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学》2020年第6期|刘丽华:串串房
2023-11-14小说天地刘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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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后街一家中介公司,白小幸坐了下来,准备登记卖房。
中介公司的老板胡云刚好出门,是带人看房去了。那些围坐在烤火桌前扯谈的男女,都是这里的熟客,很能聊的。白……
走进后街一家中介公司,白小幸坐了下来,准备登记卖房。
中介公司的老板胡云刚好出门,是带人看房去了。那些围坐在烤火桌前扯谈的男女,都是这里的熟客,很能聊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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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后街一家中介公司,白小幸坐了下来,准备登记卖房。
中介公司的老板胡云刚好出门,是带人看房去了。那些围坐在烤火桌前扯谈的男女,都是这里的熟客,很能聊的。白小幸听到了一个新词——串串房。
什么是串串房?白小幸问。
就是那种拎包可住的房子,有的是二手房翻新,有的是毛坯房装修。一位回答。其实就是房贩子包装出来卖的房子。一位补充。现在不叫“房贩子”了,叫“房串串”,也就是把“串串房”倒过去叫,就成了房贩子时尚的称呼。一位年轻人说。串串房比较好卖。现在的人,都嫌装修麻烦,有现成的装修房住,省心又省事。又有人说。
房串串,串串房。白小幸听来新鲜。
白小幸来这里,是同学介绍的。一小时前,胡云打白小幸电话,说听一位客户说她要卖房,要她来后街“良心房产中介”找她,她叫胡云。这位客户,就是白小幸的同学,她在胡云手里买了一套二手房,再经胡云转卖出去,净赚了两万。
白小幸回到这个小城,有些陌生,她下岗,外出打工,在异乡安家,离开这里十多年了,每回来一趟,小城都在搞建设,七街五路的日新月异,沿江风景带周边已高楼林立,搬进这些花园小区的市民过起了好日子。可这后街,显得格格不入,一条曾经住家的居民老街,成了一条杂乱的商业街,什么成人用品专卖店、美容美发店、理疗按摩店、古玩店……在这里讨生活的大多是些无社保无医保无房产的“三无”人员。
后街光中介公司就有五家,店铺小,服务范围却不小,房产、家政、交友、征婚。胡云这家店铺,就十几平方米,中间竖堵墙隔出狭小的卧室、厨房、厕所,工作间置有电脑、打印机,墙上是一壁房产信息,不当眼的一面,挂着营业执照和一面镜子,镜子的反射,拉大了工作间的空间。这是胡云一个人的中介公司,居住有点拘谨,可来客不拘谨,谁来了,桌上摆放的坚果水果饼干等吃食,随便吃,哪有空位,自己坐,没空位也可挤着坐,要喝水,自己来。这里就像一个提供聊天、寄物的场所,走过路过的居民,进来寄一把蔬菜什么的,来去自由。胡云出去办事,提个小包走人得了,其他在座的就继续谈天说地。
这时,一位穿红花袄唐装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她容貌甜美,面色和善,说话温柔,只是一头盘发过早白了,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她就是胡云。
胡云看着白小幸,像认识似的,说,妹妹不好意思,来了客户看房,让你久等了。
说着,她给白小幸倒了一杯温开水,夸她有一种林妹妹的书香气质,穿着古雅脱俗,看着就喜欢,哪像自己,人长粗俗了,穿什么都难看。
白小幸听了一惊,这话倒像是一个卖古典女装的店家在夸赞。她回敬,哪里哪里,胡姐你真会夸人损己,你穿这民族风的大红花袄好看着呢。
女人间的距离,一夸,就拉近了。白小幸下意识地看了看壁镜里的自己:一件斜襟盘扣的绿色夹棉袍子,一条米色底子撒上点点梅花的棉麻围巾,一头青丝,一脸清秀。说不美,也难,胡云没有浮夸。
胡云从电脑桌里掏出一个翻破了封皮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面,问白小幸,房子的位置、价格、楼层,多少平方米?售价多少?楼房共几层,哪年建的等等。
白小幸说,三小附近,三楼,九十三平方米,出售二十三万,共七层,2003年建的。
胡云一边登记,一边打趣,山多,溪多,山溪山溪,好风光!然后轻声问,你为啥要卖呢?
白小幸说,刚买的,没买好,卖了算了。
胡云抬起头,冲白小幸一笑。
这一笑,意味深长,白小幸不知所云,是笑她傻还是看到了买卖背后的商机?
胡云又问,那卖了还买吗?
白小幸说,买。
白小幸知道,卖房与买房,如果都在胡云手里成交,那胡云可以收两次手续费。
胡云还想问点什么,进来两位老大姐,胡云招呼她们坐,可没空位了,烤火桌边的人一窝蜂似的起身告辞,都给来者腾地方,反正说也说了,听也听了,暖也取了,微信也互加了,房信息也交流了,人也该走了。胡云客客气气地把大家送出了门,转身请三位坐桌边取暖。四位各坐一方,胡云习惯性地坐在靠墙的位置,正好面向门口,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登门的客户。来买房的大姐与白小幸对坐,那位陪同来的是妹妹。
胡云给姐妹沏茶,问老大姐,大姐,想买个什么样的房子?
老大姐说,这年头房价高涨,新房买不起,只能买个二手房。
当她说出价位、地段、楼层时,正好与白小幸的房子高度吻合。
白小幸插上一句,我的房子看来符合这位大姐的需求。
对面的老大姐一听,也来了兴趣,忙打听起白小幸房子的情况来。
胡云笑了笑,打断她们说,不急啊,我来问专业些。
胡云问,大姐,你对房子还有什么要求?
老大姐说,我现在住铁路旁边,轰隆轰隆得太吵,上了年纪,睡眠就差了,想换个清静的地方安度晚年,最好是买菜也方便。
胡云问白小幸,你房子的环境如何?
白小幸实话实说,买菜倒是方便,出门就是菜市场,但那是学校旁,白天肯定吵,我也是嫌吵才卖。
胡云看了白小幸一眼,白小幸没有领会到胡云眼神里的信息,继续说,好在还没装修,还没住进去……
此时,一只脚碰了一下白小幸的脚,白小幸打住。尽管隔着厚厚的夹棉桌罩,但她知道这一碰是胡云,不是偶然,是暗示。对面的老大姐没再多问,不知是没听到,还是觉得反正不适合自己。
胡云看着姐妹俩说,听来这房子,还真不适合大姐住哦!
话尾那“哦”字,落音拉得长,让这对姐妹听了就像自家人,都一个劲地点头。白小幸也看到了她们满满的信任。
闲坐了一会儿,白小幸接了个电话,起身要走,老姐妹也先后跟着起身,说结伴走吧。
胡云叫住老姐妹,说,想起老县委院内有一套房子,二楼,采光好,很安静,应该适合大姐居住,可免费带二位去看看。
胡云又转向白小幸说,妹妹,你就先走一步。有合适的人看房,我会通知你的,到时我也去看看你的房子,你就放一把钥匙在我这儿,以后看房的事,就不用你跑腿了。
白小幸刚一出门,迎面走来一男一女,像对夫妻,两人仰头打量上面的招牌,女士念叨,良心房产中介,该是良心办事吧。白小幸也抬头,看了看霓虹灯闪烁的六个仿宋体字,抿唇一笑,下了台阶。
■ 2 ■
晚饭后,胡云约白小幸散步,说A校的大坪里好绕圈,环境好,她每晚都去走走。白小幸正想走一走,就去了。
A校的坪,宽大,有跑道,散步者三三两两,都是顺时针地绕着圈。胡云与白小幸肩并肩走着,边走边聊。
胡云说,妹妹,你今天话说多了哦。我和你说啊,你是卖方,刚买的房,不过两年就卖,人家买方要高出几个点的税,刚买一事,以后能不提就不提。你也不必说房子哪里哪里不好,你想啊,你嫌吵,像我们这种在锣鼓鞭炮声中都能入睡的人,就不觉得吵了,所以,这个也不必提起。其实,我做这行十年了,看我的店牌就知道,我的初心就是凭良心做事,我从不把房子吹得天花乱坠,人家买方都长眼睛看的;那你卖方,也和我们中介一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白小幸应着,言多必失。
胡云继续说,你要想尽快卖出去,就说你在外地居住,把这边多余的旧房卖了得了,就这么简单;说复杂了,人家想得就更复杂。
白小幸应着,谢谢提醒。
三圈绕下来,胡云把白小幸当知己了。说,妹妹,我的命苦啊,男人涉及一个案子进了监狱,刑刚满,又一命呜呼走了,一双儿女都是我拉扯大的,我终于熬到了女儿考上师范,儿子上卫校了。我用有限的钱,在城区买了个三居室的旧房,心想,我们娘儿仨可以过上一个有家的春节了,不用再去哥嫂家蹭年饭、挤床了。可我的眼睛突然出了问题,去看医生,说是炎症,他让我吊了半个月的抗生素,结果,眼睛不见好转,肠道功能彻底紊乱,当时吃不下,拉不出,肚子大得像孕妇,还咳嗽发热。女儿带我去了省城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双肺真菌感染,很严重,随时威胁着生命,他写了个字条,让我们快去北京的医院找一位教授,说他能医治。我急需钱,求同学买下我的房……花去十几万,才把命保住,眼睛还没康复,还在吃药。后来,我帮同学又把房子卖了。
白小幸问,胡姐,你的头发……还没说完,胡云说,头发就是这场病白的,北京的教授说了,我的眼病不能用抗生素。我想过打官司,可我一没精力,二证据不足,教授不提供“错用抗生素”的凭证,加之误诊的医生是我的客户,他开诊所的。我这人,一切消费都尽量去照顾客户的生意,平时有个伤风感冒的,我就去他那里吊吊水,他是个好男人,他妻子患尿毒症,他把房子卖了租房住,就为了给她透析、等待肾源换肾。他卖房、租房都是找我办的。
白小幸听着,觉得人与人之间,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这个胡云,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真是坎坷,在这个县城里混,还要与男人抢饭碗,真是太不容易了。因从那些熟客的闲扯中,听到了关于中介们的种种:
这个县城的二手房市场,据说都是些没房的人在卖房。开中介公司的这些男人女人,都来自贫困农村,他们来城里谋事,就是想改变命运。尝试过摆摊、扫街、搬运、送外卖、送液化气等活计,可几年干下来,苦没少吃,却连个自己的“窝”也没有。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想买个房,安顿下来做城里人。这房,不要大,不要新,只要能住上一家子即可。所以,一个个干起房中介,觉得这行来钱相对容易些,还能给自己物色房子。当然,中介也有潜规则,利益面前,同行暗暗排挤算计,都有。有些中介,玩起昼伏夜出的花样,半夜去各楼道里贴小广告,像“求购一套房”之类的虚假广告纸片,贴在每个楼道的台阶上,居民一上楼,一目了然,谁有清水房或二手房卖,会主动打电话过去,他们就以这种手段掌握了庞大的售房信息。据说有些夜出时,还不忘带上一根有铁叉的长棍子,看到别家中介或房主贴在高处的房产广告,先拍下,然后见一张,叉掉一张。
听说,干这行最厉害的是张老板,这人很会讨巧,曾经在李老板门前支个摊卖油条,看李老板成交一套房就赚好几千,如卖一套二十万以下的房子,两边各收两千元,卖一套四十万以内的,就赚六千元,比自己来钱快,来钱多,就有些眼红了。看多了,也摸清了其中的门道,就偷拍下了李老板登记的房产信息,不久,也开了一家中介公司,加上年轻力壮,又舍得干,他老婆嘴又甜,很快,生意比李家还好。李老板最终发现了“偷拍”事件,导致两家女人从破口大骂,到大打出手,到撕扯头发,以至脸上挂彩,直到110赶来才住手。
还有传言,某老板卖了的房子,只要钥匙还在手,他就不动声色地带人看房收费。更狠的是,有一套房子门锁被贼撬坏,房主人在外地,他就看到了猫腻,频频约客户去看房,看房费就进了他的钱袋子。有邻居实在看不下去,就当场揭穿了他。
还传言所谓的“交友”服务,实际是介绍情人,介绍一次,收取男方四百,女方是花钱请的托,这样反复上演男方没被看上的剧目。赚这种钱的中介,据说还赚得心安理得,因自认为没有促成家庭破坏,同时还挫了花心男人的锐气。
比起他们,胡云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口碑较好,人气也旺。但店铺看上去热闹,其实生意清淡,进进出出的闲客尽管也能带来些信息,可一个月也难得接两三单业务,也只能是保住房租、水电、吃药等生活开支。
白小幸问,胡姐,你为啥不像别家中介到处贴广告呢?广告还真是广而告之,我卖的这一套房,开始在城区内贴过两轮广告,就让全城的中介都找来了。
胡云说,我眼睛看东西模糊,又没帮手,出去贴不方便。
白小幸说,那我陪你去贴吧,我从小生长在这个小县城,城区都熟悉,到时我来贴。
胡云一听,挽起了白小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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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幸来胡云的中介公司,还真不是头一站。她早在七家中介公司挂了卖房信息,他们都不是白小幸找上门去的,而是一家一家自己找来的,也可说是一夜间,他们的电话就先后打来找白小幸了,因白小幸急于房子脱手,急于卖了再买,所以四处张贴广告,被看到了。
一周下来,来了几十个人,嫌这嫌那,个个火眼金睛、明察秋毫的样子。他们一眼看到了楼下一堆建筑垃圾,看到了菜市街上空五花八门的防雨布上,兜着塑料袋、泡沫饭盒、纸巾等乱七八糟的垃圾,直摇头,说环境太差。为此,白小幸还努力过,拍照,打报告,挨家挨户找居民签名,报告附照片,一并送到了“双创”办,还口头反映了实情。
看客倒一直不断,可没有一位像她看房时那般痛快,她是一边看,一边设想:客厅改成落地窗,窗帘做双层,一层纱,一层布;卧室窗改飘窗,窗台要木质的,坐上去可看闲书晒太阳;长阳台伸出去半米,可栽花种菜;屋外的闲置平台,打造成阳光亭,吊个双人藤椅,可喝茶会友聊天。每到一处,白小幸都在盘算、设计。可是也没有一位如她爽快,她是上午看房,下午交定金,当时哥哥出差,姐姐忙于同学聚会,闺蜜应对考试,她就自己敲定。现在,白小幸越是带人看房,越能看到人家眼里的不屑,就越觉得这房子是个烫手的山芋。
尤其来过这么两拨看客,一拨是老中青一大家子,一拨是个亲友团。
一拨人说,看看,这房子的地面不平,是这梁有问题,看样子,这房子最大寿命也就四十年,屈指一算,时间快过半。
白小幸一脸纳闷,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笑而不答,另一位替他回答,他是建房子的。
另一拨中一位说,瞧瞧,厕所裸露的下水管漏水呢,这可牵涉到楼上楼下的,是很麻烦的事。
白小幸这才看到,锈迹斑斑的下水管上有一道湿印,从顶端一路湿下来。说者还踩在马桶上,用手抹了一下湿处,手指上就沾了水迹。这都是白小幸看房时,根本发现不了的大问题。
经过了这两拨人,房子在白小幸心里彻底掉价。
住对面的邻居还笑道,美女,你这房赚了不少人气哦!
白小幸说,哪里赚的人气,赚的是气人!
这可是白小幸过户不到一个月的二手房,白小幸买这个房,确实性急了点,因有一套离她哥姐两家都近的房子,她稍一犹豫,人家就卖掉了,而买下的这套房,地理位置简直就是哥家、姐家的中间站,原来设想,以后母亲在他们兄妹三家串起门来,也就方便了。白小幸买这个房,就是为了便于照顾老母亲,他们三兄妹都商量好了,以后母亲行动不便了,三兄妹轮流照顾。如果像平时,白小幸一回老家,连自己都住在哥姐家,又谈何照顾?
白小幸离开县城十六年了,这座小城,她没有一砖片瓦,留下的,只有社保、医保和户口。在异乡,白小幸租了十年房,从一楼搬到二楼,从小厨房搬到大厨房,从无阳台搬到有阳台,房东只有一家。房东收取水电费翻倍,什么耗电量平摊,他十几户房客,都翻着跟斗地收费,傻子也能明白,房东冬天的暖气费,夏天的空调费,也就全摊给各房客了。所以,白小幸咬着牙也要买个自己的房子。
白小幸的老公也是个打工仔,两人攒钱买房。谁有钱不想买个新房大房的?可在六年前,他们只够买个六十平方米的旧房,再装修一下。不过,买在异乡的这个旧房,经学工艺美术的白小幸一鼓捣,就不是一般的旧房刷新,它比某些新房住着还方便,比如上厕所,坐在马桶上,不开灯可看书,敞开门可看电视。这是许多大房新房不可能的事。所以,白小幸很满足,接母亲来住过几年,只是,后来陪老人回一趟老家,老人就再也不跟她来了,怎么哄劝也没用。一问,只说不方便。白小幸整理母亲留下的衣物,准备给她快递回家,看到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请问有利血生吗?或别的增加血小板的药吗?和卡片扎在一起的,是几家药店的会员卡。白小幸突然很心酸,母亲牙周炎引起牙龈出血,血小板老上不去,怕影响女儿女婿工作,就自己去各药店买药。
白小幸把卡片给老公看,这个外形粗犷的男人,表情凝重,叹了一声说,我们忙,关心妈妈太少了。想想平时她辗转在这些药店间,交流有多难,她方言重,又耳背,人家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清人家的话,所以,我们不要再勉强老人来外地了。真正的孝顺,不是老人随我们生活,而是我们随老人去生活,去她身边,顺从她的生活习惯。就这样,夫妻俩一拍即合,决定为照顾母亲在老家买个小房。
这些年,白小幸对这个小城的变化知之甚少。买下这个房后,她才从邻居的嘴里得知,这栋房楼下的菜市场,很不规范,没有固定摊位,每天靠抢占,所以深更半夜就开始闹腾,进菜,占摊位,打架,大喊大叫。租住在二楼的几户都是陪读人家,吵得实在睡不了时,就端一盆水往楼下泼去,下面立马炸开了锅,一片骂天骂地声。但骂声很快也平息下来,因谁也没工夫吵闹,再吵,摊位就被其他人抢走了。
一楼还有麻将室,半夜三更麻将声声。某一晚,白小幸坐在二楼一户人家聊天,聊得有些晚,突然听到一楼大喊,往死里打!她们忙到走廊上去看,原来抓了个小偷,小偷是个小青年,被扒光了上身,人很瘦,都可见肋骨,几个男人用脚踢,踢得小偷尖叫惨叫,看得白小幸心惊肉跳。可二楼走廊一排观众,都面无表情,因这样的事,他们习以为常了。
一个雨天,白小幸的闺蜜跟她来看这个房子,她们提起裤脚,从潮湿脏乱的菜市街穿过时,闺蜜说,小幸,你要是住在这里,我是不会来你家的!这是全城最脏最乱的地方啊!白小幸倒吸一口凉气说,那你负责给我卖了吧,谁叫你知道我买房也不吱一声。
■ 4 ■
自从那天说好贴广告一事,白小幸每天去胡云的店里坐坐。这里隔三岔五有人去看她的房子,尽管都只是看一看,但有胡云在中间沟通,都没一口回绝,都吊着白小幸的口味。当没什么客户上门时,胡云就开启打印机,将售房信息打印成一沓沓大大小小的广告纸,她们就走街串巷去张贴。白小幸张贴广告真是利索,贴得又快又平整,看到张贴栏里有售房广告,就随手拍下,每回总能收获一些有用的信息。她回家,就带走一沓创可贴大小的广告纸片,贴在那些居民楼道里。她还从亲朋邻里那里,给胡云弄来了好些独家房源信息。
胡云非常看好白小幸,觉得她真是块干这行的料,很想两人合作一起来经营这家中介公司。
白小幸说,不行啊,家还在那边,还兼职做事的,虽然可在手机上操作,但还是有很多不便,得先把房子卖了再说。
有白小幸的参与,胡云的生意明显好转,很快赚了一万多。她要给白小幸分红,白小幸一口回绝说,胡姐,你把我当朋友,别把我当伙计。
一天,胡云高兴地说,妹妹,我快把房钱赚回来了,快能买个旧房了,只是还要多赚装修钱呢。
白小幸说,会有的,慢慢赚。
第二天上午,胡云约白小幸,说有客户想看她的房子。白小幸正在那房子里与人谈价,心想,怎么这么巧啊,没人时一个都没有,一来都来了。这商谈者是一对中年夫妻,就是白小幸头一次从胡云店里出门遇上的那一对,他们是看到白小幸贴的广告找来的,这是第二次登门了。这次直接谈价,他们出价二十二万,白小幸要二十二点二万,这个价,她已经赔了六千,这时的她,没了底气说价,因下水管漏水摆在那。对方咬定报价,并说要请“三姐妹中介公司”介入才敢买,到时有什么问题,可找中介。白小幸一想到这房被人说的问题一大堆,哪敢卖给一般用户,干脆说有事改天谈,就直奔胡云的中介公司。
在那里,白小幸又看到了上次买房的老大姐。老大姐问她房子卖了吗,白小幸也问她房子买了吗,结果,两人都摇头,都说难啊。老大姐说辗转在这些中介公司看过八九套房了,越看越差。白小幸说房子看过很多人了,一个比一个精明。
胡云听着笑,说,大姐要买的房,其实就是大众想买的房,自然紧缺;妹妹卖的房,是不愁卖的学区房,就缺一个装修。
两人听了,都觉得胡云说得在理,中介就是中介。
白小幸想,难道来谈房的是这位老大姐?一问,不是,老大姐是来看别的房,因房主临时有事让她白跑一趟,闲坐在这儿,等待胡云另行安排。可胡云要她先回去改天再来,她只好告辞。
这时,进来三男一女,他们见了白小幸,都笑着点头,各自找个位置坐了下来,与胡云说笑起来,显得很随意,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交情。
白小幸认出来了,他们看过她的房子,就是那一拨发现厕所下水管漏水的人,这伙人挺厉害的,当时你一句我一言,指出她房子的“短板”起码有十来个,说得她无言以对。还说这些隐蔽问题,只有交给他们专业的装修团队才能彻底解决,要是卖给一般用户,搞个简单的装修,根本消除不了后患,那买主三天两天找你卖主,你就摊上麻烦事了。因此,他们要白小幸跌五千卖给他们。白小幸这才知道他们是装修公司的,问他们公司买着干吗,他们说赚点装修费。白小幸明白了,他们其实就是房串串。她房子买来没住一天,还赔钱卖?她没同意。
原来这次四位来,是专程来谈白小幸的房子的。他们刚报出一个价,白小幸的手机响了,是“三姐妹中介公司”打来的,要她过去谈房子出售事宜签协议,说客户在等,白小幸知道这客户就是刚才那对夫妻。女中介还说,她亏本卖房免收中介费。胡云也听到了,悄悄地告诉白小幸,她也免费。
这位打电话的是“三姐妹”里的老大,她带客户来看过白小幸的房子,给人印象不错。她身上还流传着一个客商互动的感人故事,说是她怀孕期间常骑摩托带客户免费看房,导致宝宝早产,使其在保温箱里待了三个月,花费巨大。这事打动了许多客户,纷纷捐款,如今孩子很健康。为了回报大家,她立志要打造全城最规范的中介公司,因此,她们的“三姐妹中介公司”,经营规范,口碑最好。但白小幸还是没去那里,只因在座的几位曾给她上足了课,她不敢轻易出售。
见白小幸回到座位上,这些人在等待她的反应,他们这回是让她下跌一万。白小幸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两个多月耗下来,她确实后悔上次没卖给他们,还对胡云透露过,若是他们回头来买,她多跌一千也认了,但没想到真来了,会跌这么多。可经这帮人好说歹说,最后下跌八千成交,刚好是那对夫妻咬定的价。白小幸也想明白了,再这么耗着,她人都会耗出病来,还会丢了那边的工作,那真不划算。
签协议时,买方先付半款,余下一半一月后付清,理由是资金周转不过来,缓一下,付清全款再过户,卖方先交钥匙,让买方装修房子。白小幸签字了,半款立刻打到了她账上。
房子脱手了,焦虑感一扫而光,当晚,白小幸睡了个安稳觉。不然,她一觉醒来,就想到了这个房子,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或梦里都在带人看房,听到的又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花八千元,买得一身轻松,也不错。这是白小幸老公的安抚。
一天后,买方打来电话,问白小幸水表在哪,找不到,要她去一趟。水表在一楼,是与楼上楼下的合表,白小幸过户前去看过,也想过以后单独立户。
当白小幸带买方穿过一楼的店铺,在后墙边看到水表时,买方显得十分头痛,立户是必然的,可又要掏钱,还误时间,觉得这事疏忽了,便提出要白小幸掏这个费用,白小幸没答应。
来到那个房子门前,白小幸看到房内拆得七零八落,地上一片狼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是他们中的那位精瘦大哥。白小幸愣了一下,只见他双手抱住膝盖,头埋在臂弯里。白小幸叫了一声大哥,他才抬起头,脸色很差。白小幸问他哪里不舒服,说是糖尿病,昨晚在这加班,没休息,血糖就偏高了,坐一会儿就会没事了。
白小幸说,大哥,你这不是在玩命吗?
没办法,我们那边一套房子工程到了中期,人家等着看房,我是血压血脂尿酸都高,一边吃药,一边铆足劲地干。我们团队除了那个娘们捡点轻松活,谁不是在用身体赚钱?
白小幸的心一下就软了,愿意承担一半水表立户的费用。
有一天,白小幸路过一个老宅小区,意外地看到了胡云,一位高个子男人帮她在张贴栏前贴广告。胡云看到白小幸时,忙把她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一席话。
原来,这位男子就是误诊胡云的宋医生,他妻子没有等到肾源已去世数月,他得知胡云大病一场卖房治病与他有关,还没找他麻烦,内疚又感动,因手上还有余款,就给了胡云一笔赔偿金,还包揽了她现在服用的药,每天还给她送菜来。胡云做好了饭菜就叫他过来吃饭,两人就生出了感情,还计划以后买新房。
白小幸觉得这特像电视剧里的情节,立刻想到了两个词:悲欢离合、峰回路转。似乎看到了人间美好结局。
■ 5 ■
不到二十天,买方又来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说房子装修好了,挺漂亮的,希望白小幸去看看,但千万别看了后不卖了啊,合同是不能毁的……
白小幸在去的路上想,这房漂亮成啥样了?这么快就装修好了,还怕她看上了。
女人手里抓块抹布,笑眯眯地迎接在门口。房子看上去“高端大气上档次”,墙纸、复合地板、家具、电器、窗帘、吊灯……新崭崭的,哪样也不缺。
可走进去,一股刺激性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白小幸忙用手捂了鼻子。
女人连忙敞开窗户说,才装修的房子,都有点味道的,通通风,就没了。
白小幸从客厅到卧室,从厨房到阳台到卫生间,一圈看下来,发现都是些杂牌子货,还有无商标的,很可能是“三无”产品。在广告公司工作过的她,对装修材料有些了解,在异乡翻新的那个旧房,一个钉子都是她自己挑的,所以,她一眼就知道,这房子外观好,内里孬,隐患重重。
白小幸说,这房子,像是凤姐整成了范冰冰。
女人听了,咯咯咯地笑,觉得白小幸的这个比喻太逗了。
一想到甲醛、苯的超标,白小幸直摇头说,这房就是送装修,我也不敢住啊!没想到,传说中的串串房,原来就是你们这种存在风险的装修房。
女人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自己家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是好好的吗?我们这都是从厂家拿的货,经过检测了的。不瞒你说,我们装修房子卖,就是为了赚取批发价、市场价和工钱,因为单给人家装修房子,工价摆在那,工钱又是分期付,你累个半死,到时左扣右扣地拿不到什么钱,现在干装修这行不讨点巧,连自己都难养活,别说养家了。
说着递给白小幸一块抹布说,美女帮帮忙,几位男同胞都累翻了,卫生一事,他们也干不来,这活,天生是女同胞干的,所以,不好意思,抓住你来做义工。
白小幸努努嘴,意思是你真会利用人啊。白小幸撸起袖子搓抹布,女人爬上窗台擦玻璃,擦着擦着,女人开始骂起来,骂她男人不是个东西,外出赚钱,钱没赚回,人也不回来了,与村里那朵村花另起了炉灶,把老人孩子一摊子扔给她不管了。
白小幸听着,好像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有她的伙计们。生活困窘,他们只能以最小的成本,以最短的时间,获取最大的利润,为此,可以不惜搭上身体。白小幸不禁打了个冷战。
三个多小时的清洁工做下来,白小幸并不后悔来这里,后悔的是没戴口罩,气味太重了。当女人要白小幸提供一份看房者的电话时,白小幸说了谎,说电话都没保存,其实是她担心这个串串房存在健康隐患。
两天后,胡云通知白小幸夫妻过户,说装修房卖了。
白小幸问,是与谁过户?
胡云说,是新的买主。
白小幸问,新买主会来办手续吗?
胡云说,当然。
在指定的时间,白小幸夫妻到达了市政大厅,可白小幸没有看到新面孔,来的是胡云和签协议的胖子哥。
等到房款付清了,在窗口要填写过户表时,白小幸左顾右盼,新买主怎么还没到呢?
胡云说,人家临时有事,说来不了了。
白小幸的老公说,这人干什么的?有什么事比房子过户还重要?
胡云说,卖方先填写不影响过户的,反正你们夫妻不用跑两次腿,你们先填你们的。
胖子哥看白小幸夫妻有顾虑,特意问窗口办事员,办事员说,卖方先填,卖方的事就完成了。
从市政大厅出来,白小幸长吁了一口气,这个房子总算卖掉了。
几天后,白小幸在购物广场瞎逛,遇上了老大姐,两人一见面都报喜,一个说房子卖了,一个说房子买了。
白小幸问,大姐,你买了个什么样的房子?买在哪里?
老大姐说,房子三居室,在三楼,装修好了的,是卖家给儿子准备的婚房,可儿媳要买电梯房……房子位置在三小斜对面,不是有一条菜市街吗?
听到这,白小幸脱口而出,那栋房子坐北朝南,共七层,你买的房白色家具粉色窗帘,客厅外有一个闲置平台,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是我的房子!
你叫白小幸?你的不是个旧房吗?
白小幸点头,说,我的是旧房,是房贩子买下我的,经中介签协议,房贩子再装修来卖,也就是一房二卖。
老大姐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我绕了一大圈,买的还是你的房。中介通知我去看房时,说婚房式的装修,菜市场在楼下,学校拐弯了不会吵。我和老头子一看房子,眼睛确实一亮,当时还有人站在那个房子里砍价啊!我们出价比人家高点,就让我们交了定金。不过,我们也没精力搞装修,这样多花点钱,只要不吵,倒也省心。
白小幸问,多少钱买的?
包过户三十四万,我们还没搬进去,要先去广州带几年孙儿,以后回来再住。
白小幸忙说,也好也好,新装修的房子让它多通风,多放放。
老大姐说,我孩子也这么说。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中介不是说你们夫妻回外地了吗?说你们工作特忙,过户手续办完就走了,我还很想与卖家见个面。
白小幸良久无语。她心情复杂地看着老大姐,要求加个微信。她给老大姐发了四字祝福:住着安好。
这时,之前遇到的和胡云一起贴广告的宋医生推着购物车过来,问老大姐,姐,你还需要点什么吗?
老大姐介绍,这是我堂弟,刚参加医考回来,赶来帮我挑选带去广州的东西。
这个小县城,真是小,小得谁与谁都能扯上关系。白小幸在心里惊叹。
不久,白小幸刷朋友圈,看到胖子哥与胡云的更新,胖子哥的是:请亲们提供全城最好的律师!胡云的是:又落单了,凡事都有因果。
白小幸想,该来的都来了,胡云这单,不是业务签单吧,该是回到单身。看来,因果循环,老天自有安排。
刘丽华,有作品散见《山东文学》《雨花》《厦门文学》《小小说选刊》《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出版小说集《我是谁的朱砂痣》。现居湖南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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