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李知展:黄昏误(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李知展
1
她没打算来这里的,确实是,如肇事逃逸的司机,坐上了车,漫无目的,离开城区,还不够,一直到城市边缘,一抬头,看到公园广场那巨大的钢铁蝴蝶,她舒了口气,似乎只有离远一点,才能躲开那殷……
她没打算来这里的,确实是,如肇事逃逸的司机,坐上了车,漫无目的,离开城区,还不够,一直到城市边缘,一抬头,看到公园广场那巨大的钢铁蝴蝶,她舒了口气,似乎只有离远一点,才能躲开那殷……
1
她没打算来这里的,确实是,如肇事逃逸的司机,坐上了车,漫无目的,离开城区,还不够,一直到城市边缘,一抬头,看到公园广场那巨大的钢铁蝴蝶,她舒了口气,似乎只有离远一点,才能躲开那殷红的一片。苏丽云坐下来,掐住虎口,手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公园很大,依山而建,最有名的景点是蝴蝶谷。据说谷底石头有说不出的奇异幽香,古藤攀岩而上,杂花四时争芳,蝴蝶云集,昆虫学家考证仅谷底就有七科一百多个品种。溪水流动,蜻蜓点水,蛱蝶穿花,人游其中,别有风情。有段时间,电视上新闻里不停地宣传,蛊惑得她也特别想来看看,不单是为了这里的景致,是那种出走的念头,像被单晾在窗口,一半被风诱拐,招招摇摇的,恨不得插翅而去,另一半呢,摁在原地,不得翻身。这才是要命的。五年过去,苏丽云终于来到这里,却没了看风景的闲情。她劝自己,好歹来了,票都买了,像个正常的游客,去看看吧。
在谷底溜达一圈,就撤身回转。一是腿脚不便,再是那么多熊孩子亢奋地扑打着蝴蝶,将它们玩弄致残致死,沿着路边,草丛里树枝上到处悬挂着小小生灵残缺的尸身,更可气的,园方在谷底上空罩了严密的细网,死了的蝴蝶尚未来得及清扫,便继续大规模投放。说到底,这蝴蝶谷的名头,不过是人为策划出的商业景点,她并不较真,只觉得灰心。她甚至不怪那些顽劣的孩子,他们和这蝴蝶一样可怜,都被豢养于温室,蝴蝶被他们出了牢笼恢复的一点野性所伤,等他们步入社会,自有另外的东西将他们逐一收拾,或死或伤,报应不爽。
退回到公园广场,苏丽云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目光平静,望着远方,像刚刚经历海难的女人,远视大海。
那个男人就是这时候来的。
到了这个时间,附近高档公寓的人们,在维护中产生活的战场上厮杀了一天,到了傍晚,才拖家带口,吹着晚风,壁垒森严的脸像从冰箱拿出解冻的肉,呈现出体面的疲倦,三三两两,享受这难得的消闲。她坐在广场边缘,是下风口,掏出烟,抽起来。她不羡慕他们的天伦之乐。那都是假象,她想,生活碾压下极力伪装的幸福假象。她有过,又亲手毁了,一点也不足惜。一支烟被她抽得姿态飘逸,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似乎他还在她身边,向她吹胡子瞪眼,可她终于不用管,可以肆无忌惮地抽烟。是啊,以后她想怎么化妆就怎么化妆,想怎么穿戴就怎么穿戴,他妈的,再不用顾忌。
她掐灭烟蒂。自由了。
男人向她挪近一点距离。
苏丽云懒得搭理。
这辈子,想往她身边凑的男人够多了。她漂亮吗?自己倒不觉得,许是那份沉静的样子,容易让人误以为温婉好欺。这也真够操蛋的,男人们撩拨那些踮着脚也够不到的女人,可结婚,又要找像她这种便于驾驭的。老头子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最后五年,坐在车上,指使着她,吆喝着她,如一匹老马。她匍匐在妻子、母亲的位置上,不得松绑,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在日日夜夜的摧折里,拉住他,拉住一个家。她被他以婚姻绑架,饱受惩罚。她恨他,每时每刻。这种恨意均摊在每一个日子里,每一天都是一个战役,好在她最后打赢了。可老实说,有点空空落落的,像是一场拔河,角着力,对面忽然松了手,倒闪了她一下。老头临到头忽而笑了,笑得很寂寥,好像他早有预料。他说,你满意了,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浪了。仿佛她是条不忠的狗,身在曹营心在汉,吃着家里的,却总还惦记着溜出去撒个欢。她啐他一口,笑意盈盈的,点点头,表示他死后,绝不辜负他的期待。
男人溜溜达达地过来。悄无声息地,也是欲盖弥彰地,在她边上坐下,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捋捋头,嘴巴鼓动了几次,样子像搁浅在岸上的鱼,嗫嚅着,说出一句,嗨,觉得你这么熟悉呢。
苏丽云瞥他一眼,这种蹩脚的搭讪把戏,不觉得无聊?她扯动唇角,小幅度地冷笑,意思是可拉倒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我这样年纪的女人,不再是青春浮躁的小溪,是水流光后露出的沙石质地,你撩拨不动,别费力气。
男人扶住额头,脑门上青筋凸起,似在艰深地思考,要从记忆里把某个身影打捞出来,忽然一拍脑袋,冲破藩篱,云开雨霁,说,你是乔真吧?没等她回答,他自顾自点头频频,嗯,就是的,肯定的,和她太像啦。
他一系列动作,透着与年龄不合的认真和单纯,甚而有点可爱的傻劲,让她觉得唐突而好奇。哪里像呢?她问。不予置信,带着揭穿他的嘲讽语气。
你真是乔真?他答非所问,还试图在惊喜中确认。
看样子,他不似轻薄搭讪之辈,所以他错认得认真,她否定得也只好认真,苏丽云摇摇头,先生,你可能认错人了。她想,他或是把她当成某个故人了,很遗憾,她没能成人之美。
可男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执意将故人和她相认。是的,你就是乔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他说,多少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么美,第一眼我就从人群中认出你来了。他笃定地笑了,温暖的脸上,带着穿过漫长时光与故人相见的亲切和忧伤,往她这边坐过来一点,你的眼睛很特别,你不知道吗?眸子很亮,却总感觉很凉,好像早就洞穿了这个世界的把戏,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可还较真地袖手旁观,一定要看它怎么往下演似的。
若真如他所言,这世上定然存在一个和她年龄样貌相仿的、叫乔真的女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隔了许多年,他还念念于心。到了这个年纪,时光的洪流业已过去,投下一颗小石子,溅起一些涟漪,她的波澜是淡淡的,他的确认却是悠长的。
看来,她对你很重要喽?
男人笑了,不言自明的样子,他说,你就是她啊。我知道了,你怕我认出来,是老公在这附近吗?我记得他管你很严,放心,我就想过来和你聊聊天。
苏丽云有些恍惚,会有这么巧合?她苦笑一抹,他以前是管我很严,不过现在没事了,一时半会儿他赶不来。她松开抱着的臂膊,说,好吧,那就聊聊。
你承认是乔真了?
这不重要,不是说要聊天嘛,正好,我这会儿不急着回家。
2
乔真,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两个人一前一后赶路,就因为后面的慢了半拍,前者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后者每个路口都是红灯。我的一生也是,每到一个路口,都写着此路不通。乔真你呢,就命好,该上学时上了大学,该下海时成立了公司,该结婚时嫁了个有本事的老公,每个选择都踩在点上,不像我,一步追不上,步步落空,到最后一事无成,徒剩一些悔恨和不甘。
在他的叙述中,那个乔真的人生轨迹和她也大致相似,怎么可能,他是谁,还知道些什么?苏丽云侧着身子,仔细打量他,面相清癯,皮肤干枯,头发凌乱,眼睛黯淡,从哪里看,都不过一个乏善可陈有点迂腐的中年男人。
她问他的名字,他说了,苏丽云根本想不起生命里曾和他有过丝毫交集。她放下心来,哦,没事的,不过是一场鸡同鸭讲的误遇而已。她决意逗他一下,你是不是喜欢过那个叫乔真的女人?
何止喜欢,你忘了吗?在写给你的第一百三十六封信里,我向你求过婚,要不是后来你被别的男人抢了去,说不定我现在的伴侣就是你。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一生大概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即便再落魄,有你在我身边,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混得这么差,你就算当初真跟了我,我也不会同意的,让你过这种生活,怎么舍得……他说,你那时候,多珍贵。
一个女人,能被一个男人这么珍惜地念着,总是一种福分吧。
呵,她就这么好吗?
是你就这么好啊。他说。
不合时宜的深情,被他以郑重的语气正名,没有油滑和轻浮。猝不及防,苏丽云竟泛过一痕羞红。有那么一瞬间,她恍然地想,真把自己置换成乔真的替身,或许也不错。可她到底刻薄,经历的勾当让她轻易穿过温情,指出背后的残垣断瓦,她说,你就没恨过她?如你说的,她毕竟没选择你,撇下你,投奔更有前途的男人去了。
……
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男,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在《中国作家》《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卷)《只为你暗夜起舞》。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