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0年第6期｜张玲玲：钥匙
2023-11-14小说天地张玲玲
她坐在马桶上，看见靠门墙壁上那排空寂的挂钩。他走之前，依然温柔且体恤地扫净了所有房间，连一丝灰尘也未留。他整理了书柜，拿走了相纸、画框、笔筒等杂物，将倒立错位的书籍重新……
她坐在马桶上，看见靠门墙壁上那排空寂的挂钩。他走之前，依然温柔且体恤地扫净了所有房间，连一丝灰尘也未留。他整理了书柜，拿走了相纸、画框、笔筒等杂物，将倒立错位的书籍重新归置。她之前在一本美国小说里读到，妻子从三米高的苹果树上跳下的前一周，也重新排布了书柜，并留下了那句诗行的线索：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
我绝对会挖出你的两只眼睛
放进泥土做的眼睛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你不会属于我
我绝对会无情地挖出你的心脏
放入一个石头制的心
她希望找到他留下的线索，清晰拼出他消失的原因，只是穷极了脑筋也没有找到。所有秩序她都深谙于心，如今和过去一样：中柜左侧是《美国佬》《半日黄昏》《夜的命名术》《马克夫妇的爱情》《门槛·沙》，右侧是《二十世纪思想史》《中国思想史》《孤独与团结》（他提前从出版社索要的加缪影像集）。《二十世纪思想史》思想史他只读了一半，一只镂空铁皮书签横躺在一九六○年代：停摆的时间，凝固的爱之夏，胶片化的场景。那页同样没什么值得注意的讯息。当天他打扫完卫生，洗了澡，拔掉热水器开关，灌好沐浴乳——那只乳白色PC塑料瓶已经空了近九个月，最后在洗手台陶瓷面留下一小片短而密的黑点。她以为是烟灰，捻起一看，软而刺手，原来是胡须。他甚至不紧不慢地剃了胡须。
然后跟你发了消息：
我走啦。爱你哟。
她第一时间并未注意到那条消息。等她回复消息，发现对方拒收。再之前，他只谈到那时正收拾到思想史，但思想史之外，是什么激怒了他、触动了他，导致他的离去，永远无法知道了。前一天他在晚餐时说到……一个更开阔的将来与可能（谈他们还是自身？抑或时代？无从获悉）……他胃口不坏，吃了小份炸鱼，也吃了松露薯条，汉堡一人一半。他拒绝喝酒（鉴于他一月之后饮酒不断），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还有：他提及背景乐用了一支冰岛爵士乐队的曲子，也可能是爱尔兰，但直到餐毕，也未能想起乐队的名字；他提到了某个去世的亲属，大概因新闻推送的一个死亡话题而提及（你死后选火葬还是土葬？他曾这样突兀地问过）。她试着打起精神努力听着，却发现无法集中注意力。之后他们散了会儿步，就在距离那家餐厅一里路的公园内。喷泉水下灯束明亮，一根红色缎带作为警戒线，将池子四周围起，听闻这里曾淹死过一个三岁的小孩。他们看了一会儿，兴味索然，于是退出喷泉所在的凉亭和走廊，绕着几棵古树打转。她只记得自己对几个陈旧的问题解释再解释，最后精疲力竭地坐在樟树下的木椅上，差点啜泣，直至蚊蝇将他们驱赶。
也许最为难过的是，他并未带走钥匙。大门钥匙总共两把，一人一把，钥匙扣是一对黑白树脂情侣头，配有同色橡胶圆环，以便他们箍在手上，或从一堆零物中最快发现。她到家时，看见那只黑色的钥匙仍挂在门廊挂钩下，差点软在地板，比收到消息那一刻惊愕痛苦得多，这意思如此明确：他不会再回来了。
爱你哟。
她盯着手机里的最后三个字，辗转至凌晨三点，心想究竟是何意味，是要她相信他还爱她（但这爱骤然变得轻佻或者轻松了）；还是他希望她以为自己的离开完全是情非得已，问题和罅隙只在二人之间，绝非另一个女性的存在和出现。
一天早上，她醒来时侥幸想到，并以此劝慰自己：他仅仅只是忘了拿而已。毕竟并非第一次。他一向善忘钥匙，善忘密码。他从来都一心集中在需要专注的事情上，任何一点儿格外的气力也不想浪费。四年前，在一起的第三个月，两人坐火车去厦门，白天乘船去岛屿。沙滩上人头密密如寄居蟹，蜿蜒而上，蜿蜒而下，沙子不断溜进趾缝。他脱下球鞋和袜子，走到空旷的沙滩尽头，赤足攀上一座瞭望塔，站在高处向她吹口哨——那么美丽恒常的时光。如果不去想燃烧树枝一般滚烫的、汗津津的游客手臂，不去想满地宛如被劈开的婴儿脑颅般毛茸茸的椰子壳，避免联想身在末世火车上那种颠簸挤压的景象，仅仅回忆共同看见的劣等翡翠般的海水，回忆游船与微风，此行尚属愉快。回酒店的路上，他说房卡丢了，丢在沙滩丢在林地都有可能。去岛上的船只早已停航，上岛前他们在中山路码头走过一遭，合吃了碗沙茶面。可能会在那里吧，他说。九点多，两人拖着精疲力竭的步伐，从地摊找到小吃店，差点要去翻摊主的垃圾桶，最终空手而返。
她说算了，认命赔钱。走回的路上无人开腔。下楼补卡时，被告知补卡要一百元，那间无窗双床房也不过一百二十元一天，明知吃亏却毫无办法。交钱时他才又承认，丢掉的还有钱包。她不得不跑到室外，跟朋友打电话，央求他们转借三百块钱。好在其余证件在她的手包侧袋，但挂掉电话她发了一顿脾气，毕竟他完全可以谎称钥匙锁在屋内，至退房时再说。她在路上为失去的现金惋惜不已，抱膝蹲在地上大哭。等她睁开婆娑泪眼，发现他不见了。夜宵摊炙烤海鲜的气味，彩色的氦气灯，闪烁的广告牌，一概飞快地后退、消隐，她独自被抛掷到暗不见底的新宇宙。她大声叫了几遍他的名字，无人应答，只能回到房间脱衣睡觉。
她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乒乓声。有人在窗外打乒乓球，一来一回，清晰明亮。拍子似乎拿反了，击在没有胶皮和海绵的一侧。撞击声逐渐变得沉闷而迟钝，她骤然惊醒，发现门被笃笃敲响。后来他说，也曾考虑去酒吧过夜，可是没有身份证。他回到酒店，坐在大堂沙发上，大堂经理说坐着也得付钱，他才试探性走到门口。
他只想一试。
那晚她始终抱着他没再松手，也并未追问，如果他身上有足够的钱和证件，是否会连夜走开，离开贫困和她共造的无限深渊？
她不会去问，不问便存在另一个答案的可能。
哦，后来日子渐有起色，他还是会时不时地离开一会儿。她总能察觉他何时只是想一想，何时预备真的抽身而去。第三次是在美术馆，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展览。一台十多米的吊车留驻在展厅，不断抓起、抛下成堆衣物，大概意指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犹太衣壳，他们消失的肉身。这些衣服多半临时从批发市场采购，展厅充满涤纶和胶水的气味。记忆因此与气味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第二幅作品是数百张新生儿的照片通过机械传送带在钢筋骨架之间来回，电脑随机停止，一台摄像机随机摄下面容。作品名为“命运之轮”，试图提问人的诞生是否来自上帝的随机选择。站在二楼集中营去世的犹太人的电子墓碑前，他轻轻说，艺术家希望经由展览铭记生命和死亡的具体面容，实际上恰恰相反，铭记是徒劳的，记忆约略等于失去。
他说的没错。她记不住任意一张陌生面孔，也不会记得任何一个异国人名。三天后与这次展览相关的一切也将不再重要，但她不会忘掉中间的小小插曲。
是在走进那只巨大的烟囱之后，她才注意到的。这里由旧工厂改建，烟囱废弃多时，地面积水严重。她一脚踩进水潭，听见啪的一声，空旷、冷清，下意识转头望向身后。并无一人。烟囱内只有她。灯泡闪烁的频率和艺术家的心跳一致。她孤身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心脏缓慢而有力的泵压，计时器一样精准，于是想，即便住在一个人的躯壳，能清晰听到他单一、蓬勃、具体的心跳，却并不能猜出他每个决定和行动背后纠缠如蛛网的逻辑与细节。
看展前她把背包存在了储物柜里，钥匙由他保管。她手机没电了，所以顺便锁在柜中。他带走了钥匙，也带走了再建联系的可能。她下到底楼，坐在柜门边，盯着吊车无休止地抛掷、抓取、抛掷，直到关门也未看见他出现。她走到美术馆后区，意外撞到他双手插兜、盯着园林里的几只色彩鲜艳的现代雕塑，不知他站了多久，看见她来，解释自己原先只想上厕所，但绕过几个回廊之后迷了路，于是绕出了展馆，选择在这里等她。银杏叶正在变黄，天空过度明净，他说，那些人造之物太希望有意义，实际已丧失意义，而真正的美和意义实则在自然之中。她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几枚钢芯镍币，本打算如果再找不到，将会想办法找部公共电话，听完后她忽然明白，所有的想法和行动都没有用，并不会产生任何实际效用。
她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点起一根烟。打火机的金属滑轮磨得拇指发红，一只虻虫飞来停在玻璃镜面。她抬手拂掉，轻轻跺了下发麻的脚底，结果刺痛更加快速地穿透了她。夕阳正穿过污秽的雕花玻璃，将流溢的光线送到脚下，人仿佛踩在暮色笼罩下的海浪上。她想，差不多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哪怕最平静时也站在起伏不定的海上。
进门挂钩上空空荡荡。他离开时没有取走钥匙，却拿走了背包、衣服、书籍，甚至音响。她无法想象这一切究竟如何通过一只二十四寸铝制行李箱办到。也许离开她，他已筹谋多时。书的排序之所以毫无变化，是因他仅仅抽走了他的，留下的空缺，此后再多都无法填满。他在过去的一年中，缓慢寄走了他的球鞋、帆布鞋、冬衣，也寄走了他的书籍、稿件、笔记，她则无知无觉地往家中填充新书，却没注意到某些地方空缺如此之久，还天真地庆幸自己找到新的空间。
他离开一个月之后，她第一次弄丢了钥匙。具体是何场景，丢在何处，她记不清了。心碎难挨的时刻，她在酒吧喝过一两次酒，酒醉后呕吐，清醒后自责，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想尽快忘记。她意识到虽然缺失了什么，回忆也好，快乐也罢，生活通常会被认为是快乐一点点丧失的过程，实则也不尽然。平静中也非全然没有喜悦。陶盆内的雪白栀子开了，沁香一室，落叶的日本吊钟在清水里又生了新枝。即便统统避开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这座城市还有无数值得探索的空间。她还可以继续向前。
只剩一把钥匙，谨慎起见，她渐渐养成不锁门的习惯，寄望于小区保安多费点心。好在家中并无太多值钱之物。唯一一台电脑使用多年，折价后不足三千。写到疲累时，她俯桌睡去，不到十分钟因心痛醒来，仿佛被悲哀攫捉，意识到他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唯余几片一同去买菜的简单碎片，缩微成碟状扁平的细点，在幻梦里漂浮：他在菜市场的绿叶和瓜豆间穿梭；他俯下身来，逗弄被邻人拴住的杂种缅因，它孑峨然而立，踩着破桌板，系着破旧的布绳，像一只皮包骨头的狮虎，桀骜警敏，目视行人。还有某座大门前面一小片用碎碗瓦片拼起的爱心，某个时刻一起踩过，拍了一对足影。爱心背后的私营幼儿园已经倒闭。他们搬来时甚至不知这里有个幼儿园，一直以为那是家三明治店。
她明明知道地址，一开始她就给他寄过东西的呀。他们写过一年多的书信。失踪只是她可以接受的廉价情节，可以遏制她找他的欲望。如今她也可以写，毕竟他一贯喜欢安静温柔的方式。只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的情感有默认模式，每封信一旦开头，都会变成如下模样：
昨天下起很大的雷雨，风把窗户都打碎了。我不得不在屋子里放满水桶和脸盆，又将拖把浸在水里，以免地板被泡烂，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才躺下，直到早上六点钟才睡着。明天也许应该重新买块玻璃安上。之前我过于省事，过于懒惰，所有事务都交给你。所以我想我应该奋不顾身地过去一次，过去照料你的生活。我想我应该可以照料你。
她不写，无非知道要求会被一一婉拒，事情会无休止拖延。而她又会不可避免地心碎一次。他会说这里温度低得吓人，而他根本无暇分身。他会说工作和写作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所有决定都为了她好。他也可能彻底拒绝见面，留她一人在酒店住上三天。她住过三天。那是两年前的农历新年，她飞去他长大的城市，他冷然不见。于是她在酒店待了三天，反复将一壶水烧了好几遍。
他第二次失踪是在西藏。蜜月之时。在她妄想结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时。抵达拉萨第一日双双高原反应，打车去医院吸氧才有所缓解。至纳木错以为高原反应已退，迟迟不落的夕阳延长了白日欢欣的错觉，两人在湖边奔跑跳跃，停下看表发现已过了九点。半夜住在帐篷内，他忽说患上感冒，呼吸困难，舌燥唇干，头痛欲裂。很后悔来到这里，他说，后悔得要死。他将速干衣绕额扎在头上沉沉睡去。她恐惧他真的出事，在一旁熬着不敢睡去。每次呼吸间的停顿与间隔都让她心脏抽紧。凌晨她走出帐篷去上厕所，见圆月高悬，近若举手可摘，山壑历历分明。
感冒时好时坏。好时他精神抖擞，坏时在客栈昏沉睡上一整天。只好不走阿里改走藏南。搭车一说是骗人的，停下来的只有收费的藏族司机，依维柯后视镜下挂着各式檀珠，手柄边粘着一尊镀金佛像，佛像颈部又绕一串星月菩提。从鲁朗至波密有十四公里险路，峡谷陡峻，容不下两车并行。据说318国道造路时，埋骨超过六百六十名。一九七九年，一辆物资车经这里，因错车时略靠右，压塌路面侧滑，掉到水里。当时物资车的大厢下面装着米或黄豆，麻袋两层叠放，上面坐人。翻车落水后，麻袋压住士兵，使之无法翻身，全部被活活闷在水里。整理遗容时，老兵们给这批来不及入伍的新兵正式戴帽更衣，其中一名士兵长裤子口袋里有一封家书和十五元待寄津贴，纸币已湿透泡烂，墨蓝字迹氤氲开去，内容依稀可辨，他向母亲允诺年前就回来。
翻车的地方位于天全蓝池兵站附近。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在西藏林芝一五六团服役。那是我的战友，停车休憩时，司机说起这些故事，说到关键处就会抽出一根烟。部队退役后他选择在险道继续飞驰，迄今已四十余年，目睹过通麦大桥的两次垮塌，也深陷过大雪封闭的孤岛。二○一五年帕隆藏布上建起第三座桥梁，时速可达四十公里，而今新兵入伍可以从贡嘎坐飞机。
车子缓缓驶过易贡藏布与帕隆藏布交错处，奶青源源不竭地汇入石绿，被冲刷了百万年的山岩已磨到浑圆，依然固执地将江流分道。三百六十万年前，这里才从古特提斯海中缓慢浮出水面，随后急遽增高。也正因其新、其急，崩塌不断，在新世纪开始的第一年，在十年前，依旧如此，不断长成、不断塌陷。司机想说时代变化了，但似乎又没变化。个体在时间长河里不值一提，他们居然也能目睹一整个创世纪。
车上一位自称多吉、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头戴一顶西部牛仔帽。他是门巴族，刚从成都回来，看路上有人戴帽，以为汉人都穿马甲、戴高帽，觉得稀奇，故也购入一顶。到达波密已经傍晚。多吉说，明天七点有车开往墨脱。如今无须徒步，开车七小时就能到达传说的秘境。只是除了物资偏贵，墨脱与别的县城无异。
他们在市里找到一家廉价藏茶馆，躺在二楼五十厘米宽的窄床上，很难不注意到身下橄榄绿的格纹毡绒上沾满污泥和痰渍，一点一点仿佛出猩红热似的红点染进毛线编织的缝隙，是血渍还是其他无从辨识。这里是背夫和苦行僧的落脚地。窄小木窗，正对雪山。他说可以跟她换张床，但换到另一张也没什么区别，躺了不到五分钟，双双长满疹子，从四肢蔓延至腹股沟。天色尚早，他建议去雪山那里一看。那里属于波密扎木镇卓龙沟，有片原始森林，此地孩子早夭或僧人圆寂，会在此施以树葬。郁郁青林中，冷不丁会看见一只爬满青苔、风化枯朽的木箱，甚至编织旅行袋，悬在古树枝上，仿佛孕诞的不祥果实，或是异兽繁殖的肉芽。没到入山口，他们远远望见漫天经幡，有些颜色黯淡，有些鲜艳依旧，如风和雨水撕扯下的死雀之翎。走了不到五分钟，她就退却下来，哭着说想回家。他以为她要回到茶馆，她说不是的，她要回家，不是上海也不是西藏，或者任何地方，她只是想回家。
他不明白她到底想去哪里，所说的家又在哪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于是干脆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说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波密。他半开玩笑，像旅游团导游一样劝慰：来都来了。他不厌其烦地说服她回到县城，去邮局寄些明信片给长居城市的朋友，再慎重考虑明早是否要去墨脱。七点钟，夕阳尚未凋谢，邮局早已关门。沿途，她在商店橱窗和墙壁发现贴满寻人启事的A4纸张，可能有上万张，几乎拥满波密所有的街道。一辆河南牌照的车辆在米堆冰川与318国道处失踪。车内有两人。二十九日中午十二时他们出现在八宿然乌湖附近，被同在湖边的另一群游客拍下。寻人启事发出后，照片被上传到网络。其中一名失踪者的妻子看完后证实是他们。两人的妻子皆有身孕，其中一个为二胎，刚满四个月。他站在邮局边仔细看了一会儿该启事，一字一句读出家属留下的号码。
她应该能发现迹象的，八点钟醒来，发现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她的背包还在床脚，他早已不见。她忘记了前一天晚上讨论的结果，猜他也许去联络车辆了。匆匆奔到多吉说的候车点，发现车子早已开走。她在茶馆等到绝望，只能去所有的餐厅、茶馆找了一圈，皆无所发现。她不敢妄动，坐在床上，异常热心关切起失踪者的讯息，微博上说他们来这里，是为新生儿祈福。她放下手机，恶毒地觉得不过是一次不负责任的集体逃离。
有几次她觉得真的熬不下去了，奔机场、去警局，什么都想过，却连跟朋友诉苦都绷住没讲。最后他从暮色里浮现，出现在茶馆楼下。没说这一天究竟去了哪里，而是带回四分之一大小的锅盔，干硬耐存，直到旅行结束也没啃完。再长的旅行都会结束的。后来他说，无论如何，要记得，我是爱你的。那声音，那三个字，不断盘旋、打转、掉落，最终变成孕育希望和失望的陷阱。而她深陷其中已太多年。
径直说不爱还好一些。不爱了，便只有纯粹的恨和悲哀，而非痛苦的循环。如此残酷也残酷得不甚彻底，何尝不是另一种贪婪的残酷。其实他们最终也会理解接受的，不是吗？只是最后那一年，他们吵得如此之多。哦，那过去的一两个人，那些影影绰绰的雾中之影，看似矛盾的中心，有时会被并置在一起平静谈论。更多时刻，都是图穷匕见的解释再解释。这些嫉妒与愤怒，想象与抗争，永在琐碎、虚空中浮动，不断偏离真正的核心。她只能不断检讨与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眼下她正站在一条阴性的街道。妇幼医院开在最西头，之后是月子中心、母婴商店、童装商店、幼儿园。如果仔细看一看，那些沿街小区的橄榄绿铁门后，站着许多的开锁匠。那些开锁匠推着一把旧自行车，车头挂着长方形白板，红黑油笔恭谦地写着联系方式，自行车后挂着方正的铁筐。他们站在每个小区的每扇门之后，相互聊天，间或分烟。有些看似三十出头，有些则超过五十，无一例外，皆是衰老憔悴、饱经风霜。他们会让人以为这世界有许多扇紧闭的门被钥匙遗弃，等待被开启。那扇门确实打不开了。她不记得何时锁上，又何时遗失了最后一把钥匙，于是在街道上游魂般走了好几圈，最后选定其中一个。那人戴工装帽，眼袋深重，下颚很方，令她想起久未谋面的父亲。到门口后，他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根细长钩，插入锁芯，轻轻拨弄。三分钟后，咔嗒一声，豁然开启。他说，你最好换一把锁。见她不作声，又善意地重复一遍：你得换把锁，这门有点问题，准心无法对牢，门框也略歪斜，可能以后都很难关上。她说，没关系，其实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张玲玲，1986年生于江苏。小说散见于《作家》《十月》《山花》《西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2019年出版小说集《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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