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期|徐怀中:活过一回,死过一回(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徐怀中
徐怀中 少将军衔 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
作者简介
徐怀中,1929年9月出生于河北省邯郸市。1954年中学毕业入伍。曾任西南军区文工团研究员、云南军区文化部干事,1958年……
徐怀中 少将军衔 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
作者简介 徐怀中,1929年9月出生于河北省邯郸市。1954年中学毕业入伍。曾任西南军区文工团研究员、云南军区文化部干事,1958年调入解放军报社任编辑、记者,后任总政文化部专业文学创作员、昆明军区文化部副部长、八一电影制片厂编剧,1984年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1985年任军委总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长,1988年任部长,少将军衔。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第八、第九届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副主席。 主要作品: 《地上的长虹》 《西线轶事》 《我们播种爱情》 《牵风记》 《没有翅膀的天使》 《底色》 《十五棵向日葵》 《徐怀中小说选》 两名京剧演员脊椎紧贴树干,汲取树木根深叶茂盛的内在生发之力,令他们声音训练受益匪浅。 风传蔺啬啬、陶东篱两人“关系”确定下来了。 那个年代,没有“订婚”这个规矩,关系确定了,包含这一层意思在内,并不具有同等法律效用。两人年龄在那里摆着,距离组成家庭,更是遥遥无期模糊不清的事,想都不用想。所谓确定“关系”,其实际意义主要在于告诫某些人,如果你对两人之中男的或是女的一方,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趁早省了那份心,别给自己过不去。 以往文工团宣传队最漂亮的女演员,一来二去,最终还是嫁到外面去了。而且往往是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什么人,像钓鱼似的给钓走了。文艺单位的老爷儿们难免心中愤愤不平。男婚女嫁,局外人无权过问,他们虽有一肚子怨言,也只能充当“沉默的大多数”罢了。现在好了,啬啬和小陶打破了这个不成文的客观规律,两人的“关系”在本单位内部得以圆满解决。从上至下一致感到庆幸,无异于获得一次战略性的重大胜利。 这桩好事,却给宣传队政治指导员增添了思想负担。他找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谈话,一再告诫他们,生活作风上一点一滴都要严格约束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大家眼睁睁看着,主要演员可以搞特殊化,这个队伍今后怎么带?其实指导员不必过多操心,宣传队实行连队管理,班、组集体行动,二十四小时排得满满的,听号音作息,不得提前推后。啬啬小陶不在一个组,除去排戏,一天到晚难得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他们自有取得联系的多种方式,并不感觉关山阻隔,带来多大不便。 比如,当地水井很深很深,部队同志很难学会老乡们打水的一整套技能。水桶放下去,漂浮在水面上,干着急打不上水来。小陶知道窍门在哪,他将长长的井绳摆来摆去,扑通一声,使水桶口朝下,顺势轻轻一提,桶里便灌满了水,两手一上一下倒替着拔上来。他刚把一桶清水放在井台上,远远便看见啬啬跑来了,男女二人无须搭话,女的拎起那桶水就走,找一个僻静地方冲澡去了。 炊事班老班长像一位父亲那样,特别宠着啬啬这个女孩子。他当着大家面说:“我们宣传队几十号人,队长指导员也在数,哪一个不是吃的人家啬啬的饭?”这个老家伙出口伤人,一点不给人留情面。可是大家听了哈哈一笑,没有谁出面予以反驳。啬啬来厨房打饭,老班长用筷子在陶罐里叉了一坨猪油,放进她碗里。全队人员在打麦场开饭,有站着吃的,有蹲着吃的。啬啬穿过人群,来到小陶身边,从背后将那一坨猪油放进他碗里,不言不语,快步继续往前去。在场的人全都注意到了,装作自顾吃饭,什么也没看见。 唯有一个大好时机,让确定了“关系”的这一双男女,可以感受提前到来的那种家庭温馨,那就是早起一块去吊嗓子。起床号吹响之前外出,这绝对是违背内务条令的,但又是京剧专业所必需的。漫说啬啬小陶这样的青年演员,就是成为大师了,当上大腕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少不了也还要吊嗓子。啊——吚——,无数次重复喊出开口音闭口音,以便随时保持音准,积蓄嗓音耐力,训练自由运用的能力。“台上两分钟,台下十年功”,一点不假。 拂晓时分,部队和房东老乡们都还在“梦见周公”,啬啬和陶东篱必须离开村庄,走出去远远的才行。“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大雪飘飘,北风飕飕,照常在野外开阔地吊嗓子。彼此将臂腕伸进对方袖筒里,借用异性的体温,顿时暖和多了。可是,总这样面对面搂抱着,无法喊嗓子。他们选定了一棵树,两人背对背靠在树干上,胳膊向后背过去,手握手彼此取暖,各人吊各人的嗓子,互不妨碍。 采用这样一种独特的形式训练嗓音,效果明显与过去有所不同,两人发声用气都有新的体会。蔺啬啬说:“人们认为程派特点就是闷着唱,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太片面。程砚秋先生也吸收了西洋美声唱法,并不一味排斥亮音。要注意避免虚飘贼亮,保持和程腔风格和谐一致。”小陶也说:“短短一段时间,想不到我在真假嗓结合,以及抑扬顿挫、吞吐收放各方面,也都有所长进。” 既然两人都感觉收效如此良好迅捷,像是抄了近路。那么是否可以肯定,这种独特的训练形式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呢?据说,一棵大树地面以下的根系部分,与庞大无比的树冠是成正比的。两名京剧演员脊椎紧贴树干,汲取树木根深叶茂盛的内在生发之力,令他们声音训练受益匪浅。遗憾的是,查阅京剧文献史料,有关这个情况未见有任何文字记载。 卫生队长带人跑步赶来,已经晚了!一名女宣传员和刚刚入伍不久的一个新同志,手牵着手,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宣传队接受任务,今晚要演出歌剧《王克勤班》。这下“抓瞎”了,纵队即将召开英模大会,舞台美术队调去为大会布置会场,不能回来。蔺啬啬和小陶几个人在戏里没有角色,队里决定,就由他们负责这台戏的“舞美”工作。 抗战十四年,“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紧接着解放战争又拉开序幕,根据地兵源近于枯竭地步,这是当前所面临的一个十分急迫的课题。王克勤原是从国民党军队解放过来的,他很善于团结“解放战士”,以情动人,提高他们的觉悟,调转枪口勇敢杀敌。延安《解放日报》为此发表了社论,题为“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因军情紧急,部队从歌剧《王克勤班》演出现场直接开赴前线,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剧中第四场是一个战斗场景,用土黄色麻布装置起战壕掩体,显得很假。蔺啬啬和小陶提出,这一场戏要改为“自然景”。这是一种大胆的舞台设计,闻所未闻。即到野外去采景,选择有适当地形地物可以利用的一个所在,舞台就定点搭建于此。到第四场,把天幕拉开,出现在观众面前的不再是舞台装置,而是月夜笼罩下一片真实的开阔地。应着嘹亮的冲锋号声,王克勤带领全班战士,冒着弹着点爆炸,冲过一座乡村石桥,在火焰燃烧的残垣断壁处,与敌军展开一场动人心魄的肉搏战。 导演组大大称赞蔺啬啬、小陶的建议,说这个想法很有开创意义,无限度扩展了舞台空间,强化了演出效果。好倒是好,只怕今晚来不及了。虽说是自然景,毕竟有的地方需要修补加工,动用一点土木工程。啬啬他们坚持今晚就上,凡是在《王克勤班》中没有任务的人,包括通信员伙夫马夫一齐上阵,执事者各执其事,保证按时开演。好!导演组终于点头了。 弹着点爆炸,是在土里埋设少量黑色炸药,用手摇电话机接通雷管引爆。现存的炸药不够用的了,从后勤部领回五枚木把手榴弹,需要破开木把,用竹片轻轻地将投掷线和引信分离开,发火装置失效,即可安全取出炸药。这个工作,一向是由舞美队队长亲自上手来完成的,今天舞美队队长不在,五枚手榴弹陶东篱拿去了,由他负责拆弹取炸药。小陶几次在旁看过舞美队队长操作的全过程,啬啬倒是并不过于为他担心,可总还难免有些不祥的预感。小陶见她紧跟在身边,一直不肯离去,猜到了她的心思,宽慰她说: “不是自吹自擂,什么样的复杂工程,我一看就会。这么一点小小的手工业活儿,再简单不过的了。” “我知道,你有把握,让我也跟你见习见习不行吗?” “你去看看,他们挖坑挖得怎么样了,炸药马上就到!” “你非得把我支走不可,是不是?” “好好好!欢迎指导,欢迎指导!” 陶东篱本想找一个地方,尽快着手工作。现在他改主意了,不忙不忙!他带着啬啬四处转悠,终于发现一口枯井,小陶高呼“天助我也!”坐在井口边完成拆卸,万一发生意外,随手把手榴弹丢下井去,爆炸随你爆炸好了。弹片顺着井口冲上天空,井边的人身体稍稍向后一仰,平安无事,万无一失。 也正是因为万无一失,陶东篱不由解除了足够的警觉。前面四颗手榴弹拆卸顺利,最后一颗,他手指尖出现一个差之毫厘的动作,触动了投掷线,听到轻微地“咔嗒”一声,这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事情至此,倒也并无大碍,手榴弹投出,在空中形成一个抛物线,爆响前保留了最后的两至三秒钟,小陶有充裕时间作出应有的处置。问题出就出在身边还有第二个人,他不由得瞥了蔺啬啬一眼,稍一分神,手榴弹掉落在地上。啬啬一看不好,扑上前去要推开小陶,小陶又用力要推开她。他们两人,有谁顺便一脚把手榴弹踢下井去,那结果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女的一心要救男的,男的一心要救女的。你来我往,以纯属多余的举动,将最后的两至三秒钟宝贵时间消耗殆尽,手榴弹在他们面前爆炸了。 抗日战争伊始,太行山黄岩洞兵工厂初建,造出的手榴弹一炸两半,谈不上有多大威力。至解放战争时期,手榴弹爆炸性能提高了多少倍。蔺啬啬和小陶头部胸部多处受伤,卫生队队长带人跑步赶来,已经晚了!一名女宣传员和刚刚入伍不久的一个新同志,手牵着手,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当晚,《王克勤班》照常演出。开幕以前,宣传队全体在台上集合整队,为在工作岗位上献出自己生命的两位年轻战友举行了简短的悼念仪式。蓝色天幕缓缓拉开,显现出《王克勤班》第四场“自然景”。蔺啬啬和小陶的“舞美”创新设计,第一次在观众面前接受实际考验,他们两人看不到了。队长发出口令:“立正!敬礼——”全体整齐划一,“唰”的一声抬起右臂,掌心向下,与帽檐成平行,向深沉而辽远的夜空送出一个标准的军礼。 ……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