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杨少衡:漏网记(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杨少衡
那是早几年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在县里任职,处境比较尴尬。有一天下午开会,马维问了我一句:“董副什么时候动身?”
我报告:“明天一早。”
他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扭头跟旁边的县长……
我报告:“明天一早。”
他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扭头跟旁边的县长……
那是早几年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在县里任职,处境比较尴尬。有一天下午开会,马维问了我一句:“董副什么时候动身?”
我报告:“明天一早。”
他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扭头跟旁边的县长说话。
我断定他有事交代,如果不是,他无须对我这么关心,董副什么时候动身对他无关紧要。马维是所谓“一号”,私下里有人称他“老板”,有人叫他“老大”。那些年不像现在,类似尊称比较常见,一般不忌讳,尽管叫,只要当事者心里高兴,自有人顺杆爬,热烈敬献。所有这些称谓表现的是同一个内容:马维是本县一把手,最大的,管事的,拍板的。马维的重要性还不止于此,他与其他县的一把手还有重大区别,比他们要高出一个头:本县向称重镇,是本市属下地域、人口第一大县,通常由市领导兼任县委书记。马维头上加戴了一顶市委常委帽子,那可比县委书记厉害。本市总人口近七百万,仅有九顶那种帽子,本县近百万人口只摊上一顶,所以分量十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无法掉以轻心。
直到会议结束,马维没再跟我说什么。散会时他把靠背椅往后一推,站起身离开会场,县委办配合他工作的副主任小许从一旁跑过去替他收拾桌上的公文包和材料,我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考虑自己该怎么办。此刻我当然可以参照执行,站起身一走了之,装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问题是意外得到关心,不有所表示则近乎不敬,或许他眯着眼睛正看着呢。鉴于当时处境,我得格外小心,毕竟对该领导还有所求。
于是我去了会议室另一侧的书记办公室,举右手,拿两根指头背轻轻敲门。一听里边下令“进来”,推门便走了进去。
马维独自在办公室里,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边,面前放着一个文件夹。
“什么事?”他问。
“马书记可有什么交代?”
“交代什么?”
“我明天一早走。”
他拿手指头在桌上一敲:“对了。”
小许恰在这时拎着马维的公文包走进办公室。马维要过公文包,从里边翻出一张卡片,随手丢在办公桌上。不是什么特别东西,就一张身份证。
“要劳驾一下董副。”他说。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个年轻人,小马,马维的儿子,高一学生,该小马看来嘴上没毛,丢三落四。几天前,马维的太太携子从省城到本县探亲,过端午节,返回时搭便车,其子把身份证落在父亲的宿舍里。过两天小马学校里有个什么事,需要用身份证,因此得请人把这东西带去。
“董副刚好去开会,帮个忙。”马维说,“我让家人找你拿。”
我表示不必麻烦,我找个时间送过去就行。
“知道地址吗?”他问。
我指着身份证:“应该是上边这个吧?”
他即调侃,称董副当年起名字没搞对,什么中才,分明是个大才。
我跟他哈哈,说我父亲书读得不多,当年请了一位有文化的族叔给我起名。“董宗才”那个“宗”是按照家族排行,与大小无关。只是这么一叫果真没戏,不成大器。
“这个留待考查。”他略带嘲讽。
我把那身份证收起来,抓紧时间讲了件事:“马书记可以再去考察一下吗?”
“什么?”
“县一中那个礼堂。”
“董副很着急?”
“请书记关心。”
他把手一摆:“再说吧。”
一如既往,一点办法都没有,感觉尴尬。
我需要略做说明:马维来到本县时间尚短,此前本县“一号”是一位女士,属温和型一类,有亲和力,在任期间对班子里的同事和下属相当关照。我是由于该女领导力荐,才从副县长调任副书记,级别未变而排名略进。当时她让我管一大摊子,充分信任,我自认为也很努力,无论急难险重,从来没有二话。半年前这位女领导提拔到另外一个市高就,马维接任。此前马在邻县当书记,过来这边还是书记,却加持市领导身份,空间更大,权力也更大。马经验丰富,所谓“治大县如烹小鲜”,来了后思路很多,动作很大,政策出台几天一变,干部调整动辄几十上百。开会总是长篇大论,话很多,调子很高,而且喜欢大家跟着表示“很受启发,很受教育”,等等。这大体还算标配,他比较特别的是总说半句话,让大家去琢磨后边的意思,叫作“深入领会”,例如他问“什么时候动身?”让我自己去想,供其“考查”。作为副手我常觉得很难跟上趟,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有时稍稍提点不同看法,无论说得如何藏头去尾,口气如何和缓宜人,他都把眼睛一眯,眼神灼灼,让人不能不悄然噤声。我发觉自己成了他锅里那只“小鲜”,供“一号”锅铲烹来烹去。他不断调整分工,一会儿宣布要亲自管这个,一会儿又安排另外哪位管一管那个,弄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该管些啥,尽由“一号”临时安排。以我体会,副书记这顶帽子好比迷彩贝雷,戴起来相对灵活,可以往左歪,也可以向右倾斜,或者正戴,怎么戴主要看主官意思。例如前任女书记很看重,那么就把帽子戴正一点,多管点事。现任马书记不动声色“烹小鲜”,那就摆正心态,别计较帽子左歪右斜,尽管让他“烹”去。除此之外没有他法,因为“一号”兼市领导,既是唐僧又是如来,巴掌了得,孙悟空都能一掌压住,何况“中才”而已。我这个人大体属于看得开之辈,定力也算可以,顺风顺水时不会太张狂,处境尴尬时也能自我排遣,不至于弃妇般怨天尤人。但是如本地一句土话所说:“皮鞋夹脚,自己知道”,也就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段时间里尽管像是无所谓,该吃饭吃饭,该说笑说笑,从不显得太悲壮,心情却实在不怎么样,因为毕竟有难题还得面对。尴尬境地于我有如鱼刺扎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难受不已。
我马上就后悔了,自己确实最多只算“中才”,难成大器。所谓没事找事,这回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一找找了个麻烦。
回想起来,当时别管什么“下半句”,装傻最合适,应当在散会后拔腿就走,不该主动上门。我觉得自己至少有两大错:首先是敲门,为什么没有及时收起那两根指头,拍拍屁股走开?另一错就是自告奋勇,人家已经明确表示让家人找我,我却那般贴心,自愿找时间送去。如此勇挑重担,真是自己找死。
我是离开“一号”办公室后才发觉事情有点复杂。表面看很简单,不就是一张身份证吗?找个时间送过去有什么困难?省里会议是明天下午开,当晚并无安排,叫个车从宾馆过去,最多一小时搞定。问题只在这是去哪里?会议室吗?菜市场吗?都不是,是到人家家里。尽管马维不在,毕竟是“一号”官邸。马维家在省城,由于以往工作没有交集,我从未到访过马宅,曾自嘲人家官大邸远,有心踮脚尖偷看,毕竟遥不可及。这一回突然给自己意外争取了一次上门机会,问题马上跟着来了:既然是首开先河,是不是得讲点礼节?以我这种水平,实在更愿意把两手插在口袋悄悄前去,把那张身份证从马氏官邸防盗门下边的门缝塞进去了事。但是显然不可以,毕竟我不是哪家公司的快递小哥,我是“董副”,马维领导下的本县副书记,我得表现出足够的礼貌,但是怎么做才算有礼貌就复杂了。具体说,首次登门,是不是应该人之常情点,随手拎个什么作为上门礼?例如抓一只叫个不停的土鸡,或者湿漉漉兜一条野生活鱼去?这么说当然是调侃,那类东西无论怎么绿色如何活蹦乱跳,都早已过时,上不了台面。问题是换上其他东西同样未必合适。这要看人,如果人家不光不喜欢那个,而且还另有喜欢,那就非常麻烦,或称讨厌。不投其所好,怎么着都适得其反,想表示客气礼貌,却反让人家真心嫌弃。那么就投其所好?我能那么做吗?
我是在绕弯子,因为这种事不好直说,“潜规则”要点在“潜”。“潜规则”大约许多时候许多地方都可能存在,表现可能有所不同。那些年“潜规则”特点比较“鲜艳”,或称“通货膨胀”,也就是常与金钱有涉,好比纯金戒指成色较足。
那天也巧,吴涌泉来了。吴涌泉是我表弟,他母亲是我大姨,他比我小几个月,家在我们隔壁县。我小时候曾被母亲送到大姨家生活过大半年,在那边读小学,那段时间都跟吴涌泉睡一张床。上大学时我读文科,他修农业,而后各走一路,吴现在是他们县的农技推广站副站长。吴妻的娘家在我这个县,岳母近日做个大手术,妻子请假回娘家照料老人,吴本人因之在两县间跑来跑去,抽空便跑到我这里。
“刚好,找你问问那位。”我说。
他握双拳做蹄子状:“马?”
彼此哈哈。吴涌泉曾告诉我,他们那边小干部流行比画蹄子,暗示马维。
马维在调到本县前,在吴涌泉他们那边干了数年,先当县长,而后转任书记。当时吴涌泉就曾说过此人不好。马维刚调过来那时,吴还打电话替我担心,说这个马特别会折腾人,当他副手可难,千万小心。此刻我想知道的不是马怎么折腾,该风格以前早有耳闻,如今亲身领教,已经不新鲜。我想知道的是“通货膨胀”,也就是钱的事。
“记得听你说过,他拿?”我问。
吴涌泉点头。
据说马维有个“三分之一”高论,出自私下调侃,意思是他手下用三种人,各占三分之一:第一种是关系特别硬,上边重要领导交代的,这个不能不用,因为自己的帽子也在上边;第二种是工作特别卖力特别能干的,这种人不能没有,要是没人做事或者做不成事,那肯定得坏事;第三种就是特别敢买敢送的,原因不必多说。凡志在进步者都要自我对照,三条路哪一条适合?你有多硬关系?你有多大本事?或者你有多少钱?统统没有或者资源不足那就老实待着,不要没头苍蝇乱窜,蠢蠢欲动。
……
杨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和省直部门工作。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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