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失语者
2023-11-13小说天地方磊
他面目荒寒、枯槁、如同刀雕刻出的脸孔纹路在夕阳下愈发古远和苍茫。
在去往工作的路途上,我无数次往返于天桥下的这座报亭,报亭下这位缄默漠然的卖报中年男人的影迹于是……
在去往工作的路途上,我无数次往返于天桥下的这座报亭,报亭下这位缄默漠然的卖报中年男人的影迹于是……
他面目荒寒、枯槁、如同刀雕刻出的脸孔纹路在夕阳下愈发古远和苍茫。
在去往工作的路途上,我无数次往返于天桥下的这座报亭,报亭下这位缄默漠然的卖报中年男人的影迹于是时常像落日残阳里的尘粒滴入在我的目光里。他不发一言,毫无生色,仿佛大地上一粒静止的灰。报亭前的人来往如织,除了报刊的直接交易,他从不和人们对话。他绵延无尽的沉默就像是一颗钉子坚守着对铁的忠诚,他决绝般驻守在毫无声息的世界里。他,这位卖报的中年男人,一位久远时光里的失语者,与世间的静默有着最深的默契。
很多次我停留报亭前,递给他钱购买新的足球杂志,他机械般收钱并给我拿新出版的期刊足球杂志,他的神色凝滞着。时间的铺展和流转,使他熟悉了经过或来过这个马路报亭一丛丛的人们,他与他们的交流就是收钱,递去报刊,他与他们之间没有语言,简单的动作连接着直接的目的。阴郁、冷涩的眼睛是这个失语的卖报中年人通往世界的窗口。零散、芜杂、浓稠的尘埃在一阵阵车流卷涌后在他周遭飞扬起来,令他的身形望上去更为灰暗、遥远、空洞。他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渺茫的幻象,又像一个停摆的指针,为平静庸碌的生活埋下强劲的隐喻。
我一次次从这座过街天桥下经过,走路或坐车,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看这个失语者,他如同雕塑一样坐着,这些过往的车流和人丛只是他眼里渺渺的符号。在我眼中,比起那些考古的历史学者,他更像是今天人类的收藏家。他的锐利目光探寻洞悉出了世界上有关人的太多秘密。他坐在人我们之中,却仿佛身在别处天边。他内心那与人我们迥异的秩序使他成为世间更多玄机的解读者。他仿佛侦破了过往人们我们所有人内心的秘密。
这个失语的中年男人总令我念起遇见过的其他失语者,他们如同我遭逢过的惊奇气象总使我内心发生经久地震颤。
我所住居所的楼上,住着一位我听着她歌声成长的女歌唱家。她的儿子已至而立,身患而今天,让我时时还能记得她的是因为她那已过而立的儿子。因为小儿麻痹,除却跛腿之外,他的语言功能已经衰亡。一个姿色庸常的健全女子嫁给了他,并且他们有一个可爱纯真的女儿。很多次我都看见,那年轻的女子和他们那活泼的女儿一起走在前面,女子的面色并不生动,神情沉郁,我远远地甚至都能感受到缕缕的寒凉(她对他的交谈也是漠然的,没有温度和光彩),他步履蹒跚,一跛一拐地跟在后面,想要努力跟紧自己的妻女,但看上去他是如此的有心无力。他平日曾以卖书为业,因为我常去他的小书店里挑书,于是便也和他有了交流的可能。他尽管面庞有些胖,但还算周正。但当他和我说话时,那偏离轨道的如同婴儿学语的音节便混沌、拖沓、撕扯着从嘴里流出来,而他脸上五官扭曲,嘴部歪斜,让人不忍卒目。
他的母亲——那位著名的歌唱家,我依然看到她拉着箱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不断地出发,不断地回归,她的魅力光芒闪耀她似乎魅力依旧如昨,出入春风满面,衣着鲜亮奢华,然而我却足以想到她知道内心的荒凉和凄恻,在歌唱家被众星捧月的妖娆身姿中,我知道藏着一幅破碎的风景,或许没有人看到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她一次次把眼泪流干。而作为一位母亲,能使她心力憔悴的最大可能只能是她他的孩子。在我每次与她儿子侧身而过时我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否在婚前就如我今天看到过的这样性情凉薄、冷漠(我宁可希望她之前就是这样),我更不愿意去揣测和猜度她嫁给一个言语功能走失者的原因(或者他如何使她爱上他),,我我只是在每次见到他时,尽可能地向他报以更长久自然的微笑。
我还认识一位少年失语者。他是我父亲一位同事的儿子,在我少时居住的大院里人们都知悉他的存在,据说是因为在一次药物中毒中他彻底丧失听力,他后来沉默如同幽灵一样在我们身边生活,他竭力远离人群,即使遇见了人,脸上都是讨好的笑,失语让他成为一个只会微笑的人。家人带着他求医问药,打听各种偏方,无论是食品、保健品物还是药物都无法使他的听力获得真正的拯救,他曾经朗朗的声音在默然之中晦暗死去。他仿佛成为了我们这个大院里,我们人群里的一个新来者。他的目光越来越像婴儿,他的行走姿势、他的表情愈加古怪起来。他以一个陌生人的暗影钻在我们之间。人们已经只用“哎”来呼喊他,他投过来的那枯干、支离、惶惑的笑是那样怪诞、滑稽。而我却从不敢直面他的微笑。
他开始远离从前的那些小伙伴,只喜欢和虫子玩。他蹲在地上可以有大半天的时间,那些无声的爬行生物成为他最亲密的朋友。有人曾经出于善意,送给他一只鸟,他原本洋溢的笑脸像一朵娇媚的花儿骤然枯萎,犹如一缕暖阳瞬息熄灭冷却,他的表情突兀呈现梦魇般的恐怖和丑陋,五官挤压成正在不住沉陷的深渊,他把鸟连同鸟笼狠狠地摔在地上,歹毒地咒骂着踩在上面。曾经,我随家人我去过他们家,在客厅有一大鱼缸,听他父母说他往往在鱼缸前一待就是一天,所以他把鱼喂养的很好,他在鱼缸前眼神明亮。然而他对动物的热爱是有条件的,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讨厌憎恨一切有声音的动物(他曾经听过的)。后来,我听说在他搬家时,他的父母和搬家的工人从他卧室后面的阳台上发现了成排被他宰杀的麻雀,至于事情的真假,我无从考究,但有一次我和朋友们在穿越大院里的小公园时,的确看见他点燃打火机在烧已然死亡多时的猫的尸体。他的目光在为他与世界之间逐渐垒砌着一堵墙,他最大希望就是与人群、与世界相隔离,在他把自己囚困起来的时候,他感到了最大的安全。由此,他的微笑变得越来越泛滥,而他的表达开始越来越荒芜,直到真正成为一个沉默的人,他张着的嘴显得空荡而惨白,对于这个失语的少年,世界只不过是一个聋子,他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句没有呼喊出的谎言。
一个狂雨的午夜,我迟归回家,我从出租车下来,迅疾跑进小区,无意中我居然看到了一个黑影鬼魅般迎面走来,是的,我最后确认没有看错,是这个失语的少年。他显然是在呼喊的姿态。那一刹那被时间永久的定格在我的心底,他的声音是空茫的,但我却仿佛听到了那呼喊在黑暗天际里清晰的颤响,让人不安而心悸。他径直走出小区,我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刻要去哪儿,已经很难找到出租车了,雨水里的夜色将他远离的背影洗涤比我见到他的任何时候都鲜明,嘹亮的刺眼。
艳阳高照的第二天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家了,我看到小区里墙角、花坛、路灯、树木还留有显著的雨后痕迹,我努力从这种种班驳和错乱印记里寻找那无人知晓、冲口而出的呼喊后的碎片。他在那样一个众人沉睡的雨夜里开始(重温)了一次只属于、只献给自己的呼喊,静默地呼喊穿出了他眼里所有的围墙,他是否在他一定是在呼喊一个失踪的人?他是否在呼喊他自己的名字?
在我生活中那些并不细腻甚至短促的记忆里,却深透沉潜着一些错身而过的失语者印痕,形体语言——手语,成为了声音的替代。
在地铁里,餐厅中我还遇见过年轻的聋哑男孩或女孩向我兜售他们的小纪念品,他们往往很有礼貌并孜孜不倦,他们用我所不懂的手语向我不停比画。他们用手语向人们陈述了他们的境遇,他们也许更冀望借助手语缩短与这个世界的遥遥距离。
手语比电话、信息、邮件更为公开,却鲜有人可以破解,所有的秘密可以坦荡的在阳光下自由游弋,不需要藏匿,却可以展现着全部的真实,在这样的真切之中又守住了那些隐秘之语。手语让词汇的华丽修饰沦为废弃的砖瓦。手语没有含蓄、隐忍、双关、和意味,它更直接淋漓地表达和传递,人们精心营造雕琢的谎言在手语者面前只是一个自我嘲弄和掩耳盗铃的低劣把戏。
我从没想过失语会实现艺术上的某种可能,直到很多年前我任职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做编辑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关于少女失语失聪残疾艺术团的节目,这个艺术团后来走出国门,在海外的演出大获成功,在全球赢得无数赞誉。其中一个“千手观音”群体舞蹈节目最令人叹为观止。几十位年轻秀美聋哑女孩的表演,美轮美奂(只靠看指导教练在一旁的手势指挥),令我至今不忘。我在那时第一次发现,无声的世界在某种特定神奇作用下居然使生命焕发的更为生动。这些年轻的失语舞者用灵动柔媚的身体,居然可以展现最令人动容心醉的生命表达,显然这样的表达是超越出音律的。声音对于她们而言似乎已是多余了。然而,这样唯美的失语是否仅仅是个极其特殊的夺目?
言语的沦丧总会令人想到听力的失陷, 失语和失聪似乎总是紧密相连,而它们究竟是谁催促了谁,这也许更像是个医学上的命题,语言和声音的孪生似乎是造物主的匠心所在,充满意味。我曾在医院偶然见到耳朵详细的解剖图,这个看上去毫无生气,平淡无趣的生理器官内部胜似一个繁复,错杂,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一只耳朵里究竟残存着多少的声音和回忆,那些曾经流淌过耳朵的声音我相信都一定会留下没有痕印的痕印。永远的留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很多时候并不是情境、色彩、场景、凝铸记忆的却往往是声音,当没有画面时,声音为你勾勒着所有的可能性,这样的自忖和揣度往往使事件或人本身更充盈着魅惑力,让人欲罢不能地念想着。有时,声音是比视觉更卓绝的心灵捕手。一个人可以使灵魂巡游翱翔,却难以在身体的挟制中破茧而出,身体远在宇宙之外。
我有几次尝试着一种没有声音的生活。在,深夜,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我让自己的头颅浸潜在水中;我在路途的声嚣之间竭力地堵住耳朵;当世界于静默之际,我想度量我和世界还能有怎样的联系。我所依旧感受到的声音是细碎而混杂不清,我更清晰地见到了各种动作。更多的时候,人们实际上夸张了精神的能量,而身体才是生命的最终主宰,身体比灵魂而言更是藩篱,更难以冲破。就如同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相比其实更为凛冽、逼迫、深透,更为不可替代,无可分担。失声的世界让人成为最好的守卫者,仿佛你所面临的世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巨大深渊,你对每一个角落都保留着灵敏和警觉,你随时都做好防卫和反击的准备。世界是个辐射着无限威胁的黑洞。你眼里的一切都可以是敌人,你不敢有任何懈怠。世界一切存在于可疑之中。
时光如逝水,不舍昼夜。因为楼群的兴建,那个失语的卖报人已经从过街天桥的一边转移到了另一边,这是一个完全靠眼睛生活的人,所有的声音翻滚在他的内心成为久远而无可唤挽回的记忆。斜阳之中的昏黄里,他就像个古旧的命运观测者、人世秘密的收藏者,世界在他心里不过是一幕无声电影,由他为这个世界配上所有的音符,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世间的导演,命运的掌控者。而他的双眼在暮晖里突显陷阱般的深邃无底,像是连同你和这个世界一同被这深渊的陷阱吸附进去。有时我会走向他的报亭上买报纸杂志,但我我每次都会在拿到报刊总会下意识他那里买到杂志之后迅疾离开,我感到一种惶恐的逼迫感在挤压我,让我不敢回头再多看他一眼。
某个夏季黄昏,我下班回来,停在他的报摊前,按惯例买一本足球杂志,突然我感到空中一片浓重的晦暗席卷,天边瞬息间暗淡阴霾了起来,一阵巨大的风从四面旋转而起起来,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乌鸦呼喊着四散飞升起来,声音怪诞、犀利、嘶扯着漫弥散开,直入云霄。这个卖报的失语者他蓦地抬起头站立起来仰起头,久久痴望着那些后来不知所踪的乌鸦,满脸都是让我陌生的兴奋、紧张。
(原发于《文学港》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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