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断桥(节选)
2023-11-13小说天地彭敏艳
雨滂沱,桥断落,水暴涨,旋涡舞动着魔爪,将她撕扯啃噬,水从她的每一个毛孔尖利灌进体内。她感觉身体无限膨胀,血脉里流的尽是水,她挣扎到虚脱,眼皮沉沉往下垂,心底潜藏那束光让她在无……
雨滂沱,桥断落,水暴涨,旋涡舞动着魔爪,将她撕扯啃噬,水从她的每一个毛孔尖利灌进体内。她感觉身体无限膨胀,血脉里流的尽是水,她挣扎到虚脱,眼皮沉沉往下垂,心底潜藏那束光让她在无尽的沉溺里抓住了那根生命的稻草。然而他却雾一样飘远了,任凭她喊得泪流满面,从此一条红绳隔江千万里……
这梦如一个敲钟老人,总在凌晨时分敲响高小桥的生物钟。于是她又起床画画。一个梦,做得太真实,便分不清梦里梦外了;一幅画,画得太用情,也就分不清画里画外了。
这幅画画了十年。大多数时候,高小桥并不动笔,而是在心里一遍遍勾勒,一遍遍渲染。背景是朦胧的,极简主义的构图方式,由实而生,打破了实的禁锢,超越有限的形象,进入无限的时空。
高小桥真正动笔去画的时候并不多,一年顶多画一两次。每次落笔总有雨,如那天一样的雨。
就在两个小时前,她把画里的断桥给续上了。
断桥其实已经没有桥,只有无尽的流水和两旁的翠竹。河岸两旁各砌了石级,方便村民洗衣洗菜挑水。这里的河面特别开阔,除了汛期以外,河水常年清澈见底,石级旁的河水总会漂着黄菜叶或者枯竹叶,菜叶旁伴着零星的浮沫。一半多石级已经断裂,石级边上系着一条小舟,在河面荡呀荡。外来的人,都对这小舟很感兴趣,当地的人,却都不愿提起小舟。
断桥的“续”跟一个叫禤长安的人有关。上学期学校来了一个年轻人,叫禤长安,长得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是瘦弱,脸被眼镜遮了一半,有点像书里写的文弱书生。
说实在的,高小桥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个叫禤长安的男教师。外地到这里上班的,大抵不过三天便溜了。多半是为了在参加教师公开竞聘时赢个编制,把这里当跳板。也有借支教名义到这儿镀金的,报到后晃悠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了。何况这个禤长安是外省的,长得白皙斯文,一看就不是农村人,吃不惯农村的饭。
所以蟠龙小学的外来教师都是不稳定因素。
想到这,高小桥不禁哑然失笑,她貌似把自己当本地人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高小桥是一个另类,人家都往山外跑,往县城跑,她却逆行。她并不是没有顺行的机会,十年了,她早已经长成了县里的骨干教师,五年前参加教师创新教学技能大赛一举夺冠而备受关注,后又陆续参加过各级各类教师竞技大赛,成绩依然令人瞩目。
一直有学校试图挖走高小桥,也不时有人要替她牵线搭桥,为她考虑终身大事。可是她果断拒绝,丝毫不给面子。这自然是要招非议的。有人背地里说高小桥傲气,不识好歹;也有人说,高小桥是为林小克守身,所以守住蟠龙小学。但是高小桥依然逆行,她不是不懂得逆行的苦,但是她更清楚逆行的初衷,亦懂得逆行的意义。所以她不在乎他人的评价。
可这个禤长安似乎对这山村、对蟠龙小学情有独钟。他的行李自从拎进那个简陋的房间后就再也没挪出来过,周末也极少回城里。禤长安起初话不多,工作以外的时间就把自己闷在房里。
蛰伏两三个月后禤长安就渐渐活跃了,像冬眠后的动物那样精力充沛,放学后到这家家访,到那家转悠。与附近村民都熟稔了。他居然能沉下心待在这山窝窝里,禤长安刷新了高小桥最初对他的看法。
学期将结束时,禤长安突然问起断桥,还有关于断桥的故事。当时高小桥正在改作业,毫无准备,于是极不自然地停下笔,沉吟半晌,只含糊说原来有桥,后来被水冲断了,又埋头改卷。禤长安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还想知道更多,他热切又期待地看着高小桥,高小桥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手中的笔加快了速度。
禤长安似乎拗上劲了,他转而问樊容姬老师。他们俩聊什么,高小桥并没有听到心里去,或者说是由于内心抗拒而不听。但是禤长安说他要把断桥接上这一句,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高小桥感到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蓦地牵动了一下,久久才平静下来。如一滴水落在大海里起的波澜,对于水滴来说,波澜影响的是它的全身心,对于大海来说,波澜能影响的只不过皮肤一个毛孔的十万分之一而已,旁人是无法体验到这种微妙的感觉的。
当波澜恢复平静,高小桥在心里暗暗否定:“谈何容易!”只是高小桥不知道,很多事情往往在我们不对它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它却于绝境中兀自生出了希望之光。
断桥当初不叫断桥,也没有名堂。最初是叶老为了解决学生上学难这个问题,而与河对岸村多次协商才成功搭上去的。用的是老杉木,共四根,用马钉钉得严严实实。它卧在学校前方500米处的河面上,是学校近半学生上学的主道,若绕路,则要多走3公里,且要爬1.5公里陡峭的悬崖,这对小学生来说,是一件极艰苦的事。虽然有盘山公路,但更远,关键是极窄,仅够一车行,远远设一个会车位,人走在其上极不安全。上级单位来视察时走的是盘山公路。
断桥,是高小桥一辈子的痛。高小桥来蟠龙小学实习的时候,走的是这桥;高小桥来蟠龙小学支教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桥。这是一座只有三尺宽的木桥。木桥离水面约有2.5米,河面宽10.7米,看下去让人眩晕。高小桥来支教那天,漫天下着雨。他送她来。然而桥断了,从此她在桥这端,他在桥那端,从此隔江千万里……
她的画,是从他离开那一晚开始勾勒的。雨滂沱、断桥、黑色旋涡、一条红绳隔江千万里再隐于苍茫背景之中。远方的路,路的远方渐次明晰。远方的远方,是一轮朝阳,朝晖明丽动人。那是高小桥一辈子的信念所在。
今天断桥竣工。雨从早上开始淅淅沥沥,漫天的雨迷蒙了过去,也淋湿了现在。
初霁,斜阳挂在河岸的竹梢上,将天空映出很奇怪的色彩,如打翻了颜料,杂七杂八地叠加在一起。高小桥一个人在断桥旁边坐着。
河水依然奔流着,即使被岩石撞得粉身碎骨,亦将破碎重组,在前行中修复自己。十年前,河水淘空了她的躯体;十年后,河水淘净了她的灵魂。
这河俨然一道裂缝,横亘于她和他的世界之间。彼岸,荒芜或繁荣早已杳无音讯;此岸,已日见芳草萋萋,这里栖息着她一辈子的信仰。
可是那场大雨,那座断桥,那个旋涡,还有他,在高小桥脑海中依然清晰如昨。最近不知怎的,她时常恍惚间觉得他还在身边,这似有似无的气息让她无所适从。她曾经坚信自己内心已经强大得百毒不侵了。
如果真如他所说,断桥是一个预言,那么高小桥的一生,从桥开始,或也将因桥结束。在开始与结束之间,她会经历无数个旋涡,也必将全力冲出所有旋涡,她心中有彩色的梦,她要让它出彩。
高小桥捡起一块石子打水漂,石子在河面浮沉几下终于隐没。涟漪漾到河岸边,岸边有一撮草丛闪着金光,这光有别于夕阳余照,是那种明晃晃的金属的质地。一种不可忽视的磁场,吸引高小桥走上前,熟悉的气息撞进了远去的时光——草丛上躺着一条项链,吊坠上刻着字母TG。是他和她。
又产生幻觉了,她想。可定睛再看,还是真实的存在。高小桥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卡住脖子,以至不能呼吸,几近窒息。
高小桥软软地跪下,拾起,揣于胸口,方觉衣衫已经湿了一大片。
项链带着河沙,或是今天抽水到桥面的时候从河底吸起的吧?当过往都以灰度显示的时候,它却又闪着诱人的光重现,这意味着什么?
一条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背后,高小桥知道他是谁,但是她没有回过头来。影子静止了几分钟,又默默移开。
十年了,高小桥以为它早已伴着那段老时光消亡,未料今天竟又诡异地进入她的视野。记忆里的纷扰撕裂着她的心——
他走了。大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她身上,她的心如被撞击的灯管,“砰”声碎了一地,碎片直刺她的肝脾肺肾,她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直到有一把伞为她撑出晴空。是已退休的叶老校长,他削瘦的个子在雨中竖成根铁柱。“小高,别折腾自己了,明早我送你过河。这里,这里还有我们。”苍老的声音慈祥又坚定。高小桥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果断地随着叶老走进校门,进了校门扭头再看一眼外面被雨淋湿了的世界。
夜慢慢沉下来,山村的夜,是那样寂静,只有风声,只有雨声。替高小桥打伞到宿舍后,叶老突然剧烈地咳嗽,黑色的大柄雨伞跌落一旁,他一手捂着胸一手扶着墙,极痛苦地慢慢蹲下去。这根铁柱用大半辈子在风里雨里撑起了蟠龙小学,却终究是耐不住岁月的腐蚀,渐渐上了铁锈。高小桥知道,叶老的“老慢支”发作了,她急忙打开行李箱,翻出药,跑去学校的厨房煎熬。这是老慢支的偏方,她费尽心思从几百里外的老瑶医那里要来的偏方。
雨依然肆虐着,厨房的瓦缝不断地往下渗水,柴已经半湿了,风从瓦棱上漏下,从墙壁缝、门缝灌进,无论怎么打火,那微弱的蓝光都是一燃而逝。高小桥只好把打火机伸进灶膛里去点火,灶膛也是潮湿的,好不容易才点燃旧报纸。然而一大摞旧报纸都差不多烧光了,柴才勉强燃起一星火苗。她不断地往灶里吹气,要让那星微弱的火苗燃起来。
风无孔不入,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不断地打着喷嚏。火还是灭了,打火机已经打不出火,只能划出火星;何况引火的报纸用完了,再也找不到干燥的可燃物。
高小桥心情如那湿透的衣服一样糟糕,她无助地把脸埋在膝盖上,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上。怎么办,叶老那么痛苦,雨那么大,现在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想打个电话,却找不到手机,手机不在身上。
一道闪电过后,停电了,所有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高小桥要跑过去看看叶老。可刚走出厨房门口,一道可怕的闪电划破半边天,校园的树木阴森森地在闪电中隐现,紧接着极尖锐的雷声狂怒地从头顶炸开,仿佛在惩罚什么。校园外不知是什么东西起了火,但很快又灭了。
高小桥捂着耳朵,她平生最怕强雷电。高小桥习惯地摸摸项链,她一害怕就会做这个动作。他温柔地替她戴上项链时,说过项链会护她周全,她深信不疑。
可这一摸,把她魂儿都摸出窍了,心里凉飕飕的,项链不见了!脖子哧溜溜的,高小桥把全身搜了个遍,也找不项链。这真的是不好的预兆吗?漩涡、断桥与他交替出现在她脑海,漫天的雨在得意地叫嚣着。高小桥呆滞地站着,她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她觉得生活中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她觉得身体像一个充满气的球体,轻飘飘地不受控制。
夜已经完全沉下来,四处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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