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石:兄弟
2023-11-14小说天地何石
01
地铁到了北京西站,我玩世不恭地躲过黑压压的人头,俯下身去看一双双行色匆匆的腿脚,那感觉犹如一场万马奔腾、进退无序的突围。这高铁与多趟地铁、城轨的交合,越发让人口……
地铁到了北京西站,我玩世不恭地躲过黑压压的人头,俯下身去看一双双行色匆匆的腿脚,那感觉犹如一场万马奔腾、进退无序的突围。这高铁与多趟地铁、城轨的交合,越发让人口……
01
地铁到了北京西站,我玩世不恭地躲过黑压压的人头,俯下身去看一双双行色匆匆的腿脚,那感觉犹如一场万马奔腾、进退无序的突围。这高铁与多趟地铁、城轨的交合,越发让人口高度集散。
自从通了高铁,每次参加完总社的年会,我雷打不动就是坐这趟G67回长沙,既可以吃了中饭从容地赶车,又可以赶上家里的晚餐。放下行李、找到座位,再仔细打量这座足足一年没有亲近的城市,为刚才人满为患的感慨而自嘲。是啊!像我这样国家部委或行业报的驻湘记者站站长,犹如线头被拽在北京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那线卷却始终控在皇城根下的北京,即使一再减文瘦会,这一年的年会是怎么也是少不了的。
我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正准备掏出耳机往耳朵里塞,斜对面隔两排飘忽着一个沙哑的破锣般的声音:“我们今天只能赶到长沙,到了长沙再叫个滴滴回湘乡。”
“叫个滴滴还不如在长沙住下来,明早上赶早班车回去!”旁边一个女人接了话。
“到了长沙再说吧,现在急也没用。咳——”这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来。
这个破锣似的声音我似曾相识,在我人生历程中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便是26年前与我在深圳共事过的郑小平先生。他是湖南湘乡人,那一年,他在北京一家画报社任副总编,经一个领导推荐,受邀到深圳《影视》杂志任社长,而我也就是他旗下的部门宿将之一。
奇了怪了!何以如此相似呢?我举目望过去,那人也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戴一顶呢子毡帽,深度近视眼镜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他还裹了一条黑色的围巾。不过,不管他包裹得如何严实,就凭这声音和那又高又尖的鼻子基本上就八九不离十了。我猛然窜了过去,站在他们跟前。他猛然一惊,张开口,眼睛瞪得桐子壳似的,显然吓住了。
“对不起,您的声音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太像了!”我差点就要去揭他的帽子,“您不是郑小平郑总吧?”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住地端详着我,突然就站了起来,左手在我背上抡了一拳,赶紧伸出右手把我紧紧地握住,然后指着我说:“哇塞!你不是那个老……老可吗?”
“对啊!亏您还记得?”我也把他揽过来,在他背上拍打了好几下。
“哎呀!都有26年了,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来了……哎,我都退休了。”他忽然记起来,向我介绍他的夫人,“这是我爱人黄萍。”
我握着黄姐的手,一副无限感慨而又讳莫如深的样子:“黄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郑总应该告诉你了!”
“老可啊,不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再说即使你站过来,也是势不对等,还会两败俱伤——当年的深圳,残酷!”他若有所思,那镜片后的眼神更加忧郁、深沉而渺远。
我的思绪也像弹花乱颤的飞絮,恣肆翻卷着,仿佛又回到那激荡、峥嵘的岁月里……
02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我与郑小平的短暂共事,还得从我进入《深圳》杂志说起。
上世纪90年代初,被“文学至上”烧坏脑子的我,卷了铺盖从广西的武警部队复员回原籍后,在乡里做“三分之一”文化辅导员(特殊年代产物,意为只能拿到正常上班族三分之一的工资)。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南方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怎么能在家乡憋死呢?几经盘算,我便请了假,带着一大摞在文学刊物刊发的作品和获奖证书毅然南下深圳。
为了能从流水线打进纪实性期刊《深圳》杂志,我连续把聚焦社会热点问题和以小说的语言、报告文学的视角,精心打造的女性系列纪实奉献给《深圳》,每篇5000字左右,十分受人热捧。这些独家而深邃的文字,使该刊一度洛阳纸贵,印量大增。我这类纪实很轻快,故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主编喜不自禁,终于向我伸出了“橄榄枝” 。主编问我想干什么,我说干什么都行。
他眼睛本来就很小,听我这么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那好,你就先搞发行吧。”
为了向一家风行一时的女性刊物求取发行“真经” ,我常常借机去找那里的几个老乡串门,从他们片言只语的信息里揣摩他们发行的“核心机密”。也就是从他们那些零零碎碎、并未设防的开诚布公中,我坚定了开拓《深圳》发行新天地的决心,并建议设定郑州分印点和郑州发行代理中心,以郑州为二次跳跃的弹板,全面辐射邮政零售、图书二渠道、铁路书报销售系统。通过几次订货会,广结天下书友,我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一时间,订单像雪片一般飞来,杂志订阅量呈直线上升,月发行量迅速蹿至10万份。我的继续扩张计划,没有得到杂志社多数的支持。那时节,就犹如一只迎风上蹿的风筝,被拽在手里的引线使劲地下拉,欲飞受压、升空乏力……
1993年年初,与我在报社同一楼层办公的党报社会部记者野鹤开始有事无事往我们杂志社走动,向我打听杂志发行的“商业秘密”。又过了数日,他以新成立的《影视》杂志社副总编辑的名义正式向我发出了邀请,并提出了比较诱人的薪酬条件和发展空间,还一再委托我向期刊界同行发出邀约,组建强有力的中层骨干班子。《深圳》发行上升受限的不爽在野鹤的强力拉扯下溃不成军,我终于决意改弦更张。
因为得到野鹤的授权,我把一家青年杂志的编辑部主任洪飞,另一家工会杂志的广告部主任金强,拉过来分任编辑部、广告部的主任。我挑起了发行部主任的大梁,还把广州一家女性刊物的发行部副主任罗旺拉过来,充实在我的部门做副手。这样,中层班子算是坚强而有力地构架起来了。
03
经过紧锣密鼓的招聘筛选,各部门人马全部到位了。第一次编委会上,我们才知道总编辑是一个从北京邀请来的某画报社副总编,叫郑小平。郑小平秃顶,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鼻子高而尖,说话明显有鸭公一般的沙哑音。他太不熟悉深圳了,把人事想象得像北京那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时候,深圳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啊,缺哪一块,只要登个启事,全国就有人来把门槛挤破。
他自我介绍时,并不动听的演讲却大肆渲染画报的显赫历史,而对《影视》的定位和市场拓展,除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设想,尽是些经不起实战检验的“花拳绣腿”。而我们这些部门主任,哪个不是久经沙场,在期刊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物?因而未等他讲完,野鹤看看我们,有人轻蔑地笑笑,有人故意不痛不痒地干咳,野鹤毅然毫不客气地就把郑小平的话掐断了。
“郑总,讲点实在的,你如果没有切实可行的谋划,就先听听各部门的意见!”野鹤打断郑小平的话,直接把话头递给了编辑部主任洪飞。
只见郑小平的脸唰的就黑了,他好尴尬,好无助。他先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同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没有一个人附和他。最后,他看向我,估计他这时候一定在想:老可啊,我们是老乡,你总该说句公道话吧。
我没有帮他说话,却给了他一个台阶:“先听听大家的意见,您再做总结吧。”
野鹤开始主导会议的进程,让我们陆续发言,还分头做了点评。郑小平一边听一边做了记录,他最后很识趣地快速作了小结,草草地结束了会议。
那时候,野鹤也没有正式调进来,他的关系还在北京的一家青年报社,我和那几个部门主任更没有找到进来的机会。所以,我们也把这个杂志和社领导当做可以托付终生的平台和贵人,期待在这里咸鱼翻身。杂志平台确实不错,但如果选错了主子,把杂志搞砸了,那我们又得走很多的弯路。何况,我们都到了深圳多年,处在挈妇将雏、拖家带口的节骨眼上。
因为郑小平与我们都不熟,又不知道他一旦调进来会不会把我们当铁杆兄弟帮衬,因而这次会议之后,当野鹤提出把郑小平堵回北京去的想法后,我们竟然惊人地达成了共识,并一步一步演了一出“逼宫” 闹剧。
野鹤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比我年纪稍长。他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但中气很足,说起话来洪钟一般。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与你沟通时,先眯着眼睛笑着看着你,等你说完,他的劲也憋足了,然后声如雷霆一般回答你,往往很精准到位,也深刻独到,不知道来特区深圳前他是不是这么说话。
当然,野鹤的出落还与主办方的领军人物刘晓光先生的耳提面命有关。刘晓光曾是南京军区政治部的话剧演员,身材魁伟、一表人才,尤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浑厚圆润的声音,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就自然会挺直腰杆,连说话的节奏和语气也会像他一样字正腔圆。野鹤那一阵因为创刊的事与他接触很多,受他的影响也很大。
野鹤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实施他的计划,就选了一个骄阳似火的周末,带着我们三个中层干部去了盛夏的小梅沙消暑。四个大男人张开臂膀奔向流光溢彩的大海,在那片斑斓的海域,我们挥洒豪情,相互比拼着体力和智慧,然后四仰八叉地瘫软在柔舒的白沙上,美美享受着大自然如诗似画般的馈赠。阳光、沙滩、海浪,吸引着成千上万搏击大海的弄潮儿踏浪而来,千米沙滩上,大大小小的脚印踩踏出无尽的欢声笑语,风格各异的景区建筑掩映在绿树丛中,沙沙作响的椰林随风摇曳……夜幕降临时分,我们步入了篝火正旺的烧烤场,和着轻歌曼舞的歌舞节拍,我们觥筹交错地喝起了啤酒。晚风习习而来,野鹤酒兴正浓,才情绽放,他把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改了词,信口就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深圳东边,人道是,大小梅沙海角。椰臂遮空,梧桐俯岸,览尽千秋色……”
正酣畅间,野鹤让我们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四个空杯一字儿摆开,只听他声如洪钟地喊:“兄弟们,你们如果还认我这个大哥,咱们今日就‘歃血为盟’,只要《影视》还在,我们谁也不许弃之而去!”
只见他从钥匙串里打开一把小水果刀,对着右食指一划,等鲜血汩汩冒了出来,他就将指血滴向自己的酒杯,接着金强、我和洪飞,按年龄顺序依次划破手指滴出指血,然后注满啤酒,举酒对月。
我们四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永结同心,绝无二异,与《影视》共进退,与兄弟共甘苦!”
说完,纷纷将满杯啤酒一饮而尽……
04
“结拜兄弟”之后,我们已经在心里把彼此“捆绑”在了一起。以至于当下一次全体员工会议召开的时候,便已经正式宣告了郑小平两个月的深圳试水之行走到了终点。
经过近两个月的紧张筹备,我们各部门的工作其实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编辑部综合我的建议,已经按照所设计的栏目做了一本样刊,并派出记者、编辑在与国内一线影视公司和港台明星们接触,力图把最前沿的影视动态和内地最期待的港台明星呈献给读者;广告那一块也不示弱,已经把国内最顶尖的化妆品、奢侈品、汽车品牌等拿下了好几个。
我们发行这块更是未雨绸缪,做足了准备。我凭着一摞宣传广告和编辑部做的一本样刊参加在郑州举办的夏季书刊交易会,《影视》的铜版纸全彩印刷和豪华包装设计,让影视类期刊“老大哥”们黯然失色。各大中城市的批发书商和邮政报刊零售系统,机场、码头等高端场所的发行单位,以及其他辅助渠道争相热捧跟进,让我在订货会上为首期杂志收订了五万多份的订量,拿回的预定金就有十几万;而罗旺最熟悉的铁路销售系统也传回了好消息,几大铁路公司,尤其是港深客运系统,把《影视》视若珍宝,答应重点推广、密切合作;同时,广州和深圳的所有书摊零售系统,也是弯弓在手,箭在弦上,只待我们刊物面世,就要第一时间上摊。种种利好消息传回到野鹤那里,他却要我们不要外宣,尤其要在郑小平那里严格保密。
创刊后首次主办方主官参与的全员诸葛会召开前,郑小平急了,他一下找这个谈话,一下找那个问情况,而所有部门的主任对属下员工都有交代,要求对郑守口如瓶。他这才吓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意识到大难临头。
开会那天,刘晓光首先要求郑小平汇报创刊前期各条块的准备情况。他言语空洞无物,泛泛而谈,因没有掌握到任何情况,只能闪烁其词。他慌乱间偷偷看了刘晓光一眼,只见刘皱起了眉头,脸色阴转多云。他更是急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只好作了自我批评:“我工作不到家,没有跟踪到各部门的实时动态,我检讨!”
刘晓光没再让郑小平说下去,也没急于做评论,便阴着脸看向野鹤,闷重地叫了一声:“野鹤,你说说看——”
野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拉扯了一下笔挺的西服,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地说开了:“根据第一次编委会确认的工作思路,编辑部正在紧锣密鼓地围绕办一份‘独一无二,直通港台,特区特色,明星家园’的影视名刊的目标展开;广告也已经紧跟刊物特点和定位,以‘引领时尚,追踪经典;聚纳高端,尽显奢华’为追求目标,已经与境内外几大珠宝商和汽车品牌签下了合作意向,待会我再具体展开讲;而发行方面坚持‘守住传统、拓展新域,批零兼顾、天地同步’的发展思路,已经在多个大中城市的书刊批发、邮政报刊零售渠道基础上,向重要机场、码头和港深快速列车拓展,同时紧紧抓住广州、深圳近1000个书报零售摊点,远近兼顾,退守自如……”他先总括,再分说,说得渐入佳境,听者无不被他感染,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刘晓光听完,自然大发感慨,一个不知所云,一个了如指掌,两相比较,高下立见。最后当场对郑小平不接地气、脱离群众的官本位作风大加抨击。刘本来就是演员出身,这时节他哪管什么领导招呼,什么皇亲国戚,“白猫黑猫,还得捉老鼠” !于是那一颦一蹙,一怒一怼,都极尽夸张,让郑小平无地自容,未等会开完差点就要离场而去。
很快,郑小平就主动提出打道回京,要递上辞呈。刘晓光却又强颜挽留。郑小平知道那是客套而已,便咬牙饮恨、草草结束了这次深圳的试职之旅。
郑小平走的时候,不明就里的刘晓光安排杂志社的所有编委去机场送行。他与我之外其他“兄弟”们握别的时候,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对方,那份冷漠和痛切可见一斑。我在猜测,按他的性情,他可能至今也没有告诉过刘晓光我们如何算计他的真相。
然而,那终归是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一次送别。为“兄弟”情分,不惜伤害一个无辜的人,这种灵魂的拷问,不啻是刀割般难受。对我而言,哪怕自己背着行囊打道回府,我也不想伤害一个功亏一篑的老乡。我们四目相对时,尽管我心怀愧疚、眼眶潮红,而他仅仅在我手里狠狠掐了一下,嘴巴一抿,便再没有说话……
05
高铁在寒风中穿行,与冷凛的铁轨不时发出刺耳的磨擦声。郑小平把他爱人支到我的位子,我们两个就挨在一起,把分别后几十年的故事翻了豆槁。他从深圳回京后,尽管还回到原来的单位,但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又灰溜溜地缩了回去,副总编辑的位子早就被人抢走了,主管单位霸蛮给他留了个编委职务,并把他聘为编审。他夹着尾巴极尽低调,干了两届就退到二线,现在已经退休了。
“你是杂志社挑大梁的干将,怎么又回湖南干起记者站了呢?”他对我打道回湘还是很感兴趣的。
其实,我对于野鹤主政《影视》后的走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无非是想借“兄弟” 之合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小梅沙之夜的那次“结义” 太随性太戏剧性了,正因为是做戏,因而可以无视和践踏。否则,他不会那么轻率地处理与主办方的关系,他难道不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影视》的影响一度盖过老牌的同行,但主办方和野鹤在杂志运营决策上也慢慢出现了分歧。因发行回款的周期惯性,一方主张“少而精”的“大制作”;而另一方却主张“大投放”式的“大制作” ,最后导致发行决策的无所适从,与各渠道的良性互动断了链。加上野鹤坐稳社长位子之后,人事关系调进去了,也达到了基本目的,刚愎自用的个性越发乖张,他不仅听不进主办方的意见,也对我们“兄弟”的建议置若罔闻。
我预感到大势不好,与“兄弟”们多次合计试图改变野鹤,但野鹤已经不是当初的野鹤了。在历经多次不欢而散之后,那些曾经“苟富贵勿相忘”的“兄弟”承诺,他已经忘到九霄云外,进而直接导致了“兄弟”们的分崩离析、各奔东西。最早离开杂志的是洪飞。他其实一直脚踩两只船,并没有真正离开原单位,一见这边久拖不办,立马就开溜了,也不管什么“歃血为盟”的约定了。
恰好1994年金秋,原本是特殊年代里才有的“三分之一”文化辅导员身份的我,终于迎来了与其他上班族同工同酬的机会,单位那边一召唤,我也就见好就收、打马回府了。
只可惜《影视》在历经人才流失、定位摇摆、广告乏力、发行缺位等多方不利之后,紧接着,金强拉着他的团队成立了一家央报的深圳记者站;不久,野鹤也站不住了,先去做了市文体广旗下一个文化产业研究室的头目。但惯于天马行空的他,很快就跳出体制,在自己的领域里纵横驰骋、攻城略地。
我毕竟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在家乡工作了几年,便抓住省政协机关报招聘的机会到了省城,接着又考上了这家国家级报纸的湖南记者站站长,现在已经牢牢地在站长岗位上工作了20年,也是京报驻湘记者协会的负责人。
“‘当时珠泪知多少,直到于今竹尚斑’!老可,当年那糗事,还真郁结了好多年。人生一世,难免有几道坎,随着退休这些年,什么也就放下了!”他说得轻巧,看那份沉重,也未必是放得下的人。
“郑总,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宽慰他,“你退休了,我也差不了几年,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我突然想起他们夫妻这时候回去的事,就问他,“你们这时候回去,离除夕还有些时日,有什么急事啊?”
“高堂明镜悲白发!”他镜片后透着的是满眼忧伤,“老爸气若游丝,不行了!哎,儿子还在国外呢,我们两公婆先赶回去……”
“那还耽误什么?”我果断地说,“下车后我送你们回去!”
说出这话时,我又有几分自嘲。我这是良心发现、自我救赎还是悲悯情怀?郑小平会这么认为吗?
“病重蛮久了,盼着我们!”他转而推辞,“那怎么行,你旅途劳累,还开夜车,坚决不行!”
“那就这样,因为我们站里没养司机,我找个朋友送你们,我这就联系!”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不容置喙地说:“别推辞,你先回去,有情况及时告诉我!”
车到长沙南站,长沙已是华灯初上,朋友早就候在那里。我站在瑟瑟寒风中目送他们,嘴脸和手冻得通红。郑小平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挥着,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06
朋友送完郑小平返程后告诉我,老人家应该捱不了多少时日了。第二天,郑小平给我发了一个感谢的信息,我打电话问他什么情况,他却说老人很好很稳定。我委托当地宣传部的新闻办杨主任及时跟踪动态。很快,杨主任来电说老郑的父亲在郑小平回家当晚就走了。
这个郑小平,他是刻意瞒着我,生怕背负我太多,欠下还不清的人情!
杨主任是个热心人,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问得很仔细,连老郑的家里情况和出殡的日子都搞清楚了。郑小平的父亲当过村支书,在当地很有声望。为村里修公路、兴水利、办企业做了很多实事。郑小平作为北大的高材生,早年一度是湘乡当地的骄傲,曾经当副总编辑时也与市里的领导联系密切,还多次为市里争项目牵线搭桥。但自从深圳败走麦城回京以后,人也低调了很多,市里有事联系他,他也有意回避,慢慢就从人们视线里淡出了。郑小平是个孝子,平日里很念父恩,自然很在乎给父亲闹一闹,而他的朋友圈子却远在北京,在当地搭的人情不多。恰好他也是个内敛的人,故而要很多人捧场也就不很现实。
鉴于郑小平的共同话题,我在深圳金强做群主的微信群里发起了“世界太小”的慨叹,并引发大家“岁月催人老”的热议。野鹤更是悔不当初,大谈“如果时光倒流,必定珍重友缘,与人为善”,我就怂恿了一句:“既然如此,何不借机一聚,冰释前嫌?!”当时一片噤声,我也并未再多理会。
在坚持丧事从简,不倡导大吃大喝,不收受礼金的前提下,我与杨主任讲了两个打算:郑小平是湘乡的才子,也是曾经的功臣,他父亲更是德高望重、鞠躬尽瘁的优秀基层干部,念在这一点,请所在乡政府的领导去主持开个追掉会;郑小平是我们京城中央级报刊界的前辈,也是我的兄弟,从这一点出发,我会发动央报驻湘记协的朋友们以个人名义去捧场追思。因而,请他向市里通报一下。
杨主任很快反馈:市里研究决定,鉴于作风建设和“八项规定”要求,主要领导只以个人名义送花圈,不参加悼念活动;乡里派包片副乡长主持追掉会,杨主任本人以个人名义陪同央报驻湘记协的朋友一起送老人一程。
出殡那天,我们央报驻湘记协看我的面子,来了一些人。但意想不到的是,深圳的几个朋友野鹤、金强、洪飞、罗旺开了一台车赶来了。他们先是叫我发定位,再叫我别向郑小平声张。我哪能不把消息告诉郑小平?结果郑家亲朋拖麻戴孝、炮火连天到朝门迎候;我陪他们一一在老人灵柩前鞠躬作揖,郑小平带着一众孝子孝孙长跪不起,直等到最后一个敬香礼毕,才在我的再次搀扶下谢礼站起,以表敬意。
老人的福地选在两公里外的山腰上,沿途是没过人头的灌木丛,刚砍杀开的毛路还依然荆棘獠牙,我和野鹤一行也披孝同行,每人搀扶一个孝亲,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缓慢地行进,乐队、长龙、狮子队、腰鼓队和一众亲朋浩浩荡荡、首尾遥相呼应,煞是风光大气。
近两个小时的细步慢挪,数尽了老人的千秋功过,道尽了孝子孝孙的缱绻愁肠,直到未时将尽,柩落虎穴,一应龙狮鼓乐谢礼揖毕,我们也一一向老人作别,再安慰郑氏兄弟节哀顺变云云。只见郑小平的哥哥感慨万千,“哐当”就跪在我们面前说:“各位领导,各位远亲,我老弟何德何能,能有你们这些兄弟,我郑门三生有幸!”
野鹤赶紧把郑家大哥搀起来,郑小平走过去使劲握住他的手,还在他的脊背上捶了又捶,然后分别与我们一一拥抱,我分明看得见,他喉结蠕动着,鼻翼翕动着,镜片后面的眼眶绯红巴红……
作者简介
何石,男,湖南新宁人。系中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广西报告文学奖,全国政协图书奖,中国小小说学会、《小说选刊》杂志和地方征文奖等奖项;在《小说选刊》《湖南文学》《广西文学》《中华文学》《芳草》《精短小说》《红豆》《湛江文学》《西部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作品近200万字;出版文学专著多部。现任《文化崀山》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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