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雨果的迷宫(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李宏伟
《雨果的迷宫》 李宏伟/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10月
本书是作家李宏伟的全新小说集,收录了他近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作品。融寓言和幻想为一体,将空间和时间重新组合……
《雨果的迷宫》 李宏伟/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10月
本书是作家李宏伟的全新小说集,收录了他近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作品。融寓言和幻想为一体,将空间和时间重新组合,李宏伟带领读者滑向一个又一个极富想象力,同时又极具真实感的不可描述之地。本书也在无形间拓宽了当代小说写作的边界。冰淇淋皇帝
走廊两侧,卫兵每隔十来步,成对站立。他们铠甲明亮,兵器森森,但表情都有点呆滞,见大臣和读书人走过,也大都只是注目以礼。偶尔有那么两三个,目光从搜寻到倾注再到跟随,始终落在二人身上,似乎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与恭敬,可每当读书人意识到这一点,以目光相迎时,对方毫无躲闪避让的直勾勾盯视,又让他分明体会到那目光中的机械与浑浊。 读书人没有心思深究卫兵们何以如此,他强迫自己把目光落在前面三步开外的大臣那肥硕的脖子上。那脖子肥得快要消失在脑袋与背部之间了,此刻上面正有一层汗水向下蠕动——只要再蠕动一错眼的距离,就会落在大臣那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领上。大臣身着一件宽大的袍服,没有风从任何方向吹来,但他仅凭自己颤颤巍巍的步子,就让袍服吴带当风地摆动着。读书人必须让自己的全部精力只耗费在目光上,只耗费在拔起、落下、拔起、落下、拔起的双脚上。见到皇帝之前,读书人不能停下来。他更不能让自己在即将见到皇帝的时候,随随便便在什么地方,不管是走廊的一角还是门前两步远,一停下来就再也无法动弹。 大臣笨拙的身躯终于拐了第三个弯,透过那汗水总算蠕动得没了踪影的脖子,读书人看见了那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大门比传说中还要高大、宽厚,只要稍稍抬头,它就占据了正面视野的绝大部分,任何人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必然对大门后面的宫殿心生敬畏乃至恐惧。不,任何人盯着大门看上一会儿之后,都将忘掉大门只是门,只是过渡,忘掉它终究会像任何门一样打开,他的目光、心思都将只落在门上,以它为目的。而门前那一排身着银甲的卫兵,如同闪烁的星群,越发衬托出门的当仁不让。 大臣没有这么多的心思,他步履老迈却毫无停顿,一步一步稳妥地领着读书人走上前去。大臣挥了挥手,门前的卫兵微微鞠躬,转身伸出双手,抵住大门使劲往里推。只见大门上不断掉落微尘一样的东西,不发出任何声响地从中间向里分作两扇,缓缓开出一道缝来。那道缝开到可以容一个人侧身而过时,卫兵们停了下来,读书人从他们望向大臣的目光中读出了乞求。大臣没有作声,他先是回身冲读书人招了招手,指了指门中的那条缝,然后上前微蹲,伸出双手抵住右扇的大门。卫兵们自然明白大臣的意思,他们继续往前推,从他们的粗重的呼吸,从他们即使被铠甲遮掩也完全能感受到紧绷的躯体,读书人体会到了他们的以命相搏。正面走进大门时,读书人一瞬间体会到了大臣那番举动包含的意味——同时照顾皇帝与读书人尊严的意味。 进了门,读书人在原地站了站。门在他身后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关上了,他仿佛听到有东西被压碎、掉落的声音。读书人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他抬头打量面前这空旷、幽暗的空间,在他的左前方,那里还有一星如豆的灯光。而随着门关上,他明显感到所在的空间,也就是通常传说中的宫殿比外面冷了不少,因而整个人也精神起来,头脑与举止都恢复了平常的灵活。 “读书人,过来。到我这里来。”皇帝的声音并无刻意为之的威严,反而在冷淡中夹着一点疲倦。 读书人向着那团光走去。空旷与幽暗拉远了他和皇帝的距离,那微弱的灯光似乎也随着他的迈进而护持着皇帝向后退去,因此走起来有点没完没了,但整个空间的凉爽还是支撑着他切实有效地不断缩短和皇帝的距离。终于,他走到可以将那灯光从含糊的一团看清层次的地步,然后他看清了皇帝的轮廓,然后他到了距离皇帝几步远的地方。皇帝比他想的要胖得多,估计也比他想的要矮得多,但首先,尽管胡须、头发都已花白,皇帝看起来却仍旧比读书人想象过的、见识过的任何人都要干净、健康。 皇帝坐在桌子后面的扶手椅里,双手搁在桌面上,安稳如山,他先是把目光投到读书人身上,然后又越过去,落在读书人身后的空间里。皇帝没有说话,他收回目光又稍稍偏移,读书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端过桌面上距离自己较近的那个玻璃杯,一饮而尽。一股凉意伴着这杯冰水从咽喉直抵胃与腹部,再迅速扩散到四肢,并由四肢聚回头顶,让他头皮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嘎嘣嘎嘣将嘴里那块冰嚼得粉碎。 读书人长嘘了一口气,犹如新生一般。他说:“陛下,家师派我前来……” “哦——”皇帝打断了读书人,他伸手握住面前那杯玻璃水,却没有喝,“尊师孙先生他好吗?” “蒙您的庇佑,家师一切安好。家师派我前来……” “读书人,”皇帝再次打断他,“读书人,你这一趟想必很辛苦。孙先生的话不妨稍后转达,给我讲讲一路前来的见闻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皇宫,甚至没有走出这座宫殿了。我知道我的国家、我的臣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并不知道太多的细节。你给我讲讲——嗯,就从你出发那天讲起。” “好的,陛下。遵照家师的吩咐,我下山的时候,先去后厨找师娘领了十来天路程需要的干粮,然后去马厩牵出了家师最爱的那匹枣红马——我原来打算就骑我平常那匹黑鬃马的,家师不同意,他说黑鬃马已经太老了,经不起这一路的颠簸,就让枣红马跟着我吧。家师他老人家还说,从此以后,枣红马就归我了——我没有去讲经堂和师兄们道别,这也是家师的吩咐,他老人家说,不是生离死别,不必搞得那么伤感。牵着枣红马,出了书院大门,我才翻身上马,就着月色下了南山。是的,这一路上昼伏夜行也是家师的嘱咐。他说觐见陛下,原本应该星夜兼程,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心为上。他还说,陛下一定能够体谅他的苦心。” “是啊,非常时期。现在整个京城,整个皇宫,除了生活起居、安全护卫,其余的事情也都一律安排在夜间进行了。孙先生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接着说。” “是。下了山,我原来打算不走官道,而是穿过黑松林,走荒原上那条近道,路途虽然坎坷一些,但如果顺利,毕竟能够节省两三天的时间。于是我就一带马缰,走了左边那条道,没多久就进了黑松林。但也许是因为夜晚的缘故,我觉得黑松林就像愤怒的大海,随时准备撕碎出现在里面的一切。松树用它们的躯干、树冠遮挡了月光,不露出一点道路的痕迹,夜风也一层一层连番在树间枝间卷过,松针一阵阵扑簌簌地往下掉落,似乎随时都能把我和枣红马埋掉。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黑松林里不断拧紧、放松,再拧紧、再放松的声音。那声音没法完全分清究竟包括什么,但肯定有风和风掀动树的声音,有鸟被惊醒的声音,有松鼠上下爬动的声音,这些是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是,似乎还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受了伤,鲜血淋漓、双眼通红,把黑松林当成一个笼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往里拱往里挤,它每进一步,都喘着沉闷的粗气,想要歇一歇。它每歇一次,这个笼子就把它挤进来的身体往外推。如此往复。枣红马很快就被吓傻了,走了一会儿,它就停在那里,支棱着双耳,疑惧不已,再也不肯前进半步。我只好掉转马头,回到官道上。” “你是孙先生的关门弟子吧?也是第一次下山?”皇帝问。他停了停又问,“孙先生的弟子里面,是不是只有你从来没有下过山?” “陛下,您怎么知道的?”读书人惊诧地看了皇帝一眼,他忽然觉得宫殿里比之前热了些,因而有点头晕,连忙几次深呼吸,强摄心神,稍稍冷静下来。 “应该是这样。嗯,你继续说,回到官道上。” “是。我掉转马头,回到官道上。时辰已经不早,东方微微发白。好在官道平坦、畅通,跑起来就有风从两边往后卷,我们一人一马都很兴奋,偶尔我还勒住缰绳,枣红马一个急停,全身半立,前蹄奋扬,一阵长长的嘶鸣,传得老远。因此,天光大亮之前,我们就过了第一个驿站,赶到了一个市集。市集上有一家客栈,我们正好住下,我胡乱吃了些东西,吩咐伙计照管好马,多给它备些清冽的泉水和草料,便进了房间歇息。” “等等。你说市集,现在还有市集吗?什么样子?还热闹吗?” “有。我们到的时候,市集大体已经散去,只见到零星的卖蔬菜水果、生鲜冷食的摊贩还在收拾,地上散落着菜叶瓜皮、鱼鳞鸡毛等杂碎,固定的店铺已经上了木板,准备歇息了。”读书人看皇帝脸上有失望浮现,连忙安慰道,“自然,市集散去时都是这个样子。等到晚上我们出门时,又是另一番模样。人头攒动,喧闹无比。各色买卖挤满了两条街道,牵儿带女、呼朋引伴前来游逛的人不少,还有人从老远的地方背来新摘的果子,赶来肥壮的猪羊。那些店铺也拆下门板,继续绸缎、鞋帽、铁匠等生意。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市集,但那番热闹,市集上那些人脸上的欢笑,却像过节一般。需要不断吆喝,不断推挡面前的人流,才能穿过市集重新回到官道上。” “官道上冷清吗?” “不算。总能听到马蹄声,也不时有马或马车迎面而来,或者从身后赶上。印象特别深的是,在市集的客栈里,我去马厩牵枣红马时,看到那里还拴着七八匹马,那些马个个精神抖擞,马厩里还有新鲜的散发出热气的马粪。到了官道上,也能在月光下看见道边的马粪,有的同样散发着热气,可见马刚刚跑过。虽然是在晚上,但还是感觉到了勃勃的生机。” 读书人停了下来,他看着两行泪水顺着皇帝的脸颊流到桌面上。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因而也没有拭去泪水,他反而耸动鼻翼,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象中闻到了马粪的气味。 “哦——”皇帝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因为失态而窘迫,他只是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请继续讲下去。通常而言,从南山到京城,走官道十二天就能到,但听说你走了十五天,因为什么耽误了?” “是的,陛下。虽然开始一直走官道,虽然时间并不算久,路途并不算长,但是一路的景致、风土、人情却不断更迭变化。说出来您可能都不相信,我经过了普通的市集,也经过渔场、盐场,经过麦子堆积如山的磨坊、舟楫穿梭的码头,还经过只有一家客栈、朔风劲吹的荒漠。当我在那座仅次于京城的城市醒来时,几乎被它通天彻地的灯火欺骗,以为自己稀里糊涂地从一个白日睡到了另一个白日,亏得伙计把我拽出店门,让我看地上凌乱的影子,我才知道确实是夜里。当然,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在黑虎村。那夜的风特别清凉,我和枣红马都毫不疲惫,将家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借着晨光继续赶路。等到太阳出来,显现它的杀伤力时,我们已经没有市集、客栈可去,只好去了离官道最近的一个村子,就是黑虎村。据说村里常有黑色老虎出没,危害人畜的性命,村里其他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兄弟三个的一大家子,看起来像是猎户。那家人见到我,说如果不嫌弃马厩旁的草堆脏乱,尽管住下。奇怪的是,当我拴好马,讨了口饭吃,要去马厩旁的草堆上睡觉时,发现那家人并无歇息的打算。那兄弟三个,加上他们的媳妇、儿女,十来口人,全部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人人一口碗,碗里倒满酒。无拘无束,无所畏惧地往嘴里灌酒。” “他们这么喝酒,没事吗?”皇帝大吃一惊。 “怎么会没事?!我亲眼看到那个大哥喝到第二碗的时候,胸前忽然敞开了一个碗底大小的洞来,酒水汩汩流淌。一个小姑娘,喝着喝着,站起来,一下垮在地上,慢慢地连形状都模糊了。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大哥继续喝,小姑娘的妈妈端起酒来从她已经模糊的头上浇下去。他们唱着歌,喝着酒,没有人再理我,也没有人招呼我过去喝上一碗。刚开始我感到惊骇,然后热血涌起,要不是想到还要来见陛下,呈上家师的问话,我也想上前就那样喝起来,喝到没了形状,没了形状还请人记得给我浇上两碗。但我还惦记着自己的使命,便强行转身离去,躺在草堆上翻来覆去,耳畔响着歌声、酒声,迷迷糊糊又无比清醒。等我终于意识到天暗下来,夜晚再次来临,从草堆上起身,准备和他们道别时,那家人早已经全部醉倒在地,醉成了彼此无法分开无从分辨的一团,那些被他们喝掉的、洒落的、浇下的酒也已经和他们融为了一体。我在旁边站立了一会儿,然后牵出枣红马,翻身上马离去。” 读书人说完,停了下来。厚重的沉默从宫殿里四面八方涌来,堆在他和皇帝之间。沉默中,读书人感到越来越热,仿佛沉默的翅膀扇起了一阵阵热风。皇帝这座一直安居在那里的山,也有所松动,向下垮了一垮。 “你还记得他们唱的是什么吗?” “听得断断续续的,不完整,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读书人酝酿了一下,并没有找到那家人唱歌的调子,就以吟代唱,“从水而生,得我躯体。从水而去,不悲不喜。” 完整版请见《雨果的迷宫》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获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徐志摩诗歌奖等,作品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华文小说及《收获》、《扬子江评论》、凤凰读书等杂志与媒体年度榜单。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