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学》2020年第6期|王刚:高地
2023-11-14小说天地王刚
谁也搞不明白,麻婶为啥要上马鞍山种地。那也配叫地吗?窄窄的一条,像一块长布匹,风大点就能吹起来。这年头,还缺地吗?村里的壮劳力都跑光了,他们像一群嗅到肉味的乌鸦,呼啦啦往城市……
谁也搞不明白,麻婶为啥要上马鞍山种地。那也配叫地吗?窄窄的一条,像一块长布匹,风大点就能吹起来。这年头,还缺地吗?村里的壮劳力都跑光了,他们像一群嗅到肉味的乌鸦,呼啦啦往城市飞去。大片大片的土地无人打理,长满了荒草,成了飞禽走兽的乐园。就拿麻婶家来说吧,自从长根带着媳妇儿子进城后,大多数地都撂荒了。长根撇撇嘴说,荒就荒吧,能值几个钱?随便做点工,一年的粮食就赚回来了。儿大不由娘了,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逼儿子儿媳回村种地吧。要知道,长根在城里干架子工,一天能挣几张大票子。长根是个孝子,隔三岔五给麻婶打钱,叫麻婶放开胆子用,啥也不要操心,想吃就吃,该喝就喝。话虽如此,可麻婶坐不住。长根说,坐不住也无所谓啊,可以种种花,走走亲戚,唠唠嗑,一天的光阴不就混过去了?对于老年人来说,混光阴没什么不好,相反,有福的老人才有资格混光阴呢。换句话说,麻婶是有福的,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不愿混光阴,而是瞄上了马鞍山那片瘦地,动不动往上面跑。她经常提着锄头,背上背篼,别上镰刀,弯着腰,沿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爬上马鞍山。从后面望去,她佝偻的背影就像一只黑蜘蛛,咬着丝线一样的小路,摇摇晃晃往上爬。风呼啦啦吹起来,人们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又一把冷汗,担心被风吹起来,从山上飞落下来。
村主任王大明看不下去,劝麻婶说,老婶子,你闲得骨头生锈?有福不享,天天往山上跑,那上面有金子银子?麻婶就笑,有屁的金子银子,满山都是石头。王大明说,婶子,村里有那么多荒地,你想种哪块就种哪块,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想怎样种就怎样种,为啥非要去马鞍山?麻婶听不进去,朝王大明笑了笑,转身向马鞍山走去。王大明扯着嗓子喊她,她也懒得理,弯着弓一般的脊背,沿着丝线般的小路往山上爬。风吹动她的头发,像一棵开满百花的树。天天看着麻婶爬山,王大明心惊胆战,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万一有个闪失,可是要人命的啊。作为村主任,他得为老百姓负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麻婶送命吧。这年头,年轻人都疯了,像闹哄哄的马蜂,争先恐后往外飞,村子里只剩下几根老骨头,没精打采地熬着日子。这村主任,他早已当够了,可还得当着,除了他没人干。比起其他人来,他还算年轻,能吃能做能走。事实上,王大明知道,他已经老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不老吗?泥巴快埋到脖子了啊。可是,再老也不能说老,村里那些老家伙比他老多了。
王大明给长根打电话,叫他管管麻婶。长根给麻婶打电话,叫她好生待着,不要给他添乱,不要让村里人戳他的骨头。麻婶不争辩,无论长根说什么,她都说好。长根越说越生气,批评麻婶死脑筋,过惯了苦日子,连享福都不会,以后不要再上山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麻婶能说什么呢?只会说好,好,好。长根的口气越来越严厉,叫麻婶不要惹乱子,不要拖后腿,不要让他们分心,缺钱尽管说,需要什么尽管讲,不要越老越糊涂……长根说了一大堆,麻婶只会哦哦哦,好好好,嗯嗯嗯。长根以为做通了麻婶的思想工作,满意地挂了电话。他不知道的是,麻婶就是站在马鞍山上接的电话。地中有块凸起的大石头,麻婶举着老人机,站在石头上面,望着天边的云,不停地哦哦哦,好好好,嗯嗯嗯。信号不太好,她张着嘴巴,对着手机大声喊叫。风吹乱她花白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像一棵摇来晃去的树。
站在大石头上,村庄就在脚下,看得清清楚楚。稀稀疏疏的房子,一大片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几个蚂蚁似的老头老太。麻婶闭上眼,想起几十年前的村子,那时有成片成片的庄稼,有拄着拐杖的老寿星,有山一般结实的汉子,水一样温柔的妇女,花一样的大姑娘,蹦来跳去的青年男子,叽叽喳喳的孩子,喔喔打鸣的公鸡,叽叽喳喳的母鸡,汪汪乱叫的狗,哞哞长鸣的牛……那时的村子热腾腾的,像一个爱跳爱闹的年轻人。不知从何时起,村子忽然安静下来,变成了沉默寡言的老人。不错,村子老了,像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了。麻婶叹了口气,眼睛掠过村庄,慢慢移到那条伸向村外的路。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再也看不见路。无数的壮劳力,就是沿着那条路,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天边的云雾里。看不见路的地方是哪儿呢?应该是天边吧,几朵云停泊在灰色的山顶上,像几只疲惫的鸟。
麻婶没把长根的话当回事,时不时往马鞍山跑。王大明劝过多次,麻婶嘴上说好好好,可王大明前脚走,她后脚就出门,还去马鞍山。王大明拿她没辙,腿长在她的身上,总不能把她绑起来吧。作为村主任,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麻婶黑蜘蛛一般爬上马鞍山,风中飘摇的背影让他心惊胆战。为了阻止麻婶上山,王大明甚至动员村里的老头老太轮番上阵,给她做思想工作。麻婶不争不吵,不管别人说什么,她总是微笑着,不停地说好好好,等他们走后,该干啥还干啥。王大明很快发现,他们说的话不过是一阵风,呼啦啦从耳边刮过,对麻婶没什么影响。无奈之下,王大明又给长根打电话,长根倒也配合,很快给麻婶回了电话,叫她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长根甚至冲麻婶发了火,叫她不要动不动往山上跑,搞得好像活不下去似的,缺钱尽管说,需要什么尽管讲,不要越老越糊涂……说来说去,还是以前说过的话。不管长根说什么,麻婶只会点着头说哦哦哦,好好好,嗯嗯嗯。每次挂了电话,她握着手机站在石头上,看着天边的云发呆。从远处看去,她就像一株树,一株矮矮的树,长在石头上似的。
时间长了,王大明丧失了给长根打电话的兴趣。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想的办法也想了,麻婶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往山上跑,打电话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装聋子,你说再多的话有屁用?王大明不管,其他人更不会管。他们都老了,连自己都管不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再说呢,麻婶天天跑上跑下,也没出什么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王大明不给长根打电话,长根也就不再给麻婶打电话。他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王大明不打电话,那母亲肯定不再爬马鞍山了。渐渐地,长根几乎忘了这件事,只偶尔在某个深夜,他会忽然想起母亲,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不过,不管长根记不记得,麻婶仍沿着那条陡峭的小路爬上爬下。那块又长又细的瘦地挂在村子上面,像一条随风摇晃的飘带。村里人偶尔抬起头来,总会看见飘带上趴着一个蚂蚁般的黑点。不用说,那黑点是麻婶。谁也搞不清楚,麻婶为啥要跟那块地较劲,要知道,那块地根本不配叫地,泥巴又黄又瘦,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麻婶割掉野草,用锄头挖开石头间的泥土,在旮旯里播下种子。麻婶种东西没有章法,逮着什么种什么,玉米,荞子,高粱,洋芋,白菜,南瓜,天星米,西红柿,辣椒……麻婶每次上山,不过就是拔拔草,施施肥,在地里转来转去,看看她种的东西,跟它们说说话。忙完后,她爬上大石头,望着天边发呆。村里人仰望着随着布匹飘摇的麻婶,真担心她一头栽下来。不过,这种担忧好像是多余的,麻婶爬了几年马鞍山,种了几年的地,在那块石头上站过几百次,连头发也没掉过一根。王大明搞不明白,村里人也搞不清楚,六十七岁的麻婶,仿佛获得了某种神通,成天跳上跳下,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
人们常说,麻婶那块地真有意思,什么都能种,什么都往里面种,就像一锅大杂烩。别人说别人的,麻婶毫不在意,想种啥就种啥。在那块地里,她收过玉米,高粱,洋芋,白菜,南瓜,天星米,西红柿,辣椒……进入冬天后,就只剩下白菜了。麻婶的白菜长得真好,从山脚望去,就像一片绿云落在山腰上,在苍黄枯败的草木间显得格外醒目。麻婶经常邀请村里人去山上采白菜,但没有人愿意去,不就几棵白菜吗?再说呢,一群泥巴埋到脖子的老家伙,谁爬得上去?麻婶是好样的,那么高的山,她想去就去。人们看着她灰黑的背影像一只蜘蛛,咬着丝线般的小路,晃悠晃悠飘上山腰,只能啧啧叹息。入冬以后,麻婶经常提着提篮上山收菜,每次从山上回来,总提着一大篮子碧青鲜嫩的白菜。麻婶不吃独食,总把白菜送给大家。可以说,几乎家家都吃过麻婶的白菜,包括王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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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刚,贵州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朔方》 《文学港》《黄河文学》《厦门文学》《短篇小说》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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