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东君：续异人小传
2023-11-13小说天地东君
忘掉自己名字的人
杜步归，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能一口气背出每个朝代的起讫时间、年号以及每个帝王的名字，但有几回，他竟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他原本有个哥哥，得了一种俗称……
杜步归，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能一口气背出每个朝代的起讫时间、年号以及每个帝王的名字，但有几回，他竟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他原本有个哥哥，得了一种俗称……
忘掉自己名字的人
杜步归，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能一口气背出每个朝代的起讫时间、年号以及每个帝王的名字，但有几回，他竟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他原本有个哥哥，得了一种俗称“羊角风”的怪病，不幸夭折。母亲想到自己身上掉下来还没多久的一块活肉，就这么埋进土里面，心里不知有多悲伤，因此，她决定把孩子的名字留下来。也就是说，杜步归是借用了早夭的哥哥的名字。杜步归长到七岁的时候，上学堂正好及龄，有一晚梦见有个小男孩立在床头，要向他讨回自己的名字。杜步归问，你是谁？小男孩说，我是杜步归。杜步归说，我才叫杜步归。小男孩说，不对，我比你早生，我是你哥哥，是我先用这个名字。杜步归醒来后问妈妈，我叫什么名字？妈妈说，你叫杜步归。杜步归说，不对，杜步归是我一个哥哥的名字，我不要了。妈妈说，你们兄弟俩共用一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妈妈给他穿上了衣服，杜步归赌气不穿，妈妈扇了他一记耳光，他才低下头来，屈就于妈妈的意愿。于是，他的名字就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伴随着他出门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叫他杜步归，他听着听着，也就顺耳了。杜步归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一连串好运。从小学到大学，他的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杜步归在大学里暗恋过一名外校的女生，他常常在暗地里跟踪她，却不敢表白。有一回，女生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杜步归在那一瞬间突然忘掉了自己叫什么。可那个女生竟冁然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下面署名杜步归。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人就是你了。从此，杜步归就隔三差五给那个女生写信。有一晚，那个久违的小男孩再次站在他床前，要向他讨回名字。杜步归说，我现在正在用杜步归这个名字给女朋友写信。这是一个能给我带来好运的名字，我不能归还你。小男孩说，我在那边用得着这个名字，如果你不打算还给我，我就会厄运不断。小男孩捂着脸，哭泣着走开了。杜步归从梦中醒来，忽然忘掉了自己叫什么名字，还好，有人走进寝室，报出了他的名字。杜步归在每一个地方（包括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都塞满了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杜步归。后来，杜步归结婚，生子，在一所中学过着平淡的教书生涯。某日，杜步归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座荒远小镇，黄昏时分小酒馆飘出的酒香勾住了他的双脚。于是，下车饮酒。连喝七盅，大呼一声：爽！踏月出了铺子，酒劲方始上来。此时要是回去，生怕老婆抱怨。遂又骑上车，打算绕城逛一圈。整个身子歪斜在车上，东摇西晃，如坐船里。驶入小梨园，忽被树枝绊住，落车，在梨园中一座老坟边倒下，竟连睡三昼夜。醒来后，忘了归路，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吃石头的人
那人抱起一块石头，说，这就是肉。众人都笑了。他们说，他想吃肉都想疯了。但他仍然带着严肃的表情说，我说它是肉就是肉，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法子。有人抢白道，除非你吃下它。好，那人说，我只有吃下它，你们才会相信我的话。众人摇头，说他真的饿疯了。那人捧起石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咽下，嘴角居然流出了一抹油。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块奇妙的石头上。有人上前，舔了一口，说，果然是肉。此时，石头表面突然散发出一股肉香。他们都流下了口水，想吃。但那人立马把石头收回来，说，因为你们不相信这是一块肉，所以，饶是有谁长着一副铁齿也咬它不动。有人上前咬了一口，险些磕掉了牙齿。那时正是一九五八年，东瓯城闹饥荒，人们脑子里想的就一件事：吃。没饿死的，形如骷髅，唯独那个吃石头的人，吃得身宽体胖，活像庙堂里的弥勒佛。邻舍们暗地里诅咒说，胖顶个屁用？人越胖，死后的蛆虫越多。大约是因了人们的诅咒，越三年，东瓯城里的人过上有吃有喝的日子之后，那个吃石头的人忽然就瘦了下来。一日，他看到粮管所里的一架磅秤，就站了上去。一看数字，斤两居然没有短少。他甚至疑心，自己的体重没有减轻，是心情沉重的缘故。那人终究放心不下，就去看医生，说明情况。医生望闻问切，查不出个所以然。那人又去省城检查。X光片出来，医生纳闷：那人的胃里居然塞满了石头。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取出了体内的石头。不多久，石头复生。那人无奈，到山里去找一位法力甚大的巫师。后来听说，巫师也治不好他的病。那人带着绝望，索性跑到荒无人烟的山坳里面。多年后，曾有人在深山草寮里见过他，那人每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把溪里的石头搬到屋里去，然后又把石头一一丢进溪流。那人说，他必须不停地往窗外丢石头，才能把身体里的石头驱逐出去。他到底活了多久，就没有人知道了。
面带凶相的人
老郭异相：口大、唇厚，眉毛粗乱，腮骨横张。因为面恶，他那个镇上但凡出了人命案，便有人怀疑是他干的。更何况，老郭学过拳脚功夫，能舞动关帝庙里的一口大刀。街坊邻舍都知道他面恶心善，跟他倒也相睦。老郭打了多年光棍，跟寡妇一样，闲话也多。他不喜欢人家猜疑，就愤然离开了老家，到外省谋生。老郭在一家图书公司做仓库保管员，能记账，也能搬运货物。他是一个粗线条的人。他喜欢大朵大朵的白云从头顶飘过，喜欢大片大片的阴影铺在地上，喜欢大声说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菜也不择精粗，夹来便吃，继之以响亮的咀嚼声、吞咽声、咂摸声，之后便是倒头睡下，鼾声大放。他还是一个急性子。有一次，他跟一只蚊子急上了，就用一个拳头砸墙上的蚊子。蚊子飞了，墙壁间就出现了一条裂缝。他跟这只蚊子战斗至深夜，也无法将它扑灭，只好长叹一声，抱拳说了声“你有种”，就让出了整个房间，在外面的走廊上睡了一夜。某日，一名警察找到了他，盘问了几句。他问警察，你怀疑我跟附近小区的一起杀人碎尸案有关？警察说，我们只是在做常规排查。警察饶是这样委婉地回复，但还是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盯着他的脸。老郭沉默半晌说，有人说我长着副流窜犯的面孔。警察说，是的。老郭说，我这副面孔是爹娘给的，我也没法子扔掉啊。警察说，你的面部特征的确符合我们侦察教科书上的描述。老郭说，可我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警察说，没杀过鸡不等于没杀过人。老郭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真怀疑我跟案情有关？警察说，这阵子，你不得擅自离开这座城市，保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通。过了几天，警察再次找到老郭。老郭手里拿着一把刀说，我真的没杀过人。说着，他就砍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喜欢冒险的人
他喜欢在雨后的悬崖边行走，有一次不慎滑落，身体卡在两块石头间，犹如刀尖插进桌板兀自颤抖不已的刀柄。他当然没有死。他后来告诉人们，那一瞬间他看见死神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他也报以一笑。他喜欢跟锋利、刚硬的事物打交道，喜欢用剃刀刮胡子，喜欢在警察面前突然掏出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削掉一个苹果。某个月夜，他独自一人坐在楼顶的护栏上，两条腿如丝瓜般垂挂着，且悠然地晃荡着。一阵轻细的脚步声告诉他，身后有人正在向他走来。那一瞬间，一股气流也随之朝他后背挤压过来。他猛地回过头来，朝那人微微一笑，先生，能借个火？那人退后了一步。他放开了扶住栏杆的双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另一只手上夹着两支烟。那人非但不敢上去接烟，还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没带打火机。他把一支烟放在耳朵上，把另一支烟横在鼻子下细细嗅着。他不知道，那人悄悄来到身后，究竟是要推他一把，还是误以为他要轻生而设法近身救他？抬头时，那人已经离开了。他感到有几分无聊，下了楼，来到一座大桥上，依旧选择一根栏杆坐了下来。他喜欢从一切危险的事物边缘掠过，但他更喜欢看到人们眼中掠过的那一丝惊恐。
吃奶的人
老姚四十得子，人说老蚌得珠。其妻产后三天，乳汁全无，婴儿夜哭，全家人都急上了。妻子双乳胀痛，以致发热。老姚请来镇上的催乳师。催乳师说是乳汁淤积，按摩几遍，就有乳汁涌出。婴儿啜了几口，乳汁又断。催乳师再用催乳法，也不济事。催乳师说，催不出来，这费就不收了。但老姚很客气，钱照给。第二天，老姚又请来县城里的催乳师，采用古法催乳，把几个穴位按摩一下就催动了大量乳汁。婴儿吃饱，就在一边鼾睡。到了夜里，老姚的妻子忽然坐起，手摸胸口，竟有乳汁汩汩涌出。妻子对老姚说，浪费可惜，你喝点吧。老姚也不客气，叼住乳头便吸吮起来。妻子奶畅，每天乳孩之后，若有盈余，就给老姚作宵夜。老姚吸饱了，就同婴儿一样酣睡。不承想，孩子断奶后，老姚却犯了吃奶的瘾。从此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两眼无光。夜里，老姚犯了奶瘾，妻子把奶嘴往他嘴里一塞说吃吧吃吧。但老姚嘴刁，立马尝出人乳与牛乳的区别。有一回，老姚偷偷去了一趟产房，联系到一名乡下女人，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什么，偷偷塞了点钱。乡下女人说，你只管把家里的孩子抱过来吧。老姚说，不是孩子要吃奶，是我。乡下女人一脸惊愕。老姚又塞了点钱。乡下女人说，这成什么体统？老姚这回塞了一大把钱，女人果然不再吱声了。这桩买卖如何做成，外人不得而知。老姚找到了奶源，满脸红光，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了。老姚吃奶也很讲本分，他只动嘴，从来不会动手乱摸。有人发现，平素刻板的老姚，忽然变得诙谐起来。渐渐地，老姚也开始参加一些从前不太感兴趣的活动：比如打乒乓球、钓鱼、打牌（包括麻将牌）。之后，老姚一度沉溺于网络游戏，不能自拔。有人说，老姚这是返老回童，活回去了。老姚的儿子考入大学之后，老姚也从单位正式退休了。这二十年间，老姚从未间断的一件事就是吃奶。吃了奶，老姚就跟喝了酒似的兴奋起来，通常是扯开嗓门咿咿呀呀唱起京剧来。唱罢，摘下口中假牙，放入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中。随后换上另一副假牙，又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早衰的人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好读古书的Y先生二十九岁那年拜东瓯古籍修复传习所的柳先生为师，学习修复技艺。有一天，他在自己的右手发现星星点点的褐斑，有点像天文学家在太阳系最大的行星上发现一块大红斑。起初，他疑心这是吸入旧书的霉灰所致，也不措意。没多久，左手也出现了褐斑，他就不免有些担忧了。翌日，Y先生请了假，来到医院。皮肤科医生看了，就问他，近年来有没有长时间在阳光下曝晒或海水里浸泡？他摇摇头说，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传习所里，极少外出，别说日晒，连风吹烟熏雨淋的时间几乎都很少。医生告诉他，这是晒斑，确切地说，也是老年斑。他听了，很是纳闷，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出现晒斑？不出半月，双手的褐斑就仿佛宣纸上的墨点般渐渐洇开。起初呈浅褐色，继而变深，还有的变成黑色。医生断定，这些老年斑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他也不甚了了，因此，也就没有什么特效药可以阻止它扩散。一个月后，老年斑如同金钱豹身上的圆形斑点一样，迅速爬满身体和脸部。这是怎么回事？医生对他做了全身检查，发现他身上出现了早衰症状，除了老年斑，脸部出现皮质增厚、骨骼出现疏松、血管出现扩张老化、腿部出现静脉曲张等也是一种早衰的征兆。专家会诊得出的结论也是不尽相同。有的认为他未老先衰的原因跟自由基太多、身体过度氧化有关；有的认为是内循环出现障碍、内分泌出现紊乱所致；也有的认为是他吸入某部古书中的有毒气体，导致神经中枢出了问题。三十而立那年，Y先生感觉嗓门暴喑，次日醒来，像是被烈酒灌过的，凄冷的喉咙间蓦地发出一声苍老的呼喊。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提前进入老年的可怕现实。人老了，胡子、下巴、肚皮，都得屈服于地心引力（即便连胯间那玩意儿，也无法违抗地心引力竖立起来）。他服用了大量延缓衰老的药物，却无济于事。每每在清晨，他依旧来到湖滨公园，有气无力地打起太极拳，人们都担心他打着打着就睡着了。有时候，他站在湖边，望着流水，陷入一片茫然。他能感觉得到，时间跟自己玩了一次恶作剧，似乎还能听到一阵吃吃的窃笑。时间是没有尽头的，但一个人在世上的时间却是有尽头的。他依稀看到了尽头。就在夜半时分，他发现死神伴随着一道月光，轻轻跃入自己的房间，在某块地板上发出类似于叩门的轻微声响。三十一岁那年，Y先生还没等死神招手，便以散步者的姿态向那边走去了。事情就是这样结束的。
刺猬人
病毒专家们指认：蝙蝠的身体携带一种新型X病毒。接着又发现：在蝙蝠与人类之间还有一种充当宿主的动物。究竟是何物？穿山甲、猴子、果子狸、蛇、刺猬？谁也说不清楚。
现在，K先生从洞穴里走出来，肩挑一物，准备向世人宣布：刺猬就是新型X病毒的中间宿主。K先生来到一块悬崖边，透过望远镜，看到山下滚动着累累然头颅，到处是癫狂、呼告、陷入绝望的人群，他们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因焦虑而变黑的脸在灯光下扭曲着，让他望而生畏、兴叹，最后又缩着肩膀回到了洞口。K先生有人群密集恐惧症，但他又不敢再进洞，因为那里面还有一群随时可能反扑的刺猬。他在洞口彷徨着，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到人群。洞口犬牙交错般的石头，有着一股铁锈味；风在铜丝状的草丛间窸窣作响，好似幽暗楼阁里的女子正在深夜对镜梳头；树叶脱落，遍地是照到骨头里去的幽冷的月光和浓重的阴影。渐渐地，K先生看见自己的影子也长出了利箭般的棘刺。莫非我也被刺猬的病毒传染，变成了一只人形的刺猬？K先生悲哀地想。因为黑暗与饥饿，躲在洞内的一群刺猬发出了哀鸣的声音。这个洞口，也不是久留之地。趁月亮没入云层，他悄悄下了山。在新型X病毒肆虐之际，他见到的几乎就是一幅人类的末世图景：有人抑郁以终，有人发狂而死；有人开口诅咒或祈祷，有人把唇线抿成一字型；有人赔笑，有人代哭；有人伸出舌头，显示败坏的食欲；有人伸出手指，显示权力的脾气；有人在绝望中望风歌唱，有人在希望来临前突然放弃了最后的坚持……但即便是这样的人间，他也是要回去的。一个仿佛被乱箭射中负伤逃窜的人，就这样偷偷潜入城里，在一个流浪汉烤过火的桥洞躲了一夜。清晨醒来，身上的棘刺已收缩至毛孔。确保身上无异，他才从桥洞迈出。虽说是大白天，他依旧感觉沉重的夜气在自己身上凝结着。大街上到处有人走动，他们戴着口罩，目光恓惶。在某些伸手可触的地方，他们不敢碰触；在某些举步可至的地方，他们也不敢涉足。一种恐惧带来的幻象驱使着他们，迫使他们发出各种怪叫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出于壮胆、宣泄，还是指责。K先生在人群中穿行，小心翼翼地躲避那些让自己心生恐惧的物事。拐过街心环岛时，一个踩着轮滑的小男孩突然撞到他身上。两人分开，目光再次相撞，仿佛能听到空中发出“砰”的一声。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小男孩眼中的恐惧。这种恐惧反弹至他的瞳仁，全身的毛孔竟霍然张开，随后，密而短的棘刺一根接一根穿过皮袄长了出来。小男孩没来得及捡起滑板，就掩面逃开了。看呀，这个带刺的怪物。街上有人惊呼着。于是，人们围了过来。K先生感觉，陌生人的敌意，正穿过铁栅栏在人群中一点点扩散。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索性让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四肢着地，在人群中跖行。城里的人不敢碰触他。但他们还是带着好奇的目光，隔着两米的距离观赏着这个浑身带刺的人。刺猬人，刺猬人，那些人围观着，近乎亢奋地叫喊着。久而久之，有人开始大着胆子，用手触摸他身上的刺。刺猬人在一阵骚乱中疯狂地跑动起来，沿途有人被刺伤，发出狂笑般的尖叫。一种毒液进入体内之后，他们就跟刺猬人一样，在恐惧中竖起了棘刺。一路上，他们如同饮了酒，颠荡咋呼，不知道要去往哪里。眼看黑夜就将来临，他们向着红霞与黑云交错的晚空，耸起了战栗的双肩，那姿势像是哀告，又像是质问。但天空无动于衷。入夜后，所有带刺的人都站在楼下的铁栅栏前，不敢僭越，也不愿后退；他们的眼中隐含着泪水，或暗暗燃烧的愤怒。我们是刺猬人，他们说，我们就要被这座城市抛弃了。整个寒冷的冬天，他们不敢相拥取暖。每个刺猬人在街头相遇，都相隔两三米的距离。寒风从他们中间呼啸着穿过。为了防止病毒再次传播，那些持有健康码的人都戴着口罩和手套，全身披甲，看上去像一只只穿山甲，脸上只露出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
背语录的人
刘赶超，天生异禀，六岁即能背诵语录。他家门前有一株老槐树，每天早晚，他就在树下背语录，一地树荫，早薄晚厚，村民围过来，像是听说书。背完，人散。国庆前夕，公社开庆祝大会，公社书记让刘赶超登台背语录，算是开场节目。坐在台下前排的一位县政府官员看了，说，这孩子脑门大，耳目也大，是一副聪明相，只可惜，身子太瘦弱，好像营养不良，按照最高指示，文明其精神是不够的，还要野蛮其体魄。上头有了说法，公社书记当即做了特批，每月给刘赶超定额粮票，必须由他本人在本月内悉数消费，每月定时定量发放。第二年国庆节前夕，刘赶超选送至省城，参加一场大汇演，再次被省城官员赞赏。回来后，县里面又给他增发了粮票，而他的食量也因此日益增大。人们发现，他的手脚开始变得粗壮，腰背也厚了一圈。九岁那年，他一下子蹿到了一个成人的高度，喉结开始凸现，且过早进入变声期。不过，这些体征变化并不影响他进京汇演。十岁那年，刘赶超的身高已过一米八三，镇上的人几乎没再把他当小孩看待。而且，人们也没再觉着背诵语录有什么稀奇。有一阵子，他的粮票供给突然中断，他常常站在村口的一阵寒风里，茫然地等等着。一个庞然大物，徒具空旷的胃和寂寞的舌头。就在那一年，一件令人奇怪的事又在他身上发生了：随着身体的增长，他的脑袋竟开始变小，仿佛身上的营养都被四肢吸收了，留给脑袋的只有很可怜的一丁点儿。也有人说，他的脑袋并没有变小，只是身高体壮之后，身与头显得不成比例。十二岁那年，刘赶超的身高已过一米九，唇髭与体毛也长了出来。他早年是以记忆力惊人闻名，而现在却以大块头引起众人的关注。此间，他曾在人民大会堂以智力与体魄超强的中国少年代表，接受一位外国记者的采访。有一天，公社书记带着省长亲笔签名的奖状来到刘赶超家门口，发现泥地上有一串巨大的脚印。他抬头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他。此人就是刘赶超，身高两米，但脑袋从一个西瓜变成了香瓜。令人遗憾的是，他说话开始有些结巴。问原因，说是记性坏掉了。他说他的脑袋里装了一个沙漏，夜深人静时分能听到沙沙声。大段大段的语录在他脑子里渐渐消失。最后消失的是他自己的名字——有人指着“刘赶超”三字问他，这是什么字？他竟瞪着茫然的眼睛。十八岁那年，他身高二米三十，脑袋却跟鼠头一般大小。
作家与女权主义者
五千年前，我们的先人发明了文字和金钱，这就是烦恼的起源。有一次，M先生接受访谈时这样说道。M先生跟文字打交道，也跟钱打交道，因为他是职业作家，靠码字为生的。一直以来，M先生的文运不太好，写了十五本书，居然没有一本畅销。但有一个女人坚信：M先生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畅销书作家。她跟一名家用电器经销商离了婚，毅然走到M先生身边。一直坚持单身的M先生后来之所以愿意跟她结婚，据说是为了解决灵魂的问题。如何解决，不得而知。M先生婚后，就跟归隐似的，很少跟昔日的朋友出来喝酒聊天。M太太也不怎么凶悍，却把他驯服得如同一只绵羊，着实令人费解。他的老友X先生说，M先生跟他也算得上发小，小时候去动物园，他都不敢正眼看老虎。而现在，他对老虎的恐惧想必是转移到太太身上了。这当然只是个玩笑。从M先生的文章可以发现，太太对他是呵护备至的。至少在吃穿二事上，他大可不必费心。M先生不喜欢逛街，衣裳都是太太给他买的，衣纯以青，偶或着白，很少花花绿绿。吃饭的事也不用他来操心，到了吃饭时辰，太太会温柔地喊一声“吃饭咯”。M先生每天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黎明时分，太太早早起来做早餐，饭毕，太太去上班，他就待在家中写作；其间，太太会打来电话，提醒他不可久坐，要干点家务活，活络一下筋骨。M先生也乐于此等家务活，照办不误。中午，太太打电话叫来外卖，他大啖之后，必是午睡。醒来后，他又开始写作，直到吃下午茶时分。太太下班回来，烧菜做饭，给他张罗丰盛的晚餐。新闻联播之后，他就陪妻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也聊些外间发生的事。到了晚上九点，如果没有特殊要求，妻子就会对他说，你应该坐到书桌前面去了。写到夜里十点半，他将起身休息。在中国作家里面，M先生是少数几个至今仍然坚持手写的作家之一。每每写完一篇，就交给太太打字。样稿校毕，太太帮他发邮件投稿。M先生状态不好，太太就给他炖参汤。偶或参加征文比赛得奖，太太就给他一夜温存。有必要说明的是，M太太是一名女权主义者，且带有狮子座那种为人强势的性格。她曾给M先生立下如下规矩：一，每月必须完成额定的写作任务；二，稿费收入悉归太太，自己可留一小部分零花钱；三，不许在文章里说太太坏话，当然，夸她贤惠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三点很重要，M先生牢记在心。有一回，M先生写了一篇讽刺女权主义者的文章，擅自发表，太太立马取消了他三个月的牛奶配给。然而，不幸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朋友们的耳边。有一天，他们得知，M先生离婚了。原因？不详。这位女权主义者去了加拿大（或者是别的什么国家），而M先生依然留在本城。他有了新欢？没有，至今独身。他还在写作？是的，还在继续爬格子。他每月依然完成额定的写作任务；稿费一律存入银行，作为女儿（一直在学校寄读）的抚养费，自己仅留一小部分零花钱；尤为难得的是，他从来没有在文章中说前妻的坏话。那么，他的生活问题如何解决？他有时也会外出去超市购物，确保衣食无忧。到了吃饭的时辰，他就照墙上一排溜写着的电话号码叫外卖，星期一吃这家，星期二吃那家，变着花样，从不雷同。每餐他都点两份盒饭，吃完了自己这一份，他还吃前妻那一份。就这样，一个人过着两个人的日子。朋友们再度见到M先生时，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胖子。
嗜睡者
他坐着，没人跟他说话，就会打起哈欠来。先是眼皮下垂，脑袋跟鸡啄米一般，朝下抖动几下，然后顿住，不动，嘴角向两边撇开，下巴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掉到地上。最后，他会旁若无人地发出鼾声来。鼾声太重的时候，他会被自己吵醒，抬起惺忪睡眼朝前方瞄一下，嘴里发出吧嗒几声，又继续睡去。人们都说，他是“睏日”生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嗜睡。他可以把一天的睡眠分成若干次，仿佛这一天也可以掰成好多天来过。农忙过后，他独自一人站在墙角，无聊，就会缩起一只脚，脚跟紧贴另一条腿，身体斜靠墙上，眯上一会儿。这样睡着，身体也不垮塌，如同一把斜倚墙角的梯子。那时候，他的魂似已登上这梯子，爬到高处去了。有人说，如果把他放在一根树枝上，他照样会像一只鸟那样睡觉。据说他走路的时候也会睡着，但邻居们说他分明是患有梦游症。村上的人曾看到他一边睡，一边走路，然后走进了一位寡妇家的门口。还有一次，他走进了棺材铺。
转世者
身在异国的女儿收到了一封父亲的来信：“太阳已经落山，中秋过后晚风微凉。此时关上窗户，点亮台灯，刚想给你写一个开头，笔尖就凝住不动了。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点烟的一瞬间，脑袋里仿佛也有了一道微光，也许正是这道微光消除了我对死的恐惧……”信的开头部分有点沉重，但随后扯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也没有谈及病情。女儿接到来信的时候，父亲的病情已无可挽回。女儿赶回来，安排他住进一家中德合资的医院，大概只是出于延缓死期、减轻病痛的考虑。她扳了扳手指，发现自己跟父亲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居然很短，不免心生愧疚。十年前，女儿凭藉优异的成绩留学法国，后来嫁给一位华裔商人，就在瑞士莱芒湖边的小镇定居。然而，莱芒湖的湖光怎么也无法抚平她的忧虑。她最为担忧的事就是父亲孤身一人留在国内，无人照顾，如果突然病倒了，就不知道怎样是好了。事实上，她在父亲的来信中已经觉察到不祥的预兆，而且之后通过父亲的同事打听到的实情也印证了她的直觉。那一段日子里，父亲住院，女儿和女婿一直随侍左右。每天，父亲醒来后，女儿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梳头。父亲的一头银发，飘拂至肩，煞是好看。从前梳完了头，他是一定要拿镜子照一遍的。但病后面容消瘦，他就不再揽镜自照了。父亲向来讲究仪表，梳洗二事，女儿不敢轻忽。给他擦脸时，她总是要多看眉心那颗黑痣两眼。父亲似乎也能感觉得到女儿的目光，他说，一位相面的先生曾经说我这颗纯黑色痣是吉痣，我这一生，顺风顺水，好像真的跟这颗痣有关。女儿说，她也有一颗痣，长在脚底，也是吉痣。可父亲以为，像她这样志（痣）在四方，是注定要远行的。他们从一颗痣聊到了距离地球约三千光年的爱斯基摩星云，也聊到了久远年代里一场火山爆发形成的流纹岩。她很想陪父亲多聊些什么，可他没聊几句就会打起瞌睡来（他每天要注射一种止痛的吗啡，因此比往常更嗜睡）。一觉醒来，父亲看见女儿依旧坐在病床前，就微笑着说，我刚才做了个荒唐的梦，梦见自己竟在你身上投胎，又跟你做了一家人。这话说到了女儿的伤心处，她说，她也很想给他添个外孙或外孙女，但流产之后就一直没再怀上了。这一回，倒是父亲说了许多安慰女儿的话。父亲说着说着，又睡了过去。女儿掏出一个小本子，拉拉杂杂地写了些什么。经过几次化疗已经脱了形的父亲时常会在转身之际，下意识地揉着骨头硌疼的部位，发出一阵模糊的梦呓。那时，他的骨头已拱出皮肉，仿佛急着要挣脱这具皮囊。父亲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生病的过程也是身体不断变小的过程，仿佛到了最后就会萎缩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儿。入殓时，女儿把一封信悄悄塞进了父亲的口袋。谁也不知道女儿究竟给父亲说了些什么，因为这封信随同父亲的遗体都一并付之火炉，化为灰烬。女儿回到瑞士后，时常望着莱芒湖发呆，风吹到脸上似乎都会变成泪水。此间，丈夫为了排遣她内心的忧伤，曾多次陪伴她去周边国家旅行。半年后，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孩子出生，竟然跟外公一样，眉心也有一颗痣。人们都说，这颗黑痣呈示瑞相。孩子尚处襁褓之内，将来或龙或虫，亦未可知。
白马仙
庆福寺方丈白马法师俗姓林，名之朴。他的祖母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虽然没念过几年书，却跟东瓯城那些老派的信众一样，会背诵永嘉大师《证道歌》全文。林之朴自幼跟随祖母，早晚听她念经，也就熟记于心。他六岁那年，体弱多病，夜间盗汗，舌见瘀点，祖母很担忧，就带他去见一位懂点医术的老法师。祖母跟法师聊天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翻看那些横竖看不懂的经书。祖母说话间把《证道歌》里的一句诗念颠倒了，他就立马指出来。老法师说，这孩子有佛性，往后若是能学点出世法，他日必能成佛门龙象。林之朴问，佛门龙象是什么意思？老法师说，就是有学问的和尚。林之朴说，我才不做什么和尚呢。老法师说，先做众生马牛也好。林之朴及龄之后，被老师目为神童。做完作业，没事可干，他就坐在那里背佛经，一篇接一篇地背。背完一篇，神清气爽，仿佛在恒河里洗了一次澡。他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就留在大城市里，自谋活路。但有一天，家人函电交驰召他回来。林之朴到家后才得知父亲（一位畜牧场场主）病情危笃，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父亲见到了他，说，我要死了，你赶来送终，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坐在父亲身边，念了一段佛经，父亲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你念再多的经，我还是要堕入畜生道的。林之朴说，你若堕入畜生道，我就求佛祖开恩，堕入我们家的畜牧场，只要佛主开示，我就能认出你来。父亲阖目一笑说，我决定把畜牧场交你打理时，有人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将来是要走高层路线的，怎么可以跟那些畜生打交道？林之朴说，跟畜生打交道，也能让自己明白做人的道理。父亲点了点头，就没再睁开眼睛。父亲曾立下遗嘱，由他接管自己那座经营多年的畜牧场，此外，还留给他一匹高壮的白马。平日里，他就骑着马去上班，人们都笑称他“白马仙（仙是先生的快读）”。畜牧场里的牛羊每日拉到屠宰场时，他就坐在一边念佛经。他把畜牧场的事务大都交给下面的人去打理，很少过问。环绕他的，是湖山、翠竹、清茶，以及令人称意的散漫日子里的微风。小镇上的人都说他过的是神仙生活。曾有个醉汉走到他马前，勒住缰绳说，你抬起脚来，让我瞧瞧你的鞋底。他惊问，看我鞋底做什么？醉汉说，人家不是说你是神仙？我听说神仙的鞋底是不粘泥的。他抬起了脚。果然，鞋底没有一点泥土。畜牧场的生意日见红火，但这位“白马仙”的日子照样过得悠闲自在。他常常跟人说，如果我们有了钱，还会有人给我们送来钱；如果我们没有钱，就会有人从我们身上拿走钱。于是，人们就说，毕竟是财经大学出来的，说话的气度就是不同常人。不过，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也曾跟一些“不太正经的女人”有过交往。这些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雨，一阵风，顷刻间到来，顷刻间消失，身体中残留的激情也是很短暂。历遍欢娱之后，他每每感觉虚空，就开始读佛经。然而，佛经没有平息他的欲念。多年来，酒杯与女人渐渐损毁他的身体，以致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厌女症。这一下子，他倒是把自己摆平了。某晚，他从畜牧场回来，喝了点酒，继续读经。读到一半，心底里空荡荡的，抬头，望见天心的一轮圆月，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位老法师的预言，心头大骇。第二天，他就跑到庆福寺，做起了和尚。他有一个拗口的法名，但小镇上的人们都习惯于叫他白马法师。有人认为，白马法师在家的时候天天念经，出了家也是天天念经，在家出家没什么分别嘛。也有人认为，在寺庙里念经，其利倍增。镇上的人时常会去庙里看望白马法师，一起吃顿斋饭，聊些家常。回来的人都说他的法力见长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座深山里的湖泊。白马法师吃饭的时候，还会有善男信女送来香金。他的手从来不沾钱，只是拿一只湘妃竹折扇轻轻一捋，就把钱从桌面捋进箱子。有人见了，说这动作真是优雅极了。
五贤人
从前，东瓯有五位年龄相仿的贤人，亡国之后，他们退居小镇，住在同一座院子，读的是圣贤书，吃的是粗茶淡饭，极少出门，也很少接待访客。人们都说，五个人长得都很像。哪里像？五贤人说，老三有个鼻子，老四也有个鼻子，老三有张嘴，老四也有张嘴，无非是这样罢了。五贤人中，贤人甲的脑袋最好使，因此，什么事琢磨不透，就交给贤人甲去琢磨。如果贤人甲说一，他们不会说二。他总是跟那些所谓的“大问题”过不去。比如客星犯牛斗（牛宿与斗宿）、客星犯帝座（北极第二星）之类的天象，他都是要深究一番的。据说他有一双“天眼”，可以看到荧惑星（火星）上发生的尘暴，但也有人认为是院子外边一位妇人夜间扫地扬起的灰尘影响了他的观测。五贤人中，嘴巴还是要数贤人乙最是伶俐，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一律保持沉默。他长着一个好看的鼻子，以致人们觉得，这样的鼻子只能长在他的脸上。但这张脸上最让他受用的还是嘴，能说会道也确乎给他添了名声。外人来访，通常是由贤人乙接待。五贤人有什么研究成果，就由贤人乙来发布。有一次，他替某位地方长官说了一句假话，人们就觉着他连胡子也是假的。很长一阵子，贤人乙不敢开口说话。贤人乙弥留之际，有个好学的后生来到病榻前探望他，且向他请教了一个问题。好吧，贤人乙说，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会推迟一个时辰跟死神见面。讲完最后一句话，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巴，然后是眼睛。贤人丙的手最是灵巧，他会弹琴、写字、画画、炒菜、做各种手工活。贤人丁的双腿最壮，他总是说，鸟与鸟比的是谁比谁飞得高，人与人比的是谁比谁跑得更快。他可以日行数百里，也不见倦怠，但凡送信、采购的事，都是由贤人丁来做。至于贤人戊的长处，据说就在腰间的阳物上。此人擅长采阴补阳之术，安放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跟挂在胯间的那个东西常常会发生争执，因此也就有了种种奇谈怪论。比如，他提出一种说法：认为所有灵长类动物中，唯有人的阳物是最长的，因此，之所以是人主宰这个世界，而不是猿猴什么的，很大程度上不仅与智力高低有关，还跟阳物长短有一定关系。此人还以自身的实物，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其他几位贤人曾劝他在这方面加以节制，并且引用古训，把妇人比作伐性的斧头、催命的车轮。他听了，不以为然。他的另一个观点就是：很多人都死在床上，但不能把一个人的死因归于他睡过的床。多年来，贤人戊习惯于在悍妇身上练习自己的耐性，在每一件小事上打磨自己的美德。不幸的是，他后来竟在房事中脱阳而死（俗称“马上风”）。其物杵在那里，让其余几位见了很是替他难为情。请来郎中与巫师，均不得解。
三异人
东瓯某村有三异人，有名有姓，但村人平日里都是以阿驼、阿寿、阿歪称呼他们，以致忘了全名。
先说阿驼。此人没有妻儿，除了他本人有两只脚，家里面没有一样长脚的物什，比如桌子、椅子、床等。他靠什么谋生，没有人知道。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扛着一把铁铲来到村外郑氏祠堂后面的一块自留地。有人见了，不做声，立马溜进村后的小卖店报告。那时恰逢寒冬，村上几个闲人正在那里围炉打牌，如果兴致好，他们会玩到天亮。有人好奇，跑过去看，见阿驼正哼哧哼哧地挥铲。他在做什么？没有人去问。回到小卖店后，有人问，阿驼在做什么？答，挖坑。又问，挖坑做什么？答，不像埋粪缸，也不像埋人。于是，又有人跑过去看个究竟。那时，阿驼已经挖出一个大坑，那些土坷垃就堆积在别人的地里。但他仍然没有歇手的意思。躲在黑暗中偷觑的两闲汉不想点破，就在回去的路上打起赌来：闲汉甲说，阿驼要挖个小池塘养什么田鱼之类的；闲汉乙说阿驼要在那里砌一个大茅坑。小卖店里有人打牌输了钱，忽然想起阿驼，就嘀咕了一句：阿驼是不是在挖什么宝贝。有人附议：阿驼的地就在祠堂后面，难道先人果真在那里埋了什么？于是众人热热地吞下几口烈酒，顶着清晨的寒风走到祠堂后面。那时，阿驼还在那里奋力铲土。忽地，寂静里传来当的一声，铁铲碰到了什么硬实的物什，众人都一齐扑了过去。有人夺掉阿驼手中的铁铲，把他打翻在地，另外几人，迅速从泥土中捞出那块硬实的物什。奇怪的是，阿驼躺在地里，居然不吭一声。他们把那物什抱到浅涧边上，洗去污泥。此时他们才发现那是一块石头，一缕阳光照过来，石头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再说阿寿。这一回说的是大白天发生的事。那日午后的歇晌，阿寿见一陌生人打远处来，手中提着一酲物什。阿寿嗜酒，隔老远就能闻到酒香，于是明知故问，这酲里装的是什么？那人说，是自酿的乌豆酒，吃一杯否？阿寿从屋子里拿来一个青花大碗，舀了一碗。不过几口，就把碗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阿寿摘下自家屋檐下的几条腊肉，以肉易酒，又吃了一大碗。陌生人走后，阿寿追出去，还要讨酒喝。那人早已没了踪迹，但阿寿好像还在找什么。有人见了，问，阿寿，你是不是丢了什么物什？不，阿寿说，我在找一扇门。那人说，这里是田野，哪里会有门？阿寿说，我看见一扇门了，但走近它的时候，门又消失了。太阳落山时分，阿寿还在找那扇看不见的门。
全村的人都知道阿歪的一根手指是怎么剁掉的。这事说起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阿歪家贫，曾在耶稣堂做义工，讨得一口饭吃。后来，阿歪接受洗礼，成了一名基督徒。但自此以后，阿歪感觉自己的手指出现了异样。所谓“异样”就是食指里面有一种刺痛感。阿歪疑心是什么毛刺戳进肉里面，因此就让眼尖的年轻人细细察看。那人看了，也说没有。阿歪去了医院，医生反复察看，也说没有什么毛病。但阿歪就是觉着这根食指有异。一个月后，人们发现阿歪剁掉了食指。
村上一位长者说，第一个异人阿驼是个梦游症患者；第二个异人阿寿，是个得道者；第三个异人阿歪，原来是个小偷，后来悔悟，以断指的方式与过去那个自己诀别，他后半辈子都在教堂里服事圣工，简直就是个圣徒。
三官
从前，东瓯有个地方官，名叫郑玄，与大学问家郑玄同名。这位郑公也很有文才抱负。一天，他带着家奴和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京城。人问，你这车装的都是什么物什呀？郑公说，是四块屏风，上面写的是献给皇上的祝寿赋。京城回来，他带回了三辆马车，除了京城所购之书，还有御赐的丝绸和高粱酒。过了三年，天呈异象，东瓯出现了少见的灾荒，他又坐着一辆马车进京面圣。人问，你这车上装的是什么物什呀？郑公说，这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面呈皇上的谏书。马车进京后，带回来的却是一具棺材。考虑到郑公死谏，皇帝格外开恩，准其死后归葬，并赐棺材一具，高两尺半，宽三尺，长八尺。
从前，东瓯有个读书人，从地方官一步步攀升，最终当上了南书房行走，除代皇帝草拟诏书，闲时也替皇帝写些吟风弄月之诗。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舌头说过心里话，到了晚年，宫廷发生内乱，他就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从前，东瓯有个地方官，有一天突然在城门口张贴禁令，三天之内，不允许百姓看天空，谁要是走在大街上忽然抬起头来看天，就要挨板子。这个禁令颁布后，城中百姓都开始低头走路。
高手
高手不是天生就是高手。高手也有师傅。高手习得绝技之后，师傅对他说，你需要面对的，不是你的对手，而是自己。了解自己，就能了解对手。高手下山之前，杀死了他的师傅。于是，高手就成了真正的高手。高手一直在寻找对手。高手曾出没塞外，让飞雁胆寒。也曾南下，在秋天，独战落叶般旋舞的剑阵。往往是，他拔剑那一刻，有人被剑的寒光吓晕；出剑之后，有人死于剑的寒气。高手曾向隐居苏州城的当世剑术圣手发出挑战。他除了下挑战书，还送上了一束野花。剑术圣手说，挑战书我收下了，鲜花就免了。高手说，挑战书和鲜花，你务必收下。这鲜花放你坟头，权作对阁下的敬意吧。次日夜晚，高手与月亮同时出现在瓦背，惊动了一只乌鸦。剑术圣手的面孔在一把剑的映照下一片惨白。他们缠斗的那一刻，门在风中一开一合。灯笼的微光在黑暗中挣扎。啪的一声，门倒在尘埃里。剑光一闪，没入土中。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没有人走近那具尸体。风一吹，死者的怀中掉出了几朵花瓣。高手低头问，你想把这朵花还给我，还是献给自己？死者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自此，高手没有对手，时常感到孤独，尤其是在有月的夜晚。某夜，高手从恶梦中醒来，披衣出门，面对空气大声喝问，谁能击败我，就站出来。眼前除了树木，没有人直立着。我可以。一个低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你是谁？高手四顾，没有看到说话的人。我是你的影子。高手低头，发现影子正从自己身下分离出来。影子退至一丈开外，霍然起立。高手持剑，影子亦持剑。高手挥剑，影子亦挥剑。高手刺中影子，他的胸口却有血汩汩涌出。高手转身离开，走了数步，忽然倒下。影子依旧挺立于尸体上方，发出吃吃的冷笑。
东君，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有《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虚先生在乌有乡》《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立鱼》《面孔》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树巢》。曾获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山花》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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