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1期|胡学文:白梦记(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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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消息的是一个自称刚子的平头,脸扁如杏,眉毛稀疏,像患了害虫病的麦苗,目光倒是浓粗得很,眼眶肌都要被牵拽起来了,要斗架的样子。虽带着笑,可因为浓硬的目光,吴子宽甚觉不适……
带来消息的是一个自称刚子的平头,脸扁如杏,眉毛稀疏,像患了害虫病的麦苗,目光倒是浓粗得很,眼眶肌都要被牵拽起来了,要斗架的样子。虽带着笑,可因为浓硬的目光,吴子宽甚觉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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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消息的是一个自称刚子的平头,脸扁如杏,眉毛稀疏,像患了害虫病的麦苗,目光倒是浓粗得很,眼眶肌都要被牵拽起来了,要斗架的样子。虽带着笑,可因为浓硬的目光,吴子宽甚觉不适。他没有放下编了一半的柳条筐,目光从刚子脸上移到门口的银灰色轿车。那里停过牛车、马车、四轮车、三马子,没停过轿车。轿车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整个村庄只有栓子家有。栓子爹在城里干活,从架上摔下来,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老板赔了三十万。栓子爹下葬不到七天,栓子就买了辆黑色的轿车。吴然的狐朋狗友,吴子宽虽不是都认识,但他清楚,他们和吴然是一样的货色,屁股底下有辆来路正的摩托就算不错了。几时交了这样的朋友?
叔,我真是吴然的朋友啊。刚子又往前挪了挪,似乎他脸上有什么标记,想让吴子宽看得更清楚些。
吴子宽没看他,目光垂耷,继续编筐。
刚子围着吴子宽转了一圈,像吴子宽是一只河蚌,他寻找着撬开吴子宽的缝隙。吴子宽仍不看他。刚子急了,跺了跺脚,我有必要哄你吗?
吴子宽抓起一根柳条,不耐烦地,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刚子蹲在吴子宽面前,因他这个动作,吴子宽再次和他对视在一起。然后,刚子把那个消息告知吴子宽。显然担心吴子宽被击昏,刚子做了一个扶护的动作,同时说,叔别急。
吴子宽没急,还差点笑出声。
吴然杀了人?他盯住刚子,很想在杏脸上捣一拳。
刚子迟疑地点点头,不是故意的,失手……
吴子宽平静地,杀了几个?
刚子叫了声“叔”,目透惊愕。
吴子宽嘲讽的目光罩住刚子,你要救他出来,要我拿钱对不对?没等刚子回答,吴子宽如炮一样炸了,滚!你赶紧滚!滚得远远的!
人活在世,难免被骗。与别人不同的是,骗吴子宽的是自己的儿子,而且骗得不轻。吴然欠了债,债主要割他的耳朵;吴然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吴然打伤了人,对方索要医药费……吴然是导演,而他的狐朋狗友就是他的帮凶。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吴然每次“闯祸”或“遭难”,杨红整个人就成了泪缸,哭得吴子宽心慌意乱。哪怕是砸锅卖铁呢,于是,三头黑白花乳牛卖了,六十多只羊进了屠宰厂。发现被骗,吴子宽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但吴然再次“闯祸”,仍然替他擦屎屁股。家底就这样被吴然刮光了,吴子宽和杨红成为全村的笑柄。吴然不只骗吴子宽和杨红,还骗他的姐姐,当然,她不像吴子宽那么容易上当。年初,吴然在县城寻了营生,没再耍什么幺蛾子。吴子宽以为吴然改邪归正,没料又搞这么一出。这次玩得更狠,杀了人。这个叫刚子的肯定是吴然雇的,吴子宽怎么会给他好脸色?
叔,你这是……刚子往后退退,却没滚。
吴子宽抓着柳条,作了个抽打的动作,隔得远,没抽到刚子。柳条落下去的地方,一绺尘土浮起,炊烟似的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只是告知你,没让你拿钱,吴然是我朋友,我会想办法救他,一切包在我身上。刚子说得极快,仿佛担心吴子宽跳起来缝住他的嘴。你别急,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刚子斜着身子往门口走,极慢,似乎等待吴子宽叫住他,又似乎吴子宽是什么怪物,他想研究一番却无从下手。
声音远去,吴子宽铁青的脸松弛下来,或许是绷得过久,竟有些疼,像被抽了耳光。他没上当,这个叫刚子的家伙被他赶跑了,但吴子宽仍然难受。他再无编筐的兴致,两手托地,身往后斜,半仰着。七月的阳光渐渐变烫,他的心却阵阵发冷。本是平静的一天,杨红搭车去镇上赶交流会,他留在家里编筐。如今自个儿编筐的人不多了,但吴子宽还是自己编,包括扫帚也是自己绑。能省一个省一个,而且他享受那个过程。日子不如意,仍要过下去。儿子不肖,但吴子宽仍盼着他平平顺顺,甚至在盼望中生发出虚幻的想象,靠着想象的慰藉,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年龄大一大,再成个家,吴然或许就懂事了。浪子可以回头,吴然为什么不能呢?在想象中,吴子宽数次见吴然带着女孩,当然是面相和善的女孩归来。有时,他还会发出笑声。杨红瞥见过,问他笑什么。他不答,那是他的秘密。似乎想象足够多,就会变成现实。
可刚子的到来击碎了吴子宽的梦幻,没有奇迹发生。吴然未能如他想象的那样改变。故伎重演。你个不肖子。吴子宽骂,坐直了,猛抽自己的脸,仿佛吴然在他脸上贴着,一掌又一掌,直到院墙外伸出一颗脑袋,吴子宽骤然停住。彼时,脸胀如包,却不再疼了。他的目光甩过去,人头隐在墙后,那是看笑话的,他清楚。
气已消,至少大半消了,把气连根拔掉,从身体里挤出,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被骗,吴子宽气得两天没进食,鼻口长出数个蘑菇样的火疮,上唇外翻,炸裂了般;第二次吴子宽起了满嘴泡,倒是有进食的欲望,但张不开嘴,喝水都得用细管吸。渐渐地,吴子宽有了免疫力,仍然有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已学会自我安慰,知道怎么消气,气死了又能如何?若能让吴然走上正道儿,他宁愿死。可他知道可能性渺茫,他的死不会有多少价值。活着,就不能凭由身体变成气球。
吴子宽继续编筐,手指稳当,就像那个叫刚子的不曾出现过。正午时分,日光暴烈,空气烫了许多,吸一口,鼻口和喉咙辣齁齁的。吴子宽移到堂屋,打算接着编。杨红要三点左右回来,她回来前,他要把筐编好。也许他还有时间做饭。他暗自庆幸,还好杨红没在,不然,他没那么容易驱逐那个刚子。每次上当,和杨红大有关系,她一哭闹,他的脑袋就乱,就变成了木偶,被牵着鼻子走。事后,他责备她,护犊须有度,她这样其实是害了吴然。杨红会保证,以后听他的,不再搅混。可“祸事”临头,她依然又哭又嚷,吴然有什么意外,她就不活了。那次,她竟真的把半瓶去痛片倒进嘴里,若不是吴子宽反应快,掐着她的脖子,一粒一粒抠出来,后果难以想象。在她的纠缠和威胁下,吴子宽一次次妥协。其实杨红也是儿子的帮凶,杨红在家,那个叫刚子的家伙恐怕又要得逞,当然,是吴然得逞。本是殷实人家,现在欠了五六万外债,再借,怕是门都敲不开了。这么一想,吴子宽觉得自己赚了,身子轻了许多。她天天赶会才好。杨红是戏痴,以前赶会每天都去,她习惯坐在前面,看到动情处,眼睛就湿。台上人假哭,她是真哭。每次回来,吴子宽一瞅她眼窝,就知道当日的戏是悲还是喜。自日子紧巴,杨红不再天天不落。赶会的人回来手都不空着,衣服、水果或日常用具。两手空空,杨红难为情。她没说,但吴子宽清楚。今年会期过半,杨红第一次去,还是在吴子宽的劝说下去的。她带着吴子宽借来的一百元钱,除了买塑料布,还须买尼龙绳和磨刀石。单去看戏,杨红怕是不肯。若让杨红每天去,那就得想辙儿,什么借口合适呢?吴子宽手上忙活,脑子也不闲着。
然后,他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奔跑的声音,是杨红的。吴子宽突然一愣。杨红搭车去,自然该搭车回来。她搭乘的是二愣的三马子,可能年头久了,三马子患了喘息病,半里外都听得见。吴子宽没听到三马子的吼喘,况且,还不到戏散的时候,不会回来的。怎么回事?难道……吴子宽抬起头,杨红已闪进院子。一瞅她双臂的幅度,吴子宽心知不妙。杨红没放慢速度,似乎更快了。吴子宽生怕她摔倒,疾步上前,两人几乎撞在一起。
不得了了呀。杨红的嚎哭射碎日头,天突然就暗了。
2
再见到刚子是几天后了,吴子宽和杨红在县城的梦缘旅店已住了两天。吴然没玩花样,这次真的杀了人。那个嘴角长痣的公安接待了他们,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会有假。给杨红的电话也是他打的。狼真的来了,吴子宽更为震惊和痛心,吴然怎么就杀了人?凶手,这两个字比刀子还锋利,吴子宽感觉周身上下满是血窟窿。他急欲见到吴然,想狠狠抽他几个嘴巴。杨红和他一样急,衣服哭湿了几次。但见吴然没那么容易,判决前,吴然不能和家属见面。当然也没白跑,知道了吴然被关押在什么地方。两人寻见看守所,在门口守了两个下午,日暮,才相互扶着离开。
那个傍晚,两人走过大桥,忽然刮来一阵风。风是热的,像被炒了,夹着劈啪的声响。吴子宽下意识地抓紧杨红,仿佛杨红会被吹倒。杨红被抓疼了,“哎呀”一声,猛地一甩,吴子宽立时松脱。不知是被杨红甩的缘故还是阵风过大,吴子宽竟如纸片一样悬离了地面,飞出五六米才踉跄着立住。桥上来来往往,行人和骑自行车的靠近栏杆,中间是轿车和摩托车。一辆摩托距吴子宽两米处刹住,凶巴巴地骂。吴子宽没听清骂什么,更没敢回应,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桥栏一侧。杨红吓傻了,半晌才问,你咋了?吴子宽不知自己咋了,突然就轻飘飘的,他没回答,扯了杨红一把,快速走过桥面。
梦缘旅店在车站西街的巷子里,街两侧是一家挨一家的饭馆,拉面馆、削面馆、饺子馆、莜面馆,巷子里多为旅店。吴子宽提议吃过饭再回店里,那样就不用再出来了。杨红说没胃口,吴子宽说没胃口也要吃,饿死啥事也办不成了。杨红便跟在吴子宽身后。待吴子宽感觉不对劲,回过头,杨红果然没跟上来。走啊!吴子宽喊了一嗓子。杨红瞪着吴子宽,在酒幌和灯箱的映照下,她的目光呈现乌紫色,你要吃饺子?吴子宽反问,咋?这两天,除了面条就是烧饼,吴子宽想换换口味。杨红质问,你还有心思吃饺子?吴子宽皱眉,饺子怎么了?饺子也是饭。然后补充,饺子不见得就贵。杨红说,有喜才吃饺子,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想着吃饺子?吴子宽说,谁规定的不能吃饺子?你别给自个儿戴嚼子。杨红气呼呼地,要吃你自己吃,我不吃。她使气,吴子宽只得由着她,垂下头说,那就还吃面条吧。杨红面条也不吃了,吴子宽拽了几次,都被她甩开。吴子宽无奈,软着双腿跟在后面。
进屋没几分钟,两人又吵起来,不再因为吃饭,尽管吴子宽饥肠辘辘。吴子宽提出明天回村,在县城呆着意义不大,住店吃饭都要花钱。杨红不同意,让吴子宽先回,她还想住几天。吴子宽问她住着干什么,她说打听吴然的消息。吴子宽说,打听得够清楚了,你还想打听什么?杨红斜着他,清楚?吴然白天吃什么?夜里盖什么?吴子宽一直压抑着火气,在饺子馆门口,不,在大桥上就压着了,这会儿再压制不住,叫,你就是个糊涂蛋!见过护短的,没见过你这么护的,什么时候了,还担心他吃不上饭?杨红没被暴怒的吴子宽吓住,声音也高了,什么时候也是我生养的,娘疼儿,有什么错?吴子宽大叫,你不是错,是蠢!蠢透了!!杨红毫不示弱,蠢又咋的,我就要蠢!吴子宽指着杨红,恨恨地说,你自己蠢吧,我可不陪你。杨红“哼”了一声,爱陪不陪。吴子宽说,钱花完了,只能住到明天中午,再赖着,只能睡大街了。杨红负气道,大街就大街!仿佛回击得不够狠,又补充,住哪儿也不用你管。
敲门声响起,两人立时噤声。吴子宽以为是老板娘,顿了顿,拉开门。触见平头,吴子宽不由愣住。
叔,我是刚子啊,不记得我了?刚子冲吴子宽一笑,又冲杨红点点头,这是婶吧。吴子宽当然记得,先前以为是吴然雇的,现在清楚刚子没诓他。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吴子宽满眼疑惑。刚子一笑,屁大个县城,找个人还不容易啊。没等吴子宽再言,便从他身边挤进屋。吴子宽向杨红介绍了刚子,杨红被焚烧的双眼立马腾漫出水汽。
既然是吴然的朋友,又是他第一个带消息给他们的,那么,他知道的定然比他们多。两人争相询问,但刚子没有立即回答,说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们还没吃饭吧?吴子宽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没等他言,杨红抢先说一点儿不饿。刚子说,那怎么行,饭总是要吃的。杨红欲言,刚子已经走到门口,他的神色、他的身影似乎有什么魔力,让人不得不顺从,杨红没再说什么。
刚子的轿车在巷口停着,他拉开车门,做了一个手势。杨红驻步,还要坐车?她扭脸看吴子宽。吴子宽的不安甚过杨红,但没在脸上显露。远就算了,也不怎么饿。他犹豫着说。刚子说,远倒是不远,坐车方便。他是笑着的,目光却比刚才浓硬了。吴子宽推杨红一把,两人先后钻进去。车内空间大,两人隔着老远的距离,谁也不看谁,仿佛互不认识。倒不是怄气,陌生的空间让他们变得小心。
轿车没像吴子宽期望的在某家餐馆前停住,在大街上驶了一段,四个红绿灯后,向北拐去。灯火不像主街那么繁盛了,两侧的店铺有的亮着灯,更多的关了门。几分钟后,灯光越发稀暗,看不到店铺了,路两侧除了树就是树,甚至连树也看不到了。杨红往吴子宽这边挪了挪,吴子宽抓住她的手,她手心着了火一样,她一紧张手心就烫。吴子宽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合适,而且他心里也有些毛,不知刚子要把他和杨红拉到哪儿。吃顿饭有必要跑这么远?他有些后悔,不该上车的。刚子自称吴然的朋友,可吴子宽对他并不熟悉,不该这么相信他的。心里越发虚了,就想牢牢抓住什么,手劲突大,杨红“哎哟”一声,吴子宽立即松开,明知故问,咋了?杨红没好气,疼死了!
就快到了。刚子说。
看到隐隐的灯光,吴子宽松了口气,碰碰杨红,杨红缩回手。
店铺开在闹市才对,可这家叫生态园的酒店却远离县城,像一座孤岛,但每一盏灯都比车站街的亮,犹如白昼。吴子宽和杨红跟在刚子身后,一个穿旗袍的女孩将他们引到包间。刚子让吴子宽和杨红随意坐,然后招呼服务员点菜,点完,见吴子宽和杨红仍然站着,叫,坐啊,吴子宽和杨红这才坐了。两人紧挨着,与刚子相对,颇有谈判的架式,只是两人的神色透着局促。刚子瞧出来了,笑一笑,不好意思,让叔和婶跑这么远,主要是这儿清静,菜也做得好。
这一声“叔”和“婶”让吴子宽和杨红彻底放松,再瞧,刚子的目光不那么浓硬了,毛茸茸的,像刚冒头的柳芽。吴子宽为刚才的表现害羞,欠一欠身,给你添麻烦了。刚子说,哪里话?我是吴然的朋友,应该的。吴子宽立即咬住刚子的话,正要问你呢。
刚子看看吴子宽,又瞅瞅杨红,顿一顿,再呷口水,仿佛拿不定主意,仿佛那是一颗重磅炸弹,会把吴子宽和杨红炸碎,但话出口,却轻飘飘的,那是个意外。
刚子讲了大致经过。我的儿啊。杨红叫了一声,大声哭出来。吴子宽听清楚了,但不是很明白,还想问刚子些问题,可杨红哭个没完,刚子不停地劝,他寻不见插话的机会。数次碰杨红的脚,杨红根本不理会他的暗示。吴子宽忍不住了,嚎什么嚎?杨红停住,停了一两秒,便以更高的声音回击,我难过,还不让哭了?吴子宽骂,这是你哭的地方?要哭回家哭!杨红似乎被吴子宽震住了,不再出声,泪线却没断。刚子说,哭哭也好,不过,不必太担心,吴然是过失伤人,想来不会判得太重,我正在想办法,请你们到这儿,也是想告诉你们一声。
闻言,吴子宽的眼睛仄圆了,丝丝缕缕的东西冒出来。杨红也停止抹泪,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要把刚子看得更清楚些。刚子说,过失和故意性质不同,在法律上有说法,具体结果我说不好,我不敢打保票,但我保证,会想尽一切办法,你们放心好了。杨红喜得都结巴了,恩……人……救……星……刚子摆手,别这么说,我和吴然是多年的朋友,应该的。正是这个“多年”让吴子宽生疑,吴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狐朋狗友,再说到县城时间不长,和刚子怎么会是多年朋友?但疑问一闪而过,不管怎样,能帮到吴然就好。吴子宽亦想说些感激的话,服务员开始上菜,就闭了嘴。
三个人,刚子点了八个菜,四荤四素,单那条金毛狮子鱼就够吴子宽和杨红吃了。吴子宽“哎呀”着,钱不是这么个花法,这要多糟蹋呢。杨红附和,是呀,一盘饺子就够了,他只想吃个饺子。本来点了烙饼,刚子闻言,又让服务员上盘饺子。吴子宽没拦住,狠狠瞪杨红一眼。杨红委屈地,我就是说说。刚子笑道,别客气,第一次请叔和婶吃饭,怎么也得像样点儿。吴子宽说,我们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把我俩当外人。杨红附和,是呀是呀,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刚子说,反正点了,叔和婶多吃。
或许是有了刚子的保证,杨红胃口大开。她饭量一向比吴子宽好,也不挑食,吴子宽曾奚落,喂猪食也能吃两大碗,她前世就是头猪,这两天没怎么吃东西,这一顿把前两日的全补上了。杨红吃得少,吴子宽担心,看她当着他人的面猛塞,又有些难为情。他冲刚子解释。刚子说,婶子没把我当外人,这就对了。叔,你也吃啊。吴子宽说,好好。
吴子宽也并不是不好意思放开吃,而是揣了心事。刚子答应想办法,并不意味着一切顺利。想办法要花钱,刚子和吴然再好,也不可能掏这个钱。他发愁的是这个,不知得多少钱。他等待刚子说出来,但直到吃喝完毕,刚子把他和杨红送回旅店,也没提。
3
吴子宽和杨红又住了两天,不是梦缘旅店,而是位于县城中心地带的大象宾馆,上下都坐电梯,自然是刚子安排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吴子宽是懂得的,所以不大情愿,再好的宾馆也不如自家舒服,但没拗过刚子。刚子虽是商量的口吻,但架式不容置疑。他没绑架吴子宽,但在吴子宽内心,那和绑架没什么区别。面对刚子的盛情和好意,不配合就显得不通人情、不知好歹了,况且,杨红不愿回去,吴子宽尚未吐口,她就抢着表了态。她是能代表他的,在家庭大事上,基本是她说了算,他虽不赞成,但经不住她一哭二闹。那就听婶的。刚子就势拍板。杨红不无得意地瞟着吴子宽,吴子宽怎会读不懂她的眼神?他心里火气直蹿,但有天大的气,也不能当刚子面发作,他努力压着,嘴巴都歪了。
刚子并未如吴子宽期待的那样跑跑公安局、去看守所探看吴然,杨红倒是直言不讳地提了,但刚子说必须听他安排,他已经找了人,正有序进行。他们用不着出面,出面不但无济于事,反而添乱,一切包在他身上,什么时候需要他们,让他们做什么,他会告知。一句话塞住了吴子宽和杨红的嘴巴。
也未让两人在宾馆干等,刚子带他们逛了周边的景点,那又是一笔人情债,吴子宽一再说不用了。这次杨红和吴子宽站在了一起,说开了房间不住,跑出去花油钱,实在是不划算。但刚子不由分说,吴子宽和杨红也只能跟在身后。
景点实在没什么意思。一片大淖,几只野鸭,就称天鹅湖,也就哄哄外地人,骗骗吃皇粮的城里人。把草滩围起来,盖几个蒙古包,就敢称塞外山庄,明摆是糊弄人的,但就是有人乐意上当。刚子让两人骑骑马,吴子宽摇头。他养过马,一匹纯红色骒马,说是马,但更像他另一个女儿,马得病死了,他伤透了心,半个多月眼圈都是红的。他再没养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任何一匹马。但这些没法和刚子说,他边摇头边往后撤。刚子让杨红骑,说这些马都是驯化好的,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大可放心,钱已经付了。杨红问,不骑钱能退吗?刚子笑说,退不了。杨红说,若是这样,那就不能白花。吴子宽想拦,没等他上前,拉马的已经靠过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笨重的杨红骑上去,一惊一乍的。吴子宽气青了脸,暗骂,摔下来才好!马匹远去,吴子宽又为自己的诅咒不安,目光拽得长长的。刚子走近他,说,别担心,摔不了的。吴子宽“啊”了一声,用浅笑作为回答。
另一处景点在坝上与坝下交界处,不同于平坦的草原,两侧皆为山丘,中间是潺潺溪流,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松、柏、白桦,难得一见,也仅此而已。初看新奇,一会儿没了意思。倒是景区向游客兜售东西的女人牢牢粘住了吴子宽的目光。她们有的卖蘑菇,有的卖蕨菜,有的卖用干枝梅编的花环,有的卖奇形怪状的石头。无疑,这些是她们从山上采捡的。这倒是个挣钱的法子。他想,但想及吴然所犯的事,揣量所需要的钱,他又极度沮丧。刚子不让他多想,作为父亲,怎么能不想、怎么能开心呢?就是天上的仙景,也提不起兴致,盛情难拂,强打精神罢了。
那天晚上,吃过盛宴——依吴子宽的标准,每一餐都是盛宴,刚子把吴子宽和杨红送至电梯口。吴子宽说,明天一早我俩就回去了,你不用过来了。他琢磨了一整天,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在心里反复演练。不是和刚子商量,是告知他的决定。他说得极快,没待刚子开口,没待杨红插话,他接着说,我俩回去,你安心忙吴然的事。刚子说,那也好,别挤班车了,我送你们回去。吴子宽急忙摆手,用不着,方便得很。刚子说,别争了,就这么定了,明早一起吃饭。电梯开了,吴子宽拽着杨红闪进去。可能是吴子宽动作猛了,杨红说她有些头晕。我长着脚呢,用你拽啊。杨红捂着头,声音不悦。吴子宽说,我怕你让电梯咬了。
进了房间,杨红仍然捂着。吴子宽问,还晕?先躺一会儿。杨红没言语,也没躺。吴子宽明白她有话要说。果然,几分钟后,她憋不住了,说,要是能见见吴然就好了。吴子宽立即斩断她的念头,甭说不能见了,能见也不见,忘了刚子咋说的?见面只能添乱,见面重要,还是救他出来重要,你拎不清?杨红迟疑着,我就是——吴子宽严肃地,甭就是了,听人家的,你赶紧收拾东西,天亮咱就去车站。杨红问,刚子不是说一块吃饭吗?吴子宽没好气,你还麻烦得人家不够?杨红说,你刚才说听他的,是他说要一起吃饭,不打招呼就走,他会不会不高兴?吴子宽“哼”了一声,你几时变得这么乖?杨红说,他是吴然的朋友,是咱的救星,不听他的听谁的?吴子宽没和杨红争执,只要不赖在县城,就由着她好了。
次日吃过早饭,刚子开着他的银灰色轿车将吴子宽和杨红送到院门口。刚子反复叮嘱,让两人在家里耐心等消息,案子一时半会儿结不了,可能得数月,甚至一年,但不管多久,终有结果,请律师什么的,均由他安排,如有人询问,就说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吴子宽和杨红一无所知,想说也不可能。他们能说的就是对刚子的感谢话,尤其杨红,言语甜腻,颠三倒四,吴子宽有些羞,脸上都挂不住了。吴子宽没那么失态,在感激之外,他揣着忧虑,那是压在心上的巨石,掀不掉。吴子宽等刚子开口,刚子总要摊牌的,他搭上时间,搭上精力,还能把钱搭上?吴子宽知那不会是小数目,他有自己的打算,想让刚子说清楚,如果能筹齐,就由刚子去,怎么找人,怎么花,都由他,若难以承受,那就算毬了,该怎么判怎么判。还能怎么办呢?他心疼儿子,也只能在心里疼。谁知刚子请他们吃喝,带他们玩耍,就是不开口。吴子宽不知刚子的葫芦装的什么药。
吴子宽以为刚子送他们回来,会说的,但仍然没有。刚子掉头离去时,吴子宽忍不住了,快步蹿上前,挥舞着胳膊。刚子停住,摇下车窗,叔有啥事?他笑意十足,但目光浓硬,又如吴子宽初见那般。吴子宽不由迟疑,说不清为什么这目光、这恩人的目光让他不适。刚子再问,吴子宽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仿佛那是易碎的器皿。刚子像是早有预料,毫不意外,淡淡一笑,这个没法预算,我给不了叔具体数目。吴子宽双眉垂耷,就怕我凑不起啊。刚子说,有我呢。吴子宽听清了,在炽白的阳光下,那三个字犹如彩色的石球,弹跳碰撞。但因为真切,吴子宽更愣了。刚子拍拍吴子宽扒在车窗的手,再次说,叔放心,一切有我,如需叔做什么,我会告知。
轿车远去,那彩色的石球仍在弹响。吴子宽一动不动,仿佛那声响有魔力,将他定住了,直到杨红推他一把。他转看杨红,杨红的脸也染了彩,五颜六色的。吴子宽的眼睛陡地瞪大,过于突然,也可能是大得夸张,杨红后退一步,惊问,你咋像见了鬼?吴子宽伸出手,试图抹杨红的脸,被杨红一把打开。中邪了?杨红又问。彩色褪去,杨红的脸恢复如初,她双脸褐红、粗糙,像过火的大饼。吴子宽掩饰道,你变得好看了。杨红骂,老没正经的。问他和刚子说什么了。吴子宽一面往院里走一面说,我让他慢点开。杨红说,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吴子宽没好气,鬼你个头!
晚上,杨红给吴子宽搓了一屉又细又长的莜面鱼,汤是土豆条、芥菜叶。端上桌时,杨红说,大鱼大肉倒是好,就是太腻了,天天吃非把人吃坏不可,我就知道你馋莜面了。她面带得意,显然心情甚好。其实,从饭食上也看得出来,只有高兴时,她才搓又细又长的面鱼,心情一般,只搓大板鱼,再差就推猫耳朵,极不痛快,吴子宽只能吃到面疙瘩,火候再差些,半生不熟,粘牙,都没法咬,而细鱼子,吴子宽吃得也快,用杨红的话,就是个馋猴。但那晚,吴子宽没像以往那样风卷残云,虽不是味同嚼蜡,但没滋没味的,若不是怕杨红扫兴,他早就丢下筷子。杨红斜着他,咋?饭馆下出瘾了?吴子宽说,莜面也要慢慢嚼,快了吃不出味儿。杨红说,我还以为你挑剔了。
入夜,杨红脱到一半便停住,让吴子宽挠挠背。吴子宽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挠了几下。杨红磨磨蹭蹭的,不知手不听使唤了,还是用不上力气,一粒扣子解了半天,然又突然忘了解扣子的目的,傻怔傻怔的,眼倒是眨得欢,仿佛鲜鱼在跳。吴子宽心领神会,这娘们儿有想法了,就如她做饭论心情一样,逢遇喜事总要庆祝一番。那是他们的节日,没有鞭炮燃响,甩几个汗滴就够了。但吴子宽没有进一步动作,杨红没激起他的欲望,反让他的心更加沉重。鲜鱼蹦跳了一会儿,终于僵硬,杨红钻进被窝,背转身。
吴子宽在炕沿上吊了一会儿,重重叹口气。杨红翻转过来,问他怎么了。吴子宽说没什么。杨红说那你叹个啥气。吴子宽这才意识到自己叹气了,问,我叹了?杨红说,你真像撞了鬼!两眼抹黑也没见你愁成这样,现在有刚子帮忙,你倒耷拉颗苦头,你啥意思?刚子捞人,你不痛快?吴然不是你亲生的?吴子宽说,我没说不痛快。杨红追问,那你是咋了?吴子宽想开玩笑,猛吃一顿莜面,塞住了。杨红噌的坐起,怨怒中带了几分惊疑,你是不是有啥瞒着我?吴子宽说,没有啊。杨红盯着吴子宽,肯定有,你这副德性,我一瞧就知道。吴子宽苦笑,不相信,钻我肚里自个儿瞧去。杨红的双眼已有水汽在冒,刚子变卦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变卦了?吴子宽眼见号啕来临,赶紧说,没变卦,他答应得好好的。杨红半信半疑,没变?吴子宽说,不信,你给他打电话,反正你留了号。杨红松了口气,五官扭了几扭,几滴泪滚落,但没有出声。没变卦就好,她抚着胸口说,他是吴然的朋友,不会变卦的,那你怎么还苦着头?
某些想法或疑虑,吴子宽不愿和杨红说,因为她不但帮不上忙,往往添乱。杨红不停地追问,吴子宽只好说,我心里不踏实,刚子自称是吴然的朋友,可你我从未见过他。杨红松弛下来,吴然的朋友多了去了,都让你见?你算老几?吴子宽说,我自然不都认识,见过那些,都是鸡鸣狗盗、小门小户的,这个刚子看上去就不一般,他会是吴然的朋友?杨红来气,你就没给吴然念过好,他只配和烂人交往,遇上个体面的,你是横竖不痛快。吴子宽说,我没不痛快,就是不踏实。杨红反问,他要不是吴然的朋友,干吗要救吴然?这几天你也看见了,他对咱多好。吴子宽问,你不觉得过于热情了吗?杨红更加来气,对你好也错了?你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半夜不睡觉,假装司马懿。你睡不睡?我拉灯了!没等吴子宽回应,屋子陷入黑暗。
杨红不再穷追,吴子宽却憋不住了,说,你这娘们儿,头脑简单,别人说一你就是一,就算他是吴然的朋友,减刑捞人都要花钱,这不是一笔小钱,钱从哪儿来?灯再次亮了,杨红坐起,披了衣服,面色有些白。刚子和你要了?她的声音像秋日瓦片上的蒿草,枯萎、抖瑟,多……少?吴子宽没言。杨红拧他一把,你倒是说话呀!吴子宽说,他说有他呢,让我放心。杨红喜气迸溅,蒿草突然间冒出绿芽,真的?随后双手合十,老天爷,咱可遇上好心人了。吴子宽泼冷水,你就不想想,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就算他是吴然的朋友,怎能让人家出钱?人家凭什么给你出钱?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杨红怔了半晌,豁出去似的,管他呢,他说帮,自然会帮到底,钱么,慢慢还就是,你我胳膊腿都还硬邦,欠不下他的。吴子宽说,若数目不是一般地大呢?杨红问,你认为会是多少?吴子宽摇头,我怎么知道?杨红说,你猜猜么。吴子宽说,就是猜不出,我才心慌呀。呆了一会儿,杨红说,走一步说一步,刚子要时再说。吴子宽说,咱不能装死猪,先筹借一些吧,有个预备的。这回你也得上阵了。
……
胡学文,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5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16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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