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朱辉:见字如歌
2023-11-14小说天地朱辉
人到中年,常常自认为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其实在不经意间,一个苍老的灵魂已悄然入驻。继续衰老,慢慢衰老,于是你两鬓渐苍,动作迟缓,离年轻越来越远。我们几个朋友,孩子都已三十左右了……
人到中年,常常自认为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其实在不经意间,一个苍老的灵魂已悄然入驻。继续衰老,慢慢衰老,于是你两鬓渐苍,动作迟缓,离年轻越来越远。我们几个朋友,孩子都已三十左右了,都到了嫁娶的年龄,我们也不复旧日模样。难得见面,偶尔电话,常常说到孩子的婚姻大事,早些年,还会半真半假地说,你家女儿我家儿子,正好两家并一家之类的话,现在早已绝了念,知道儿女大了做不得主。说到这个话题,基本都是通知朋友:小孩结婚了,某月某日某饭店,来赴宴。
老柳早上来电话,提醒我不要忘记晚上的婚宴,我当然祝贺他,说忘不了。忍不住又调笑道,老大还是老二?他一愣,呵呵笑道,当然老大。你要是知道他家老大跟我儿子是中学同学,就知道我曾真有过两家结秦晋之好的意思,可惜两个小孩同学情倒是不错,但就是看不对眼。我和老柳是几十年的老友,当年在大学时一起在学生会混过,他有两个女儿,都聪明伶俐,如花似玉。他当然有个当年也如花似玉现在风韵犹存的老婆,当年他把老婆追到手,我也有出谋划策之功。以我跟他的交情,我什么玩笑都可以开,于是我说,你家老二呢,老二没有男朋友,我家就还有希望。
他哈哈大笑。老二比老大小八岁,也就是比我儿子小八岁,这当然只是个玩笑。我们通电话,嘻嘻哈哈居多,放下电话我脸上仍有笑意。其实有个玩笑我是有资格开的:谁结婚,不会是你换老婆了吧?但我通电话时想都没想到这个。其实那一天,我心情郁闷,就在下午,我出席了一个国际研讨会,关于中文翻译的。这样的会我本不该心情郁闷,何况我的小说的英文译者迈克,还以我的小说的翻译为例做了交流发言。是会议的第一个议程让我有些悲伤。会议的主办单位是师大的外语学院,此前与我联系,敦促我一定要出席的杨浩成教授,在会议召开前突然去世了。我们联系的方式主要是电子信箱,为了这个会,他发了两次邮件,一次是会期前半年,一次是提前十天。因为与其他活动重叠,我没有说定。离开会还有一周的时候,他又打来了电话,声音洪亮,带着无可置疑的恳切和热情。我嘴上答应了与另一个会协调一下,心里并没有确认一定会去。
人人都有虚荣,我也有。如果知道我小说的英文译者将与会,我基本会去。实际上我当时不知道。最终让我觉得一定要去、必须去的,还是一个邮件,一个来自杨浩成教授的邮件。我点开来,顿时呆住。邮件写的是:我们是杨浩成教授的同事。昨天夜里,杨浩成教授突发疾病去世。我们十分悲恸地接手会务工作……
研讨会就在大学的某栋楼里。会议安排得很精心,很周到。从学校大门到会场,一路插了旗子,还有不少学生沿途指路。这是杨浩成教授的风格,此前他与我联系译介事宜时,也是这样细心。我们不多的通话,基本都是关于我小说里某句话的确切意思,他跟我交流。这学校我不是第一次来,我不需要问路,看着路边学生们那年轻青春的脸,我想:他们听过杨老师的课吗?
接待我的年轻教师告诉我,杨院长为这个会,差不多准备了一年。我长叹一声,没有说话。这个会议的来宾遍及全国,还有不少外国人,办会不易,杨浩成教授说不定是巨细靡遗,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相信,连会场的布置方案都是他定的。可是议程显然被修改了,会议一开始,主持人就请全体起立,为杨浩成教授默哀。他的标准照和几张工作照出现在大屏幕上。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他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参会。
此后会议照常进行。我边上坐着一个美国人,从席卡上我知道他叫迈克,这时我还不知道他曾翻译过我的小说。
所有的婚礼都是差不多的。这个大厅,举行过多少场婚礼呢?不知道,总之很多;婚礼的司仪主持过多少场婚礼呢?估计他如果没有酬金记账本,他也说不清。他话都说溜了,说油了,除非婚礼主家有特殊要求,他只要把结婚的主人公置换一下即可。
婚礼参加得多了,我也看出一些窍门。譬如,司仪一般是男的,嘴皮子利索自不待言,还得长得喜庆;应变能力强,那也不用说。长相嘛,就有点讲究,对不起观众的,那肯定不行,但太英俊了,可能更不合适:主角是新郎,他绝不可以喧宾夺主,甚至,他也不能太高大,衬得新郎是个矮子。这么说吧,姚明、易建联之流,名气再大也当不了婚礼司仪,找他们还不如找潘长江,至少他喜庆,会来事。老柳是当地名人,爱女出嫁,他显然不惜花费。酒店、酒席、婚庆团队,都属一流。他的女婿也是一流的,那司仪也算英俊,但在他相貌堂堂、挺拔英俊的女婿身边,还真有点像潘长江。老柳的大女儿名字很文艺,但我随着老柳夫妇,也叫她“大宝”。婚礼上的大宝艳光照人,与新郎是一对璧人。这就是那个扎着小辫子,戴着黑边眼镜的小丫头吗?那年,我儿子考初中,要上外国语学校,急需一本复习资料《夺冠》,四处求购不得,向老柳求助,老柳叹口气,一口答应,让我直接去他家找大宝。我快马赶到,大宝一个人在家。一开门她就对我说,叔叔,我没摇上哎!她说的是摇号,参加考试是要摇号的。她在书桌上堆着的一大堆书里翻来翻去,眼镜滑到鼻翼了也没去推一推。那个沮丧的小女孩,倏忽间长到一米七三高,成家了。
婚礼喜庆而顺利。正如此前所说,所有的婚礼都差不多的,我也就不再多费笔墨。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夫妇被安排在最靠近台子的桌上。作为几十年的好友,我们类似于家人,这本来是很妥帖的安排,问题是,喇叭离我们太近了,大概只有十几米,很高级的音响就表现为很高亢的音量。因为出席婚礼较多,我算是老于此道,随身带着海绵耳塞。为了便于说话,我也不全戴上,只戴一个,另一个要让给老婆,她居然不要,兴致勃勃地跟桌上的熟人说话。女人见面总是那么话多。其实这桌上很熟的人并不多,主要的熟人就是一个王蓉。王蓉属虎,当年我们戏称她母老虎,实际上她很温柔,脾气特别好。她二十四岁生了个儿子,也属虎。她丈夫是搞外语的,我们相识时,她丈夫在中国驻英国大使馆工作,因为还没有分到房子,她带着儿子住在师大外语学院的办公楼里,二楼顶头的一间。那时候大家的居住条件都不好,我们住筒子楼,老柳住着一间平房,因为平房位于一栋民国别墅的大院空地上,衬得特别寒酸,老柳常叹气说感觉很不好。其实哪个感觉好呢,筒子楼不必说,王蓉住的办公楼,只到了晚上才能安静,而且过分安静,楼下的大门一锁,她说她很怕。让她住在里面,已经是对驻外人员家属的照顾。她和儿子住在那里好几年,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整栋楼里就他们娘儿俩,事实上不是的,二楼的另一端,还住着别人。
婚礼前半段,我们并没有说起当年的困难环境,不全因为怕煞风景,而是忆苦思甜本不是我们这代人的习惯思维,更老的人才会。我们都对婚礼的豪阔感到吃惊,老实说,也被身边的巨量音响震得发傻。说话是困难的,噪音大还好说,你可以凑着耳朵使劲喊,尴尬的是,音响的声音会陡然停止,弄得你直着嗓子就像突然间裸体出水。于是我不说话,含笑观礼。老婆和王蓉挨着坐,有一句没一句地不知说些什么。身着盛装的老柳夫妇,一会儿行礼如仪,一会儿又走到某一桌边跟人打个招呼。老柳远远地冲我笑笑,我发现他居然也化了点妆,半截眉被补齐了。这当然很正常,告诫自己今后不许拿这个说事儿。我很想对他说:要是把大宝交到我儿子手上多好哩,包你放心,我儿子脾气那么好,房子两家现成,知根知底的,小两口有了矛盾,我们各自把自己孩子骂一顿,肯定万事大吉。老柳的女婿,其英俊不容置疑,但其他方面我不了解。老柳等会儿把大宝交到女婿手上时,会不会痛哭流涕,抑或是哽咽得话不成句,我对这个很好奇。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新民俗,我见得多了。老婆和王蓉这时已不说话,各自拿个手机,找个角度拍照。她们两个也都容光焕发,是不是在心里感慨自己当年没有得到这样的婚礼呢?有可能。
男人对这样的场合,大概融入度都会低一点。我总是走神。音响的低音实在是凶猛,像是直接敲在你胸口。下午,在另一个场合,我离音响也比较近,但那个音响是吊在墙上,档次虽低,一点也不刺耳。研讨会场面不小,很简朴,是很寻常得体的一个会议。异样的是,这个会议的真正主人杨教授,已经不在了。但一个虚幻的影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悠。这影子之所以虚幻,难以成形,是因为我一直没见过他,除了屏幕上的那张照片。他的声音带着学者的恳切和认真,爽朗、浑厚且有一点磁性,是让人喜欢的声音。我一下子很难想象,照片上的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屏幕上,他儒雅地微笑着,略有些谢顶。因为是半身照,看不出他的身量。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临案写字,毛笔字,写的就是他主编刊物的中文刊名。这个刊物我每期都收到,但从来没有注意到刊名是他写的。这几个字潇洒清秀,没有几十年的功底写不出。他的简介和履历告诉我,他是师大外语学院院长,教授,年轻时曾在留校后赴加拿大留学八年,获得博士学位,然后又回来。还配了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不太清晰,他独自躺在草坪上看书。阳光很灿烂,他的姿势很别致,甚至带一点调皮。正因为阳光过于灿烂,我看不清他的面部。能看清的是穿着,无疑带着那个年代的人通常的土气和寒酸。
介绍过杨教授,主持人宣布为杨浩成教授默哀。所有人站了起来,一阵椅子的响动后,会场安静至极。有鸟在窗外鸣叫,渐渐地,传出了啜泣声。这些流泪的女孩,是杨老师的学生吧。
这个正式会议前临时增加的程序,庄重而得体,正如我印象中的杨教授那么得体。这个会场,他一定来过很多次,主持或参加各种会议;这个会议前他当然也来过,来看布置,捋程序。现在他温润地显现在屏幕上,渐渐淡出。
这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们相识,已经五年,与我从河海大学调入江苏作协几乎同步。河海大学与他任职的师大是邻居,只隔一条马路。他为了我小说的翻译联系上我时,我在城西的作协上班,他也搬到了新校区,在城市东边。在这个通信方便而交通极其不便的时代,见面既不迫切,也不那么必要。所有的事,我们都通过电话或邮件来解决。他说,他打算在我的小说里挑出十万字,翻译成一本书,在美国出版。我当然很感谢,而且,我看出他是真心认可我的小说,喜欢那种气味和腔调。有一次他看到我发去用于刊发的照片,打电话来哈哈笑着说,原来朱老师还是个帅哥嘛!我现在说这个绝没有自夸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杨教授看见过我的照片,而我,那么长时间,却从未见过他,也没有创造机会见个面。我是个粗疏懒惰的人。
整个会议过程中,他题写的刊名,作为主办单位名称,一直留在右下角。他离世太过突然,但毫无疑问,他的继任者不久就将接替他履职,主编和院长都会换人,这是常理,但我希望这个刊名能一直印在刊物上。
虽然来了很多老外,但不需要翻译,他们全部通晓汉语。倒是身边的年轻美国人迈克告诉我,他其实听不懂有些中国教授说的英语。此前我们已经握过手,简单地自我介绍过了。当时他调皮地冲我撩撩眉毛,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很快,他上台了,他交流的题目是《谈中文小说标题的翻译——以朱辉小说为例》。他举的几个例子,《吐字表演》《要你好看》《郎情妾意》等,有的是贴切机智的,有的其实还是有问题。但他那一撩眉毛的调皮友善而可爱,看起来,他比我这个小说家还会制造悬念。等他讲完又坐回来,我们开始聊他刚才的阐释。他很自信,但并不过分,我们谈得很愉快。后来他回到美国,又索要了我的几篇小说,翻译过去在美国发表,再结集出版。这一系列的事,都起始于迈克对我小说的最初接触,他是杨浩成教授物色和联系的。杨教授是最初的推手。
我很感谢他,但就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婚礼的大屏幕色彩绚烂而浪漫。因为太靠前,反而不那么真切。屏幕太大,人太大,头大如斗,太夸张了,偏偏,美丽的新娘又身着忽中忽西的盛装,不断地在台上亮相,她精致的小脸衬得屏幕上她的爱情故事带了点浮夸的喜感。
老柳按着婚礼的程序忙碌,不时来我们这边招呼一下。他又来了,而且他夫人也一起过来了。我说祝贺祝贺,吃好喝好不用你说。但是我泛酸地说,我是百感交集啊。我语气不无夸大,他竟然愣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倒是他夫人略一错愕,立即笑起来,问,你家珠珠女朋友定了吗?我说,不知道,肯定被甩了,人家姑娘说不定都结婚了。老柳也哈哈笑起来。
所谓朋友,就是可以经常就一个老话题开玩笑,居然也不腻味。但今天以后,我们再不能拿大宝开玩笑了,被她的英俊丈夫知道了可不好玩。二宝,就是新娘的妹妹,看我们说得热闹,也过来了。她才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很高,比她一米七三的姐姐还要高。二宝笑盈盈的,很漂亮,我知道她今年高中毕业,马上就要去美国留学。她生下来像个小猫,转眼间这么大了。我注意到二宝脚上的鞋子,平跟的,我说二宝你的鞋子很漂亮。二宝睁大眼睛说,今天我不能比姐姐高,她会不高兴的。我当然知道是这个原因,而且我相信这是出于二宝自己的细心和体贴,果然她妈妈说:她自己挑的鞋,自己去买的。做妈妈的有资格因此而自豪。老柳的夫人当年也曾找我告状,数落老柳的不是,都是些情人间鸡零狗碎的事,有一次我骂老柳说,妈的,你不要得福不知!人家那么漂亮,那么高!老柳被我骂得讪讪的。我说的哪里有错呢?老柳与我身高相仿,不是他夫人有个好身材,凭啥生出这两个高挑美丽的女儿?大宝四五岁时,他们夫妇一起负笈东瀛,然后又去美国,这是他们今天一切的基础。二宝在美国出生,一直自己带,大宝则被交给她爷爷奶奶带,所以老柳在台上说到这段经历时,突然哽咽了。此人此前一直满面春风,就在这一刻,露出了他作为父亲的内疚和柔情。
对此,我虽理解,却也觉得不必内疚。我家的经历与他们很像,我们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的。我儿子二十六了,二十多年前,国家是什么样子?应该说充满希望和朝气,但也充满辛苦。孩子当然也跟着我们一起辛苦。时代对我们这些60年代出生的人,不亏欠什么,因为给了我们机会,我们事实上也不亏欠孩子。
老柳夫妇又忙去了。王蓉一直看着二宝,等她一走就说,我觉得二宝更漂亮哎!我笑道,你看上啦?你儿子不是结婚了吗?居然不喊我,悄悄在英国就把媳妇娶进家了!
王蓉笑眯眯地连声解释,说儿子不肯大办,她也没办法。我逗她道,你儿媳妇有没有二宝好看?给我们看看啊。她立即说,没有,差得远!我老婆凑过去要看照片,王蓉划拉着手机说,没有,一张也没有。我察觉到这里面另有隐情,给老婆使个眼色,她懂了。
婚礼大厅的地面十分光滑,不少宾客带了小孩子,有的还不怎么会走路,就在地上爬。一个个玉雪可爱。不用问,这些孩子,很多是老柳夫妇各方面朋友的第三代,孙子孙女们,如此算来,我们算是落后了。
大宝的婚礼并不冗长。父母毕竟是文化人,她和丈夫也都是学历极高的建筑师,婚礼很文明,绝无某些婚礼上的粗俗甚至恶俗。这基本是我理想中我儿子婚礼的模样。我远远地拍了大宝的照片,又把二宝喊来,和我老婆合影一张。虽不能娶到她们中的一个回家,但她们实在漂亮,我可以向朋友同事们炫耀炫耀。大前年某一日,我们和老柳家、王蓉家,曾有过一次聚会,王蓉儿子在英国学机器人,没有来。二宝吃了一会儿,自己躺到墙边的沙发上玩手机去了。那时她还是个初中生,远没有现在高,一脸稚气。分别时,老柳带着他夫人和两个女儿,等着过马路,王蓉对我说,老柳真福气,一个人光溜溜地来南京,现在三个美女围着他。她的意思也许是生女儿好,这一点常常是生儿子的人的习惯想法。但大宝的奶奶,在抱了第二个孙女时也曾对我说,你妈妈有福哎。你们家是儿子!
孩子们现在都大了。我儿子几年内也会结婚。相信我会比现在的老柳更开心些,毕竟我家是添丁进口,毕竟我们都是中国人,有点老思想难免。
想到这里我心里喜滋滋的。但这种喜悦里带了一丝疲惫。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的思维马上会被激发,会立即决定写一个东西。下午的那场研讨会,不时飘过我脑海,但我还要再等一会儿才会被激活。
在我决定写这个东西之后,作为一个职业小说家,我当然明白,以小说技法而论,我有必要删繁就简,进行时空切换,至少,把下午的会议和晚上的婚宴分开来,不在同一天,以时间换空间,把研讨会和婚宴摆在同一个场所,这样,我的穿插和追忆,就会变得更加自然和顺理成章,也将更具冲击力。但是我放弃了这个想法。为什么要修改事实呢?还有个方案其实也不错,就是把老柳夫人和王蓉并成一个人,她在婚礼上抽空来和我说话,无意间揭开了一个事实,勾起了一段被忽略的故事。可这我也放弃了。我决定在这个东西中,我只做一个事实的记录者,而不是拥有虚构权利的小说家。
我说过了,我们家,老柳夫妇,还有王蓉,二十多岁时就在一起玩了。王蓉是几个人中最温婉的,脾气最好,母老虎只是一个戏称,她其实跟绵羊差不多。那时候,她和我们夫妻,和老柳,都在河海大学工作。她独自带着两三岁的儿子。我们那时还没有生孩子,特别喜欢她儿子,经常,差不多每天,都会去相邻的师大找她玩,其实就是玩她儿子。师大有“东方最美的校园”之誉,确实十分漂亮。主楼是一栋民国的大屋顶建筑,右边的回廊连接着外语楼。她儿子小珏喜欢在回廊里东躲西藏,更喜欢在大屋顶前的巨大草坪上曲折飞奔,等我去追他,最后他率先摔倒,然后我也假装摔倒,一起哈哈大笑。还没有孩子的人心理很有趣,小珏玩得满身草屑,鼻涕流出来还冒泡,我一点不嫌脏,给他擦。我和老婆正酝酿着要孩子,对孩子的期盼使得老婆对到王蓉家玩,乐此不疲。距离也近,步行一刻钟就到了。老婆还很诚实地说,她喜欢男孩,要把小珏带到我家去住一晚。王蓉说,好呀好呀,我都被他烦死了,最好不止一晚。于是,小珏欢天喜地地跟着我们回家。我们看过不少育儿书,知道怎样逗孩子,到了我们的筒子楼,直到睡觉前小珏都挺好的,不但不闹,还十分兴奋,说我家的床会跳。所谓会跳,是因为席梦思,他在床上跳得像是在玩蹦床。好不容易哄他躺下来,大眼睛直闪直闪的。刚要睡着,突然咧嘴哭了起来,妈妈,我要妈妈!我们哄啊,骗啊,没有用,最后只能打个电话给王蓉,把小珏送回去了。
此后不久,老婆怀孕,儿子出生了。直到我们的儿子也到了三四岁,小珏可以带着他在草坪上跑,也学会一起摔倒,搂着大笑,我们都来往密切。各自都分到单元房后,远了点,小珏也上学了,我们的走动才不那么频繁。
必须承认,有一段时间,我和王蓉心理上挺近的。她脾气好,这是个明确的原因;她说话很直率,但从来都很宽厚,不伤人,还带一点南通口音。江苏人都知道,南通话是长江以北最难懂的方言,她如果正常说话,我们都能懂,但要是随口一句,可能我们就一时摸不着头。另外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也让人心生怜意。偌大一栋楼,走廊很长,很宽阔,怎么也不像家的样子;只有公共厕所,夜里起夜要走好远,即使是男人也会有点怕。那天夜里,是我把小珏送回去的。王蓉下楼开的门。走廊灯是节能灯,刚开时很暗淡,她身后的走廊很深,很黑,小珏睡眼惺忪地看到母亲,一头就扎到她怀里了。我当时就觉得,小珏还是去陪他妈妈好,王蓉需要他。有很多次,我一个人,散步或是有其他事,路过师大,我就单独去王蓉那里坐坐。
婚礼的末尾,程序已基本走完了,好些人等着和新郎新娘合影。我们和王蓉难得见面,还坐着。王蓉那天是一个人来的,她丈夫出差,这让我们又似乎重温了当年她住在办公楼的日子。王蓉问我现在郊区的房子是不是还经常去住,我说,自从编刊物,要坐班,难得去一趟。老婆还在大学工作,有寒暑假,她插话说:现在连寒暑假都不怎么去,就是因为你!王蓉说,时间真快,那时你们住在筒子楼,我们经常去打牌。我老婆说,你家小珏还在我家床上撒过一泡尿。我诧异道:是吗?撒了吗?我怎么不记得?王蓉咯咯直笑,说男孩撒尿很灵,你们果然生了儿子。我说:我们到你家玩,小珏喜欢在走廊里来回跑……突然,我想起了什么,问:走廊那一头,当时好像还住着一个小伙子的,小珏叫他“恩高”,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王蓉一愣,说:哦,你说杨浩成啊?他走了啊。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王蓉看起来有点没心没肺地说:他去世啦。
我说:你说的是杨浩成?浩瀚的浩?浩如烟海的浩?
王蓉说是的。我的心,像被电击了一样,哆嗦着。沉默。半晌我说:原来是他。小珏曾有次被我追着在走廊跑,突然,他叫着“恩高,恩高”,一闪身,钻到走廊那头的一个房间去了。我过去,看见一个身量不大的年轻人,正在床板前写毛笔字。写的什么,不记得了,也许当年就没有看清。反正不是现在的刊名,那时候,这个刊物还在遥远的二十多年后等他创办。他抬头冲我笑了一笑,摸摸小珏的头,又继续写字。记得那一天,我还有些醋意:孤男独女的,住一栋楼里,大楼门一关,说不定有什么浪漫故事发生哩。他不算好看,脸黑黑的,我留着小珏在那里玩,自己没进门(他也没邀请我),又回到王蓉的住处。我问:什么“恩高,恩高”?你们学外语的真洋派。王蓉当时说:我哪儿知道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英文的“叔叔”?人家叫他喊的。我说不是的,是“天使”。王蓉笑道:反正小孩瞎喊的。
这一幕早已被时光层层叠叠地覆盖了。王蓉大学学的是日语,她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她儿子喊的什么。现在的小珏在英国,他不见得还记得小时候曾这样喊过人,现在的他,肯定能明确地分辨angel(天使)和uncle(叔叔)。
老婆听我说过,师大的杨教授,人非常好,敬业。她问:什么病,走得这么急?王蓉说,是心肌梗死。我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追问下去,什么病,这已经无关紧要,大概是同样的心理,下午的研讨会,也没有一个人说起杨浩成究竟是什么病。可是——我问王蓉:你当年好像就说他不容易,有尿毒症,每周要透析,最后却不是这个病害了他?
王蓉说:他是一直透析啊,透析的人不会变好的,除非换肾。他就换过。王蓉是医生,在校医院工作,她说,谁也说不清,一直透析,会不会影响心脏。
杨浩成教授在翻译我作品时,有一次在电话里说,他就住在师大新校区的教师楼,当时我说:啊,我们很近啊。我在你们马路对面有个房子,有时候我会去,一街之隔。我们都说过要找个机会见见,但我偶尔到那个房子去,打扫卫生就累得臭死,偶尔得空穿过那条马路去仙鹤山爬山,也没有想起过去登门拜访。
二十多年前,我唯一一次见到杨浩成后,王蓉可能对我说起过“杨浩成”这三个字,说起小珏喊“恩高”,她可能说的是:杨浩成叫他喊的呗。可她那时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南通口音还相当重,又是一带而过的语气,我根本就没有听清,脑子里留下的是“恩高”。后来,有限的几次说起他,我们也就这么指代他。他有才,字写得好,嗓子也好——这几句是王蓉当时的介绍。我听见过走廊里传来他的歌声,是美声,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浑厚悠扬,有穿透力。问题是,我听到过他的歌声,却未曾与他有过一句对话。等我们通电话时,多少年已经过去了。
我那时一门心思写作,从未想过一个英语教师会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曾有过交集,但未曾搭接。我们就像身处于不同的时空当中。
但其实,我们还那么的相似。这二十多年,老柳夫妇,王蓉,还有我老婆,都曾在90年代初出国留学,先后学成归来。我虽然没有留学,但也没有荒废,一直在写作。杨浩成的人生之旅,与我们远远地并行着,我们看不见。我们看别人的一生,常常是,几个节点,或者几句话就完了。这个人见过,这个人去世了。实际上,推己及人有的时候是靠不住的。无数的事,无数的坎坷波折,无数的酸甜苦辣,我们都没有亲历,只有某些时间节点模糊地重叠。不知道在所谓第二个千禧年,面对“2000”,他有没有像我一样迷惘。我当时有点犯迷糊,搞不清这算不算时间真的归零了,一切重新开始。
杨浩成少年才俊,身患重病,即使在加拿大八年,他也一直在透析。我们都在爬坡,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背负的重量,远远超过我们,超过别人。
如果不是今天偶然说起,我永远不知道这个电话里爽朗、乐观、敬业的杨教授,曾是旧时相识。
婚礼结束了。宾客纷纷离座,大厅外,闪光灯耀眼。新郎新娘恩爱地站着,等着宾朋们来合影。人很多,需要排队。我的手机在手里震动了一下,传来一条短信,是师大来的。短信说:杨浩成教授的遗体捐赠和告别仪式,将于某日上午八点在市殡仪馆举行……落款是治丧委员会和刊物编辑部。刊名在手机上是印刷体,但在我眼前幻化成了杨浩成的笔迹。
此刻,前厅的音乐悦耳悠扬,江南丝竹,从《步步高》切换成了《喜洋洋》。老柳夫妇过来了,邀我们去合影。他似乎看出我神色不对,脸上闪出询问的表情,但没问。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什么。这是新家庭诞生的日子,甚至是一个新生命的起点。我心里想的是,杨教授的仪式,我一定去。
朱辉,江苏人,《雨花》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中短篇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看蛇展去》《夜晚的盛装舞步》等多部。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中骏杯小说选刊年度短篇小说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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