打城隍》,以及诸多大戏,“烧”是一直在烧着,可“发烧”的地界并不广,更多还是在关中大地上。而贺加贝、贺火炬却是靠对传统折子戏的改头换面,再与电视传播手段相结合,一下就成了“致广大”的炙手可热人物。尤其是被一个十分有名的卫视娱乐台导演发掘出来,让父子仨打了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把《拾黄金》改成《有梦成真》,从内容到形式都“旧瓶装新酒”了,是传统与时尚的“大串烧”。加之父子仨克隆人般的奇特长相,就迅速成了好多台都反复重播的热门节目。三人立马蹿红成了大明星。五花八门的晚会、开业、庆典,尤其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各种宏大场面,简直应接不暇。只要把他父子仨请到场,啥子物资交流会、房产大开盘、银行大揽储、彩票总动员,他们出场之际,就是轰动一方之时。所有唱段,老贺只在去的路上改几句词,便与现场内容气氛高度吻合,主办方无不拍手称快。老贺反复强调:不敢在楼盘会上说拆迁、揽储会上说彩票,因为他过去吃过大亏的。被国民党抓住,却唱了共产党不纳税、不纳粮的好处,差点没被人家拿盒子炮毙了。今天虽然不至于遭毙挨揍,可总还是个艺术创作不严谨的问题吧。严谨,是一切艺术的生命线,包括喜剧。不,尤其是喜剧,火烧天再三强调。 他们父子每每出去演一回,都是小车到剧团院子接送,并且车还越来越高档。出去时,他们只带着演出“行头”,回来后备厢送的土特产三人拿不完。常常火烧天还要喊草环下来帮忙拎活鸡、活鸭。有一次,竟然拎回一铁丝笼养殖兔来,跑得满院都是。看得一院子人心里又是艳羡又是气的。在他们爆红的时候,舞台正规演出基本都停了下来。有好多人不得不出去开门面、做生意了。一些姿色好的,也下海南、深圳、广州走模特儿去了。万大莲那时还有些清高,倒是没参加她认为有点“乌七八糟”的队伍,就跟人在院子葡萄架下打麻将。大热的天,晚上家里没空调,她和廖俊卿能在麻将摊上一守一夜。有时是她打,有时是廖俊卿打,她在一旁盯牌。贺加贝每每半夜回来,都要到葡萄架下撩拨几句。有时还故意把别人送的“三原猪蹄”“陕北红枣”“镇安板栗”撂一些,让大家“随便咥”,其实眼睛是睃着万大莲的,看她此时此刻都是什么感受、什么表情。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万大莲常常没表情。即使有,也看不出丝毫悔恨之意。有时她还抢过猪蹄,先给正打牌的廖俊卿嘴里喂一口,胀得廖的嘴,像正挣着生蛋的鸡屁股,还油汪汪的。弄得他只在心里骂:咱就是一贱种! 火烧天十分反感他的这种张扬,回家就骂:“记着,再好的日子都别在人前显摆。啥事都没有让你永远红火的时候。不光要把嘴闭严了,把尾巴夹紧了,还得连脸上的得意都抹平了!咱就是耍丑挣了几个下苦钱、下作钱,招摇不得。活得宁愿让人同情,别让人眼红,那是招祸!是找死!” 可贺加贝忍不住,还是想招摇给万大莲看。看她当时是不是眼睛缺水,把一个好男人放生了,而跟了一个现在显得一无是处的“破柳败絮”。廖俊卿自从没了演出,确实有些破败相,连胡子也蓄得把嘴脸缩水了一般乱糟。可恼的是,好像万大莲并不这样认为,眼见她肚子还大了起来。那肚子过去可平展、腹肌可有力了。她“吹火”站到自己背上,他感觉那腹肌是可以把他弹出去的。而现在,那里鼓得跟没捆扎好的棉花包一样,突然膨出一大疙瘩来,难受得他有些不忍直视。那里面就是廖俊卿的种,可能也是一团男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关键是万大莲还迟早把胳膊吊在廖的肘弯上,屁股拉多长地在院里走出走进。整日又是吃涮牛肚,又是烤羊肉,又是去交大看樱花的,又是去曲江池划船的,好像爱情还在升级,日子还没塌火。真是有点他妈妈的! 正在贺家最红火的时候,却出了一件大事:火烧天有一天突然查出癌症来,喜剧一下就转化成悲剧了。照说老贺喜兴一辈子,是不可能得这种病的。但偏偏就他得了,并且还是口腔癌。 那段时间,好多单位把他父子都抢不到手。有时一天定三场演出,还能得罪一两家。除了电视台,其余的得罪也就得罪了。他们知道电视台得罪不起,擅长玩“封杀”那一套。关键那是一个几何级数扩大知名度的地方,封了杀了也委实可惜。好多台、好多栏目都在搞综艺晚会,也都在抢他们。他们父子是以戏曲改良小品为主打。电视台会雇新编剧,提前把他们的戏本弄好,然后找专司小品曲艺的导演,把他们的戏改造得面目全非。有时火烧天也会跟编剧、导演争执几句,但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要的就是这种“包装”与“偷梁换柱”“不伦不类”的效果。自己既然登了舟,也就不好说那是贼船了。 由于要赶无尽的场子,整个时间就活颠倒了。他们基本是在来回路上乘车时,才能眯瞪一会儿,其余都在高度兴奋状态。不管走到哪里,演出外,还有人要簇拥着,跟他父子仨合影留念。那不仅是一种跟名人同框的荣幸,也是在与少见的歪瓜裂枣“集群效应”的相互映衬中,获取一份长得还算优越与自信的立此存照。尤其是电视台录节目,大多一耗几天几夜。发现笑点不够,还得现场改戏、调戏。一个小品,无论副导演怎么忽悠,如何领掌,自身总得有几处观众自发的笑声和掌声吧。有些演出的确是找不到一处,全凭副导演和观众把手心朝烂地拍。而他们父子仨一出场,观众就能笑得勾肩搭背起来。导演就总是在他们身上寄托更多希望。因此,戏也就改得没完没了。贺加贝和贺火炬倒能适应,火烧天却渐渐体力不支了。有一次在后台就高烧到三十九度多,满嘴燎泡。勉强等着把戏录完,住院一检查,就判定是口腔癌,并且还是中晚期。 这时贺加贝已经是二十二岁的人了。那天,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孩子了。这个家,自己恐怕得拿事做主了。他妈草环哭得跟泪人一样,六神无主,直逼着他们赶快到八仙庵去求菩萨烧香。弟弟贺火炬就那样傻愣着,突然不会了调皮捣蛋。平常连跟观众、戏迷合影,他都是能闪现灵感、古怪动作层出不穷的。这阵儿,瓷得跟泥塑木雕一样,只傻看着他哥,好像他哥是有回天之力似的。 贺加贝果然做决定了:一是让他妈不要哭了,尤其不要再在医院哭;二是病情先不告诉火烧天,怕他爹接受不了;三是暂停接戏,三人轮班倒,在床前服侍。火烧天一醒来,就问下一场演出在哪儿。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没休息好,美美睡几天就没事了。当听说贺加贝准备暂时不接戏时,他很是生气:“戏这玩意儿,就是热脸子,越热越能往上贴。一旦冷场,连热尿都浇不上墙了。”任他再说,再生气,贺加贝还是说先看病,等身体好些再演出,天下的钱,哪是能挣完的。他一边安抚火烧天,一边找熟人,把他爹端直转移到四医大高干病房。那里也是全国治口腔癌最好的地方。 这事也不知是咋的,就像长了腿脚,很快就在团里团外传得沸沸扬扬。贺加贝让压住,不想让外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团里人知道。结果,还没等他们把人转到四医大,团里已说得神乎其神,好像火烧天就是这几天的“人间过客”了。一些娃娃甚至在黑暗中用“火烧天来了——”的锐叫声吓唬同伴。都在叹息,说老贺是个好人,走得有点早。紧接着这话就是:“可惜揽树叶一样挣钱的路径,咯嘣,齐茬断了。”还有人说:“老天给谁的福分都是有下数的,挣也白挣。你挣得再多,死时一手狠命抓一把,看能抓多少走?”“十万撑死。”“要是碎钢镚,抓十元还有漏的。”“挣死呢,还不如打麻将消停。”院子葡萄架下的麻将摊子,无意间就又增加了两桌,二十四小时搓得昏天黑地。哪怕是输了,都有点庆幸阎王还没来抓自己的笑逐颜开。 有一天贺加贝换班回来休息,看见万大莲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麻将摊上观阵。见了他,还故意站起来,问起了贺老师的情况。他没好气地说:“放心,再过一礼拜就出院了。” 再过一礼拜,火烧天还真出院了。 七 火烧天那天回到院子时,所有目光都是呆滞的。这很不符合一院子人往常见他时的景况。往日见了他,都爱开几句玩笑。即便小孩,也会远远地跑过来,学几句火爷爷的丑角戏,咧咧嘴,抽抽耳朵,扮几个鬼脸啥的。今天却大不一样,都微张着嘴,像看外星人突然降临一般地纳罕惊悚。孩子们更是吓得飞毛腿似的乱跑乱躲,生怕谁落在后边,被活鬼捉了去。院子里外号叫“花脚婶”的狗,朝他跟前凑了几凑,都被主人呵斥到一边去了。火烧天是何等精明的人,见了这般反应,加上最近在医院,草环老止不住要抹泪,两个儿子神秘兮兮,医生护士也是闪烁其词,他就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情不大乐观。但他还是保持着淡定而又从容的谈笑风生,把发烧和嘴里的水泡,说得跟傻子喝了过烫的开水一样轻松。 回到家里朝床上一趟,其实火烧天就吃力了。他突然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草环细细发发弄些汤汤水水的流食,他也一口不吃,就那样面朝墙侧卧着。大概一天一夜过去,他才问草环,是不是自己得了“瞎瞎病”?关中人把不治之症,都统称为瞎瞎病。草环边流泪边哄他,说就是发烧,烧一退就好了。气得火烧天一掌把药碗掀翻在地上。 草环急忙找加贝和火炬商量,说只怕是瞒不住了,问咋办? 加贝想了想说:“给爹说了算了。” 草环说:“一下让你爹吃了死力,咋办?大夫说了,这病养得好,还有一两年的活头。” 加贝说:“爹太精明了,咋瞒?与其瞒着,还不如跟他说实话,让他把这一两年活好。不定奇迹还出现了呢。” 火炬一直没说话。 草环又说:“这院子好几个得癌的,都是知道后,一两个月就走了,多半是吓死的。” 加贝说:“爹跟他们不一样。” “咋不一样?”他妈问。 “爹乐观。” 草环说:“唱戏的谁不乐观?看着平常嘻嘻哈哈,一见说死,也都是三天两后晌就蹬腿的事。” 火炬突然说:“我的意思还是不说。能瞒多久瞒多久。” 草环说:“他既不吃又不喝咋办?连药也扔在地上了。” 这时,隔壁房突然嘭地响了一下,像是什么重物倒地声。 他们急忙过去看,原来是火烧天故意把床边的凳子踢翻了。 火烧天强撑着满嘴的水泡,嘶哑地喊:“啥天大的事,不能当着我面说,老要在隔壁房里唧唧歪歪的。说,我到底得的啥子瞎瞎病?还能活几天?或者是几个时辰?死也教我死个明白。” 草环一听这话,眼泪止不住又汪涌出来,捂着嘴就出去了。 加贝想张口,火炬在一旁使眼色,意思还是不让说。 但加贝到底还是说了。他觉得让父亲这样疑神疑鬼,猜来猜去,反倒不利于治病。他说:“爹,你既然非要知道,我也就实说了。也不算太瞎的病,就是口腔……有点病变。” 火烧天把眼睛睁大了一下,意思是没听明白。 加贝继续绕着说:“就是你口腔里,过去发现的那几个老治不好的溃疡点,可能有点问题。” 火烧天:“是癌吗?” 加贝有些张口结舌地:“也算……是沾点边吧,但跟其他癌不一样。” 火烧天:“是癌就没有啥不一样的。” 贺加贝说:“爹,这你就不懂了,癌分好多种。像你这种癌,要是配合治疗得好,就能活较长时间。” 火烧天问:“能较多长?医生咋说的?” 加贝怔了怔,说:“少则……两三年。治疗效果好,心情舒畅,还能活得更长,八……九……上十年的都有。” “这到底是你们的话,还是医生的话?”火烧天追问。 “医生说的。” 火烧天突然如释重负地坐了起来,把加贝和火炬都吓一跳。他说:“这不就对了。至少能活两三年,还不满足?阎王是你舅爷,是吧?都想赖皮朝千年王八地活,那地球还不压垮塌了?哭丧着脸干啥?吃药。有叫戏的,咱还接!” 加贝和火炬都愣住了。 火烧天接着说:“看一院子人那表情,以为立马就要算我的伙食账了呢。两三年还能唱多少戏?接着唱!戏啥时能唱得火成这样?让你妈熬骨头汤,加点天麻、红参、枸杞、大枣。”说着火烧天就要趿鞋下地。加贝和火炬挡都没挡住,他还真下地大踏步地走动起来。 草环进房来吓一跳,以为把老贺吓神经了呢。 火烧天故意大声对她耳朵喊:“嫑怕,至少是两三年以后的鬼。饿了,弄好吃的。人家给的长白参都长虫了,立马拿出来和老鳖一起炖了。”说着,他就要朝门外走。 “爹你干啥?”加贝问。 火烧天说:“我得到院子走动一下。别让人感觉贺家刚红火几天,就要塌火了。放心,再有一两年,你弟兄俩就都彻底起来了,没了我,戏照样唱得红翻天。我就怕阎王叫得急了,把几个没教给你们的好戏烂到我肚子里了。”说完,他还真出院子逛荡去了。 院子里的人,见火烧天还能如此精神地走出来,倒是有些不自在、不适应了。唱大花脸的雷惊天还起身趔了趔,生怕沾着晦气。 “咋的,真怕我死了?放心,阎王不爱看丑角戏,阎王最爱看毛净、大花脸。”火烧天说得雷惊天浑身越发麻酥酥的。他还故意大声吩咐,“惊天,明晚有个场子,咸阳城里一个捣鼓‘一贴灵’的药神,要建厂开业,你给垫一折《黑虎坐台》,咋个样?三百块,车接车送,去是不去?” 听说垫一折“封神”戏,能挣三百,雷惊天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噌地蹿到火烧天跟前说:“去,咋不去,老哥抬举,还有不去之理。要扮上吗?” 火烧天说:“封神戏不扮上,就你这猪头相、鼾水嘴,给谁封的哪门子神?哄鬼也得把鬼哄睡着吧。” 大家都被惹笑了。 火烧天又对万大莲和廖俊卿说:“你们愿不愿唱一折《花亭相会》,给你俩五百,干不干?” 廖俊卿说:“还有人看这丝丝蔓蔓的爱情戏吗?不都要看喜剧嘛!可不敢让观众把咱轰下台了。” 火烧天说:“放心,前后都有我和加贝、火炬拿丑角戏包着哩。” 廖俊卿看看万大莲,万大莲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唱?” 火烧天说:“能,咋不能?不用扮,穿上布拉吉,看着还富态。” 大家又是一阵笑。 火烧天安顿完去咸阳的“场子”,才故意精神抖擞地往回走。刚进楼梯拐角,身子到底还是有些摇晃,就赶紧靠在墙上稳了稳,才扶墙摸壁地回到四楼。 一院子人又都议论起来:是不是传话有误,老贺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哪? 火烧天回到家里,一再叮咛,不要把他的病情传扬出去,这是贺家当前一等一的机密。一旦让社会上知道,财路咔嚓一声,立马彻底断送。他说:“你都想想,唱戏本来是红火事。眼下大兴丑行,是红火中追求更红火。谁愿意让一个得了瞎瞎病的人,去掺和人家大红大火之事呢?关于我的病,谁再胡说,就回敬他两个字:扯淡!” 贺家一切又都进入到正常状态了。尽管老贺嘴里的泡消不下去,烧也退不到三十七度五以下了,但他仍是精神矍铄地每天领着两个“瘪脑壳”儿子,在各种高级小轿车里蹿上蹿下。并且每每都有人用手护着老贺的菱形脑瓜顶盖,像是接待什么要员似的。三颗寸草不生的脑袋,亮晃晃地到处游走着,总给人一种滑稽感。引得一院子人老骂:真是走狗屎运了,见天父子仨大概收入小三千。看来阎王也是舔肥沟子的货。 八 贺加贝最喜欢他爹的一点,就是时不时叫万大莲来“垫场子”。只是不喜欢廖俊卿老跟着。无论唱《花亭相会》,还是《十八里相送》,那种“爱情黏稠感”,都让他有点不堪忍受。他也曾给他爹建议说:“能不能减少开支,只让万大莲一个人来,就唱《我爹爹贪财把我卖》,再加一段《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还省钱。《花亭相会》也老掉牙了。”他爹瞪了他一眼说:“眼睛光盯在钱上能成?这是笼络人心,懂不懂?钱都让贺家挣了,你能长远?大凡团里的能干人,都得笼络住。这是唱戏的政治,明白不?人家结婚这么长时间,肚子都显怀了,你还胡踅摸啥?没出息的东西!把眼界放大些,赶快把爹这摊摊接过手是大事。我就是能活过两三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始终记住,弄正事要紧。唱戏就是咱家最大的正事。” 加贝和火炬除了演出,就是在家学戏。老贺不仅教了好多传统丑角戏,而且还根据市场需要,亲自改编整理了《墙头记》。戏里两个儿子都不想养爹,硬是掐尺等寸地一家管一月。逢闰月和大月多出的那些天,就将老汉架在墙头,看跌到哪边算哪边。他们把生活演绎得十分真切生动,可谓妙语连珠,包袱迭起。加之父子仨如出一辙的长相优势,但见演,就能把观众笑得坐劈叉了椅子板凳起不来。 老贺不仅是个演戏的精怪,而且也是编戏的高手。据说过去戏班子里唱丑的,都能编戏本。尤其是丑角戏,别人掌握不来火候,只有自己编,才能演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并且边演边改,见天晚上还都有新词新动作。有很多包袱,其实是靠观众刺激出来的。用老贺的话说,台下想吃啥,你能喂出啥来,那才是唱戏的真本事。当然,也不敢喂“惊奶”、喂吐了。就是要喂得适当,喂得高级。不成的戏,都是跟观众反憋着劲在演哩。市场的巨大需求,不仅让父子仨台口遍地,揽钱如扫树叶,而且也极大地催生了他的创作。就在他弥留之际,还整理改编了《三个和尚》。那天在三省物资交流大会上,甫一曝光,立马笑翻数万人。定戏的络绎不绝,甚至是先付款,后敲日子。可老贺是真的不行了,不仅满嘴的水泡弄得说不出话来,而且高烧持续不退,连下场门都摸错了地方。此时离检查出癌症,还不到一年时间。 火烧天如今住院,已是一件大事,连市上领导都要到病房探视了。老贺自己也明显感到,告别喜剧人生的日子不远了。社会上来看望的络绎不绝。他不想让人看,已身不由己。有时病房内外都挤得插脚不进。大多数是陌生人,不让看还死不走。都想近距离瞧瞧这个“活宝”到底长啥样儿?再不瞧,今生就没得瞧了。也有看完忍不住扑哧笑了的。大概还是笑那与常人区别较大的菱形脑瓜,的确是长得有些欢乐无限。虽然病怏怏的,可喜剧色彩愣是不减。看就让看去,演员嘛,反正一辈子生来就是让人看的。但市秦腔团人来看,火烧天心里就有百般的滋味挠搅着。 有几个老哥儿来看他,倒是亲热。为了逗他高兴,甚至还拿他年轻时的事开涮。直到这时贺加贝才知道,他爹年轻时也风流过。为追求团上他们那一代的“当家花旦”,闹的笑话并不比他少。甚至还跌进茅坑过。有一老哥儿故意逗他说:“老贺,你知道刘珍珠现在腰有多粗吗?”火烧天耸鼻子笑了一下。刘珍珠就是他们那一辈的俏花旦。老哥儿继续说:“珍珠自打调出剧团,跟了物资局的老匡,脸和腰就一直在发胀。现在那小蛮腰,你三个老贺都搂不住。听说一屁股把邻居家的狗都坐死了,你还想要不?要不我老哥儿几个把你扶起来,去走一趟?压死你我们可不偿命。起来,去搂一下试试吧?”火烧天已说不出话来了,只颤颤巍巍地给几个老哥儿竖了个中指,嘴里喃喃半天:“……贼!” 也有那说话不中听的,看似在慰问,却更像是幸灾乐祸。尤其是唱“毛净”的雷惊天,几句话就差点没把老贺提前气死。其实这一年,火烧天也没少叫雷惊天去“垫场子”。但也不能场场叫吧。叫了,把钱挣了他就高兴;没叫,他立马翻脸。尤其是后来,好多场合明确不要花脸,嫌太吵,说耳膜受不了。现在都讲究轻音乐、轻喜剧,“吼破撒(头)”的黑头,就只能去野场子唱了。而贺氏父子如今走的都是高档宾馆、俱乐部、会所、度假村,想照顾一下雷惊天,都没去处。雷惊天家口重,工资常常发不下,全靠唱堂会挣几个钱使。火烧天叫得少了,自然就把他得罪了。所以当火烧天快死的时候,他来看望,好像话里也就有些夹枪带棒的:“还是太累了!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多少是个够嘛!这不,你倒挣得多,还不是让瞎瞎病折腾完了。人要满足呢!你这几年,把一团上百口人几十年的戏都唱了,还要咋?老天都是有下数的。也不定那边还有红火台口等着你哩。好着呢,安心走吧,大概阎王爷如今也爱听丑角戏了。”气得火烧天手抖了半天,也颤巍巍地给了雷惊天一个中指。只是那中指再也伸不直了,倒像是要勾魂的样子,吓得雷惊天立马起身跑了。 最让贺加贝感到满足的是,万大莲也来看他爹了,并且是一个人来的。从万大莲跟他爹的交流中听出,廖俊卿改行唱歌去了,是跟一个轻音乐团走的。并且走得很远,一去就是大半年。家里就剩万大莲和才生下几个月的儿子了。那天万大莲哭得很伤心,好像是对他爹叫她去唱戏、贴补了生活,还有一份感恩在里面。这让老贺、草环和两个小贺都挺感动。出来时,贺加贝把万大莲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她还在哭。并且万大莲要他好好照顾贺伯,说贺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这是自万大莲结婚后,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但也没有说别的话。万大莲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像是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贺加贝目送着万大莲远去,甚至还有点伤感:那么红火的角儿,怎么说寂寞就寂寞了。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突然被撂到了干滩上。侧面斜睨一下,他发现,万大莲的胸脯,已不似昔日那么坚挺有力,富有弹性了。那弹性,他演“秃驴”“妖僧”时是反复触碰过的。背影也明显发胖了。屁股甚至还有点浑圆。但这一切,都没能改变她的魅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仍然是这个城市最出色的女人。他多么希望她走出大门后,能回头看他一眼啊!如果能看上一眼,不定将来还有什么戏呢。可万大莲始终没有回头,就那样一直消失在了大街尽头。不知咋的,这种对他的不介意,仍然让他感到十分失落甚至刺痛。 就在这天晚上,火烧天彻底不行了。他一阵阵犯迷糊,还不停地用双手撕自己的喉咙。火炬和草环在病床两边紧紧抓着他的手。加贝几次喊来护士医生,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晚。一家人的眼泪又歘歘流出来。他妈一个劲捶打自己的胸口,说不知造了什么孽,这好的日子,竟然让她把夫克了。 其实老衣加贝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病房放着,随时可以穿。 医生让加重镇痛棒的剂量,尽量减少病人痛苦。 大概在后半夜的时候,火烧天突然睁开眼,把四周很是空洞好奇地看了好半天,才把草环、加贝和火炬认出来。一家人紧紧凑在一起,狠命拉住他的手,像是一松,就要阴阳两界了。他要喝水,草环急忙用棉签给他嘴边蘸了蘸。他十分努力地把每个人的手都抓了抓,似乎还蛮有点力气的。随后,他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说了一会儿话。有些能听清,有些只能靠猜测了。他先是说了一段顺口溜,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张口就来: 地球本是一堆土, 你来我往都得走。 倘若个个耍死狗, 人满为患往哪蹴? 说完顺口溜,他又说:死后不要给他化妆。六七十岁的人了,画得艳若桃花,能吓死人的。尤其是殡仪馆那些人化的妆,大白粉刷老墙,到处都皮翻翻的。再给脸蛋子和嘴唇上涂些脂粉,活像白骨精她妈转世,相信没人能看出啥子美来。吓唬吓唬不听话的娃娃倒是可以,可娃娃们谁去赶那热闹。他还说,化一辈子妆,也化够了,把他的老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成。他还特别叮咛:不要搞啥子遗体告别,说他这一辈子展览够了,舞台上也没少死过。小丑但见死,底下都是掌声雷动,笑破肚皮的事。他真死了,那样子不会好看到哪儿去,也不大会好笑,就别再仰面示众了。僵尸挺在那里,是不可能有啥喜剧效果的。个别人也许会在心里有点喜兴,但人生的包袱终究是抖尽了,想笑,那阵儿大概也觉得不值乎了。他说要不听话,非展览不可,他是会诈尸吓人的。说得大家浑身都麻森森的。 歇了几起,火烧天又对加贝说:“你是老大,家里一切就靠你了。丑星还会红火不少日子,但也不会持续太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很难逃过这些劫数。老天不可能老朝你碗里撒米、赏饭。背运来了,也许最红火的人,比谁都活得更背时。我走了,贺家铁三角就算缺了一豁。可好多戏,你弟兄俩也能演。只是得变,不停地变,不变就没你的活路了……”火烧天说得没气力了,还让把他扶起来,硬撑着又说了这样一段话,“丑行现在红火,靠的是脸面,靠的是嘴皮子。我最近反复想,这玩意儿迟早还是有些靠不住。唱戏得有点硬通货。啥是硬通货?爹唱了一辈子,总结了几点:一是得有点硬功夫。所谓硬功夫,就是别人拿不动的活儿。耍贫嘴,需要一点,但不应成为丑角的强项,更不是唯一……一句台词没有,你也能把观众拿捏住了,那才是真本事。二是得有底线。台底下再起哄,你都不能说出祖孙三代不能一同看演出的下流话来。尤其是丑角,不敢人家要褂子,你连裤子也一起脱了。三是凡戏里做的坏事,生活中绝对要学会规避。戏里的反派,观众心里的反派,也是你自己的大反派。不敢台上台下弄成了一个样儿,那你可就成真丑了……你们这辈子没念下书,打小入了戏行,也只能在戏行做文章了。这一行门道大得很,一辈子也是学不完的……学不完的……总之,不要把好日子,想成是千年瓦屋不漏水的事。我这不……一下就砸锅倒灶……日塌得完完的了……” 大家又哭了一阵,火烧天到底撑不住,还是溜下去了。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把你妈……招呼好……”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草环说这是回光返照。 很快,火烧天就又糊涂了,他一个劲地比画着要东西。拿这不是,拿那不是。直到火炬拿过一个他正改编的戏本,他才在上面乱画起来。字摞字,笔画叠笔画的:《三个和尚》改成了《两个和尚》。《拾黄金》改成了《兄弟拾金》。他想再写,笔就捉不住,彻底昏迷过去了。 火烧天突然呼吸异常急促起来,随时都有致命的可能。医生征求家属意见,问要不要把喉管切开,说还能延续一下生命。火炬不让切,可草环闹着非要切,说哪怕能再活一宿,人也总是个活的。加贝就让把他爹的喉管切开了。但没挨到天明,火烧天到底还是走了。 一切都没按火烧天说的办。这么大个艺术家逝世了,报纸、电视、电台一发消息,剧团院子立马围满了人。都在出主意,都在拿事。贺加贝也不能改变组织的精心安排和戏迷们的拳拳之情。不仅搞了遗体告别仪式,而且还给火烧天化了浓妆。他就睡在万花丛中,脸上果然是白粉打底,胭脂扑面,红嘴唇外翻着。里面人头攒动,哀乐声声。外面民间戏迷自发组织的各种唢呐队,还有穿得歪瓜裂枣的假军乐团,分头演奏着《在希望的田野上》和《想说爱你不容易》。看似上演的悲剧,却仍然是以喜剧的形式,搞得场内场外此起彼伏,高潮迭起的。 好在,火烧天没有诈尸吓唬谁。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比在舞台上表演死亡,倒是规矩了许多。舞台上死,他有时是要做鬼脸,故意逗主演笑场、忘词,好让业务科扣他们演出费、写检讨的。而现在,他的确是很正式地死了,死得硬桄桄的一派严正。尤其是草环的哭声,更是证实了死亡的真实性。只是团长的告别辞,念得有点小骚动。让熟悉老贺的人,都以为是在说别人。那些无限拔高的排比句,多是老贺平常演戏用来讽刺人的。这阵儿,“高帽子”一摞一摞的,都一股脑儿摁到了他的菱形脑袋上,让庄严肃穆的现场,就充满了滑稽感。几个老哥儿甚至在相互用指头戳胯骨嘀咕:“让这些大话把老挨球的自己也吓给一下。”“快看,快看,老贺快憋不住要笑场了。”难怪老贺一再叮咛不要告别,不要告别了。尤其是外面那该死的假军乐团,又奏起了《纤夫的爱》,声音七长八短的不说,高音还老吹破。就见水晶棺里那张粉底胭脂的老脸上,似乎眉眼、耳朵和嘴都想再咯咯吱吱地错动起来。 九 火烧天一走,贺加贝突然觉得一家的担子,是实实在在压在自己肩上了。日子倒不愁。这几年父子仨挣的钱,花在老贺病上的并不多。自老贺知道自己得了瞎瞎病那天起,就不主张再乱花钱。加上名人效应,知道火烧天得了口腔癌,各路神医就纷至沓来。都想一显身手,再通过老贺扬名四海。连气功大师也先后来过十几个,有的甚至自愿跟着老贺一道出行。他们坐在车上或演出中间,还在给老贺口腔发功。几个扬言能治好各种癌的民间神医,也相互不待见地紧紧围绕着他,不停地奉献各种神药神水,让他喝得上吐下泻,仍探索实践不止。虽然最终没能挽救老贺的性命,可终究是没费太多的冤枉钱财。贺加贝所觉得的压力,主要还是来自丑角事业。过去有他爹在,天天跟着出门挣钱就是了,节目一概不用操心。他和火炬,只按老贺修改的词句排练演出就成。可现在,几乎天天都得收拾戏,每个场子的“定场诗”都不一样。包戏单位或老板,总是想让在戏里多表现与他们有关的内容。过去老贺在路上就把词闷好了,边走边改,并且十分精彩。可他没这本事,每每得提前收拾词。有时一熬一通宵,第二天“刀下见菜”,效果还总是没有他爹弄的谄活。火炬从来不操心这些事,只管跟着演就是了。因此,加贝的工作量,几乎比过去增加几倍不止。这让他常常想起他爹的能耐和不易来。 父子仨的喜剧,变成弟兄俩的喜剧后,开始有点单调,可很快就又红火起来,见天仍是好几个包场。忙得他们有时一天都没法卸妆,是连轴转着,多数时候吃饭都在车上。贺加贝最操心的,还是如何给万大莲多安排些演出机会。让她能迟早跟着自己,不仅挣钱,还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成就与幸福感。可万大莲好像并不热衷跟着他跑,有时会来唱两段,有时就婉言谢绝了。怀里那个孩子,似乎要把她彻底改变成家庭妇女了。这让他每每有些揪心。他老在打听廖俊卿的情况,一时说在外面唱歌挣了大钱,给万大莲一月能寄回上千块;一时又说演出团在哪里让人骗了,连乐器都抵了债。总之,廖俊卿挣的远远没有他贺加贝挣的多。他老想对万大莲表现一二,可万大莲好像故意不给他这个机会。有几次,他借说演出的事,想进她家里坐坐,万大莲但见他来,偏故意把门窗大开,说话声音也变得高起来,像是要避什么嫌似的。这很是有些伤他的自尊。他如今走到哪里,不是三迎四接的?他到谁房里走动一下,还不是给谁面子?连团里过去很是瞧不上他的人,也都尝试着想跟他套近乎,以便得到“垫场子”演出挣钱的机会。可万大莲对他始终是那种不甩的样子,这让他心里颇为不快。但那股爱意,又总是排解不去。终于有一天,他在红石榴度假村演出时,发现了一个跟万大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服务员。然后,他的爱情故事,就分出一道很大很深很诡异的岔来。 说起红石榴度假村,已是这个城市休闲度假少有的一个好去处了。它离终南山不远。这里原来是一片石榴园,还有一个烂泥塘,自从世外桃源等农家山庄经营模式兴起后,这里很快就挂起了红石榴度假村的牌子,不几年,就到处都是石榴艳艳、荷花灼灼、园门花亭、竹林茅舍相映成趣的小桥流水人家了。一般人,只是周末带着家人去转转看看,再吃吃小吃,让孩子玩玩跳跳床什么的。达官贵人、白领精英,便都在浓荫蔽日的一个个农家小院里,打牌、品茗、按摩、吃酒。据说还有其他很刺激的项目,都是端直进院子服务的。闩起门,那些小院就成了一个个非常独立的隐蔽世界。 拥有这个世界的老板,叫武大富。据说几年前还是这一带给人劁猪骟狗、盖房搪墙的匠人。他有个妹妹,是他供着上了大专,后来才分到政府打字当差的。妹子因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人见人爱,就跟领导出差学习多,见识也广。她竟然撺掇武大富把这一片别人看不上的烂泥湖包下,做了度假村。先是攀扯些领导来休息放松,然后弄来好多机关会议包吃包住。很快名气传开,就成红极一时的地方了。武大富粗胳膊粗腿的形貌,常年剃着光头,不是剃,是实际上的头发缺席,整个头皮呈古铜色,上面的“杂草”属顺势除掉而已。在办公室,他爱袒胸露肚、盘脚搭腿地摇着一把印有花脸脸谱的大折叠扇,有时端直还把下肢圪蹴在凳子上。背后,就常有人唤他作牛二的。随着生意越来越兴旺,谁还敢唤牛二了,也不知怎么演化着,牛二就成武大了。姓武,事闹得大,可不是武大郎的简称。其实武大是个马大哈,有时也很谦和,尤其是他妹带来的领导,一叫他武总,他就咧嘴直笑说:“咱就是个劁猪骟牛的,别五总六总的,领导叫我武大郎都行。”说着他在前边带路,一只手朝前,半边身子侧着,是一颠一颠的一路小跑状。连不碍事的树梢,他都粗笨地跳起来刨在一边,生怕枝叶扫乱了领导发型,有的甚或露出脱发顶盖,遮掩不及。总之,几年搞下来,连他也没想到,这么个石榴坡、烂泥塘,竟然每个周末都能吸引上千人来吃喝玩乐。武大自小有个嗜好,就是爱看戏,爱看大花脸、二花脸和三花脸戏,尤其是三花脸,就是丑角,他觉得喜兴得要命。很快,他就搭建起了一个简易舞台,先把火烧天请来暖场。没想到这一招很灵,光火烧天父子的演出,一天都能额外吸引来几百看客。弄得小吃部几番扩建,都满足不了要求。火烧天得口腔癌,武大是第一个痛哭流涕的。火烧天在生命的最后那两个月,武大专门给他开了一个风光最好的院子,让他来静养过。那院子,平常都是省市领导才能享用的。老贺火化那天,唢呐队和假军乐团,还有咸阳有名的牛拉鼓,都是武大掏钱雇来的。他爱老贺这个丑角,胜过这个城市的所有人。如今,剩下两个小贺,他仍是每周必须要请来演出三五场的。并且每演必看,每看他必乐泪四溢,笑得自己先是要溜到椅子下,得旁边人朝起搀。有时刚搀起来,他又溜下去喊:“不敢看了,两个小挨刀的,把人笑不死是命长啊!” 关于那个长得跟万大莲一模一样的服务员,是贺加贝有一次突然在演出时发现的。武大笑得刚溜下去,就见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急忙把他搀了起来。刚搀起,加贝在舞台上把上嘴唇错向左耳根,下嘴唇错向右耳根,整个大嘴拉成了一条连接双耳垂的平行线,并且还做蚯蚓般扭动,拉得两只耳朵也像天平一样上下忽悠起来,就把武大又笑得溜下去揉肚子去了。也就在那一溜之间,贺加贝突然发现,那个服务员简直就是万大莲的翻版。他还有些不相信,以为是真万大莲来了呢。当天演出,是请过万大莲的,她说来不了呀!再看看,这女子的确是度假村的服务员装扮,并且人也比万大莲略小一号。她只在太平门口看了一会儿戏,转眼就不见了。贺加贝心事重重地演出完,就急忙找到武大,想弄个究竟。 武大早就在茶社,给他和火炬弄好茶点,等候着了。 武大到这一阵还在擦眼泪,说小贺老师把老贺老师那一套,简直是鸡生蛋、蛋变鸡一样继承下来了。 有火炬在场,贺加贝还不好打问。好在火炬三下五除二地一吃一喝,就要进游戏厅打游戏。剩下他和武大两人时,他才问:“武总,看戏中,那个闪了一下面,扶了一下你的服务员是谁?” 武大诡秘地:“咋了?” 贺加贝说:“没咋,就问问。” 武大一笑说:“咋让你也给盯上了?” 贺加贝一愣,但没接话。 “像不像你们团的万大莲?”武大问。 贺加贝一拍大腿说:“你也这么看?” “不是我这么看,都这么看。” “才来的吗?我过去咋没见过呢?” “来的时间不长,主要在湖东区服务。” “难怪。叫个啥名字?” “跟你们万大莲还重一个字,叫潘银莲。” “潘银莲?”贺加贝嘴里嘀咕着。 “这可是个很古怪的女子,好多领导、老板来,都想叫她服务。可服务上几天,又都要换人,说她服务得不行。” 加贝问:“是脾气太耿吗?” 武大说:“好像也不是。反正还没调教过来吧!” 加贝红着脸说:“不行了,就让她到舞台上来服务吧。不定……我还能给你度假村培养个万大莲出来呢。” 武大笑笑说:“既然贺老师看上了,那我就让他们把潘银莲调到后台吧!唱戏大概不行,端个茶,倒个水,服侍服侍老师们问题不大。” 那个叫潘银莲的服务员,从此就调到度假村的演出娱乐部了。 十 潘银莲的工作就是在后台为演员服务。那段时间刚好是暑期,红石榴度假村到处人满为患。一个能坐三百人的简易剧场,更是拥堵得水泄不通。这里不似正规演出场所,观众是可以到处乱窜的,他们动不动就跑到后台,要看两个贺老师到底长啥样。潘银莲除了倒水、洒扫、应对外,多数时候都在吆喝人。让不要朝后台挤,影响老师化妆、闷词、默戏。这都是她新学的行业术语。潘银莲明显对这个工作是满意的。不仅能看戏,而且还能看到后台的戏。尤其是能这样近距离的,参观两个的确长得稀奇古怪的贺老师,那简直是一种恩赐和福分。其他服务员可没有这种待遇,她们都得在自己的岗位上伺候人。即使伺候的对象来看戏了,也得留在院子打扫卫生,清理房间。演出如何如何精彩,都是听说的。有时借出来办事,也能站到剧场门口睄一眼,但很快就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而看戏,现在就是潘银莲的岗位。这几乎让所有服务员,都快嫉妒得要骂她“碎婊子”了。 两个贺老师人都很好。为了区别开,好称呼,她把大贺叫加贝老师,小贺叫火炬老师。火炬话不多,也很是睄过她几眼,睄完,就朝他哥脸上看。而他哥加贝老师,只要有空,就把眼睛号在她的脸上、身上,看得她怪难为情的。她能感到,这股眼神里,是有些啥意思的。不过不像小院里住宿的那些男人,有些端直像刀一样,是能把人浑身上下的衣服迅速剔除干净的。她来度假村几个月,几乎天天都要碰到不愉快的眼睛,还有不安分的手。更有吃了大蒜、喝了烧酒、像猪一样朝她脸上乱拱的臭嘴。如果她不戒备、不矜持、不反抗,也许早已不是自己了。她知道她已为此得罪了不少顾客。有的甚至听说是啥子大人物、大老板。但她宁愿离开,也没有做出半点让步。倒是武大富武总,并没有为难她。每每有人告状,都见他笑着说:“立马换人!”她就会被调到另一个院子去。她经常听人说,自己长得像市上剧团一个叫万大莲的名演员。还有人问:万大莲是不是你姐?她说自己哪有那么大的脸面,还有名演员做姐呢。万大莲的确来演出过几次,她还挤着去看过。模样倒是很像,不过她不敢承认。人家是什么角色?穿的戴的,走路说话,哪一点倒像是潘银莲的姐了?自己就是个伺候人的服务员。穿戴像老戏里丫环的服装,胸前还系一个绣着红石榴的裹兜,那就是度假村最底层的标配。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哪里还配跟人家攀亲扯姐了。 可加贝老师偏偏老要扯起这个话题,死问她:跟万大莲到底认不认识?沾不沾亲,带不带故?她都否认好几回了,他还偏要问。她是秦岭南边的人,关中人叫南山人,而万老师听说是西府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加贝老师人多的时候还能克制些,顶多忍不住多踅摸她几眼。人一少,尤其是偶尔只有他两人时,就爱问她:有对象没有?愿不愿嫁人?每每这个时候,她就羞得一脑袋钻到后台外面去了。 这事还真越闹越糟。有一天,武总竟然找她谈话了。 武总笑眯嘻嘻地问她:“银莲,想不想嫁人?有人打听呢。” 潘银莲的脸一下红了,就要朝远处躲,被武总叫住了:“看你这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有个啥?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问问怕啥?是不是在老家有对象了?” 潘银莲也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到底还是扭转身,羞红着脸跑了。 武总转过身,就去茶社找到等回话的贺加贝说:“这娃是个羞脸子,问不出来。你既然看上了,就自己说去吧。都啥年月了,还需要人保媒拉纤。” 贺加贝说:“山里娃,好像还很封建。” 武总说:“一勾就上秤的,你喜欢?” “那倒是。可没机会跟娃说话么,后台老有人。”贺加贝说。 “我给她放假,只要贺老师需要。” 贺加贝说:“你放假,她就愿意跟我出去?” “那倒是。过去有老板想勾扯,硬缠着我放假。假倒是放了,她人给躲起来了。”武总笑着说。 “那咋办?” “你贺老师在台上恨不得有一千个计谋,把人家良家妇女勾引得团团转。我就不信,生活中还没个主意了。” 把贺加贝说得直挠头。 武大富也是喜欢贺加贝的丑角戏,才答应帮他圆场、圆梦的。其实像潘银莲这样漂亮的服务员,他也舍不得让人勾扯走了。对于服务行业,一个漂亮妞,就是一份重要资源。尽管她性子硬,得罪了一些人,但好多人来度假村小住,仍是为把潘银莲多看几眼的。男人这动物,贱骨头多,越是得不了手,越爱踅摸。踅摸不上潘银莲,吃住花销却少不了。漂亮女孩子就是度假村的钓饵。不过有的太容易钓走,而潘银莲却死不咬钩。凭他的判断,大概贺加贝把这女子也降不翻。多少比他有权势、有风度气质的男人,阳谋、阴谋施遍了都没得逞,他个丑得万怪的贺加贝,还能得了手?度假村办得正红火,而最聚人气的,就是贺氏兄弟的丑角戏了,他不能不去满足贺加贝的要求。他早听说,贺加贝为爱万大莲闹了不少笑话。如今盯上潘银莲,大概也是爱万大莲的余震、余波吧。他把条件提供到,至于成不成,那就是他贺加贝自己的能耐和造化了。 贺加贝觉得武总还是够意思的。至于怎么才能把潘银莲引出度假村,找个地方,摊开了好好谈谈,还真费了他一番心思。 这仍然得力于武总的配合。那时有车的人还不多,但武总有三辆。并且武总很是大方地把凯迪拉克借给了他。他想来想去,还是得打亲情牌,就哄潘银莲说:我们要到南山的河口镇去慰问演出了。 潘银莲激动得啊了一声,贺加贝就知道有戏。他早已打听出潘银莲是河口镇人。然后,又编了一连串的谎话,希望她能带路。并且说他给武总讲好了,这趟带路算上班。 潘银莲想着去演出,肯定就不是一个两个人。跟着这么多名人回一趟老家,也是颇有面子的事。她打小在河口镇长大,几年都看不上一场戏。偶尔看,也是县剧团来演。哪有像贺加贝、贺火炬这样的大名演,人没出场,一报名字,底下就先炸堂了。她还真有点想回家看看了。到省城打工,也有小两年没回去过。很快,武总也来说,同意她跟贺老师一道去演出。并且让她依然像在度假村一样,要做好贺老师的服务工作,她就信以为真地上车了。过去她是上过当的。有老板说拉她出去办事,结果把车开到撂荒地里,就要对她动手动脚。反抗时,连裤子都撕烂了。撕烂了裤子,她仍从车上逃了出去。她是山里孩子,天再晚,都敢朝旷野里钻。后来,就再没人敢哄她出门了。 贺加贝把人哄上车,先是一阵高兴。第一场铺排好了,第二第三场戏就好演了。以武总的分析,说恐怕潘银莲是车都不会上的。即使上,她很快也会逃下来。可没想到,他克利麻嚓就把人拉出了度假村,并且直朝丰裕口方面奔去。此时天色已晚,月亮都镰刀一样挂到山头上了。 潘银莲很快就问:“哎,火炬老师不去?” 贺加贝连忙说:“去,另一辆车。” “这车就坐我一个人?” “我不是人吗?” 潘银莲突然说:“我不去了,你让我下来。” “前边就会接到人。” “谁?” “管音响的宗明,路边等着呢。” 潘银莲十分警觉地:“这都快没人烟了,到哪里接?” 贺加贝支吾地:“前……前边。”他听说潘银莲很难缠,也很精明,只怕端直朝山里开,会露马脚。他就故意绕到城边,拣有人烟的地方走。反正只要有足够的说话时间就行。 潘银莲老要问,去多少人?都演些啥戏?到底在哪里接人? 贺加贝看这家伙不好糊弄,就顺着城边打起转圈开,以免咬上钩的鱼提前脱落。这方面他还真的没啥经验。好不容易制造了只有两个人的表演空间,却死活找不到合适的台词。他手脚也有些慌乱,挡位老挂错。从后视镜里看,自己先是五官扭曲,满脸通红,像是偷了人家的东西,随时都会人赃俱获。 潘银莲的确是精明过人,很快就看穿了他的剧情。也不戳破,却说不想回河口镇了,要他把车开回度假村。或者把她放在公交车站,她自己回去。 贺加贝看不说不行了,才开口道:“银莲,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感觉啥,加贝老师?” 贺加贝明显觉得,潘银莲是在用老师的尊称,故意拉开他们的距离。 他想了想,干脆单刀直入地说:“跟我吧,我想娶你!”这还真不是假话,他的确是想娶了潘银莲。 谁知潘银莲哈哈大笑起来:“笑话?你娶我?加贝老师,你把我当傻子是吧?” 贺加贝认真地说:“我真的想娶你。自看见你第一面,我就在心里说,这就是我老婆了!” 潘银莲又怪笑一声说:“你不是把我当万大莲老师了吧?我不是万老师。我给好多人都说过,我不姓万。跟她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我就是个抹桌子扫地、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服务员。” 没想到潘银莲会说出这番话来。难道她也知道自己喜欢万大莲? 潘银莲接着说:“加贝老师,我喜欢看你演戏,也喜欢你和火炬老师尊重我们服务员。我能跟你出来,是特别相信你,以为你们真的要到河口镇去演戏呢。没想到,你也跟那些看起来正经得不得了,做起事来,瞎得了不得的人一样,欺负我们伺候人的人呢。你立马送我回去。不送,我自己回!”说着,就要开车门。 加贝急忙喊:“哎别别,危险……”还没等“危险”二字说完,他本来就是“半米儿”的开车身手,一下把凯迪拉克撞到了南郊电视塔下的水泥桩上,自己差点没从前玻璃窗里飞出去。 玻璃碎了一车,没掉下来的,也跟糖一样胡乱网状地粘连晃悠着。 贺加贝的第一反应是,先看潘银莲怎么样。只见她双手捂着脸,指缝里好像有血迹。他急忙侧身去扶,潘银莲身子一趔,不让他动。他试着下车,发现腿脚还算灵活,可车门已变形。他勉强从车里挤下来,看见车鼻梁,已与水泥墩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彼此难分了。 这阵儿还顾不得车,他怕潘银莲会有重伤。谁知他摇摇晃晃,还没走到司助位置上,就突然眼前一黑,自己先扑通栽倒在地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2期) 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七十年七十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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