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1期|杨遥:炽热的血(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杨遥
中午的血格外触目惊心。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连苍蝇、蚊子热得似乎也躲起来了。赵青的耳边一直有嗡嗡声,他感到太阳光变成了琴弦,不停地响。
父亲不让赵青去水库里游……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连苍蝇、蚊子热得似乎也躲起来了。赵青的耳边一直有嗡嗡声,他感到太阳光变成了琴弦,不停地响。
父亲不让赵青去水库里游……
中午的血格外触目惊心。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连苍蝇、蚊子热得似乎也躲起来了。赵青的耳边一直有嗡嗡声,他感到太阳光变成了琴弦,不停地响。
父亲不让赵青去水库里游泳,每年夏天,这里都要淹死几个人,但赵青还是去了。暑假没事干,又黑又瘦的赵青喜欢在水里,别看他平时毫不起眼,一到水里,不管有多少人,他几乎都是最令人瞩目的对象。扎猛子、踩立水这些有难度的动作,没人能比得过他,别的就不用说了。
赵青的头发已经干透,手臂上挽着的当游泳圈用的旧汽车轮胎开始微微发烫,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个,但父亲说,以防万一。
父亲总爱说,以防万一。
要是没这个汽车轮胎,赵青脸上不会被啐一口唾沫。
这天和以前一样,赵青吃完饭溜出家门,在水库里玩了一个多小时,父亲快睡醒午觉了,他上岸回家。爬到岸上,王玉龙坐在石头上边弹手中的烟灰,边冲他笑。赵青心里一毛,不知道王玉龙为什么冲他笑,他赶紧赔上一副笑脸。
王玉龙一把抓住他的汽车轮胎说,游得挺好啊,用劲扔向远处的水面。
赵青望了望比他高一头的王玉龙,心里骂着娘,跳下水朝轮胎游去。
赵青捡回轮胎,再次爬上岸的时候,王玉龙抓过他的轮胎,笑眯眯说,不错啊,又用劲朝远处的水面扔去。
赵青跳进水里,没有刚才游得快了,他担心父亲睡醒午觉,看见他不在。可是他不敢向王玉龙发火,王玉龙被劳教了几年,出来之后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赵青这次回到岸边,担心王玉龙再扔轮胎,他把轮胎藏到身后,弓着身子上了岸。
王玉龙吸完了手中的烟,趴在石头垒的坝上做俯卧撑。赵青放心了,放下轮胎穿衣服。刚把裤子穿好,王玉龙走过来。这次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盯着赵青打量了几眼,抓起轮胎悠了几圈,再次把它扔进水里。赵青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说,你,你,结巴起来,脱了穿好的衣服再次朝轮胎游去。这次赵青游得很慢,他确实累了,而且害怕上来之后再被王玉龙搞下来。赵青游到轮胎旁边,爬了上去,中午的阳光晒得水面发烫,赵青闭上眼睛,打算在水里和王玉龙耗着。他不信这么热的天,他在岸上能待住。赵青的背晒得热了,他翻了个身,朝岸上望去,王玉龙正在拿他的衣服。赵青急了,急忙往岸上游去。上了岸,他朝衣服奔去。王玉龙仿佛预料到了他会这样,嘿嘿笑着,等赵青走近,一口唾沫啐向他,正好啐在额头上。和王玉龙一伙的那些人哈哈笑了。赵青又气又怒,没招没惹王玉龙,他平白无故这样做,赵青眼泪流下来。
赵青跑到水边,狠狠洗着额头那块地方,洗了半天,还是觉得恶心,他感觉耻辱已经从皮肤里渗透进去了。
这事儿一定得和表哥说说。
赵青的表哥张天磊不是赵庄的人。
他家住在离赵庄二十里的马寨,他没有考上高中就跟着赵青的父亲学木匠,已经有两年时间。
赵青和表哥一块儿玩大。赵青因为从小长得矮小,又没有哥哥、姐姐,经常被人欺负,但只要表哥一来,他就神气了。表哥又高又壮,据说还练过铁砂掌,手上都是茧子。赵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们去邻村看电影,有个家伙抓了他的帽子扔起来玩,赵青急得跳起来够,可是够不着。表哥看见了,对对方说,把帽子给他。表哥说话的样子平淡极了,就像说中午吃了个馒头,赵青却感到压力。对方可能也感觉到了,但他们人多,不愿意认怂,又把帽子拿起来扔了一次。表哥没有再说话,上前狠狠打了对方一记耳光。那个声音太响亮了,赵青看到好多人朝这边望。对方的人都围了过来,表哥与赵青和他们打起来,赵青被打了几下,表哥肚子上挨了几拳,还丢了他特别喜欢的口琴,但对方有个家伙被打得很惨,掉了一颗牙,那次威风极了。
赵青每次看到表哥跟着父亲锯木头、推木板,都觉得他入错了行,想他最好去当兵,学手艺也应该学铁匠。而他考不上大学的话,当个像父亲这样受人尊敬的木匠也不错。这些年,赵青长了一些,但一直瘦瘦小小,表哥却长得有一米九高,二百斤重,什么时候在人群中都特别显眼,赵青觉得常说的黑铁塔就像专门形容表哥的。表哥一生气,眼睛瞪得牛蛋大,张口就是“打死他”。
表哥往王玉龙跟前一站,估计他吓得会尿裤子。
告诉表哥,吓唬吓唬王玉龙,以后不敢欺负他就可以了,千万别出什么事。在大门口看到血之前,赵青一直想这件事。
斑斑点点的血像沸腾了的水在冒泡,赵青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他想刚才自己要是还手……他希望表哥还没有走,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帮他去找王玉龙。
赵青往前走了几步,踩得发亮的青石上爬满了红色的苔藓,一块一块连成线,进了他的家。他开始胆战心惊,不知道是谁受了伤,怎样受的伤,他突然很后悔中午不听父亲的话,去了水库。
赵青进了家,地上扔着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衫,上面爬着几只苍蝇,表哥穿着件两股巾背心在脸盆里洗脸,水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表哥听见有人进来,扭过头,看见是赵青,大声怒吼着说,我一定要杀了他,操他娘的,没招没惹他,凭什么打我?表哥的眼睛青肿,鼻孔、嘴角还有未洗净的血迹。
赵青完全没想到表哥会被人打成这样。谁?父亲不在家里,已经干活儿去了,赵青问母亲。
王二。母亲心疼地说。
一听这个名字,赵青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信。
王二二十五六岁,也不是赵庄的人,是三里五乡人们公认的最油的人。赵青见过几次王二打架,被打的人基本不敢还手,就像绵羊这样的家畜遇到了老虎、狮子。王二通常两拳就能封了对方的眉眼,接下来就像打沙袋那样不慌不忙打对方,他每次打人,几乎没有人敢拦,谁拦谁也会被带进去,都是他打得不想打了才住手。
在赵青的印象中,王二什么也不干,经常在街上闲荡,但总是有酒喝,镇上那家饭店就好像给他开的。王二夏天喜欢穿黑衬衫,嘴唇上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个头大概一米七也不到,长得有些瘦弱,但每次赵青看到他,就像看到毒蛇,有种凉丝丝的恐惧。冬天他穿什么,赵青想不起来,看到王二的时候,好像总在夏天。
表哥洗完脸,还在继续嚷,我拿刀子杀了他。
赵青不知道王二为什么打表哥,打表哥的时候,表哥是打不过他,还是压根就没还手?从表哥的喊叫中,赵青丝毫感觉不到那次看电影时的威风,而是发现表哥很心虚。他没有提自己中午发生的事,把汽车轮胎塞到床下面,照了照镜子,额头被吐唾沫的那块地方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他还是感觉脏。抹了点水,洗了洗,听见表哥在厨房里拿菜刀,母亲劝阻他,说让父亲晚上回来去找王二。
表哥声音更大了,还是那几句话,他凭什么平白无故打我,我没招惹他。母亲怕他出事情,把菜刀藏了起来。
赵青把脸盆里的血水倒掉,血衬衫上的苍蝇越来越多,赵青把它扔进换上干净水的盆里,倒上洗衣粉。
已经下午四点多,天气还是很热,但有了些风。赵青循着路上的血迹,想看看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慢慢地就来到了王菊美发店门口,赵青心跳快了起来。
王菊是那种女人。
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村里这样年龄的女人,在赵青眼中已经是老女人了,可是王菊例外。她说不上多么漂亮,但很耐看,很有味道,举手投足总是让人心里痒痒的。赵青每次见到她,总忍不住偷偷瞧几眼,会高兴半天。别的男人大概也喜欢她,因为她店里总是不缺男人,理发的不说,聊天的、喝茶的、下棋的、打扑克的,男人们总爱凑她那儿,王菊简直像蜂王或蚁后一样。但去她那儿的人,怎样说呢?大多是镇上的混混儿,游手好闲,整天啥事也不干。赵青不知道表哥为啥要去她店里。
美发店敞着门,用旧挂历编的门帘花花绿绿,透过缝隙有香味儿从里面传出来,但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赵青虽然特别想知道表哥为什么被王二打了,但没勇气进王菊的美发店。他摸了摸头发,鬓角处已经长得遮住了半个耳朵,后脖子那儿痒痒的,怪不得这么热,他想该理发了。
赵青回到家里,表哥还在怒骂,声音哑了。一会儿工夫他的嘴唇也肿了起来,眼睛不仅发青,而且里面布满了血丝。赵青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给他倒了杯蜜水。表哥脖子上沾着几根碎头发,赵青帮他捡了下来,问,理发了?
是啊,理完发,我啥也没干,王二就打我。表哥委屈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赵青意识到表哥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自己要是有这么高的个子,这么壮的身体,王玉龙啐他,他一巴掌把他扇水库里。可他要是长成这样,估计王玉龙不敢啐他。可是王二……要是表哥还手,他打不过王二吗?
表哥看见赵青不说话,捂着肚子问,赵青,你有没有钱?我想去医院检查一下,刚才上厕所,拉血了,我怕是被打坏了内脏。
赵青摇了摇头说,我没钱,我问我妈要去。
表哥叹了口气,拉住他说,不用了。捂着肚子又上厕所去。
赵青对母亲说,我头发长了。
母亲掏出一元钱递给他。
赵青握着一元钱,走出家门。路上的血已经干了,有的被人踩过,上面还能看到鞋底的痕迹。赵青不知道这些血什么时候会完全消失,他小心避免踩到它们,又到了王菊美发店门口。美发店的门帘掀起了一角,王菊咯咯的笑声从里面传出,赵青心里一阵发热。他看到条赤裸的长腿在椅子上荡来荡去,上面只穿着条白色的短裤,下面脚赤裸着,脚指头夹着拖鞋。他脑袋有些发涨,往前走了走,看见地上有摊褐色的痕迹。赵青忍不住要进去,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顿住。没错,这个声音是王玉龙的,他说话和他笑一样,略带些沙哑。他的身子被墙挡着,赵青看不见。
赵青扭回身子,把钱装进口袋里,走进自己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冲老板喊,理发,要短的,越短越好。
赵青理完发,回到家里,表哥在洗衬衫,他的脸上擦了些碘伏,被打的那些地方更加明显,像专门被标记了出来。赵青问,肚子好些了吗?我来洗。表哥说,拉的还是红的。
晚上,父亲收工回来,赵青、表哥和母亲听到声音,都涌到门口。父亲手里拎着一兜西红柿、茄子、辣椒。父亲出门干活儿,人们常常给他带些自家地里产的东西,以表对这位好木匠的敬意。
他一眼看见了鼻青脸肿的表哥,惊讶地问,天磊,你怎样了,我还说你下午为啥没来呢。
表哥唔了一声,正要回答。母亲抢先说,你看看像什么样子,平白无故就被人打成这样!
父亲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愠怒来,谁打的你?
王二。表哥心怀余悸地说。
父亲的脸抽了一下,继续问,他为什么打你?
表哥委屈地回答,我去理发,没招他,没惹他,他就打我。
你去哪里理的发?
王菊那儿。表哥的脸微微发红。
母亲打断父亲的询问,不管去哪儿理,他凭什么打人?你去问问王二,去年他家让你割家具,你不是还少算了他一个工。对了,那次天磊也去了,给他家干活儿少算钱,他还打人。
母亲话音刚落,王明亮来了,他一进门满脸堆笑问,赵师傅回来了?王明亮想做套组合柜,过来看父亲的时间。父亲推算了一下,答应一个月后去给他做。说定这件事,王明亮问,天磊,你的脸怎样了?
母亲再次抢先回答,去理发,平白无故被王二打成这样了。
王明亮说,这还像话,把人打成这样,得找他去!王二就是个不说理的家伙。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说,正准备让他去呢。
王明亮说,赵师傅,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父亲咧开嘴笑了笑说,不用,我自个儿去就行,先擦把脸。
父亲认真把脸洗干净,换下干活儿时穿的脏衣服,找出件干净长袖衬衫穿上,把扣子一个一个扣好。父亲的这些动作慢极了,中间王明亮和母亲又聊了几句,意思都是一定要讨个公道。母亲看见父亲穿长衫,问,穿长袖不嫌热?父亲没有回答,他扣好所有的扣子,大声说,我去问问王二。
父亲出门时,赵青看见他后脑勺上有个木头刨花没有摘下来,他正要上前帮父亲摘下来,父亲已经出了门。
母亲本来已经把饭做好,父亲一走,只好等他。
赵青心不在焉地翻着上午租来的《天龙八部》,寻思王二会给父亲面子吗?万一王二不把父亲当回事,不理会他,或者像对表哥这样对他动手,父亲怎么办?赵青隐隐约约觉得父亲不是王二的对手。想到这里,他去看表哥,衬衫还在院里晾着,表哥裸着双臂,上面都是肌肉。赵青想,要是王二打表哥时,表哥狠狠还击,估计王二能被打趴下。要是王二被打趴下了,这附近谁还敢欺负他们,王玉龙,呸!
一个小时过去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说,王街离得这么近,怎么还不回来?赵青担心父亲和王二吵起来,他后悔没有跟着父亲一起去。赵青望望表哥,希望他和自己一起去找父亲。表哥却根本没发现他在看他,居然拿着他刚才读的《天龙八部》看得津津有味,那神情完全沉浸到了书里面,根本不像中午挨过打。赵青气上来,大声说,我去找爸爸。说完发现表哥半点儿反应也没有,还在看书。他叹口气,走了出去。
赵青走到王街时,想起自己不知道王二家住哪里。迎面走来几个人,赵青本来可以问问他们,但他没有问,他想自己要是问王二家在哪里,会被人认为他和王二有啥关系。
赵青在王街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没有见到王二,也没有遇到父亲。他想应该去王菊美发店瞧瞧,或许王二在那里。
远远望见王菊美发店门口站着好多人,赵青心里一惊,手心里马上湿漉漉的。他加快脚步。走近了,看见这些人里面没有父亲,也没有王二,赵青松了口气。
图片
人群中有几个年纪比赵青稍大的女孩,吸着烟,隐隐围成一个圈子,王菊在最中心,她微皱着眉头,也吸着烟,听她们说话。王菊的姿势十分慵懒,就像路旁开了一天的花,到晚上微微缩了缩花瓣,但更香更迷人了。
赵青的呼吸有些紧张,他想为什么下午听见王玉龙的声音,自己就不进去了呢?他要是敢对着王菊的面唾他脸上,他就敢拿起理发的剪子、剃刀扎他身上。
赵青这样想过之后,感觉一股气从丹田生出来,他渴望赶紧找到父亲,最好是他和王二在一起。可是他不知道再去什么地方找,只好先回家。
一进家,赵青看见父亲在脱外面的衬衫,明显刚回来。他的脸侧过来,正对着镜子,上面好像有道擦伤。赵青想看仔细些,父亲一转身,看不到了。父亲头上的刨花不见了,有块地方却蹭了些灰。赵青感觉父亲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敢问。
找到王二了吗?母亲问。
去了王二家,他不在,等了半天也没等上,告他爸爸了。
父亲回答的时候赵青望着他,父亲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赵青感觉他隐瞒了什么。
表哥听到父亲这样回答,放下手中的《天龙八部》,凶狠地说,我回马寨拉一三轮车人,打死那个狗孙。
吃完饭,表哥像寻常那样要骑上自行车回马寨。
赵青说,要不今天别回了。
表哥杀气腾腾说,我回马寨叫一三轮车人,明天找王二算账。
赵青把他送出来。表哥一出门就跨上自行车,碾上了中午淌下的血。赵青喊了他一声,表哥没听见,自行车和人都消失在月色中。赵青看那些血,已经发黑发硬,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回到家里,母亲问,你表哥走了?走了,赵青回答。你明天再去王二家瞧瞧,天磊总不能被他平白无故打了吧?母亲对父亲说。父亲唔了一声。赵青看到他头上的那个刨花还在,帮他摘了下来。
睡梦中,赵青梦见表哥从马寨带来一三轮车人,王二见了他就跑,表哥他们追,追到王菊美发店门口,王二不见了,王玉龙却跑了出来,赵青上去扯住了他的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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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70后。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多部作品,被多次转载和收入各种年选。出版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和长篇小说《大地》。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纯小说》等刊物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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