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0年第6期|宁肯:防空洞(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宁肯
宁肯 摄
北京以前并没有大杂院概念,至少在我小时候还没有。那时候就算院子再大也有章法,几十户上百户人家的院子像迷宫,其实不过是重复的结果,往往院套院,夹道联结,各种夹……
宁肯 摄
北京以前并没有大杂院概念,至少在我小时候还没有。那时候就算院子再大也有章法,几十户上百户人家的院子像迷宫,其实不过是重复的结果,往往院套院,夹道联结,各种夹道长长短短,或隐或显,其间角门、月亮门、垂花门,院门时隐时现。好多套院都有院门,包括门墩、影壁,一应俱全。没有院门的也有个门洞,墙头往往有喇叭花、藤萝,郁郁葱葱。院子里往往有枣树、杨树、榆树,讲究点的有西府海棠、石榴、丁香。南北正房带走廊,屋脊两端翘起像宋明的官帽,两头往往落着鸽子。东西厢房虽没有高高的屋脊,但一行行青瓦同样饱含时间与阳光。青草萋萋,即使到秋冬草荒了也好看,夕阳打在上面更暖,常有大黄猫黑猫花猫衔草、捯草,贼头贼脑瞪着大眼珠子看鸽子飞过。特别是一场雪之后,雪覆盖了整个京城,如同覆盖了元朝或明朝,猫和鸽子都会留痕迹,要没它们雪覆盖得更远。雪化之后半干半湿的屋瓦与当院的青砖辉映,完全一体,加之一点残雪点辍,一点不国画,非常实,但实得又那么虚:院当间的青砖或几何,或太极,而靠墙根则是小块砖镶边,由于日久年深,许多砖有裂缝儿、缺角、凹凸,但纯是时间的结果,依然整饬。那时各屋门前或窗下都有炉子,铝壶,拔火罐,煤箱子,竹车,自行车内胎外胎,脸盆,桶,鞋,杂乱无章又有着自身的秩序,如果画油画是少不了这些细节的。各家做饭炒菜都只是在屋门口简单围一个或铁片或三合板的L形小圈儿,里面放着煤球或蜂窝煤火炉子,有的什么也不围,炉子就在明面,常常铝壶咝咝作响,这家水刚开了灌热水瓶,那家又开了,煎炒烹炸,叮叮当当,乒乒乓乓,都是一角,就像乐队在边缘乐池里。院当间是公共空间,大人晒东西,晾铺板,弹棉花,攥煤球,孩子跳皮筋,玩砍包,放小桌小凳写作业,阳光融融,仿佛永远不变。 直到挖防空洞,各家盖起小厨房,空间消失。此前破四旧时影壁拆除了,门墩被毁,狮子只剩半张脸或没鼻子,砖雕拆了,鱼盆砸了,月亮门或垂花门的老对子划掉……这些都不算什么,防空洞不同——是在院当间从南到北将方砖起掉,给院子豁一条大口子,一时间北京城像考古发掘现场,彻夜灯火,铁锹飞舞,黄土喷香。通常要挖到两人多深一人多宽 ,两边砌上砖,中间发楦覆顶。所谓发楦,就是用木料做一个拱顶,把拱顶码放在单坯墙上,然后沿着拱顶砌上砖,古代许多墓室也是这个技术,可以说是古时传下的。 我不知道别的院具体是怎么开挖的,我们院是由我们这些孩子挖地窖开始的。当时上面也有规定,院子小的可挖可不挖,我们院以老张为首的老顽固,一直坚持不挖,最终我们开始自行其是。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斑驳的早晨,大人都上班去了,我们撬起第一块三百年的方砖,也许是五百年,这方面我没确切概念,反正一点也没觉得什么不妥。由于年深日久也由于古人的技术,撬第一块砖太难了,砖与砖都关联着,撬一块砖等于撬所有的砖,但什么也难不倒我们。将第一块砖击碎,历史被我们撬动:下面居然是一层黝黑潮腻的泛着深厚霉味的油状的土,是北京才有的陈土,沉淀了太多的雨水、微生物,类似酒一样的东西。四块砖一起开,我们几乎有点醉,晕晕乎乎的。我们是这土地上的人,与这种土性佳酿味有着天然的联系,以致有一种找到我们自己的兴奋。 黑土之后很快见到黄土,越到下面黄土地越新鲜,简直像刚从蒸笼里出来还热气腾腾的,而它们事实上古老,比我们的院子的砖都古老,可以同半坡媲美。但我们那时哪里知道半坡,就连附近的周口店、山顶洞或琉璃河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珍宝岛,突然袭击,原子弹随时可能从天而降,警报一响立刻钻洞。我们知道冲击波,瞬间房子没了,飞起来,而且是连人带房带院子飞上天。从市到街道举行各种级别的防空演习,对空射击隔三岔五就搞一回,大家扶老携幼,背着干粮,有人高喊口号,就像赵玉敏那样。我们为只能钻别人的防空洞愤愤不平。 黝黑,有点像小牲口的五一子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儿,但他最初的想法让我们大失所望。他要给自己挖个洞,别人不管。我们一听就急了,这怎么可以。五一子说洞要挖大了大人不同意,他只能挖自己的。这倒是实情。另外五一子言外之意你们有本事也挖一个。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了五一子我们谁都不敢,气人也就在这地方。更气人的是大烟儿,大烟儿一向说话不着调,不招人待见,竟然说别人五一子可以不管,他得算一个。什么叫“别人可以不管”,他有什么特殊的,他其实最没资格。但大烟儿这么一说事情就这样转移了,本来我们都攻击五一子,这下改为争取挤进五一子可能开放的一两个名额。五一子答应增加两人,大家争来争去,最后倒是不用争的文庆和小芹进入了三人名单。小芹是假小子,但主要是她有零花钱,我们连镚子都没有,包括五一子我们都宠着小芹。文庆白胖,不爱说话,但主意多,我们之中除了五一子就属他有威望。这三个人从来就一团,其他人都瞎掰,坦儿哄。大烟儿是坦儿哄的代表,但总是不甘埋没,使劲搅和。 “黑梦,黑梦,你不着急?”大烟儿问我。 “我不着急。”我说。 我不知道大烟儿要说什么。大烟儿的芝麻牙绿豆眼儿“绿豆”部分一如既往地像刮风一样,建议我跟我哥哥黑雀儿说这事。 “你跟黑雀儿一说,黑雀儿要是发话保准行。”鬼主意在这儿,“这可是我出的主意,你跟他说让咱俩都参加。” 我哥哥黑雀儿要是发话,一百个没问题,五一子敢不听?问题黑雀儿是不会发话的,谁不知道我和黑雀儿的关系,大烟儿不靠谱就在这点。况且我哥哥黑雀儿进了“学习班”,什么时候回来都不一定。但大烟儿却说:“你怎么这么死性,不用你哥黑雀儿亲自跟五一子说,你就说是你哥说的,让咱俩都参加,保准行!”我行,大烟儿还真未必行。但我不会这么做。 我从没求过黑雀儿,也从未打过黑雀儿的旗号,而且谁都知道黑雀儿不会为我做什么事。谁都知道,黑雀儿讨厌我这个侏儒弟弟。我们院孩子从来不会因为黑雀儿照顾我什么,相反总是将我排除在外,忽略不计。当然也没人欺负我,偶尔如果我非要坚持,比如跟着大家去铁道玩,也没人拦我。这些大烟儿都清楚,却净说废话。不过我还是愿意帮助大烟儿。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着不着调,他来找我我都喜欢。他贪图我在土站捡破烂儿捡的有的挺稀罕的烟盒,这我也知道,有时也真给他。反正不管怎么说,大烟儿热情这点还挺动人的,如果我还有朋友,大烟儿还真算,而且唯一。 我拿出收集稀有烟盒的一个小木盒子,把一张蓝牡丹一点不犹豫地给了大烟儿,让他送给五一子。我说这个肯定行。五一子跟我要过蓝牡丹,我没给他,我不喜欢五一子。红牡丹常见,蓝牡丹极少,蓝牡丹有一层所有烟盒都没有的釉,又亮又厚,极其华贵。大烟儿的豆眼儿竟然不眨巴了,竟然说不给五一子了,自己留下。我不同意。 “你不想尽快钻地道了?”我是认真的。必须承认大烟儿比我聪明,他并不真的在乎飞机轰炸,原子弹,五一子的防空洞。我甚至有点生气,还傻冒儿似的有点伤心,坚决不同意。大烟儿几乎要哭了。 “给他太可惜了,求你了!” “不行,你还给我吧。” 大烟儿成为五一子的第三个成员。 五一子刨开数百年的院子,这是我们插队的哥哥姐姐都没干过的事。虽然五一子限定了人数,但开挖那天我们还是忍不住都参加了。那是个礼拜四的早晨,简直像是我们的节日,大人们刚都上班去了,院子成了我们的世界,老头老太管不了我们,跺脚、戳拐棍儿,都没用,晕过去都没用,爷爷奶奶对我们不算一回事儿。除了女孩子,不包括小芹,所有孩子都参加了:五一子,文庆,小芹,大烟儿,抹利,大鼻净,秋良,小永,死脖子,四儿……当然还有我。地窖挖到一人多深时开始L拐弯儿,向里掏。没人教我们,我们都看过《地道战》,看过不知多少遍,百看不厌,满脑子是地道战,不用想电影的情景我们就知道挖到下面,土扬不上来,就需要用绳子系一只筐再提上来。大家无师自通一字排开,拉开距离,击鼓传花,传到院外。要是光五一子他们四个,麻烦大了,光运土就不够跑的。然而五一子也没叫我们,是我们自愿的,到最后连我都参加了。 我们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紧张异常,从上午到下午,中午饭都是边干边吃。主要也是饭太简单,就是啃点馒头窝头,馒头算好的,五一子和我还有大烟儿、大鼻净都是窝头,有的就点咸菜,五一子什么都不就。文庆和小芹吃得最好,一个是蛋炒饭 ,一个是酱油炒饭。蛋炒饭我们多数人没吃过,那种蛋葱香让我们片刻的空白,但谁都不说,继续干,热火朝天,仿佛都得救了一样。我们有一种信念,就是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并且有种预感:不可能只藏四个人,下面已经很大,虽然只起了四块砖。 大人陆续下班,因为洞口小,看上去对院子影响不大,况且也不知道下面情况,大都忙不迭一堆家务等着,无暇顾及,有的骂两句就过去了。我们唯独担心张占楼,果不其然就是他。洞口那么小,我们天真而侥幸地希望张占楼不会找麻烦,院子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张占楼直接推着自行车到了洞口,肯定他一进大门就知道了院里的情况。 他的胡子撅得老高:“小兔崽子,给我上来!” …… 作家简介 宁肯,1959年生于北京,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4《亚洲周刊》十大小说、2017中国好书奖、首届香港红楼梦推荐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作品译成捷克语、英语、法语。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