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2020冬卷|徐皓峰:大日坛城(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徐皓峰
长篇《大日坛城》简介
抗战期间,俞上泉打败日本诸多围棋高手,赢得“第一人”称号。当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战场似乎节节胜利之时,日本人视为“国技”的围棋之战却接连不断地败……
抗战期间,俞上泉打败日本诸多围棋高手,赢得“第一人”称号。当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战场似乎节节胜利之时,日本人视为“国技”的围棋之战却接连不断地败……
长篇《大日坛城》简介
抗战期间,俞上泉打败日本诸多围棋高手,赢得“第一人”称号。当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战场似乎节节胜利之时,日本人视为“国技”的围棋之战却接连不断地败在一个中国人手下,于是乎,中国武术高手、日本武士名流、中统特务、日本棋坛……各种力量为保他和毁他而拼争厮杀。身处风暴中心的俞上泉,却对一切危险视若无睹,无论是棋局和生活,他均以向死之心面对,而一次次绝处逢生。
“大日坛城”是一幅描绘佛教经典《大日经》诸佛境界的唐代绢画,俞上泉将对“大日坛城”的领悟应用于棋局,揭示出:无论何种技艺,在高妙之处,在终极的“道”上,都是相通的。
《大日坛城》原作出版于十年前,因后半部文风陡转,成为作者和读者共同心结。时隔十年,徐皓峰以更深的体悟重新改写,还原出一部气息圆融的精彩之作。
公元724年,唐玄宗开元十二年,北印度僧人善无畏在洛阳福先寺译《大日经》,宝月语译,一行笔录。
公元805年,唐顺宗永贞元年,善无畏再传弟子惠果在长安青龙寺绘制《大日经》境界,即大日坛城,画工十数人,除领班李真外,其余人姓名不传。
一、寂寞身后事
他是一名牙医,在上海“日本女子牙医学校”任教。他叫西园寺春忘,淞沪会战打响时,已在上海生活十七年。
他是个勤勉的人,十七年来,每晚都会写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内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有教师工资数额、棚户居民卫生状况、餐馆食谱……都是他辛苦搜集而来。每晚抄完这些琐碎信息,他会留出两个小时,写属于自己的论文。
已经有三十五万字了!他反复修改,最终决定删减为两万字。多年的写作,令他逐渐醒悟,越复杂的文字越没有价值。
三十五万字中有着过多的感性,比如:“中国,漫无边际!即便仅是华中地区,其漫无边际也令人晕眩。这种晕眩感,让我明白中国对日本的意义。”
——这样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刚到上海时所写,当时他五十五岁。五十五岁,多么年轻,现在他七十二岁了。三十五万字中浓缩着他十七年的岁月,含着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决定把自己从文字中剔掉,剩下的两万字将以强大的理性征服后人。更好的是,对现任日本政府产生影响——他对此期望不高,因为他只是一个职位低下的间谍,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沪会战开始后,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击下日本飞机四十余架,两次重伤日本军舰出云号,攻入日军在上海郊区的坟山阵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进驻中国士兵,他翻墙逃出,正奔走在一条里弄中。
他穿黑色西装,拎着一个咖啡色公文包,即将走出里弄时,碰上一伙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镇定回答:“跟你们一样,中国人。”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的仁丹胡还没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
他被押走了。
他后悔刚才没有说出:“对!日本人,一个理论家。”
西园寺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楼的后院,预感死期将至。
今天日期是1937年8月21日,他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
来到中国后,他养成了看黄历的习惯,黄历写每日凶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应该洗个澡,老实待在牙医学校。进驻校园的中国士兵只是将日本教员监管起来,并没有怀疑这里是间谍机构。校园内有行动自由,可从容地将材料销毁。
但他不能销毁那两万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够影响日本的未来。
所以,他逃了。
两万字装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持刀市民拎着,送交一名中国军官。军官坐在乒乓球案子前,案上堆满各种缴获品。
院中排队站着四十余人,都有间谍嫌疑,逐一上前受审。他前面的是位背驼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园寺春忘莫名欣慰,安定下来。
军官从乒乓案子上拣出一把日本刀,刀鞘为乳白色,有银花雕饰,仅七寸长,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军官问:“这是什么刀?”
老人解释,实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长一短,名为太刀和小太刀。这款刀比小太刀还短,是妇女和商人佩戴的,和外出时所拿折扇一样的装饰品。
军官又问:“这种小刀叫什么?”
老人答:“小刀。”
军官笑了,继续询问。老人说他的女儿在上海经营餐馆,他随女儿生活,女儿不让上街,但他喜欢上了一种中国食品——腐乳,两天没吃,馋得慌。
军官笑笑,挥手放行。老人却不走,盯着乒乓案上的小刀。
军官解释,毕竟是凶器,不能还给你。
老人举起右手,说:“对于我,不是凶器。”手上没有皱皮,如果不是一块暗黄色的老人斑,便是一只年轻人的手。
但这只手没有拇指。
老人说:“年轻时弄的,不值一提。”
军官问:“赌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挑了一下。
军官说:“现在是战时,不能还给你。”
老人双手插入衣襟,闭眼坐地。不给便不走的表示。
士兵要把老人架走,军官摆手阻止,转而招呼其他人受审。
西园寺春忘走上前。刚才他已怀死志,现在有了活的希望,因为那个没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新闻。
日本明治维新后,颁布禁刀令,武士阶层被取缔,许多剑术流派消亡。几十年后,在国粹人士的策动下,警察署开设了剑道课,聘请剑士执教。这是为数不多的剑士生存下去的机会,竞争激烈。
一刀流出现一位强者,他通过比武,击败五名竞争者,取得教习职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剑,戴头盔、胸甲。五次比武,他均一击结束战斗,对手或木刀折断,或头盔开裂。
他惊人的力量令大众崇拜,被颂为“百年一出的强者”。警察署举行教习就职仪式时,他没有出现,一位十三岁男童代表他送来个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说,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东方世界趋于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觉受影响,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剑的艺术。现在他已明白错误,所以不能接受教习一职,并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屈从西方的错误。
此举遭到西化人士诟病,说是传统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动了大众,大众看到古代剑士的求道精神,期许他终成大器。
可他再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几十年来音讯全无。他的名字叫世深顺造。
坐在地上的老人,会不会是世深顺造?西园寺春忘强忍激动。
军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日本传统,正式文章要用汉字,虽然明治维新后日文假名推广,仍有一些贵族坚持纯用汉字。
西园寺家族是贵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后,两度组建政府内阁。西园寺春忘属于这个贵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贫寒,但他为自己的血统骄傲,平时写作皆用汉字。
军官抬起眼:“你是间谍。”
西园寺春忘答:“是理论家。西方文明的入侵,让亚洲变得功利,你们政府奉行英美体系,日本还在坚持东方文明——”
坐在地上的老人睁开眼。
黯淡无光的眼。
军官吩咐士兵:“把他关起来。”
瞥向老人,西园寺春忘感叹,可惜他不是世深顺造。
西园寺春忘被押走后,军官抓起乒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说:“能从我手中拿起来,刀就可以带走。”军官松开抓刀的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轻易可拿走。
老人站起,驼如弯弓的脊椎缓缓展开,青年般直顺。
军官斜靠椅背,似乎没注意到老人的变化,懒洋洋地说:“快点。”
老人伸出只有四指的右手:“听说太极拳有名为‘鸟不飞’的绝技,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吗?”
军官依旧斜坐,语气变得庄重:“鸟不飞,是先祖彭孝文的绝技。麻雀起飞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终找不到发力点,所以在他的手掌上飞不起来。”
老人嗓音阴沉:“在力学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纯无杂念的心,才能预感细微的动向。”
军官坐直上身。
老人现出笑容,犹如裂开的伤口,只有笑容没有笑声:“日本的规矩,比武前要互报师门。日本的剑圣叫宫本武藏,他的武学叫二刀流,可惜失传。我原有师门,但我三十八岁退出,四十五年以来,一直在研究……”
军官问:“二刀流?”
老人再次现出夸张的笑容,依旧没有笑声:“很难,宫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军官伸来。
——满院人眼中,只是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手中拿东西。
老人的瞳孔忽然儿童般黑亮,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两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老人问:“可以了么?”抬手,握刀撤离。
军官神情说不出的轻松。
老人说:“我还要带走一个人。那个理论家。”
西园寺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询问他以何种理由让军官放了自己。
“我对他说,你感动我了。”
“只是这句话?”
“没有你是间谍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卖给我人情。”
西园寺春忘不解:“你跟他不认识,怎么会有人情?”
老人与军官手一接触,均发现对方功力比预测的要深,继续比武将十分凶险,可能双双重伤。他用一句“可以了么”,暗示双方停手,军官便停下。
一人收劲时,另一人趁机发力,便可杀死对方——两人均没这么做。短短几秒,两人之间产生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园寺春忘无法理解,但他坚定地说:“你是世深顺造!”
老人一笑,没有笑声。
二、 地水火风空
日本剑圣宫本武藏创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后,传两代便断绝。
证明宫本武藏存在过的,是一幅他五十六岁时的自画像、一枚他四十一岁时制作的黄金刀锷、一柄他二十九岁时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剑,还有他的著作《五轮书》,作于1643年。
五轮是佛教密宗用语,指地、水、火、风、空,宫本武藏用作标题,将书分为五卷。序言中,他自陈将毫无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来,没有人可以照书恢复二刀流武功。人们普遍认为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
世深顺造研究《五轮书》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园寺春忘行走在一条硝烟弥漫、空无一人的里弄,说宫本武藏没有隐瞒,的确兑现了序言的承诺,将一切都写了出来。
序言用词平凡,风浪过后的平静,在晨雾般的硝烟里,世深顺造忽然很想背诵。
我创立二刀流已有数年,今天发愿著书。今天,是宽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后的山上,望天顶礼,祈祷祖先,拜于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国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个六十岁的武士。
我幼年便倾心武学,十三岁击败新当流的马喜兵卫,十六岁击毙马国的秋山,二十一岁到京都,遍会高手,未曾落败。之后周游列国,经六十多次决斗,无一失手。十三岁到二十九岁,我不停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过去。
三十岁时,自知未达宗师境界,反思以往胜利,或因为我天生力大,或是运气好,或是对手技法有弊病——我如此评价自己,勤勉修行,五十岁终于彻悟。之后,我醉心于绘画、铸造等艺术,每每无师自通。
我的这本书,没有引用佛道儒一句话,也不参考之前武术书,写的是我的体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他语音清朗,想不到一位八十三岁老人的嗓音如此动听。西园寺春忘三十六岁后嗓音便有杂质,现在七十二岁,说话像推开一扇朽坏的门。
世深顺造说:“宫本武藏创立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剑。没有受过剑法训练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份便宜,所以农民打架都是两手各拿根木棒,抡圆了打。受过训练的人则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两件武器好。拿两件会分心,灵敏度降低。”
西园寺春忘一惊:“您的意思是,宫本武藏不懂剑法?”
“他是日本的剑圣,说他不懂剑法,太违逆常识。可惜,这是事实。”
西园寺春忘叫了一声。
世深顺造解释,他研究《五轮书》已经四十五年,开始被书里的实战经验吸引,觉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以往剑派。但很快发现,其实是些笨法子。这本书,可以让人成为一个街头斗殴的狠角色,但一辈子成不了一流剑士。
世深顺造的结论是,宫本武藏根本没学过剑法,没有老师。但他是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剑士的妙招。他的徒弟没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本质,他的剑派没法流传。他没有说谎,真的都写下来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练不出高级武功。
西园寺春忘惊问:“既然他的剑法并不高级,你为什么还要耽误四十五年?”
世深顺造答:“他毕竟是一代剑圣,四十五年来,我一直希望是我错了。”
西园寺春忘再问:“现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顺造未答,望向弄堂口。硝烟中走出一位穿西装的中年人,拎着一截灰布包裹。包裹打开,是柄长刀。刀长两尺六寸,鞘为绿色,柄上绑吸汗的线绳,鲜艳如血。绿鞘红柄的色彩搭配,像毒蛇表皮,令人恶心。
世深顺造却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的青年,眼神热切。
“千叶虎彻?”
中年人梳规整分头,脖子肌肉严密,橡胶皮管般,答:“对,是它。”
有名字的刀,人一样受尊重,甚至比人受更多尊重。传说这样的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等同山神灵鬼。
中年人说:“千叶是一刀流祖师姓氏,只有本门护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佩刀。你脱离一刀流后,它经历两代主人,前年传到我手。”
“它太炫丽,不祥。”
“是的,三年来,我时时感受它的不祥。它斩杀本门的不肖之徒,刃上已有十七条命。”
世深顺造叹息:“又增加了两人?我用它时,纪录是十五人,在法治社会,原以为这就是它的永久纪录。”
“社会有法治,流派有门规。”
“我辞掉警备厅教官职务,让本门失去发展机会,是不肖之徒吧?”
“你的功过是非,是两代前的事,我不予追究。只希望你自重,不要妨碍我在上海办事。此事是陆军委托,办成了,利于本门发展。”
“杀一个无辜的人,换取利益——本门何时变得如此下流?我以一刀流密语给你去信后,你没赶去杀人,而是赶来见我,说明你还尊重前辈。你不要杀那人,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回日本吧。”说罢,世深顺造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神态之傲慢,好像面对的是个小孩。
中年人左腮痉挛,握柄的手青筋暴起——还是没有拔出刀。他长呼口气,说:“他是中国人。”
“他是天才。”
“他给日本造成许多尴尬。”
“天才就是给世人制造尴尬的,这样世人才能进步。”
“你究竟跟他有何渊源,非要保他?”
“你越功利,世界对你来说就越神秘。你只能理解权钱交易,哪能理解我的事?”
中年人下巴抖动,愤怒到极点:“不可原谅!”
霍然拔刀。
拔刀后,愤怒便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静穆。
指向世深顺造的刀,像古井反射的月光。
世深顺造说:“你有‘无声取’的名誉,你的对手没机会碰到你的刀,便被击中——你真有那么快吗?”
刀射向世深顺造咽喉。
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碰击声,如寺院法事奏乐中拍响的镲,可以打消所有俗情。
中年人一脸欣慰地说:“兵器相撞的声音,真好听。”鞠躬行礼,转身而去。行到弄堂口,骤然跌倒,上身陷入硝烟,腿抖几下,不动了。
绿鞘红柄的千叶虎彻,像艳丽少妇,躺在尸旁。世深顺造拾起,拔出两寸,刀光如水,似非铁质。
世深顺造说:“我已老朽,而你崭新如初。”
刀光,是逝去的青春。
世深顺造诵念:“嗡!阿梦尬!维路恰纳,嘛哈幕得拉,玛尼帕得玛,揭瓦纳,普拉瓦卢,答雅哄!”
日本僧人度化亡灵的真言,名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种光明。
观看比武,令西园寺春忘沉浸于巨大美感,听到真言,方想到一个人死去,问:“为了个中国人,你杀了自己同胞!那个中国人是谁?”
世深顺造道:“一个可以成为宫本武藏的人。”
西园寺春忘住口。
世深顺造道:“苍天怜悯我,给了一个破解宫本武藏秘密的机会。这个中国人即将挑战日本围棋界第一人素乃,报纸刊登他以往棋谱,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战胜——这种情况,与宫本武藏一样。”
西园寺春忘惊呼:“我知道!你说的是俞上泉。”
世深顺造道:“苍天赐给我这个人,他去练《五轮书》,等于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来的所有疑问都将得到解答!”
西园寺春忘被他的思路震惊,回忆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十一岁杀败北平四位国手,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日本棋界向来轻视中国棋界,认为两百年来,中国围棋没有职业化,落后太多,但他的天才惊动了日本棋界第一人素乃。
素乃决定将他接到日本,收为弟子,然而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位叫顿木乡拙的棋士捷足先登,赶去中国造访俞家。顿木与素乃不和,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严,见顿木已与俞家接触,便不派使者。
经过跟俞家长达一年的协商,顿木乡拙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收为弟子。顿木乡拙与日本新闻界关系良好,多年来一直有俞上泉的报道,说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传说中的神物,日本大众历来崇拜天才少年,他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受歧视,反而人气极高。
棋界均知,顿木乡拙培养他是为击败素乃,随着他的长大,将发生震荡日本的棋战。两个月前,十七岁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最高胜率,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素乃已六十四岁,签署应战协议后,便赶回故乡福冈,深居简出,调养身体。一个月前,俞上泉回中国,报纸上说他要在出生地寻找灵感。
他生在上海。
西园寺春忘问:“素乃怕输,所以委托日本军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
世深顺造答:“素乃棋风强悍,敢打敢拼,总是正面作战,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从他积极备战的行为看,他对此次天才的碰撞,是心存期待。”
西园寺春忘说:“他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人为保住师父名誉,出此下策。”
世深顺造点头:“人一旦形成集体,便难免卑鄙。”
西园寺春忘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赋是有限的,搞化学的天才去搞物理学,可能就是个白痴。俞上泉是个围棋天才,但说他练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诞了!”
世深顺造神色庄重,道:“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这是西洋的学术,而东方文化则是触类旁通的,每一门专业的精华都是同一个东西。宫本武藏武功绝顶,他晚年画画、做铜铁工艺,作为画家、技师,也是绝顶。”
西园寺春忘想起青年时参拜高野山寺院,见过宫本武藏绘制的达摩像,以草书笔法画就,有着旷世豪情,“噢”了一声。
硝烟之上,是爽朗晴空。
世深顺造说:“我们去找俞上泉。”
西园寺春忘问:“为什么要带上我?”
世深顺造说:“上海是个比东京还繁华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美国电影。西部片中的枪手,身边总带着个传记作家。枪手死于枪战后,作家就回家写书了,一条命一本书。你当我的作家。”随即走出里弄。
三四秒后,西园寺春忘整了下领结,随入硝烟。
三、 旧家旧棋盘
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窗细如缝,地下室般的暗。
俞上泉在擦拭棋盘。
棋盘高五十二厘米,重四点五公斤,四个柱脚状如花蕾。三岁时第一眼见到它,便被其底部迷醉。
盘面长四十二厘米,宽三十九厘米,对于竖边比横边多出的三厘米,父亲解释:“这是敌我的距离。”
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带回此棋盘。五岁,父亲教他下棋;十岁,父亲去世;十二岁,东渡日本。
旧家,旧棋盘。
家里还有五人,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去日本,带着他们。理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顾他们,他是家里唯一挣钱的人。
下棋,能挣钱。十二岁的他,被日本棋界形容为“有着百岁老人的哀情”。十七岁的他,反而年轻了。他鼻梁与眉弓的线条锐利,眼角微吊,天生威严。
他很少抬眼,总是垂头。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为刀刻。他擦拭盘面,眼缝中偶尔一亮,似流水的闪光。
窗外黄暗,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会来,是战火污浊。
楼下寂静。“你看,仗会打多久?”“中国会赢么?”“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此类对话,在他们家不会发生。父亲死后,家中便没了闲话。
屋外不远,支着辆独轮车,有位进城卖菜的农民,腰别旱烟袋、镰刀。硝烟中推出辆车,又来了位菜农,也是腰别烟袋、镰刀,在前一人旁支好车,抽出旱烟袋,说:“来一口?上等德国烟丝。”
“不,我抽这个。”先来者从怀里掏出镶金烟盒,打开,是雪白烟卷。他的汉语,音调古怪,“个”字拖延一秒才止住。
二人各自点烟。
先来者摘下腰间镰刀,刃上有浅绿直纹,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开,像水田里随手撒的秧苗,他解释:“这叫‘稻妻’,上品工艺才出的纹。”
后来者问:“上品工艺怎会打一把镰刀?”
先来者答:“镰刀在中国只是农具,日本武道有镰刀技,日本镰刀是杀人的。”
后来者说:“中国镰刀也是杀人的,农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镰刀都是杀人的。”
先来者说:“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锄。”
后来者说:“我是雪花山的郝未真。”
两柄镰刀同时脱手,旋转飞出,剁进地面。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
平地重锄说:“我在等人。”
郝未真说:“我也是。”
两人不再言语。并立着的两把镰刀,如一对兄弟。
中统特务王大水还没有吃午饭,今日忙碌,上级先让他捕杀一位混入上海中统的彭氏太极拳传人,后让他捕杀旅日棋手俞上泉。
三年前,中统屠杀了彭家沟两百五十六人。因为彭家一个叫彭十三的青年击毙日本剑道高手柳生冬景,柳生冬景还有个身份——日本特务。当时中统和日本为对付苏联,有诸多合作。灭族彭家,是给日方交待。淞沪会战开始后,上海驻有中统大员,彭十三要报仇。
俞上泉是南京中统总部定性的汉奸,杀一个在日本生活且具较高知名度的中国人,可表明抗日决心,对日本人应很震撼吧。
俞上泉住法租界,中统不能公然进入抓捕,要便衣潜入。看过俞上泉照片,王大水稍感遗憾,是个面目清俊的青年,有着中国人最好的气质。
“别怪我,怪你的名声吧。”王大水默念,带五人进了法租界。五人他都不熟悉,是南京派来的。战争开始,南京成立“除奸团”,都是各地调来的暗杀老手。
他们头戴草帽,腰别镰刀、烟袋,进城卖菜的农民样。王大水怀揣一叠银票、三根金条,万一行动暴露,用于贿赂租界警察。
王大水推独轮车,被旁边杀手狠拍一下屁股:“长官,您的腰弯不下来呀,太不像农民了。是不是女人玩多了,肾虚啊?”
王大水暗骂“粗俗”,却笑脸回应。他们是总部调来的精英,背景都深,他忍了。另几个杀手都在笑,一个人换下王大水,推车时果真不翘臀部,标准农民姿态。
杀手里有个空手走路的人,五十岁瘦小老头,脸隐在草帽下。王大水凑到老杀手身边,随便说些话,使空手走路的两人显得自然。
王大水屁股又挨一巴掌。老杀手说:“长官,您腿迈得太直,农民要背东西、扛东西,腿上承重,总是弯的。”
像个孩子般被人连拍两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说:“你们什么毛病,张口就叫长官,很容易暴露!”
杀手们的笑容顿时消失。
王大水有点害怕,说:“我是为大家好。”
老杀手道:“少说,走!”
王大水“唉”一声,跟着走了。
王大水一行来到俞上泉家门前。平地重锄与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来者不是自己的人。
平地重锄问:“怎么有这么多人装农民?”
郝未真说:“容易装。”
杀手们分开,堵住路口。老杀手独自上前,摘下草帽,露出张年轻的脸。其他杀手看到的是他背影,王大水能看到他侧脸。他奇怪,自己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个老人?噢,是他的身型姿态,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
观察地上并立的两把镰刀,此杀手的睫毛萎缩,问:“二位在此,有何贵干?”
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答:“等人。”
此杀手说:“噢,咱们不妨碍。你们是等人,我是进屋杀人。”
郝未真猫扑鼠般蓄势要起。平地重锄吸口烟,郝未真放弃蓄势,也吸了口烟。两人相互克制,谁也无法起身。
此杀手对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总要死人的。”走到门前,敲门。
俞家一楼,俞母、二哥、两个妹妹在吃饭,开门的是俞家大哥。
杀手说:“我找俞上泉。”
俞家大哥答:“三楼。”
楼梯拐角处暗如黑漆。杀手走上。
俞母皱眉。楼梯是木台阶,使用多年,已陈腐变薄,一只猫走上去也会有响动,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到三楼,杀手推门,看见副旧棋盘,棋盘旁坐着位消瘦青年,持棋谱摆棋,应是俞上泉。
杀手蹲下,伸指点在棋盘上,阻止摆棋。
俞上泉嘀咕:“这里不好。”将他手指拨开,打下颗白子,问:“我这样呢?”飞快打下七八个黑子白子,继而五指连抓,尽数收在掌心,露齿一笑:“下这儿不行吧?”
看不懂,杀手却用力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俞上泉继续摆棋。
杀手脸色骤变。
我怎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比武,我已死了。幸好他不会武功——不,这就是武功。
杀手站起,低不可闻地说:“原想借你人头一用,以接近中统高官,给我家人报仇。我会另作打算。”抱拳行礼,开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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