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9期|苏热:黄塘记
2023-11-14小说天地苏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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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个地面有土、天上有光的地方,黄镇人都逃脱不了黄镇的束缚。据说,每一个在黄镇出生的人一生都走不出黄镇,黄镇把每个黄镇人像黏胶的黏土一样糊在了这片土地上,让他们……
在每一个地面有土、天上有光的地方,黄镇人都逃脱不了黄镇的束缚。据说,每一个在黄镇出生的人一生都走不出黄镇,黄镇把每个黄镇人像黏胶的黏土一样糊在了这片土地上,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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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个地面有土、天上有光的地方,黄镇人都逃脱不了黄镇的束缚。据说,每一个在黄镇出生的人一生都走不出黄镇,黄镇把每个黄镇人像黏胶的黏土一样糊在了这片土地上,让他们迷失在黄镇二字的能指和所指中,世世代代,乐此不疲。
今年的四月,冷空气重回黄镇,四下里涌动的黄尘挤不出半点泪珠。太阳和月亮总是在晨昏交替以外的时候,忘记了彼此的时间,在不恰当的时候同时出现。每天清晨,窗户的玻璃上都会传来潺潺的水声,流淌或是凝滞,时断时续,惊扰了窗外桃树落花时的簌簌。不知名带翅小虫俯首停在墙角,阳台上睡醒的家猫轻抬了一下眼皮缓缓合上,几只刚滑下楼停在树枝的麻雀低了几次头,似乎忆起了什么,扑棱翅膀又飞上了楼顶的阳台。
这是我在距离黄镇2000公里以外,按照记忆对今年黄镇初春的回忆或是想象。我在一个回忆不起原因的车祸发生以后,辞了职,换了手机号,把几本书和笔记本电脑扔到了车的后座上,凭借刚考出来的驾照向南行驶了2000公里,来到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小镇,租了一个破旧独栋楼五楼的顶楼,打算开始我的第一部小说的创作。
我在这个小镇里感到在黄镇从来没有的宁静,这个小镇里没有忽起的大风,没有呼啸的黄沙,没有扰人的水声,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个熟悉的黄镇人。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闭门不出的独居让我对记忆中的生活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疏离,像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又像是喧嚣嘈杂的墓地,我想这应该是我心仪已久的写作环境。
黄镇,原名黄塘。据文化馆的朋友发来的地方志记载,该地原来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几个零星的村落从地上长了起来,渔民们傍水而居,很快,村落就相互连在了一起。后来黄河改道,从民国初年开始,湖泊逐渐干涸。几次没有缘由的风沙吹走了湖泊里残留的水汽,里面露出了表情各异若干的人骸兽骨。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殡葬,也没有灾害,更谈不上屠杀,这个小镇在中国历史上完全就是一片空白,好事的历史学家和地质学家们对此兴趣全无,身影在很多年前在黄镇闪烁了几次就消失不见。曾经成山堆积的尸骸激起了我对黄镇的极大兴趣。资料实在有限,我于是产生了用小说的形式去探索黄镇历史的想法。
身处2000公里外的小镇去回忆和探索另一个小镇的历史,哪怕是自己的出生之地,也会产生令人惶恐的无力感。出版社的朋友建议我写长篇,在他看来,长篇是讲述历史、探索真相的最好形式。但我觉得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驾驭长篇,完全不具备惊人的信心和野心,我手头也没有庞杂的史料去做长篇史实的支撑,于是我就打算采用短篇小说集的形式来进行一次试错,尽力去接近我想象中的黄镇历史。
可是,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绝路,尤其是要回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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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不清是几万还是几千万年前的事情了,很多事情不存在人的记忆里,但人总是能想起它,并且通过生育过程中产生的血脉联系来世代传递。
几块板块在内力千万年的挤压下产生了轻微的移动,而这导致了日后数以百万年的地质变迁,一切的变化都是快速而且缓慢的。一处小山耸立起来可能需要成千上万年的时间,但它站起时抖落石块的速度却难以让人预料。一些河流被堵塞成湖,另一些湖则逐渐干涸。那些湖里来不及离去的鱼就被风抛在了新起的山中,没有了外在的水分的滋养,它们就从嘴里吐出一团水,用身体内部的水包裹住了自身,把希望寄托给了将来。每年春天的时候,山上到处密密麻麻长满了像眼睛一样的东西,像卵,一眨一眨的,扎破了看,却是一个个蠕动的小树苗。
再过几年,这些树苗的根就把那水做的壁膜扎破了。苗一落土,根就开始在土壤里蔓延。只要风一吹,树苗就朝着风离去的方向猛地拔高几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了树,它们软绵绵地沿着空中灰尘和云朵的轨迹四处飘荡。光秃的山上像是在长头发。时间久了,风里裹挟的灰尘便黏附在了树干上,树的腰板逐渐挺了起来,枝条便肆无忌惮地朝着天空指去。
没有人知道树上的虫是怎么来的,好像是有些胎死卵中的卵所化,也可能是那些树厌倦了自身,进行某种繁衍式的逃避。那些虫在树上日夜生长,逐渐变大,而树却被吸干了养分,枯萎矮小起来,成为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树的高度。树们承载不了有些过重的虫,那些虫纷纷落在了地上,没有了依附,虫腿开始退化,躯体也逐渐硬朗,每到深夜,林木中就能听到咔咔的骨头生长声音。在某一天,等虫的腿只剩下两条时,他们猛然直立起来,开始走出山林,用石头堆砌起一些形状颇为相似的建筑。也就在那时,他们觉得自己要和树上生活的虫有所区分,于是就给自己命名为人。
这是房东的先祖们世代传下来的故事,她在听到我来这里的缘由时,一个人絮絮叨叨了几个小时。房东前几天在说这些的时候,眼里的忧愁蔓延到了脖颈的皱纹里,她一再强调我将来的离去会像现在的到来这样,毫无征兆。她不想把房租给我这样来去无踪的人。她一直想找一个人能长租,甚至把房买下来,以此断绝自己总是产生回到这里的想法。
哪样的人?我问。
现在到处都是像你这样的人,老的,小的,他们自以为离开一处便能在另一处找到归宿,其实他们不过是被这里的另一种气氛所迷惑。陌生,不代表一种开始。你要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骨子里带有那些鱼的基因和命运,注定要在大地上流浪,但时时刻刻,这个人都要被困在水塘里。
鱼?水塘?大姐,你不会当真了吧?
你听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水塘。要不是为了这个房子,我才不会回这里的。
这儿有什么不好的?
都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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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雨季的缘故,这个南方的小镇每天都要下两场雨,发黑的乌云即使在如鸦的深夜中也能被辨别清楚。有些沉重的东西遮盖住了后山起伏的光,可能是想起了曾经在书上看到的男女野合传说的缘故,我的心头总是为那生生不息的原生力量包含的欲望和暴力感到发颤。
在黄镇做很多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沉重的黄风来去总是没有缘由。人的秘密总是来不及遮盖就被暴露在日光之下,在曝晒中一点点风干。而另一些侥幸暂存的事情,即使是沾满了时间的灰尘,也会在某一天被阵阵呼啸所吹开。那些往事的碎屑总在黄镇里的黄风中反复出现,让人总是被猝不及防的记忆碎片所刮伤。
每天雨时的写作让我总是心惊胆战,害怕手边响起的雷声会迷失了方向,猛然劈到自己的头上。我给我房东打了电话,说是离这里不远的后山总是在半夜亮起光,而那闪烁的光不管在任何状况下都能恰好射到我睡觉的房间的窗户上。每当晚上我合上眼皮,我的眼前就会不断出现眼皮内部的猩红。房东对此毫不在意,说那里要建个旅社,可能是为了赶工,才在晚上加班加点。
这是我睡前给母亲打的第三个电话了,我始终觉得需要确认一下那个我叫黄堂回头的男人是不是今天早晨第一次见。
那时候太阳悬挂在天空上没有多久,带有渐变感的潮气从地面腾起,沉重的蓝色从地面向上蔓延的过程中慢慢稀释,到天空最高点时转为缥缈的白,一切像是被低像素的手机拍照定了格。楼道里,几颗迷途的尘粒在缓缓悬浮,一个男人站在比我低的七个台阶的位置冲我嘿了一声,进了旁边的门,我下意识回了一下头,黄堂?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眼睛下意识感到一阵酸楚,某些可能的或是必然的事情像是钉在了我的脑海,混淆不清。
母亲说不记得过去大院里有个叫黄堂的小孩。她那边传来了吹风机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边起起伏伏,她说她只是在做头发,她问我是不是又熬夜写小说了,还让我等一会儿再打给她。
我走到窗前倒了一杯咖啡。车祸带来的后遗症给我的过去铺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抚摸上去,总是让我有一种麻麻的感觉。窗户外的光亮缓缓晃动着,几只陌生的麻雀站在我的窗前,叽叽喳喳用叫声刺扎着玻璃。
在白天,不远处的后山只能看到几个人形在林木中晃动,没有鸟叫,听不见虫鸣,巨大的寂静像只碗倒扣在了山上。我又躺回床上,数着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墙上的泥点印记。
然后呢?我打了一个哈欠,掀开眼皮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
我不知道。这事你肯定也不知道。那时候啊,三楼东边住的那户人家还没搬走。女人还是个中学老师。我和你爸刚结婚不到一年。院里年轻一点的人天天聚在楼下打牌。她回家总比我们晚一些,去幼儿园接了孩子才回到家。男人每天晚上一到家,扒拉两口中午的剩饭就下楼和邻居闲谈。他总喜欢和我们打牌,还总输。开始我们玩点钱,不大,也就一两块,后来怕伤了和气,我们就不和他玩钱了。每次他一输,就拍一下后脑,露出一副明白些什么的样子,我们百笑不厌。她肯定能听到,我们每次刚笑了两三声,她就会站在阳台,把自己的声音用力丢到楼下,让她男人去买点尿布奶粉什么的。每到这会儿,男人就会很尴尬地摸摸头,冲我们咧下嘴,起身拍拍裤子走了。
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啊,这事过去那么久,你都快三十了。我也是有次上楼路过他们家门,听那两口子吵架,才知道他们的小孩叫黄堂。那小孩好像是有什么病,先天的后天的不知道,应该还挺麻烦的,得需要一直有人守在他跟前。除了上班,我很少看见那个女老师下楼,她就比我大几岁吧,看面相都感觉她快四十了。唉,可惜了。就你刚出生那几天,他们突然搬家走了,那时候我正坐月子,孩子是不是死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
和在黄镇一样,我一如既往地在这里继续失眠,记忆的轻纱总是在我进行写作的时候被风吹起,露出了一些关于黄镇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写作,我根本不会对这片已经忘记了一次的地方进行回忆。
有时候我能在窗外和楼道里听到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我曾去辨认那些名字的归属,看看里面有一个人叫作黄堂。那个男人和我见面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但是他的脸庞像是刻刀刻在了我逐渐溶解的记忆中。我在和母亲通完话后就去敲那个男人消失的门,但十多分钟过去,得到的只是对门邻居的斥骂,说那里从来没有住过人。我也曾试图探出头去答应外面人的叫声,好观察一下喊话人露出的窘态。可这些我都没有做,只是在反复的失眠和雨声中进行某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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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下来,我形成了新的生活规律,在雨和雨的间隙散步,在空气中响起嗒嗒声的时候写作。电脑的敲击带不来手写时候的质感,我只能在纸上一字一字地勾画出我想要表达的内容。而写成的稿件在反复的受潮与晾干中交替进行,字迹所呈现出来的内容也逐渐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夜晚的群星在泛出光晕后才会消失,夜色在潮气上留下由深变浅的痕迹,草木满身的露水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了一种带有土腥味的氤氲。不管在黄镇还是南方这个小镇,我每次晚上失眠后都喜欢在早上下楼去透透气,被熬夜拉长的感官似乎能让我对第二天的世界有了一种新的感觉。但如果清晨下雨,我就把憋闷埋到中午,再到阳光露头时把它挖出来。
一切的过程都在缓慢进行。我从搬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试图唤醒自己的感官,去努力辨认和记忆这份不属于自己的陌生。
这片土地上黏稠的湿气总是能给人安心的感觉,不知名的水珠代替了空中悬停的沙砾,某些坚硬而且确定的东西在这里逐渐软化溶解,遗忘的脚步,在这个南方小城变得有迹可循。
我进了楼门,路过三楼的时候,要挂电话,发小在电话另一边嚷嚷我不仗义。说现在才上午11点就要睡觉,还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两千公里。他又问了我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说要让我给他寄酒,寄特产,让我帮他谈女人,问我这边洗浴的哪家小妹好看,唧唧歪歪了几分钟,就在我那快要被磨碎的耐心露出的尖刺触及到通话的红键时,他突然若无其事地把一句话填了过来,那话挂在了我手机上,晃来晃去,揪扯不掉:既然离开了黄镇,就不要再惦记黄镇的事了。
我一抬头,正好是那天遇到那个男人的地方。
欸,我说,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黄堂的人?
黄堂?你怎么知道这人的?
不,我不知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啧,什么意思?
欸?不是……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我也不知道。
那就别问了,我一会儿还约了人,新地方怎么样?
你认识他?
不对啊,你这人还是一个死脑筋,等等,我有点乱,你见过他?
没有,什么意思?
哦,也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时间上对不上。
你老是绕啥弯子,直接说。
那我说了啊,这事你不能和别人说啊,千万不能!
嗯……
那时候咱俩还没到一个班呢,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讲啊。这事说实话没几个人知道,好像就我一个人记住了。要是没有记错,我想那时候应该是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吧,我和几个我们院里的小孩去郊区的水库游泳。游了大概20分钟的时候,岸上来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比我们都大几岁,应该上了初中。他三两下把自己的半袖半裤脱掉了,抬起了胳膊,手抚过了高高顶起的蓝裤衩,骄傲地站在岸边向水里的我们挥了挥手。和我一起玩的小孩没有缘由地激动地喊了起来:黄堂终于来了!
他叫了几次都不出来,我还以为黄堂再也不和我们玩了。
他游泳很厉害,肯定来这儿是炫技的。
院子里的小孩,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孩,突然说了一大堆我没有听说过的事,我好想问他们这个黄堂是谁,又怕破坏气氛,当时真的挺难受。我使劲在脸上摆出了很高兴的神情,向他竖起了一个中指。
再后来,那个叫黄堂的舒展了一下胳膊,一头扎进了水里。他用变声期特有的嗓音和他们说,自己能潜水十分钟。有人扔出了不信,有人抛出了笑声,更有人用力拍打了一下水面,跃跃欲试。黄堂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一阵忽过的小波浪压了他一下映在水面上的光,人突然没了。
起先的几分钟我们还有所期待,一分一秒记着数。数了不过5分钟,我们就慌了神,有人被惊恐压下了身,潜进水里,四处寻找。看不到任何水泡,听不到任何的水响。哇地,有人在水面上喊了出来,整个水库沸掉了,哭声就着骂声,被水库里渐起的波澜一阵一阵压过。找了大概半个小时,所有人都上了岸。有人说要回去告诉大人,也有人说要报警,还有人说不能给别人说,说了要被枪毙。风里刮来的理由遮住了所有人的嘴:黄堂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只要大家都不说,就没人知道黄堂来了水库。我发小站在烈日的阳光下,看着眼前像鱼鳞一样荡漾的水面,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从那天起,我发小就开始做关于游泳的梦,那个叫黄堂的人天天伏在水底趁他不注意就拉他的脚。发小一天天地长大,长了喉结和长发,就连内裤也换大了几号。二十年过去了,水里的黄堂也悄无声息地长出胡子,鬓角似乎有了白色的点缀,但他还是在每天的梦里,潜在水底悄无声息地拉我发小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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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傍晚,每一分阳光带来的热量都极为珍贵,地面上的积水在迅速下渗,那些溅在柏油马路或是砖瓦上的泥渍却感觉有些手足无措,湿漉漉的草地和树叶依傍住了夜色,让我双腿的移动十分艰难。
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阵沉默来得果不其然,这次通话在我拨号之前就在脑中已演练千遍,打通,客套,问话,沉默。和几年前一样,我已经想不出其他的模式能供我参考,如果不是为了黄堂,我才不会自找没趣。
我把拿手机的右手拉远,左手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火焰啪地响了一下就熄灭了,生怕惊扰了这两千公里电波里流淌的寂静。我从未用这么客气生硬的语气和她讲过话,那些弥漫在旧时光里的情感,在今天下午的雨后,在草地上结成了新的晶莹。我在上面小心地行走着,尽力不在上面留下新的脚印。
知道吗?我新租的这里后面有座山,每天隔着很远就能看到里面人影绰绰。到了晚上,那里有时候会发光,像是聚会一样,一闪一闪。只要我一想他们在干吗,我晚上就睡不着。
哦,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习俗,说不定过几天就没有了。
我感觉不像,他们只进不出。
南方的有些小山里,会有一些短期的隐居者,说不定是他们。
不是,我看更像是野人,那些世世代代深居在山林里的人,已经不像谣言里所传的那样浑身毛发,他们的外貌其实和我们一模一样。也许有一天,他们出于对外界的好奇出了山林,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对那些林立的高楼感到疑惑,又成群结队地回去了,像来时候一样,只不过他们再也不出来了。
够了。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忘记了是高一还是高二的暑假。我哥有次带我滑旱冰,滑了两圈,他开了几瓶啤酒,坐在旁边的休息区里看我滑。滑了两圈,我身上就有种被眼睛扎的感觉。很难受。找了一圈,是一个光头的男人,那个男人躲在人群后边对我指指点点,动不动咧开大嘴拍着旁边的人笑,他发现我在看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应该是想给我耍帅来着,可他打火机就是死活打不着。我白了他一眼,光头又笑了,他向我走过来,正要翻栏杆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哥,光头看了有点不高兴了,又回到刚开始坐的地方。
我把这事给我哥说了,你也知道我哥那脾气。说真的,你也是命好,要是别人,我哥非把你劈了。
不要扯我。
哈,我跟你讲,我哥要是知道了你还给我打电话,他还是会把你劈了。
什么劈不劈,你现在说话怎么这样?
…………
好了,那个叫黄堂的人后来呢?
后来他被人劈了,不是,是真的让人把脑袋开了瓢。那天他喝了酒,在龙龙的洗脚城闹事,摸了茉莉的屁股。你不知道茉莉吧,她是个好人,平时也有人喝多了去摸茉莉屁股,茉莉也不恼。可那天,黄堂不知道怎么了,一连摸了五次,最后一次他干脆把手放到茉莉屁股上揉。揉到第五下时,茉莉后退了两步,当时就坐在地上哭了。大家都知道茉莉是龙龙的二女人,让黄堂给茉莉好好道歉。谁都有喝断片的时候,打来打去,喊来喊去,最后也就是态度的事,说来也奇怪,黄堂那天不知道哪根筋给拧住了,头一扬,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骂了个遍,在场的人脸颜色纷纷往下掉,没有一分钟,就剩黄堂和茉莉两个人了。龙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场,据说他一来,黄堂脑袋就让啤酒瓶给开了血花,龙龙下手没轻重,人没留住,一瓶子下去脑子也给敲出来了,最后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龙龙给黄堂妈几万块钱私了了。
行,那我先挂了。
就这样?
嗯?
你不想再说点其他的?
不了,你不是刚下班吗,赶快回家吧。
你在那边还好吧?
刚来,感觉还行。
难道你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野人?什么破事!
那还……
雨又开始零散地往下掉了,电话那边的嘟嘟只应和了两声就像刚刚被掐灭的烟丧失了温度。我感觉自己不是为了那个叫黄堂的男人来给他们打电话,这片潮湿的空气模糊了很多我做事的缘由,说到底,这也许不过是我为了写作而进行的回忆罢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就只是一个借口,来让我与离开的黄镇产生勾连,我不由对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比起在电话里反复探索黄堂的讯息,后山的亮光更让我感到焦虑。有好几次,我在睡梦中惊醒,后山的亮光映红了我居住的整座大楼。在一次光亮最盛时,我给火警打了电话,警笛到来和离去的呼啸划醒了整座大楼,留下的只有众人对我误报的指责———后山从黄昏下起的瓢泼大雨,从一开始就扑灭了火的可能。雨声和警笛还有人群都逐渐散去,我躺回到了床上,整夜我都梦到了自己在大火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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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个黄昏上的山,那时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所有的知觉都在与我渐行渐远,我感觉所有迈出的脚步都是腿自身的直觉。地面一寸一寸地向上挺起,树上的蘑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起来,夕阳中的云在天空中晕染后整齐排放,远方的天空中传来一阵有始无终的微弱轰鸣。
林中的火光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就着起来了,我向着渐暗的天色中唯一的亮光走去,层叠的树叶阻隔了外界的所有声音,没有雷声也没有雨声,树林里唯一的响动就是铺天盖地的叶子相互撞击的沙沙声。
可能是我的脚步踏碎的枝条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周围响起高高低低的人声,响动的声音里弹出抱怨,有些惊叫从叶子的缝隙中挤了过来,我感到自己搅动了一湖宁静的水。十多个模糊的人形在树林里正围着一个火堆坐着,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他们纷纷站了起来。有高有矮,戴着兜帽,所有黑乎乎的面容一瞬间齐刷刷转向了我。周围的树木像是正在燃烧般清晰,那些树林里的黑暗单单压住了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的痕迹,我看不清他们的脸,火红的亮光打在他们脸上,像是一把刀落入了水中。
一阵私语过后,十几个声音同时发了出来,压住了林木的喧嚣,周围所有的树叶都停止了摆动。这些陌生的人形发出的是黄镇人的口音。人群中涌动的火红还是些许揭开了潮气的阴暗,这些人和我具有一样的身形,但却比我在一些位置多出来一些肢体。可他们按照房东所说,应该是一直生活在树上。我想,房东应该有一些地方讲错了。这些虫的退化还在继续,他并不受到人在大地上的遍及影响而消失。这些虫变人的同时,会用林木产生的湿气包裹住全身,让别人看不清面容,这让我甚至怀疑这座山就是一个大的待化的虫蛹,这座小城终年不散的湿气,就是那些没有退化干净就下山的虫所化。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也遗忘过很多地方,我们是任何地方的人,我们也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听你的口音,看你的长相,你是黄镇人,我们才这样说话。这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这里讲点以前的事,乱七八糟,零零散散,总想拼凑点以前的什么。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每天后山亮起微光的真正原因,而房东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那今天就讲咱们黄镇的事吧。一个矮个的人影举起了双臂,看样子像个小孩。
我生在那里,在黄镇待了十年。
黄镇啊,好久没有人提了,今天你要不来,我想没有人会提起黄镇。
说起这个,黄堂,今天轮到你讲了。
那个人影是朝着我的位置开的口,我看了看周围,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是黄堂,我……
你来了他就走了。
他走了你就来了。
他不走你就不来。
你不来他就不走。
我不知道这些,那个叫黄堂的人我之前在山前的小区里见过,他让我想起自己应该遗忘掉了的一些事情,前段时间我一直在找他。
你是不是黄堂不重要。
黄堂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名字,只是一个位置。
你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可我们如果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我们总要走一段路就回头看看。
能看出什么?你们一直在和黄堂聊,不是我。
不是,我觉得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我是被你们晚上的火晃得睡不着觉才上山的,讲不了故事。
你和他一样,不都是作家吗?怎么?
不是每个人都是作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讲得了故事。
说些有用的,黄镇人的区别没有那么大。
…………
我们有酒,是黄镇的酒,可是没有花生。
我有黄镇的大豆,干煸的,存了好久,有些硌牙。一个人影笑呵呵地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大袋子,给每个人的身前都分了一些。看到他走到我的面前,我竟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甚至有些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我刚见到他们时就有了,那种温暖和熟悉驱赶走了我畏惧的本能。
我什么都没拿。
没事,你有故事就行了。另一个人影起身拿起了杯子倒了酒,用他的第三条胳膊递给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一种熟悉的感觉刺入了喉咙,这酒和小时候偷喝爷爷私酿的酒味道一样,黄镇的辛辣。一瞬间的滚烫让我的鼻头一酸,我似乎想起了车祸前的事情了。那些很久以前或现在的记忆。
黄镇什么时候开酒厂了?
不是,是我们想的做的。
没什么难度,都差不多。
黄镇的味道,黄镇人说了才算。
的确有点那么个意思,那么你们讲到哪里了?
这才刚要开始……
我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那双脚只记住了劳累,却不肯告诉我属于它的记忆。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似乎一直在做梦,模模糊糊,日光也照不进来。那瓶酒的度数太大,一下把我三天的日夜都给捅成了一个昏黄的梦。梦里我是一个叫黄堂的黄镇男人,翻山越岭几千公里,和十几个黄镇人围坐在树林里和他们讲了十几天的故事。我醒来一看,电脑的显示屏上多了一个十几万字的文档。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倒也还能看下去,改了个别的错别字后,心里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这些小说和我最初想探究黄镇历史的想法相悖,可我还是在里面找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我给一个出版社的朋友发了过去,说自己发得着急,忘打书名了,这本小说集叫《黄塘记》。朋友看了以后,觉得几年后勉强能出。
就在我打算回黄镇的时候,出版社的朋友又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对不起我,他的电脑不知什么原因,只要一打黄镇两个字就自动跳转成了惶堂,他又试了办公室的其他电脑,也是如此。来回几十次,最后只能按《惶堂记》出了,不过作者和作品有谐音,说不定还能引起读者兴趣呢。
作者简介
苏热,1997年出生,蒙古族,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人。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组二等奖,北大培文杯二等奖,《野草》文学奖。小说、评论见于《草原》《文艺报》《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诗歌见于美国艺术双月刊《B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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