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1期|朱敏:朋友(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朱敏
一
收到陌生电话号码之前,我其实先收到了一条短信。正因为这条短信,在电话铃响起时,我犹豫了好久,即使那个电话后来又反复打了三四遍,我始终没有按下接听键。这条短信是:芳芳,……
收到陌生电话号码之前,我其实先收到了一条短信。正因为这条短信,在电话铃响起时,我犹豫了好久,即使那个电话后来又反复打了三四遍,我始终没有按下接听键。这条短信是:芳芳,……
一
收到陌生电话号码之前,我其实先收到了一条短信。正因为这条短信,在电话铃响起时,我犹豫了好久,即使那个电话后来又反复打了三四遍,我始终没有按下接听键。这条短信是:芳芳,我是奋勤,你好吗?
我看了看来电显示区域,兰州。兰州距离银川并不远,两个相邻省区的省会城市。但这条短信,距离我和发短信的人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时间,像一条越来越浅的河流,许多亲密的知心话像鹅卵石那样,只能暴晒在情感的荒滩上。此刻,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最需要朋友的鼓励和支持。我却一点都不愿意接通那个少年挚友的来电,只是默默地站在厨房的窗户前,手里攥着一把芹菜,呆呆地看着窗外。一对麻雀跳上跳下,扰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正是五月,小区里槐树婆娑。槐花的香气,四处飘溢。周末,家务繁多,由不得我胡思乱想浪费时间。王涛送女儿去了美术班。洗衣机里的衣服,还在轰隆隆地随着水波旋转。卧室的被子,还没有换上干净的被套。鱼缸上的绿萝,需要换水了。地板,只擦了一半。这会儿,我得赶在他们回家之前,把饭做好。吃完饭,我们还要去公婆家。我努力把心思放在做饭上,可内心的波澜像风暴到来时卷起的海浪,一波一波侵袭着我。总公司要借调我到北京工作,时间两年,如果成绩突出,就有希望留在北京。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我把这一消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王涛,他却一丝一毫兴趣都没有。他冷着一张脸,问我走了以后,女儿怎么办,他怎么办?还没等我说出妥协的答案,他又丢下一句话:去就离婚,不想离婚,那就待在家里。我很痛苦,也很矛盾,这样的机会等了好多年,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死水一潭般的环境。可是,梦想和家只能选择一个。
在奋勤的电话息声之后,我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毫无悬念地,像之前无数次地妥协一样,我又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给公司领导回了一条委婉自谦的微信:谢谢领导厚爱,我觉得自己还需要继续学习和锻炼,请把机会给予比我更优秀的人。发完微信,我长舒一口气。风暴过去,心之海风平浪静。我开始认真择掉芹菜干枯的叶子,将茎杆放进水槽里清洗,然后切成一段一段。剩下最后一根芹菜,我伸手去拿,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芹菜从根部以上三分之一处断开,像飓风砍断的树枝,摇晃着耷拉下来。我的胸口猛然一阵疼痛,仿佛断的是我的肋骨。我扶着灶台喘了一口气,把切好的菜放进锅里翻炒。家常的菜香味,终于让这个黄昏变得和之前的无数个黄昏一样,平淡沉静。
周末过后,繁忙的工作和琐碎的家庭生活,让我很快忘了奋勤给我来电话的事。奋勤这个名字,也似乎只在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在我心里闪了闪,像没有成功点燃的蜡烛,挣扎着闪出几束微弱的小火苗,就熄灭了。在成年人的生活面前,许多东西早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奢侈品,比如友谊、爱情、自由、梦想。或许,因为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太低落了,低落到不愿意面对一个老朋友。我有时安慰自己,过一段时间吧。等我的心情好了,我会主动找她。可是我还是一拖再拖,在时间的无涯隧道里,拖得深不见底。
我承认,许多东西一旦断了,就很难再接续起来,尤其是友谊。公司和家里的事情很多,这周要加班,下周要带孩子去补牙;偶尔放个假,也得往两家老人那里跑,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人质,被工作绑架,被家庭绑架,被情感绑架,被道德绑架。层层绑架之下,哪里还有余心剩力去想绳索捆绑之外的事情。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涛和女儿都睡了,我以加班写材料为由,一个人坐在书房。我关上门,在手机上点开网易云音乐,连接好书架上那对小音箱,点击随机播放,一首首经典老歌随着夜色倾泻而出。每当此时,我才觉得生活是属于自己的。我给自己倒半杯红酒,屈膝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半晌,我把酒杯晃一晃,抿一小口。那首歌,不期而至地就来了。
二
1994年冬天。吃过晚饭后,我们仨像三只蹲在电线上的麻雀一样,挨得紧紧密密,挤在我家饭馆的副食玻璃柜台前,眼巴巴瞅着挂在墙角的小彩电。里面正在播放电影,周润发演的《监狱风云》,他唱了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词就是: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首歌叫《友谊之光》。又是多少年后,我才理解了这句歌词对曾经年少的我们,是多么珍贵;对今天疲于奔命的中年生活的我们,又是多么感伤。
我们几乎是趴在柜台上,下巴颏压在柜台银白色的铝合金边沿上,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画面。在那个没有网络、信息闭塞的年代,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电视,而港台片所带给我们的那种新奇体验,更是让人沉迷其中。可惜,那部电影我们没有看到结局。因为正在雅座喝酒的老方,突然从里面出来,满面红光,额头发亮,边走边发出哼哼哼的声音。他挺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到柜台里面去拿酒,酒箱正好摞在电视机下面。他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焦急地站起来,踮起脚,左右够着脑袋,努力躲过他肥胖的身子,想要死死地盯住电视画面。他从箱子里提出两瓶酒,回头看我们为了看电视做出的种种怪相,终于,老方生气了,吧嗒一声关了电视,冲着我们吼,写作业去!我们呆住了,失望,生气。我们焦急,却又无可奈何。老方是我爸,这个饭馆是他开的。我们是他生的,我们必须听他的话。我们只能垂着头默默地走出饭馆,往后面的院子走去。
冬天的夜,黑得早。往远处看,隐约能看见几棵白杨树的影子,孤独地站在荒野,孤独地忍受着黑暗。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没有路灯,东西两边是村庄,南北两边是庄稼。方圆几里,只有我家饭馆前的屋檐下亮着一盏二十瓦的小灯泡。大片的黑暗涌过来,灯泡发出的光更显得微弱了。因为这样的偏僻之所,我们都很害怕夜晚。从饭馆到后院一共五十二步,每一步我们都走得胆战心惊。幸好,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不像往常,都是方媛先跑了,丢下我一个,狼哭鬼嚎地跟在后面。方媛是我妹妹,比我小一岁零八个月,但胆子比我大了不止两倍。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害怕,他们也从来不问,只是说自己吓自己,有啥好怕的,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爱说。我们仨肩并肩走着,情绪还沉浸在不能看电视的气馁中。方媛突然转过头问,牛凤琴,你家有电视吗?我们去你家看吧。我和牛凤琴都吓了一跳。我害怕,是因为方媛突然说话;牛凤琴害怕,可能是因为方媛问到电视。她的声音明显发抖,甚至涩涩的,她说,我家没有电视。我和方媛都不相信,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可能还有人家没有电视。就像现在说没有手机一样。牛凤琴见我们不说话,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我家没电视。黑白的也没有吗?方媛不甘心,追问了一句。牛凤琴说,没有,黑白的也没有。
我们仨不再说话。黑暗把我们三条细长的影子加深加粗。我们默默地走到后院门口,开了门,进了屋子。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属于镇畜牧站。老方租过来让我们住,里外两大间,里面睡人,外面摆放着几张大桌子。他们白天偶尔在这里喝酒打麻将,晚上留给我们写作业。这里完全不是家的样子,里面的床是木板搭的一个大通铺,除了我和方媛,还有饭馆的两个服务员一起睡。冬天冷,就开电热毯。窗户下放一个简易的用电炉丝盘的电炉子,通宵亮着。这让成年后的我养成一个习惯,晚上睡觉喜欢开着窗帘,让月光浸到屋里。在微微的亮光里,我才能睡得踏实。我们没有衣柜。我们每人一个装过酒的空纸箱,里面装着四季的衣服和一些零碎的东西。纸箱子摆放在床底下,时间久了就把底子磨烂了,然后再换一个。好几次来后院喝酒的农村信用社严主任,正好碰见我们在纸箱子里拿东西,冲着我爸嚷,咋?方见喜,你那么多钱,也不给娃娃弄个衣柜,就让娃娃用烂纸箱子装衣服吗?老方嘿嘿笑着说他哪儿有好多的钱,有好多的钱还干伺候人的活儿?
老方说开饭馆是伺候人的活儿,但他干得乐此不疲,因为可以天天喝酒打麻将。除过饭馆,老方在黄河边还有一个大型养殖场,几十亩地。现在想想,那时的老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要给我们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说得体面点他是为了干事业,如果揭开那层光鲜的面子,他其实活得自私又可怜。一箱酒上百块钱,一条烟几十块钱,他哪天不喝掉一箱酒,不送出去几盒哈德门烟?可是他从来想不起来要给我们置办一个像样的家。从老方和老黄(我妈)停薪留职自主创业后,我们一直在搬家,从黄河北边搬到黄河南边,从供销社院子搬到畜牧站院子,从镇上迎娣家搬到黄河滩。我们就像一个迁徙的部队,每人抱着一个纸箱子随时听从老方的命令,搬来搬去。即便这样,还有人羡慕我们。不,几乎镇上所有的人家都羡慕我们,说老方能干,说老方拥有全县最大的养殖场,说老方开了镇上第一家饭馆,说老方的老婆老黄,时髦得像个归国华侨,说老黄生了两个丫头,老大懂事,老二漂亮。老方只回了一句,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我以为这句话,只是老方说给他们大人听的。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这句话,也是说给长大后的我们听的。
进屋后,我们仨围坐在一个四方桌前。因为牛凤琴的加入,我和方媛不能再像往常一样划三八分界线,必须各自让出来一块地方给牛凤琴,按说我不用这样。牛凤琴是方媛的同学,又不是我的,她来我家也是为了帮助方媛进步的(老黄的原话)。老黄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方媛跟着每年考全年级第一的牛凤琴好好学习。老黄还背过我,给她俩保证,如果方媛期末考试有进步,过年就给她俩一人做一身新衣服。老黄如此偏心,让我很生气,我也学习不好,她怎么就没给我找个伴读的呢。可我生气归生气,却又无计可施。打我记事起老黄就是这样。老黄见人就夸方媛长得漂亮,说我是捡来的,我是墙缝里钻出来的,我是茅坑里捞出来的。我偷偷哭过好多次。可我是老黄的女儿,除了这里我再无处可去,只能忍着。方媛比我漂亮得不是一点半点,是处处漂亮,双眼皮、小巧的鼻梁、玲珑的嘴巴、小圆脸,远看近看都是个洋娃娃;不像我,眯眯眼、塌鼻梁、高颧骨、薄嘴唇,无论怎么排列组合,都攒不出一朵花来。我怀疑老黄偏心是天生的,在生我们之前她就想好了,把漂亮的五官都留给方媛,把不好看的零件都安在我脸上。所以,我的自卑也是骨子里带来的。刚开始我还没觉察到自己丑。当我六岁从外婆家回到自己家后,老黄天天骂我,比如吃饭我不小心打碎了碗,老黄会骂我眼瞎,连个碗都端不住;我穿了一件新衣服跑去照镜子,老黄会骂我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长得啥样;我当着外人说错了一句话,老黄一指头戳在我脸上,呸一声,骂一句猪藤子。
猪藤子是骂人的土话,意思就是特别特别傻,我就是听着这句土话长大的。以至后来很多年,我以为我和这个词是合为一体的,我甚至忘了我的名字。尽管这样,我也只能死皮赖脸地在这个家努力地活着。牛凤琴来我家之前,我和她并不熟,我在县城读高一,她和方媛在镇上念初三,但她的名字却是经常听到,所有人都在夸她,土窝窝飞出个金凤凰。在去牛凤琴家之前,我想不到她家有多穷。在我有限的想象里,一个家再穷能穷到什么地步呢?因此当牛凤琴说她家没电视时,我和方媛的感觉难得地保持了一致:牛凤琴在骗我们,她不想让我们去她家看电视。牛凤琴家离我们家不远,就在隔壁巷子里,但我们从来没去过。每天下午放学,牛凤琴都来饭馆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回后院写作业,写完作业在我家睡觉。牛凤琴来我家快一个月了,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因为我和方媛之间一直在发生战争,她总是站在方媛那边。我甚至没有仔细看过牛凤琴的脸,她个头矮矮的,像个树墩墩,头发黄黄的,像被火燎过,最重要的是脸上有雀斑,从鼻根开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脸颊,像随便撒了一把炒糊的白芝麻。在牛凤琴面前,我平凡的容貌立马焕发出一些淡淡的光彩,即便没有看清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好看不好看。仅这一点,就让我稍稍有了点儿安慰。
那天晚上,因为一部电影,我们之间有了说话的缘由。从周润发说到刘德华,从《监狱风云》说到《天龙八部》。然后,牛凤琴小心翼翼地问我,芳芳,你有好朋友吗?还没等我说话,方媛一脸鄙夷,冷笑着:她能有好朋友吗?她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方媛说话时嘴角抽搐的样子,像极了老黄。我狠狠地瞪了方媛一眼,不再说话。我俩每次吵架都这样,我吵不过方媛,只能用漠然的态度回应她。
三
冬天最爱刮西北风。每天上学,我们都是顶着风去,背着风回来。老黄让我中午别回家,去县城外婆家吃饭。我却像一条生怕被抛弃的土狗一样,坚持回自己家。
听姨妈和舅舅说,我刚生下十个月就被老黄抱回娘家。老黄把我往炕上一放,掉头就回黄河北边的化肥厂上班去了。我六岁才回到自己的家,记忆最初形成的房屋里始终没有老方和老黄的影子。小时候,大人们吓唬别的孩子都说狼来了,吓唬我只说老方来了或者老黄来了;如果我不听话、哭鼻子,就说再哭就让老黄把我领回去。每次老黄回娘家,我都躲在外婆家自留地的柿子沟里不出来,清爽的小褂上蹭满了绿色的汁液,怎么洗都洗不掉。隔壁田里经常给猪拔灰条的何傻子老是笑话外婆,他说,外孙子,菜根子,有啥领头呢,赶紧让她妈带回去,家孙子都领不过来呢!我就拿眼睛瞪他,狠狠地要冒出火一般。可能柿子沟里躲多了,有时候等到晚上老黄都不走,我就睡着在里面,醒来后吓得要死。后来我的胆子就吓破了,再不敢走夜路。
过了六岁,眼瞅着快到上学的年龄了,外婆一催再催,老黄才不情不愿地把我接回家。我天天挨打,学算术三加五答错了,得挨一顿;拼音字母没记住,得挨一顿;出去捞蝌蚪把凉鞋弄丢了一只,得挨一顿,反正几乎没有不挨打的日子。再后来,我一天天长大了,老黄可能打不动了,就开始使用语言暴力,想起什么骂什么,碰到什么骂什么。当然都是在家里。对外,老黄不仅喜欢打扮自己,还打扮我们,任何时候都给我和方媛穿得体面洋气,所有人都羡慕我和方媛。可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千疮百孔。
入九后,天气越来越冷,老黄给我和方媛都添置了新棉衣,牛凤琴却还穿着一件薄薄的布衫,里面套着一件旧棉袄。老黄就把我的一件好久没穿过的毛衣外套找出来,送给牛凤琴。我还担心牛凤琴不要,因为通过一个多月的相处,我知道她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牛凤琴很高兴地收下了毛衣,还当着我们的面换下身上的薄布衫,直接把毛衣套在袄子上,系好纽扣,左右扭动着身子,问我们好不好看。我点头说好,她就笑,发出一阵小母鸡下蛋般的咯咯笑声。从那以后,凡是我和方媛有什么不想要的东西,我们都送给牛凤琴,她也都非常高兴地收下了。
很快,寒假来了。牛凤琴几乎天天在我家,吃饭、写作业、睡觉。牛凤琴很少回家,我们也不问,好像她没有家一样。期末考试之后,方媛的成绩提高了不少,老黄高兴得见人就夸,对待牛凤琴也更亲热了,动不动用手揽住她矮矮的肩膀,把脸贴在她的头上,殷勤地问道,凤琴,想吃啥,姨姨给你做!每当这时候,牛凤琴总是一脸惶恐的笑,雀斑挤在鼻翼两侧,鼻根皱起来,皴巴巴的,笑声却格外爽朗,咯咯咯,咯咯咯,欢快得就像小母鸡又下了一枚蛋。那天傍晚吃饭,桌上果然多了一小盘猪头肉,油汪汪,亮晶晶。还没等我们动筷子,老黄就说这都是沾了牛凤琴的光。老黄一天到晚张口闭口牛凤琴,就差用个小佛龛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
腊月二十七,我和方媛跟着老黄上街办年货。趁着老黄在猪肉摊前讨价还价,我偷偷挤过人群,绕到后面的邮电局,买了最新一期《读者》和《中学生博览》。本来还想买《青年文摘》,卖报刊的老阿姨说已经卖完了,我只得悻悻地走开。我把书藏在棉袄里,生怕被老黄发现。老黄向来反对我买书,骂我瞎花钱。回家后,我赶紧跑到后院从袄子底下抽出书。我的脸冻得通红,手都冻木了。两本薄薄的一大一小的书,却带着我身体的温热。我坐在电炉子前面,迫不及待地看起来。方媛还在前面的饭馆里,端着一碗面,一条一条地吸溜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牛凤琴突然进来,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看书,她却自说自话,早上姨姨说要带你们上街,我就回家去了。我在看书,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她缓缓地靠近我,俯下身来,芳芳,你看啥书呢?我把书翻起来,露出《读者》的封面给她看。牛凤琴尖叫着,《读者》呀?我也爱看,能借给我看看吗?我愣了一下,我以为她就是个书呆子呢,在我家这一个多月,她从来没说过她喜欢看书。我站起身,从枕头底下抽出《中学生博览》递给牛凤琴,问她,看过这个吗?那本《中学生博览》崭新,封面上是一个满脸微笑、面容姣好的女中学生,和我们同龄,却感觉比我们美好了一百倍一千倍。牛凤琴急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好像她手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没看过。我说,那你先看这本吧,看完咱俩换。
牛凤琴立马蹲下身来,和我一起围着电炉子,痴迷地看起来。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我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读者》;牛凤琴蹲在旁边,双手捧着一本《中学生博览》,电炉子红彤彤的亮光映照在我们脸上,烤得我们的脸颊发烫,后背却冷飕飕的凉,像背着冰块。可我们丝毫不在乎,所有的冷和热都凝固在那一行行字里,堆砌成一个梦,一步步把我们拉进梦的城堡。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和牛凤琴成了秘密好友。我们背着方媛谈读书心得,聊未来的梦想,说三毛,说贾平凹,说《四世同堂》。我甚至把藏在床底下的纸箱里的书一一拿出来,借给牛凤琴看。她的小小的三角眼溢满了星星般闪烁的光芒;她的嘴角挂着笑,像十月的果园里树梢上挂满了殷红的果子。牛凤琴看书非常快,一晚上可以看好几本书。晚上吃完了饭,我们不再去饭馆看电视,都躲在后面的小院里看书。方媛非常不高兴,嫌牛凤琴不陪着她,把她的小苹果脸拉得长长的,变成了一只鸭梨。牛凤琴总是笑嘻嘻地,小心地给方媛赔不是,偶尔妥协一下去饭馆,但大多数时候都和我待在后院。
转眼到了年三十,老方说饭馆不关门,依旧每天支着酒桌,挺着肚子,红着眼睛,伸出粗短的五指,高声吼叫着,哥俩好啊,五魁首,八匹马什么的,有时候喝得烂醉如泥。
放寒假后,方媛就不愿意再学习,整天耗在饭馆,坐在柜台里面,卖烟、卖酒、卖油炸蚕豆,收饭钱。老方对方媛很满意,说方媛打小就有经济头脑,以后拴在石头上都饿不死。见到我,老方却一脸嫌弃,说我只会看闲书,呆头呆脑,还问我会不会打算盘。看到我摇头,他的头比我摇得更厉害,是对我彻底的否定。老方拍了拍自己凸出来的肚子。透过毛衣,肚皮发出一种嘭嘭的响声,像充满了气体的鼓。老方指着我,一脸鄙夷地说,你以后考不上大学,就去喂猪。我正坐在桌前吃炒面,面片坨成一个个大疙瘩,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碗里,却始终不敢抬头。老黄从厨房出来,看我还没吃完,一巴掌打在我头上,骂道,富汉吃饭,三嚼两咽,穷汉吃饭,嚼得渣滓烂溅,你就好好往死里磨叽,讨吃货!
三十晚的年夜饭,我不想去吃了。到了饭点,方媛到后院叫我们去吃饭,语气恶狠狠的,嫌我们磨叽。我怕方媛给老方告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不吃,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穿上外套往出走。牛凤琴却拉住我,低声嗫嚅着,芳芳,我就不去了吧。我问牛凤琴,为啥?她特别扭捏,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过了好久才挣扎着说,大年三十,应该是你们一家人团圆,我是个外人。我本来特别怕去饭馆,怕见到老方,不知道为什么,听了牛凤琴这句话,我心底突然没来由地冒出来一股勇气,好像要保护她,带领她。我拉着牛凤琴的手,安慰她说,哪有啥?你不是外人,走吧,去吃饭!吃完饭,我们还要看春晚呢!那个春节,牛凤琴一直在我家,没有回去。
过完正月十五没多久,就开学了。天气渐渐转暖,白天也变长了。有一天,我们吃完饭回到后院,牛凤琴突然拿出一封信给我看。我看了看封皮,右下角竟然印着中学生博览杂志社几个黑色大字。那一刻,我激动得手都在抖,赶紧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本新出的样刊,附带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牛奋勤同学,你好,你寄给我们的语录已被刊登,现寄去样刊一本,稿费随后寄出,请注意查收。我很惊奇地看着牛凤琴,是你吗?牛凤琴憋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又很疑惑地看着那个名字,他们是不是把你名字写错了,怎么是牛奋勤?牛凤琴很肯定地说,就是我,我用了笔名!我愣在了那里。之前我俩看书,说起三毛,各自还说要起个笔名。没想到牛凤琴真的改名字了,她指着信纸上的那三个字对我说,芳芳,你从后往前念,就是勤奋牛!我一边默念着勤奋牛,一边看着牛凤琴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还有她终于取得的小小成功,心里有一种失落感,鼻腔里酸酸的。
牛凤琴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拿过书,急忙翻到折起角的那一页给我看,是很小的一行字,就在每一页的正文下面: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后面跟着她的学校和名字。这一次,我忍不住大声尖叫,啊!这是十六岁的我,作为一名小文艺女生第一次看到身边的人名字登上真正的刊物,那份激动不亚于见到了四大天王或者小虎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牛凤琴这句话的发表,无疑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那就是只要你去做,只要你努力,你就可能实现梦想。
上高中后,学校让我们订《中学生作文报》,是省城办的一份报刊。我订了,拿回家还是和牛凤琴一起看。上面有初中作文板块,有高中作文板块,因为受到牛凤琴发表作品的鼓励,我也大着胆子给《中学生作文报》投了一篇作文,结果还真的发表了,题目叫《风》。牛凤琴对我的那篇作文爱不释手,不停地问我怎么想出来的。那时我正对古龙着迷,喜欢他故弄玄虚的气质,喜欢他的短句子,因此在写这篇作文时,我开头第一段就是:风决定要走的那天,我问他,如果门外是冬天,门里是春天,你愿意站在哪里?风说,我愿意站在门槛上。没错,风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三句话,完全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说话的口吻,被我强加在一个虚构的人物身上,又稍加发挥,变成了一篇作文。这篇作文开启了我的文学梦。我和牛凤琴偷偷谈论以后的梦想,我说我想当作家,牛凤琴有些犹疑,她说她也想,但是又觉得当作家对她来说不太现实,相比较写作而言,她更希望赚钱。我知道牛凤琴这样说,完全是因为她的家。那时的我太天真,还一个劲儿地鼓励她,说当作家也能赚到钱。她却只是苦笑。一个十五岁女孩子的苦笑,像几条被风吹皱的水纹,涩涩的,令人不忍卒读。牛凤琴的眼睛溢满了忧愁,突然让我想起那个矮小不漂亮,但是又拥有一颗美好心灵的简·爱。我把她像简·爱的话告诉牛凤琴,她变得羞涩起来,低声问我说,芳芳,你的《简·爱》能让我看看吗?
四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这句话是我读过《简·爱》之后,抄录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在我和方媛吵架之后,在老黄骂过我之后,在老方对我冷漠讥笑之后,我总是翻开来看看。这句话,简·爱是对罗切斯特说的,而我是对老方、老黄和方媛说的,在内心默默地说。简·爱可以逃离,我对老方他们却束手无策。我试图讨好他们,可强烈的自尊又让我羞于开口。青春期的敏感最终让我变成了一个箭靶子,我越对抗,老方和老黄越讨厌我。我想把这种痛苦的感觉讲给牛凤琴听,又怕她因此看不起我。在某一刻,我甚至觉得,牛凤琴之所以慢慢和我靠近,只是因为我是老方和老黄的女儿。
我把书给了牛凤琴,一再叮嘱她别弄脏了,也希望她快点看完,然后我俩就可以交流,说说那个阁楼和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在等待她看《简·爱》的日子里,我变得焦虑不安。
牛凤琴的二姐叫牛月琴,正在上高三。牛凤琴对她二姐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她能考上大学。牛凤琴说她二姐考上了,说不定他们家的命运就改变了。那时候,家里能出一个大学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牛凤琴家因为穷,因为她父亲腿瘸了,在村里被很多人看不起。因此牛凤琴盼着她二姐考上大学的心愿,就显得极为迫切。
临近清明,天气越来越暖和。田野里冒出一层翠翠的绿色,路边的白杨树也被春风唤醒。和冬天的萧条相比,田野有了勃勃的生机。没等牛凤琴把《简·爱》看完,方媛就和她吵了一架。方媛可能早就想吵架了,只是牛凤琴一直忍让着,迁就着,这团火才没有烧起来。那天下午放学,方媛和班里的两个女生一起回家。牛凤琴突然从后面跟过来,拉住方媛的手,表示亲热,结果方媛一下子甩开她,像被马蜂蜇了一样尖叫着: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缠着我,烦死了!
方媛的同学并不知道牛凤琴在我家住宿的事,经过方媛一喊,他们瞬间明白了,对牛凤琴投去鄙视的目光。学习好的同学并不一定被大家喜欢,家里穷的同学一定被疏远,这是学生时代最大的苦恼,谁也躲不掉。从那以后,牛凤琴好久没来我们家。老方忙着在黄河滩开荒种地,老黄在黄河滩和饭馆之间两头跑,没人顾得上管我们。每天放学都是我一个人写作业,方媛跑得不见人影,只有很晚了才回家睡觉。中考在即,我都替方媛着急,可是没用,她根本不服我管。我有些寂寞,想起了和牛凤琴一起看书的日子,真是惬意和自在。某个周末,我实在忍不住,就跑去牛凤琴家找她。
这是我第一次去牛凤琴家。一条窄窄的土巷,有百十米深,两边的各家各户,门对门。路极其不平,下雨时轧过的车辙,天晴就变成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走起来,崴得脚疼。我家那条通向后院的巷子因为挨着轧板厂,所以被硬化了。那时我们的世界很狭小,除了上学就是回家,几乎没到谁家串过门。当我走进这条巷子,好像无意中迈进了另一个世界。
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吵架,一声盖着一声。你个烂婊子,你羞你们家先人了,你的黑窟窿眼睛瞎了!这些话简直不堪入耳,比老黄每次骂我的脏话脏了无数倍。我想要逃跑,赶紧回家,却又被什么牵引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终于到了牛凤琴家门口,她曾经告诉过我,她家在巷子西面第五家。可巧,吵架的人就在她家门口,两个女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头发烫得像鸡窝,一个短头发披散着,像贴上去的一把稻草。她们面红耳赤,唾沫乱飞,用手指着对方,边跳边骂。旁边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却没人劝架,好像在庙会上看戏。我躲过人群,拼命挤进牛凤琴家的院子。
这是一个什么院子啊,简直像个壕沟,深陷下去,低凹着,房子就盖在坑里。我几乎是滑进院子里的,要不是一个洗衣盆拦住了我,我几乎就要猛地冲下去摔个仰绊子。院子里没人,和外面吵架的声音相比,这里太安静了。洗衣盆里泡着一盆衣服,黑色的拧着蓝色的,黄色的搅着红色的,水也乌黑,好像浸泡了好久。我喊牛凤琴,连着喊了三声,才听到院落尽头的一间低矮房子里传出声音:谁呀?我立马寻着声音进去,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站在门口,吓得不敢动脚,生怕被看不见的东西绊倒。黑暗角落里,再次传来牛凤琴的声音,芳芳,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她的声音嘶哑低沉,也有突然见到我的惊喜。站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看见牛凤琴正半跪在炕上,腰以下盖在一个破烂的露出棉絮的被里。我猜想我进来之前,牛凤琴应该是趴在被窝里的,见到我了,她才从被窝里坐出来。她冲着我招手,让我赶紧上炕。虽说已经四月了,但因为屋里阴暗,进不来阳光,特别冷。只站了那么一小会儿,我就觉得浑身冰凉。
我脱了鞋上炕,炕上倒是很热,像是刚烧过。牛凤琴把被子拉过来盖在我腿上,被子上的破棉絮特别扎眼。牛凤琴竟然大声笑起来,对我说,我家的被子破了,你可别笑话。我装作不在意,也笑了笑。院子外面的吵架声还在继续,我问牛凤琴是谁在吵架,她的脸色立马沉下来说,我妈。我很诧异,自己的母亲和别人吵架,她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趴在炕上写作业。我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屋里?牛凤琴一脸沮丧地说,我不在屋里,难道还能出去帮我妈骂仗吗?你听听她们骂的话,丑到家了,我毕竟是个学生,我怎么能骂出口呢?牛凤琴的反问,让我无言以对。
幸好,她们骂了半天终于不骂了,院子外面安静下来。屋里也稍稍亮堂了些,或者是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问牛凤琴为什么不开灯,她说她家没交电费,被电管站掐断了电线,啥时候交上欠的电费啥时候接通。我抬起头打量屋子,墙面发黑,房梁上是厚厚的一层灰尘,炕角处是一个烂铁簸箕和一把秃了头的扫帚。窗户上的纸已经发黄了,窗台上放着一块长了毛的被啃过的干馍馍。一心要做勤奋牛的牛凤琴,竟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终于明白牛凤琴为什么甘愿忍受方媛的刁难和白眼,兴高采烈地去我家了。那天,我们并没有聊什么,在那样的环境里,聊什么好像都觉得不合时宜。牛凤琴只问我最近又买《读者》没有,她说她想看书。牛凤琴说每本书都像一座房子,光明的、透亮的、宁静的、温暖的房子,让她能暂时忘了生活的烦恼。
从牛凤琴家出来,我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感谢老方和老黄的心意,虽然我们一直在搬家,虽然我们的衣服都装在纸箱子里,虽然冬天只能用电炉子取暖,但至少比牛凤琴家好了一千倍。因为这个念头,平时老黄骂我的那些话好像也无所谓了。只是我还没高兴多大一会儿,刚走进饭馆,就被端着一盆清炖土鸡的老黄拦住。老黄把鸡送进靠窗的雅座后出来,立马揪住我的膀子,当着好几个坐在大厅吃炒面的人,把我狠狠骂了一顿:早上刚穿的新毛衣,这是挂在哪儿了?(肯定是挂在牛凤琴家的破炕席上了)裤子上粘的啥?(估计是从炕洞口下炕时蹭到黑灰了)你咋这么不爱惜呢?(我不是故意的)随谁了?(不是随你就是随老方,还能随谁)老黄一边骂我,我一边在心里暗暗反驳。老黄骂累了,正好有个人吃完面要结账,老黄这才饶了我,把脚上的白护士鞋踩得咚咚响,走进柜台里面去收钱。我坐在桌前等着吃饭。电视里《东西南北中》节目开播了,主持人朱军、亚宁和许戈辉坐在一辆敞篷车里,一副放飞自我的快乐样子,高声唱着:走到一起来,组成一片海。少年时,我就很没出息,刚才还在挨骂,这会儿已经完全忘了;我十六岁的心,跟着他们放飞了。
最终,我还是把方媛和牛凤琴吵架的事告诉了老黄。老黄很生气,拿着门背后的笤帚把方媛打了一顿,说她是在花钱找人陪太子读书,方媛还不领情。打完方媛后的第二天,牛凤琴又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写作业了。方媛说第二天早上上学时,老黄专门装了两个热腾腾的茄包子等在牛凤琴家巷子口。老黄把包子塞在牛凤琴的书包里,拉着她的手,替方媛给牛凤琴赔不是,还说了方媛挨打的事。到了学校,牛凤琴主动去找方媛,分给方媛一个包子。
牛凤琴不光在他们班学习好,在全年级都是第一。老师对牛凤琴也格外看重,知道她家情况不好,每年的学费都让学校给免掉,还送给她一些参考资料。中考前,老师特意把牛凤琴叫到自己家吃了一顿饭,鼓励她好好考,争取考出好成绩,为学校争光。那时候的老师都很单纯,为了学生的前途,为了学校的荣誉,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那时候的幸福也很简单,吃一顿饺子,穿一件新衣服,买一盒刘德华的盗版磁带,就感觉很幸福。现在这个世道,真金白银穿在身上,也不一定能感觉出幸福。中考前的牛凤琴,无疑是幸福的。牛凤琴吃住在我们家,虽然要给方媛讲题,但起码还能和我聊天谈梦想。牛凤琴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充满了期待,最重要的是她的二姐要参加高考。如果二姐顺利考走,她家就可以扬眉吐气一些。
中考在6月末,高考在7月7号。也就是说,牛凤琴先参加中考,她考完了,牛月琴才考。即便这样,为了让姐姐安心复习,牛凤琴几乎把田里的活都揽了过来,薅草、砍青豆、掰玉米、割麦子,只要母亲喊她和月琴干活,她就阻拦着说她能干,然后拿起镰刀锄头,跟着母亲下地。
牛月琴和我一样都在县城上学,每天骑车往返,有时候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我也能碰到她。牛月琴骑着一辆二八式带前梁的自行车,书包夹在后座上,因为她腿短,蹬脚蹬子时屁股一扭一扭的。我们偶尔也一起骑一会儿,但没有什么话可说。牛月琴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一种情绪里,视我为空气。我以为牛月琴内向不爱说话,可是有一次我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并排骑车,一边骑车一边说话,时不时还笑出声来。还有一次,我看见牛月琴站在一个巷口不走,斜倚着车子,头歪向一边,看着水渠对面绿油油的麦田发呆。我经过牛月琴身旁,我和她打招呼,她只冲我点点头。我骑车过去没多久,牛月琴就追上来,和她并排的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个男生。晚上写作业,我给牛凤琴说了这件事,并开玩笑说她二姐是不是在谈恋爱。牛凤琴一脸认真的样子,摇摇头,她坚决地说不可能,她二姐决不会在考大学之前谈恋爱。
牛凤琴的二姐牛月琴没恋爱,我却偷偷早恋了。我早恋的对象是高二的一个男生,就在我们班楼下,留着林志颖式的小中分头。每天下课趴在栏杆上,可以看见他蓬松的头发在风里摆动,他偶尔用手向后捋一下,头发就像一丛麦苗,齐刷刷摆动。我常常趴在栏杆上看得呆过去,仅一个帅气的发型,就完成了一个少女对爱情所有的想象。我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每天都盼着赶紧放学回家,把苦恼的心情讲给牛凤琴听。可是牛凤琴对我的爱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常常一脸困惑地看着我,说,芳芳,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我也没喜欢过任何一个男生。我很失望,可是我又无处诉说,只好一遍又一遍强行讲给牛凤琴听,她又劝我,芳芳,你不是想当作家吗?好好看书吧,或者写作,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无聊的事情?牛凤琴竟然把爱情当作是无聊的事情,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我瞪大了眼睛看牛凤琴,对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尝到爱情的滋味,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你现在说的话多么傻。
我俩的这次交谈没过多久,牛凤琴和方媛就参加中考了。考完试后,牛凤琴很久都没来我家,我整天百无聊赖地待在饭馆帮着看店,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一个月后,成绩出来了,牛凤琴考上了县城中学的高中,方媛却落榜了。老黄很生气,气牛凤琴胜过气方媛,觉得是牛凤琴没有用心帮方媛学习。只有我知道,最后的两个月,方媛成天和班里的几个女生约着一起玩,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这样一来,牛凤琴更不来我家了。新学期开学后,老黄把方媛转到新学校,让她从初二开始重新读。我也成了高二的学生。我的暗恋病还在继续,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康复。开学前一天,收拾暑假作业,我才发现牛凤琴的好多书都在我家。一个假期都没有见到牛凤琴,也不知道她的二姐考上大学了没有。如果考上了,我们离得这么近,应该多多少少听到些消息才对啊。虽然我也希望牛凤琴的二姐考上,但毕竟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所以那份希望也就淡漠了许多。
开学后一周,牛凤琴终于来我家了。那天已经晚上十点多,方媛去饭馆看电视,我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书。听到敲门声,我感觉是牛凤琴,就冲着门外喊:进来!一掀门帘,闪进来一个矮身影,果然是牛凤琴。牛凤琴冲着我笑,是久违不见后那种亲切的笑。我也回给牛凤琴一个微笑,问她怎么才来,方媛刚去了前面的饭馆。牛凤琴还是笑着说她就是看方媛出去了,才进来的。意思是方媛没考上,她都没脸来我家了。我安慰牛凤琴说,不关你的事,是她自己不好好学的。我想起她二姐,急忙问道,你二姐呢,她考上了吗?考到哪了?牛凤琴还在笑,但笑里面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她说,没有,差了五十多分。我也很遗憾,问她,那咋办?牛凤琴看出了我的遗憾,竟然安慰我说,没事,我让她又去复读了,到枣园中学。
枣园中学是镇中学,那时候非常有名,每年的高考录取率比县城重点中学还高。我笑着回牛凤琴:你让她又去复读了,好像你是家长一样。牛凤琴一脸认真地说真的是她,她爸她妈都不让她二姐念书了,让回来嫁人,婆家都给看好了。我急忙说,那你姐呢,她咋想的?牛凤琴说她二姐糊涂着呢,她竟然差点答应爸妈。我说,那你咋说通你姐的?牛凤琴说她就告诉她二姐,她要是现在嫁人,这一辈子就完了,以后就和她们爸妈一样。牛凤琴还告诉她二姐,看看她们爸妈现在过的日子,以后也想这样过吗?我想起了第一次去牛凤琴家,听到她妈和别人吵架的声音。虽然没看见她妈的样子,仅那几句话,就让我毛骨悚然。我又想起和牛月琴一起骑车的那个男同学,我说,你二姐可能真的在恋爱。牛凤琴并没有等我把话说完,立马打断我说,不可能,那就是他们班的一个男同学。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可是我的记忆只停留在这里。
牛凤琴临走的时候,很郑重地告诉我,说她把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改了,以后就叫牛奋勤。牛凤琴说,芳芳,记住,我不叫牛凤琴了,我是牛奋勤,倒过来念,就是勤奋牛。
牛凤琴,不,牛奋勤笑着,一脸的美好。
五
县城的秋天,风清云淡。每天骑车上下学都是一种享受,可以闻到稻香味,可以看到果园里的苹果、梨挂在枝头,可以听见青蛙呱呱呱的叫声。
改名叫牛奋勤的牛凤琴好像真的变了许多。起码在我看来,她更像个大人了。渐渐地,我忘了牛凤琴,只记得牛奋勤。
按照枣园中学的规定,差二十分以内的学生免费复读,超过二十分的学生按分差等级交学费。牛月琴差了五十多分,需要交三百块钱学费。三百块钱对牛奋勤家来说,是个很大的数字。为了让牛月琴顺利复读,牛奋勤和牛月琴姐妹俩把交学费的事瞒着家里。牛奋勤说给她们爸妈说了也是白说,他们又没钱,还不如她们自己想办法。牛月琴是一个软弱的人,她根本想不出任何交学费的办法,这办法只能由牛奋勤来想。报名那天,牛奋勤陪着牛月琴去报到,然后找到校长,说了自己家的情况,恳求校长宽限几个月时间,她们一定凑够学费。校长被牛奋勤的话打动了,同意了她的请求。然后,牛月琴带着行李搬到女生宿舍,安心复读。牛奋勤在上学之余,开始挣钱。
立冬之后,我家发生变故,老方和老黄离婚了。法院判决我和养猪场归老方,方媛和饭馆归老黄,但是老方不想要我(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要我),于是把我也留给了老黄。老黄不愿意。最终,老方多给了七千块钱抚养费,老黄才勉强接收了我。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我们从人人羡慕的富裕之家,变成了半个县城茶余饭后的笑话。我上学都低着头,上课时莫名其妙地就会流眼泪,不仅为了老方和老黄,还为他俩对待我的态度:没有一个人愿意要我,老黄留下我也是看在七千块钱的份上。那时的我,像被推进黑夜里,看不见一点光,彻底的孤独,彻底的绝望。好多次,我想去找牛奋勤,可是走到她家巷口我又折了回来。我怕,怕牛奋勤也是那些看我们笑话的人之一。我暗暗希望牛奋勤能来主动找我,哪怕只说几句话,或者聊聊最近看了什么书也好。但是,没有。牛奋勤在那段时间里,好像彻底消失了。后来,老黄实在受不了白眼和是非,急急把饭馆低价盘了出去,随后在街上买了一套新楼房,带着我和方媛离开了那里。我们和牛奋勤彻底断了联系,老黄和方媛也再没提起过这个名字。
我们搬到街上没多久,就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盖住了整个县城。放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路灯亮起来,脚下是雪的洁白,头顶是灯的鹅黄。雪还在飘着,鹅毛一般,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装在电线杆的喇叭里放着小虎队的歌: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此刻感觉,这首歌就是唱给我听的,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很敏感,爱做梦,背着书包,低声哼着歌,心情愉悦。离开镇子后,我渐渐忘了老方和老黄离婚的伤感。
回到家,老黄已经做好了饭。吃完饭,我坐在小屋里写作业,突然听到敲门声,然后是客厅门开的声音。老黄穿着拖鞋出来的声音,开外面防盗门的声音,然后是老黄的惊呼:凤琴,你咋来了?
我们居住的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我和方媛还是爱吵架。老黄为了让我们安心学习,让我俩一人一间卧室,她在客厅摆了一张大床,自己睡在那里。老黄偏心方媛,把向阳的房间给了她。我的房间背阴,只有临近傍晚的时候,才能进来一点阳光。就像方媛的房间从清晨到下午晒够了太阳,不愿意要阳光了,才施舍给我的。我的房间还挨着厨房,再外面是过道,每个从过道走过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我在屋里的一举一动。
牛奋勤进来后,和老黄寒暄。老黄问牛奋勤吃了没有,她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就听见老黄往厨房走去。片刻之后,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缝,挤进一个湿漉漉的脑袋。牛奋勤简直就是个风雪夜归人,脸冻得通红,脖子上围着一个旧围脖,鼻孔前面的围脖上结满了冰絮子。头发上的雪慢慢化了,几缕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屋里有暖气,她肩膀上的雪,很快融化为雪水,她一边搓着手一边跺着脚,白色地板砖上一沓黑糊糊的泥印。我让牛奋勤把外套脱了,随手给她一件棉睡衣套上。我的单人床靠窗户,窗户下面是暖气片。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整个人贴在暖气片上。牛勤奋说话的声音在颤抖,啊,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老黄端进来一碗米饭和一盘酸菜炒土豆丝。我拨开桌上的书和作业本,给饭菜腾出位置。老黄让牛奋勤吃饭,她这才从床上跪起来,不好意思地冲着老黄笑了,说,谢谢姨姨。
老黄出去了,我把凳子让给牛奋勤,我去床上坐。她坐在桌前吃饭,狼吞虎咽。牛奋勤说她一天都没吃饭了,她进我屋的时候手里除了书包,还提着一个大包,就放在桌角,这会儿已经把地板弄湿了好大一块。我帮牛奋勤把书包挂起来,又问她另一个包里装着啥。她蹲下身去,抱起那个大包,使劲拍了拍,好像要拍掉那些雪水。牛奋勤打开大包,从里面往出掏东西,问我可不可以先把东西放在床上。我点点头,就看到她先后掏出来几盒中性笔芯、几捆油笔、一摞丝袜,还有别的我们上学经常用到的学习用品。我吃惊地看着牛奋勤,问她这都是哪来的。她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脸上的雪水,说这些东西都是她要卖的。然后,牛奋勤就开始给我讲,她怎么去批发部赊东西,怎么拿到学校藏在课桌下;下课的时候,她就像兔子一样抱着东西冲到校门口,迅速摆摊卖;中午放学,她也卖,同学们走光了,她就坐在靠墙避风的位置,从书包里掏出从家里带的干馍馍嚼,吃饱了她就一边看书,一边等同学们中午上学。我问牛奋勤挣到钱了吗?她一脸神秘的笑,低声告诉我说挣了三十多块了,等攒够五十块,她就去批发部把欠老板的钱还了。吃完饭,牛奋勤要收拾碗筷,我急忙接过来,端到厨房去。回来的时候,我顺带从鞋柜里给牛奋勤找了一双干净的拖鞋让她换上。老黄爱干净,家里的地都要跪着拿抹布擦。我怕牛奋勤带着两脚泥把地踩脏了,惹得老黄不高兴。方媛没考上高中,老黄就憋着一肚子火,今天能让牛奋勤进门,已经出乎我意料。
换好拖鞋,牛奋勤问我方媛回来了没,说她好久没见方媛了,想打个招呼。我想劝阻牛奋勤,但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坚定,我只好指了指方媛的房间,点点头,示意她在。牛奋勤立马捋了捋前额的刘海,又整了整衣服,很显然,她见方媛比见我庄重了很多。牛奋勤轻轻拉开我的门,门吱呀响了一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缩了缩脖子,仿佛受到惊吓。我微笑着,用眼神鼓励她,她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出去,然后站在方媛门前,举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好久都没动静,牛奋勤犹豫着,又举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只是这次稍稍加重了力度,声音比前面响了很多。我听到屋里传来方媛不耐烦的声音,谁呀?我猜方媛早就知道牛奋勤来了,而且她也知道是牛奋勤在敲门。老黄和我叫方媛,从来都是直接喊名字,很少这样客客气气敲门的。
牛奋勤被方媛的问声吓了一跳,没有说话先笑了两声,然后回答道,是我,凤琴。没错,牛奋勤在方媛面前,发的是凤琴的音,她还没有机会告诉方媛,自己已经改名字了。在我看来,牛凤琴愿意为了方媛继续当牛凤琴,而不是她希望的那个牛奋勤。牛奋勤的声音里充满了讨好的意味,像一只哈巴狗在追咬着什么稀罕的东西。方媛打开了门,歪着脑袋看牛奋勤。片刻之后,牛奋勤跟着进去,门随即被关上。我不知道牛奋勤和方媛说了什么。片刻之后,牛奋勤就从方媛屋里出来,再次回到我屋里。以我对方媛的了解,知道牛奋勤受了冷遇,但又不好详细问。我起身去餐厅,搬来一个凳子给牛奋勤,让她和我一起写作业。她的书包被雪水浸透了,掏出来的书都是湿漉漉的。她急了,把书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压在书上,试图用袖子擦干。我赶紧拿块毛巾给牛奋勤,让她用毛巾沾干书。她一边擦书,一边心疼地叹息,哎呀,我的书,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牛奋勤的神情像个不小心丢失了一根棒棒糖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手足无措的样子,和刚才见到老黄以及去方媛屋里的神情完全不一样。我低头写作业。牛奋勤整理完书包后也开始写作业,但她的手可能冻僵了,握笔的时候不停地打滑。她把双手掬在嘴唇前面不停地哈气,似乎想要赶紧暖过来。过了好大一会儿,牛奋勤才彻底安静下来,埋着头写作业,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之前和我们一起写作业的牛凤琴,那么专心致志,那么投入忘我。我们睡觉的时候,已经过十二点了。牛奋勤和我聊天,说她二姐复读的事,说她赶在放寒假前就能把二姐的学费凑够;说她爸的腿病更严重了,现在走路需要拄拐杖;说别人家地基太高,因为下雨时雨水都流到她家院子,她妈和别人吵了一架;说她的两个弟弟太贪玩,不好好读书;说她家以后可能就得指望她自己了。牛奋勤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但是一句都没提老方和老黄离婚的事,好像她压根不知道一般。她也没问分开的这半年多,我过得好不好。我有些失望,迷迷糊糊睡着之前,我记得我问了她一句,奋勤,你以后还想当作家吗?我忘了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可能什么都没说;可能说了,我忘了。
牛奋勤又来过我家好多次,风太大的时候,下雨下雪的时候,学校歌咏比赛练歌太晚的时候。可以说,牛奋勤每次来我家,都是因为不能回家。再后来,她来我家少了,不知道为什么。
搬到街上后,我和方媛的关系并没有好多少,相反,她对我更冷漠了。方媛常常拿老方不愿意要我的事,戳我的心窝子。我偷偷哭过好多次,但在她面前,我装得很坚强,几乎不和她说话。我们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姐妹。
最孤单的时候,我养了一条狗,叫诺诺,刚生下一个月,毛茸茸的,我每天抱着它睡,头挨着头。半夜的时候,它总是跑到我脚底下去尿尿,把老黄从省城买回来的蚕丝被尿得大圈圈套小圈圈。老黄非常生气。
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没人。我发现诺诺不在,我疯了一样到处找,卫生间、厨房、客厅、阳台,哪里都找不到。后来我趴在床上哭,好像我把最珍贵的东西丢了。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突然听到诺诺叫,睁开眼睛,已经天黑了。我打开门出来,见方媛抱着诺诺从外面进来,我气疯了,冲过去从她怀里抢过诺诺,对着她吼,谁让你把我的狗带出去的?这是我的狗,不是你的!好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我觉得其实我当时想说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而是你已经把老方和老黄抢走了,连我的狗也要抢吗?方媛一点都没有怯我,她冷笑着,一脸的鄙视,不就是条狗吗?有什么了不起!我恨她的不在乎,我恨她的嘲讽。我大声吼叫着,你还不如一条狗!你个狼心狗肺!你看不起任何人,你看不到别人对你的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方媛的大眼睛充满了冰霜,她冷冷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我,你有良心吗?你对牛奋勤好,你以为是真好吗?你敢说你真的把她当朋友吗?提到牛奋勤,方媛的样子像看穿一切的审判者,那么居高临下,不依不饶:我告诉你,你和牛奋勤好,只是因为你没有朋友,没人和你玩,你觉得她比你丑比你矮,所以你把她当成朋友……
我的耳朵里一片轰鸣声,再也听不到方媛的任何话。我真的是这样么,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六
我们搬到街上后,老方曾经来学校找过我一次。我低着头站在老方面前,不说话,他却喋喋不休。那时刚中午放学,一群一群的学生从我们身边走过。我紧紧咬着嘴唇,生怕流出眼泪来。
老方说着他为什么和老黄离婚,离婚后他的打算,他的难肠,但是他一句都没说他为什么不想要我。那时的我太懦弱,也没勇气开口问他。老方想带我去吃饭,被我拒绝了。在眼泪即将决堤而下的前一秒,我抱着书包跑了。我一口气跑回家,坐在楼道口哭了又哭,等情绪完全平复下来,才擦干眼泪回到家里。很奇怪,那天老黄并没有因为我回来晚了骂我。我埋头吃饭,把这次和老方的见面深埋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
随着高三的到来,我的暗恋也结束了。我喜欢的那个长得像林志颖的男孩考上了一所南方的重点大学,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我的心情却陷入深深的低谷。我想找人倾诉,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于是我想起了牛奋勤,我发现她真的好久没来我家了。
九月刚开学,赶上周末,我骑车去牛奋勤家找她。自从我家搬到街上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条路竟然变得陌生,水渠边的树也粗了,树枝茂密,尤其是杨树,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响。我忧郁了一个暑假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想着见到牛奋勤后我们如何热聊、如何畅想未来、如何在高三逆袭,争取也能顺利考上大学。我又想到牛月琴,她应该早都考上大学了吧,不知道是哪所大学,正好问问牛奋勤,也顺便激励激励自己。
牛奋勤家的那条巷子还是老样子,没多大变化,只是巷子里的好几户人家都盖了新房,地基打得特别高,从巷子进家门需要上好几级台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牛奋勤家在巷子稍后段,走到她家门前,她家的屋子果然更加低矮了,像住在深坑里。我想起牛奋勤说她妈因为雨水流到她家和邻居吵架的事,心里突然为她所处的环境感到恓惶。
院门开着,我在门外喊了两声,有人吗?没人答应,我只好进去。因为是下坡路,我不得不紧跑两步,推着车子,差点摔倒。我把车子立在院子里,径自走到牛奋勤住的屋子,黑乎乎的。我原地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才看清屋里的东西。还是那张土炕,被子乱七八糟地窝在炕上。炕头扔着几件衣服,地上丢着几只鞋子。屋里没人,牛奋勤呢?我从屋里出来,又转到大屋,也没人。大屋并不大,一盘炕占了半块地,对门的地方是一张四方桌,上面供着菩萨,旁边摆着牛奋勤爷爷奶奶的黑白遗像。我只好就势坐在门槛上等牛奋勤回来。
刚坐下,突然听到后院有人说话。我起身往后院走,推开一扇更破旧的木门,是一个羊圈。羊圈深处,牛奋勤和她的二姐正拿着铁锹给羊圈出粪。牛奋勤的母亲和大弟弟掌着一辆车子,等着她们把粪上到车厢里。姐俩满头是汗。挤在拐角的几只羊咩咩乱叫。难怪我之前喊牛奋勤,没人答应。我叫了一声牛奋勤,她抬头看见我,一脸惊喜地问我怎么来了?我笑着没说话。她让我等等。一车粪很快上满,牛月琴把铁锹插在车厢的粪堆上,然后从母亲手里接过车把,把车辕条上的背绳子拉过来挎在自己肩膀上,往外拉车。牛奋勤的母亲和弟弟使劲在后面搡着。因为羊圈里很潮湿,车轱辘深深陷在里面,怎么也搡不动,我和牛奋勤赶紧过去帮着搡,这才把车子搡出后院;又鼓起吃奶的劲,才把车子搡出前院,推到巷子里。巷子稍稍平整些。牛月琴拉着车,她的母亲和弟弟跟在后面。牛奋勤也要跟着去,牛月琴让她留下整理羊圈,还说我好不容易来她们家,让牛奋勤好好陪陪我。等他们走远了,我才想起来问牛奋勤,她二姐怎么还没开学,人家上大学的人早都返校了。牛奋勤一脸惆怅,我这才知道牛月琴连着复读两年都没考上大学。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复读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牛奋勤想通过考大学改变这个家的命运,变成了一条非常非常艰难的路。
牛奋勤把起完了粪的羊圈又铺上一层干土,然后才和我回到屋里。我忘了自己来找牛奋勤的初衷。我的那点烦恼在牛奋勤这里,简直不值一提。牛奋勤已经上高二了,我问她是不是还考第一,想以另一个话题转换刚才的沉闷气氛。牛奋勤告诉我,她自从上了高中,再没考过第一,不仅如此,成绩一直在班里垫底;高一期末考试,她好几门课都没及格。我一时愕然,我以为牛奋勤从来没放松过自己的学习。想当初,她在小学在初中,一直是他们学校的尖子生,哪个老师不夸她,哪个学生不对她仰视?可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又想起牛奋勤之前去我家时的情景,左肩背着书包,右肩挎着布包,里面装着各种各样要卖出去的学习用品、袜子头饰等。牛奋勤在那样的情况下,是没办法好好兼顾自己的学习吧。
牛奋勤看着炕上乱糟糟的被子,急忙叠起来,然后腾出一块空地,放上一张小炕桌。又舀来一盘瓜子放在桌上。牛奋勤和我分坐两边,她一个劲让我吃瓜子,吃吧,别嫌弃,还没来得及炒呢,是生的。我拿起几粒瓜子,放进嘴里,轻轻磕开瓜子皮,嚼了几下,果然是生的,还伴随着一股霉味。我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幸好牛奋勤也磕了一粒,她也吃出了霉味,赶紧吐出来,对着我喊,发霉了,别吃了!我也跟着吐出来。牛奋勤有些尴尬地大笑,哎呀,啥时候长毛了,刚收了不久。我笑着说没事,说完之后我们就变得沉默,不知道再说什么。我走的时候,牛月琴拉着空车子回来了,后面没有跟着她的母亲和弟弟。牛月琴看我要走,让我等等她,说她也要回学校,和我能顺路走一段。我有些诧异,牛月琴不是没考上嘛,她走哪个学校?我忽然又醒悟过来,难道她还要复读,第三次复读?
那时虽说我们考大学非常难,即便复读,也最多复读一两次,很少有人复读三次的。因为在大家心里,如果两三年还考不上大学,也就真的考不上了。我实在想不到牛月琴会复读三年。路上,牛月琴自己对我打开了话匣子,今年没考上,我羞得都不敢出门。本来想着不考了,奋勤非要让我再复读一年,还把学费早早给交了。这学费要又要不回来,我只能去上学了。我一时无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执念啊!我有点理解不了牛奋勤了。
高三开始,我也忙碌起来。因为高一高二整天做梦当作家,偶尔又偷偷暗恋楼下的那个男孩,我几乎没怎么用心学习过。高考在即,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被挤到了独木桥前,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也再没见到牛奋勤,偶尔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老黄还念叨牛奋勤(后来我还是给老黄说了牛奋勤改名字的事。但是,老黄说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有五升,强比起五更。离婚后,老黄悲观多了)。
元旦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我很奇怪,因为从来没有人给我写信。拿到信后,我疑惑地看着信封上面的字体,流利刚硬,整整齐齐。我知道是谁写的了。但是又有些不解,她怎么想起给我写信了?写信还得花几毛钱的邮票;钱对她来说,多珍贵啊,还不如直接来我家找我呢!没错,信是牛奋勤写的。正好是下午自习课,我摊开信铺在课桌上,认真读起来:
芳芳,你好。自你上次来我家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和你见面了,十分想念。
你今年上高三,学习应该很忙吧?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敢轻易打扰你。而我自己也有很多烦恼,我又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烦心事告诉你,让你为我担忧分心。
我二姐今年复读,成绩好像还不错,好几次考试都进了班级前十名。但是,我的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前几天,班主任找我谈话了,我很羞愧。好多次想起曾经和你、方媛坐在一起写作业的快乐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是现在,我却离你们越来越远。
我不能抱怨我的家庭,也不能抱怨辛苦养育我们姐妹兄弟的父母,毕竟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我只能怪命运不公,让我遇不到像姨姨那样的好妈妈,为了孩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我,明明可以学得很好,却因为生活的压力,只能疲于奔命。
芳芳,我太累了。我真希望我二姐明年可以顺利地考上大学。不过我也担心,她如果考上了,我明年又上高三,哪有时间给她挣学费啊!
芳芳,你要加油啊,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好学校。咱俩的作家梦,可能只有靠你来实现了。
祝元旦快乐,学习进步!
落款是奋勤。在信纸的空白处,她画了一对翅膀,像两只海鸟并肩飞翔。
过了元旦,又过了年。我们都开始拼了命地学。我们就像被蒙上眼睛的驴子,围着高考这盘石磨,发了疯地转圈。老师和家长,更是拿着鞭子站在一边,看谁跑得慢了,还要抽一鞭子。在最后的关头,我咬牙挺着。我忘了牛奋勤。我忘了我们的作家梦。我忘了那个长得像林志颖的男孩。我似乎把什么都忘了。
从7月7日到7月9日,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半时间,却决定了很多人一生的命运。考完后我忐忑不安,哪里也不敢去,连门都不敢出。好多次也想去牛奋勤家转转,和她说说话,然后问问牛月琴考得怎么样。但是不行,我实在太紧张了,成绩出来之前,我哪里也不敢去。煎熬了一个月后,高考成绩终于出来,我勉强上线。去看榜那天,我特意找了牛月琴的名字。我在三张红榜上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牛月琴三个字。
我并没有如愿报考中文系,因为老黄不同意,说以后不好就业。那时的我,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半点要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和力气。我听了老黄的话,报考了本省一所大学,选了会计专业。因为老黄听人说,会计越老越吃香。
大学报到之前,我都没有见到牛奋勤,我也没去她家找她。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家里就开始忙乱。老黄要请客,要通过我考上大学这件事情扬眉吐气,报复老方。
大学生活和高中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好像是从生活的牢笼里放出来的,如鱼得水。唯一遗憾的是,专业不是我喜欢的专业,每天上课都要听那些奇怪的术语,收支平衡、财务报表、收付款凭证、现金支票、转账支票等。我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干脆偷偷看课外书籍。我每天都去图书馆借书,什么书都看,人物传记、娱乐八卦、诗歌小说。只要和学习无关的书,我都喜欢看。渐渐地,我忘了牛奋勤,忘了方媛,忘了暗恋了好久的那个男孩。对老黄,我却越来越想念。我每周都给老黄写信,每周末还打一个电话,问她吃了吗?吃的什么?天气好不好?有没有买新衣服?在电话里,我从来不问方媛,好像我没有这个妹妹;方媛也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写信,她的生活里大概也不愿意有我吧。只是偶尔一次,我打电话回家,响了好久没人接,就在我准备挂电话时,电话被急匆匆地接起来,里面传出方媛的声音,喂!我迟疑了一下,妈呢?方媛,她出去了!我:哦。然后我准备挂电话,就在我即将放下电话时,里面又传来方媛的声音,一个人在学校,照顾好自己,不要啥都舍不得。我嗯了一声,挂掉电话,站在空荡荡的图书馆大厅里发呆。这么久了,方媛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但是,那一刻,莫名其妙地,我泪如雨下。
大学校园的春天,花香袭人。我终于恋爱了,整天沉浸在有人陪伴的甜蜜里。某个周末,我突然接到牛奋勤的电话。那是深夜,室友都睡下了,我躺在床上听广播。下铺的室友把电话接上来,我拿过话筒问是谁,里边的噪音呜呜啦啦响了好一会儿,然后平息下来:芳芳,我是奋勤,牛奋勤!我忽然愣住,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欢快,像是被羁绊许久而获得了解放,像极了我刚到大学的样子,甚至比我更快乐。这是我认识牛奋勤以来,听到的她最高兴的声音。我问牛奋勤在哪里,怎么有我电话的?她说是问我母亲要的号码。我又问了一遍她在哪里,她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在兰州。
牛奋勤说,芳芳,我刚到兰州没多久,我刚学会打电话,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哦,不对,我先打给姨姨,要了你的号码,然后打给你的。我盘算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十月中旬了,为什么她刚到兰州?按高考的时间,牛奋勤应该上大学一年级才对啊!我把心里的疑问抛给牛奋勤,她哈哈大笑,显得非常不在乎,芳芳,你还不知道吧?我今年没考上大学,我想复读,可是我爸我妈都不同意。他们上个月给我说了婆家,让我结婚呢。我走投无路,给我二姐写了信。国庆节的时候,我二姐回家,偷偷带着我跑了。牛奋勤像是在说外国话,我听得糊里糊涂,只能打断她:奋勤,你到底在说啥?你没考上大学吗?你为什么去了兰州?你二姐怎么在兰州?牛奋勤又笑了,笑得没心没肺,我二姐不是和你一起高考吗?差了十几分,以为彻底没戏了,结果最后降分了,我二姐被兰州的一所学院录取了。然后,我就跟着我二姐跑到兰州来了。这次我听明白了,既为牛月琴高兴,又为牛奋勤惋惜。牛奋勤没考上大学,这应该是令所有知道她的人都感到特别惋惜的事。我问牛奋勤去兰州干什么,能不能继续上学?她说,我怎么能上学呢?我又没考上,而且我还得给我二姐挣学费,我要真正地打工挣钱了!牛奋勤说得很豪迈,好像要去实现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一样。我却听得心酸,为什么她要给别人挣学费,自己却不能继续上学呢?牛奋勤多爱学习啊,我还记得她每次问我借书时的喜悦和痴狂,她说起未来时眼睛里蕴含的光亮。电话费很贵,一分钟七毛钱,我们只说了很短的时间。我要给牛奋勤打过去,她说是在办公室里偷着打的,不方便告诉我电话号码。我问牛奋勤在干什么工作,她只说了卖药,就匆匆挂了电话。我以为牛奋勤还会给我打电话,至少给我留个地址。可是,我们就此又断了音信。
谁也没有料到,我与牛奋勤再次见面,竟然是二十年后。
七
距离那次牛奋勤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又是五一节。王涛带女儿去超市购物,我在家里做饭。突然手机响了,我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兰州。我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但当时并没有想到是牛奋勤。我疑惑着接通电话:你好,请问是哪位?那边传来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请问,您是芳芳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对方笑了,咯咯咯,这笑声立马唤醒了我的记忆。一瞬间,我知道她是谁了,没等我喊出她的名字,她自己先说了出来:我是奋勤,牛奋勤。我也笑了,问她在哪儿?她说在银川,然后约我见面。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答应了,然后约定好时间和地点。我们挂断了电话。
我怔怔地坐在桌前,一时说不清是悲是喜。这二十年时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却又过得非常平淡,和任何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丝毫没有比别人多一点点光彩。上次拒绝了北京总部借调的事后,我的生活再次沉浮如斯,可以说,现在的我心静如水。这个时刻,可能也是见牛奋勤最好的时刻。北上无望之后,我高中时想当作家的梦又再次浮出水面。我最近一直在看书,还试着给一些报刊投稿。我刚刚看完史铁生的《病隙笔记》,正好和牛奋勤交流交流。这样一想,和牛奋勤的见面,我是期待的。我们毕竟是少年挚友,不管中间隔着多少年未见面的时光,那份纯真的友谊永远地久天长。
我们约在万达见面。我本来要自己去,可女儿黏着我,想吃肯德基。我们到了万达门口。我给牛奋勤打电话,她说她已经到了,和她二姐。我问她们的具体位置,牛奋勤说是三号门。我拉着女儿的手,向三号门走去。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着儿时伙伴的身影,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忽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寻着声音转过身去,看见两个一样矮胖身材的女人冲我招手,她们的面庞在繁华时尚的万达广场,显得那么苍老和陌生。我认出了,那是牛奋勤和牛月琴姐妹俩。我带着女儿走过去,牛奋勤远远地就冲过来,她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晃动,芳芳,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我也笑着,也很吃惊。牛奋勤完全是中年妇女的模样,头发很随便地挽起来,穿着一条拖到大腿的棉线裙子,底下是黑色打底裤,脚上是一双白色坡跟运动鞋。牛月琴和牛奋勤的装扮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刘海。她俩一起和我寒暄,我让女儿叫她们阿姨,她们又惊叹着说女儿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约她们吃饭,她们说吃过了。听说我女儿想吃肯德基,她们就说一起去肯德基坐坐。我们坐下,我用手机点了餐,女儿去前台等着取餐。我们这才正式开始聊天。我有很多问题想问牛奋勤,可是她比我更激动,她的嘴像一架机关枪,冲着我突突突地打梭子:你现在干啥呢?你老公是干啥的?一个月挣多少钱?是不是领导?你女儿多大了,在哪上学?上几年级了?学习好不好?你家在哪个小区?几室几厅?多大面积?现在一平方米多少钱?姨姨还好吗?方媛现在在哪里?她结婚了吗?她老公是干啥的?是不是挣得挺多的……
面对频频发问的牛奋勤,我突然变得拘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们之间,不是应该谈论简·爱,或者三毛吗?怎么句句听着都像是钱的声音?我反过来问牛奋勤在干什么,她却不肯回答我,只说是在瞎混,然后又劝我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那口吻好像她周游过世界一般。我问牛奋勤都去了哪里,她说她老公骑着摩托车带她去了甘南,太美了,看着那些风景,心情特别好,就是时间长了,坐得屁股疼。牛奋勤没有告诉我这二十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却把我的二十年摸了个清。在听我说话的时候,她把雪顶咖啡喝了个精光,还用吸管拼命吸,发出一种响亮的刺耳的吸溜声。我们分手的时候,牛奋勤要加我微信,我把二维码放在她面前,她又笑了,芳芳,今天见到你太高兴了,现在朋友很多,但能谈知心话的几乎没有。牛奋勤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特别像一个人,没错,方媛。我心里特别不舒服。我多么想说我并没有从牛奋勤这里听到一句知心话,甚至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号码的。牛月琴现在也在银川,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分别后,我和女儿默默无语地走在路上,女儿问我,妈妈,你怎么不高兴?对呀,好不容易见到了好朋友,我怎么不高兴呢?
回家后,我打电话给方媛,告诉她我见到了牛奋勤。方媛一点都不惊讶,甚至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方媛没有考上大学。老黄知道方媛不是学习的料,就拖关系找人让她去北京念了自费大学。大学毕业后,方媛留在了北京,从销售做起,竟然慢慢赚到了钱,嫁了个北京土著,一下子从北漂变成了创业的女老板。方媛告诫我,不要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牛奋勤,她还说当初要不是老黄逼她,她从头到尾都不想和牛奋勤交朋友。话说到这儿,就没法往下说了,只好挂了电话。
我一直等着牛月琴约我见面,或者说,我对她心怀着期待,期待她约我。上次分开之后,牛奋勤再没联系过我,甚至微信都没有发一条,好像我们之间并没有见过面,还是过去的失联状态。
小暑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主动约了牛月琴,我给她发微信,说自己想逛街买东西,问她有没有时间。牛月琴很快回过话来,约好在商城过街天桥下见面。其实我很少逛街,购物对我来说只是生活的必需,而不是享受和娱乐。我更多选择网上购物,就是周末去超市,也是采购一周的生活用品而已。商城更是很少去,除了每学期开学季,带女儿去买画画的颜料、塑料书皮、中性笔芯。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三角函数,年龄是纵坐标,实用性是横坐标,那么我的生活一定是在第一象限里无限延伸。
我先到,等了好久,牛月琴才小跑着过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丰满的胸部把衣服撑得快要爆了,下身穿一条黑色紧身打底裤,滚圆的腿像两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脚上是一双白色内增高休闲鞋。牛月琴明显也在打量我,我忘了我那天穿的什么,应该很朴素。我在穿着上始终不在意,这和老黄小时候骂我有关。老黄当初是这样骂我的:方媛长得乖,顶个抹布都是乖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啥样子,还想穿好衣服?牛月琴笑了,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还说今天正好休息,赶巧我约她,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她还出不来呢。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撇了撇嘴,说刚上班一个月,在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她还说每天吃火锅,不胖都不行!然后,她笑起来。牛月琴是呵呵呵的那种笑,和牛奋勤完全不同,更有女人味,也带着一种隐藏的羞涩和妩媚。
牛月琴问我想买什么东西,我一时答不上来,随口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短袖衫,之前买了一条灰色的七分短裤,一直没衣服配。牛月琴又问我想去哪里逛,我本来想说去新百,突然看到她胸口裂开缝的白衬衣,还有她不合时宜的黑打底裤,我立马反问她,有没有经常逛的地方可以去?她很认真地说,那就跟我走吧。牛月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说是那里的东西又多又便宜。
我们往温州商城后面走去。大概百十米的距离,一个小小的门脸,走进去,上电梯,下负一层,里面豁然开朗。买东西的人熙熙攘攘,东西琳琅满目,有男女服装,有婴儿用品,有床品内衣,有鞋袜百货。我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憋闷,喘不上气来。牛月琴她却很自如地向前走去,边走边回头招呼我。这里像是她的一个家园,那么熟悉,那么自在。我跟着她逛了一圈,只看中一个蓝色卡通的姨妈垫,十五块,很便宜,质量还不错,就放在购物筐里。我们走到女装区,那些衣服质量并不好,样式也老旧,应该是从工厂流水线上大批量生产的仿品。我尴尬地站着,并不动手翻看。牛月琴却兴致勃勃,一件一件地欣赏着。终于,她看中两件裙子,一件玫红色的,一件小碎花的,她比在身上,问我好不好看。我认真地打量着,建议她选玫红色那件,显年轻,简约大方。牛月琴孩子般地笑起来,露出一嘴碎碎的歪歪扭扭的牙。那天逛街,我们几乎什么都没聊。表面上看我们很亲热,像极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可是,牛月琴在答应见我的时候,可能就筑起了一堵墙,防备着我,抵御着我。
十多天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这次约在图书馆。牛月琴说她要考工程监理师,打算在图书馆学习。我问她火锅店的工作,她说已经辞了,太累了,从早站到晚,一个月只休息两天,回家后满身都是火锅味。她还一脸认真地向我解释,自己好歹是个大学生,怎么能一直在火锅店干下去呢?还是考个证吧,起码不辜负自己。我们坐在图书馆的小后院里。旁边的休闲椅上,有两个小女生在看书,桌上摆着两杯奶茶。可能是幽静的环境有利于聊天,我试着对牛月琴开诚布公地讲述我过去的生活。
我说我大学毕业后,如何上班;如何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如何结婚;第一套房子在哪里;第二套房子专门买的是学区房,只为了女儿以后上学方便。还聊起了老黄,说她最近几年身体如何,以及再婚后的生活。在我说了许多之后,牛月琴也终于对我打开了话匣子:我结婚一年就离婚了,儿子刚生下就起了湿疹,他爸不管,我自己一个人抱着孩子跑医院,回到家和他爸吵架,吵着吵着就离了。离婚后,我带着孩子从兰州回到咱们老家,可是我爸我妈不让我在家住,嫌我给他们丢人。过年过节,他们都不让我在家多待,还嫌我儿子吵,动不动骂孩子。实在没办法,我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住。我卖过保险,开过服装店,可是干得都不好。后来我就来了银川,用这些年省吃俭用攒的一点钱,买了套小公寓和儿子住。儿子不听话,动不动逃课,后来就不念了,现在跟着人卖花呢。
我吃惊地看着牛月琴:你已经上了大学,怎么会没有工作呢?牛月琴说她大学毕业后,在兰州也找了好多工作,可是专业不对口,总也干不长。最后碰到了她老公,两人认识没多久就结婚了,也是急于找个依靠,结果还找错了。说到这,牛月琴竟然笑了,我分不清是苦笑,还是时过境迁、云淡风轻的笑。
牛月琴从包里掏出一个水杯,小心地拧开盖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水。可能喝得太猛,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她急忙用手背拦截,然后横着擦了一下。她被水呛着了,紧着咳嗽了几声,脸憋得通红。我也拿起桌上的农夫山泉,心事重重地拧掉盖子,轻轻抿了一口。我说,牛奋勤呢?她这几年还好吧?趁着我喝水的工夫,牛月琴已经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又是一副午后湖水般的平静。她停顿了几秒,说奋勤现在挺好的,已经有了两个女儿,都是她婆婆帮着照顾,平时他们也生活在一起,奋勤只是一心忙自己的工作。我说,她老公呢?做什么工作的?牛月琴说,和奋勤一起卖药呢,他会开车,平时就把奋勤拉上,给客户送药。我说,哦,挺好的。牛月琴说,嗯,是挺好的。我说,她女儿都多大了?牛月琴说,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小的刚上一年级。我说,比我女儿小得多呢。牛月琴说,你结婚早……我们的聊天几乎是一种问答。在牛月琴面前,我变成了一个隐私的窥探者,句句逼近,抽丝剥茧般,想要获得牛奋勤生活的真相。牛月琴明显在退却,她愿意把自己破碎失败的生活展现在我面前,却不愿意告诉我牛奋勤的真实情况。
我们终于沉默下来,目光同时盯着邻桌一对老夫妻发呆。他们大概六十多岁,可能刚买完东西,椅子脚处放着好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女人打开桌上的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半块西瓜,瓤子大红,鲜灵灵地滴着水珠。女人掰开一牙瓜,殷勤地递给男人,男人满不在乎地接过来,大口咬着。女人这才坐下,自己也掰了一牙,小口吃着。男人接连吃了好几块,吃完后拿出口袋里的纸巾擦嘴,然后盯着女人看。女人明显吃得慢,男人躁了,对女人发脾气,干啥都磨叽,吃个瓜都磨叽。这句话让我忽然想起老黄,我吃饭慢的时候,她也这样骂我。
这时,牛月琴突然长叹一口气,吓了我一跳。她说,还是你们命好,爹妈硬邦,能给你们遮风挡雨,你们可以安心上学,上完学再安心上班,然后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孩子,啥都不用愁。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爸自从腿摔坏了,家里地里的活全靠我妈一个人。他们成天吵架,吵了一辈子。我爸前年走了,剩下我妈。我妈又有病。我的小弟弟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我的大弟情况好,却又不管我的小弟弟。我自己又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说我们家,该怎么办呢?
我一时语塞。我多么想对牛月琴说,我也有过艰难挣扎的时刻,我也有过生活的烦恼和波折。老方和老黄离婚的时候,我也陷入颓败和绝望,我也曾差点放弃人生的希望和梦想。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牛月琴在自己的想象里,一厢情愿地给我的生活穿上了一件镀金的外衣;而在虚荣心的作用下,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牛奋勤在她家黑乎乎的屋子里对我说的话:我二姐考上大学就好了,我们家就有希望了。
我们从中午一直坐到下午,各自怀着难言的心事,既想敞开心扉,却又各自防备,生怕受到意外伤害。最后,我们在步行街吃了顿饭,然后分手。我们向着不同的公交站点走去。就在我准备过马路时,牛月琴突然喊我,小芳,我忘了告诉你,那天我们一起见面,晚上回到家,奋勤把你的朋友圈,整整看了一夜。
我愣了一下。正好绿灯亮了,我冲着牛月琴挥挥手,向黄色斑马线走去。
八
老黄做了一次手术。停经三年之后,老黄又来大姨妈了。我陪老黄去医院检查,拍完片子,医生说她子宫里长了个瘤子,可以保守治疗。老黄不愿意,她要求医生给她切除子宫。医生说切完子宫的女人老得快,老黄说她都六十多岁了,还能老到哪里去!
老黄要做手术了。方媛回不来,她刚生完二胎不久,孩子小,还在哺乳期,她就不回来了。方媛给老黄打了一万块钱。老黄拿着手机微信看了好久,那个红彤彤的数字让她颇感欣慰。我在医院里跑上跑下,缴费、拿检查结果、签字。老黄运气好,手术排在周二早晨第一台,我接她下来,送进病房;找同屋的男家属,用一块白床单把老黄抬到病床上。老黄扑闪着眼睛,左右看看,突然就流出眼泪来。我知道老黄为什么哭,她想方媛了,她最终还是希望方媛在她跟前。我什么也没说,拿棉签沾了水,给老黄润了润发白的嘴唇。
医生让我不停地和老黄说话,不能睡着。这对我来说,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因为我和老黄向来没话可说。我们之间的对白一直很简单。我试着张了张嘴,就彻底没话了。老黄嗯了一声,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我却再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方媛。方媛坐早班飞机回来,并没有告诉我们。她腿上是一条泛白的破洞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白色风衣,头戴一顶棒球帽,整个人年轻而时尚。方媛半蹲在床前,一手拉着老黄,一手拉着我说,妈,我回来了!老黄惊喜得满眼是泪。方媛说,妈,疼不疼?老黄摇头,又点头。方媛说,疼了就喊出来,不丢人。老黄点点头。方媛说,妈,不要怕,我和姐陪着你。老黄点点头。妈,萱萱又胖了,我都抱不动了。老黄笑了笑。我真佩服方媛,她话真多啊,可以一直和老黄说个不停。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反省自己,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老黄喜欢方媛甚于喜欢我的原因。
第二天,就在老黄下地锻炼的时候,病房又住进来一个女人,和老黄差不多年龄。这个女人在床上坐定后,才发现是以前给我们家饭馆送菜的黑茄子的婆姨。黑茄子是外号,因为长得又高又黑,大家都说像长茄子,所以叫他黑茄子。虽然是病房见面,但一点都没有阻碍彼此热络的寒暄。黑茄子的女人也是子宫长了瘤子,过来做活检。老黄和黑茄子的女人一直在聊天。我和方媛出去吃饭,顺带着给老黄带了一大盒西湖牛肉羹。
回来后,老黄邀“黑茄子”的女人一起吃。“黑茄子”的女人不好意思,一个劲地推辞。方媛过去,直接把胳膊挽在“黑茄子”的女人胳膊上,甜甜地叫着阿姨,说,您要是不和我妈一起吃,我妈肯定不吃。你们都是老相识了,还客气什么呢?您是不是嫌弃我和我姐提回来的饭不好吃,要真是这样,那我们重新买去。您想吃啥,告诉我们!“黑茄子”的女人被说得满脸通红,赶紧过来,坐在老黄床脚,两人头挨头地吃起饭来。正吃着饭,“黑茄子”的女人叹口气,老姐姐,人的命真是由天定。你看看你的两个女儿,出息得啥一样,你再看看瘸老牛家的两个女儿,那命就苦到石头上了。我们没听明白,老黄追问一句:老妹子,你到底说的是谁?“黑茄子”的女人说,就是牛凤琴嘛!和你家二女儿还是同学。那时候我去你家饭馆送菜,老看见牛凤琴在你家吃饭呢。哦!我们仨几乎是一起恍然大悟。
“黑茄子”的女人显然不知道牛凤琴已经不叫牛凤琴了,而是叫牛奋勤。老黄说,她咋了?多少年没见了。“黑茄子”的女人说,牛凤琴那时候没考上大学,跟着牛月琴跑到兰州去了。在兰州干了几年,为了安定下来,急慌慌地找了个男人结婚,我们还给随礼了。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男人却不要她了。男人把儿子留下,把她赶了出来。因为他们没有领结婚证,在兰州也没个亲戚朋友替她撑腰,只能吃哑巴亏。老黄叹了一口气。“黑茄子”的女人说,牛月琴也离婚了,领个儿子回来,还不会走路。听牛月琴说,后来牛凤琴通过别人介绍,总算又找了个兰州本地人,也没念过书,但是在兰州城边有房子,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还没有来得及把牛月琴和牛奋勤姐妹俩的事情说给老黄,现在被“黑茄子”的女人说了。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我躺在老黄身边租来的小钢丝床上,始终睡不着。
这是怎样的命运啊!我以为只有我经历了挫折和痛苦;我以为只有我被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倒在地上;我以为只有我曾经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唤过一个亲近的名字。可谁能知道,那个亲近的名字背后,在我经历人生低谷的时候,她也在屈辱和痛苦的深渊里挣扎。二十年后见面,我抱怨她对我不坦诚,我又何尝对她百分百地坦诚过?我在她面前,虚荣得将华丽袍子之下的虱子藏得严严实实。
我决定再给她打电话。第一次,她没有接。过了半小时,电话回过来了,她说她刚才在公交上,人太多,不方便接电话。她笑着,发出熟悉的咯咯咯的声音。她叫着我的小名:芳芳。她说,芳芳,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在你面前挺自卑的,我觉得你肯定看不起我,我一直在努力地追你。隔在我们之间的面纱,终于彻底被揭开。
原来,她一次又一次费尽心机地找我,只是在暗暗做着比较和证明,看她过得好还是我过得好,证明自己并不比我差。正如方媛说的,打一开始,我们的友谊或许就是不真实的,我想要找个伴儿,获得某种身份上的认同感;她想换个环境,暂时离开那个贫穷的家;她得不到方媛的帮助,只能依靠我。我们彼此利用,又不知不觉地靠近。当她看到老方和老黄离婚时,肯定也暗自高兴过,因为她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也即将失去;当她随着命运的舟筏颠簸时,我也曾无动于衷过,只自私地在乎自己浅薄的悲喜。我们在痛苦中期待着彼此,又生怕对方过得比自己好,因为内心产生的落差更加难以接受。
挂了电话,我斜靠在沙发上,把《监狱风云》那部老电影找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我听周润发唱歌,鼻子发酸,想哭。我从网易云上找到《友谊之光》的链接,然后从微信上分享给她,然后点开。我希望在不同的城市里,我们能一起完整地听一次这首歌:
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今天且要暂别,他朝也定能聚首。纵使不能会面,始终也是朋友。说有万里山,隔阻两地遥。不需见面,心中也知晓。友谊改不了……
在低沉的歌声之中,我忘了时间所在。女儿已经放学了,乖巧地坐在桌前写作业。我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很像一个人:一脸的小雀斑,思考时喜欢紧紧皱着眉头,把笔咬在嘴里,那时她叫牛凤琴,她后来把自己的名字改了,用手指着那三个字冲着我笑:芳芳,你看,倒过来念就是,勤奋牛!恰在这个时刻,我的手机响了。我都不用猜测,断定是她,牛奋勤……
朱敏,女,1978年生,宁夏中宁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员。出版诗集《青铜铸造》、散文集《你配得上世上的一切美好》等。小说荣获第四届《朔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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