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2020年第12期|黑铁:无所依
2023-11-14小说天地黑铁
一
赵兰兰身处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忽然瞪圆了眼睛,向我高喊:“夜枭,交稿子了!”
我骤然惊醒,颈椎酸痛,满头大汗,心脏狂跳。因为压在胳膊上时间太长,眼前一片模糊。当我终于看清……
赵兰兰身处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忽然瞪圆了眼睛,向我高喊:“夜枭,交稿子了!”
我骤然惊醒,颈椎酸痛,满头大汗,心脏狂跳。因为压在胳膊上时间太长,眼前一片模糊。当我终于看清……
一
赵兰兰身处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忽然瞪圆了眼睛,向我高喊:“夜枭,交稿子了!”
我骤然惊醒,颈椎酸痛,满头大汗,心脏狂跳。因为压在胳膊上时间太长,眼前一片模糊。当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满满当当的五号字符,才想起自己身在编辑部,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我转头看见小冯站在桌边,她轻声道:“张哥,主任说今天下午稿子要送到印刷厂排版了,咱们互换校对的稿子……”
我看着桌上的那一摞A4打印纸,点了点头:“你的稿子一小时后给你。”
小冯有点惊讶:“一小时?”
我拉开抽屉,在一堆稿纸中翻拣出一支没有帽的红色水性笔。
我说:“顶多一小时。”
小冯将我的稿子放在桌上,转回到对面的座位。
我瞥了一眼,那一摞稿子干干净净,一个红点都没有。
我心说,小冯刚毕业,就她那点经验,能在我的稿子里校对出什么来?
窗外响起一阵知了的叫声,办公室一角的落地扇,有气无力地摆着头,送来一阵热风。我决定先去洗一把脸,再回来看小冯的稿子。
一捧凉水泼在脸上,让我清醒了许多。我心中盘算着,程老师要我明天交稿,昨晚熬到两点,一集剧本已经写了三分之二,今天下午看完小冯的稿子,再赶赶工,应该能赶出来。这是第十五集,夜枭、夜莺和池田少佐在日本宪兵队刑讯室的大场戏,要慎重处理,晚上再修改一遍。明天剧本交上去,六千块就到手了。
我琢磨着怎么制造戏剧冲突,走出卫生间,兜里的手机响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拎出手机,见来电者是王哥,便开门出了办公室,走到院里。
电话接通,王哥在那头说:“小张,我这有个活,着急……”
我答应着,不忘跟王哥客气:“王哥,您离开本社进京高就好几年了,还想着小老弟,我十分感动。”
王哥打断了我:“别扯没用的。最近我们接了个日本战国史的书稿,是部里退下来的老领导写的。社里非常重视,准备列为重点书目,现在着急找个外校。时间紧任务重,两周完工,不过报酬也高。”
王哥的口音和五年前略显不同,绵密而急促,很多音节尚未全部展开,便被下一个音节所吞没。无处不在的儿化韵更是表明他已经彻底融入北京这座城市。显然,他目前在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是文化中心,已混得风生水起。
部里,当然是王哥所供职的出版社的上峰,这样的书被列为重点书目,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那个部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主管的领域涉及工业与能源,却与文史无涉。这样一位老领导写日本战国史,十有八九靠的是满腔热忱,而非学养。一想到要给历史民科校对书稿,我不禁头大。
我心里打着小算盘,王哥却在那边循循善诱:“正常外校也就千字三块,我给你争取到了千字十块,交稿即付。这么俏的活,别人抢都抢不到,你可别说王哥没想着你。”
也不知道这位老领导许了什么愿,让王哥这么热情。我心中有点腻歪,虽说都是兼职,可当外校点灯熬油,这点小钱跟当枪手写剧本的收入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我不好明说,只得佯装谦虚:“王哥,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个杂志社的小编辑。这种大活,您得找专家啊,我可不成。”
王哥说:“张天明,你少跟我这假模假式的,你是李老师的高徒,这点小活对你还算事吗?赶紧把地址发过来,我马上安排人给你发书稿,快递,明天就到。”
我还要推辞两句,王哥却抢白道:“也不用谢我,等我春节回来,请我一顿羊汤就行了。”
王哥提到了李老师,仿佛触动了冰川上一条微不可见的细纹,随着一阵咔咔的轻响,冰川顺着细纹的方向开裂,剥离,坍塌,露出了里面被冰封的往事。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记得李老师,我都快把这老爷子给忘了。
二
我第一次遇见李老师,大概是十年前吧,那时候我跟小冯一样,刚毕业不长时间,冒冒失失地按着一份人才市场门口分发的小广告打了电话,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本社的一员。不过我那时候没有小冯幸运——主要是没有她那211名校毕业生的学历,于是没法刚一进社里就当文字编辑,只得从编务干起。
那天我正忙着装刊。牛皮纸信封是从发行部领来的,已经贴好地址,装的时候按照标明的册数塞入杂志,往下蹾蹾,然后捏住封口,用订书器从左至右,依次钉三个订书钉,再把信封倒过来甩甩,保证封口不会裂开,最后扔进旁边挂在椅子背上的白棉布邮袋。
这活没啥技术含量,而且枯燥乏味,不过可以让我显得不那么无所事事。所谓编务工作,无非就是去印刷厂取送文稿清样而已,每月只有下半月忙一些。
编辑部门外传来敲门声,声音不大,不急不缓,但清晰可闻,先是敲两下,然后隔两秒,又是两下,两秒后再两下。
王哥坐在门口位置,正占着全编辑部仅有的一台电脑玩扫雷。他听见敲门声,起身开门,还转头喊了一声:“李老师来了。”
编辑部主任常姐和另外两名文字编辑听了王哥的话,都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望着门口,仿佛在欢迎贵宾。
我看这阵势,忙放下手里的信封,心想,李老师是何方神圣,搞得大家都这么庄重。
王哥开门,把李老师迎了进来。
彼时正值盛夏,和现在的天气差不多,李老师拎着个黑色布兜子,头上戴着白色尼龙凉帽,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衫,隐约可见里面穿着白色背心,下身是蓝灰色纱料长裤,脚上穿着皮凉鞋,黑色皮条间露出白色的棉线袜子。
众人都轻声跟李老师打招呼,语气中透着尊敬。每当有人称他李老师,他都要点点头,圆脸上挂着微笑。
常姐热情地问:“李老师怎么来的?”
李老师笑着说:“骑车。”
“您老今年都七十了,还骑车。”
“回去正好买点菜。”
“梅老师又点菜了?”
李老师笑着点点头。
我也跟着叫李老师,李老师见我,先是一愣,然后问身边的王哥:“这位是……”
王哥忙介绍:“小张,张天明,刚进社,是编务。”
王哥又介绍李老师:“这是李老师,春山社的老前辈,给我们把关的。”
李老师忙摆手:“老前辈说不上,大家都是编辑,同行吧。把关更谈不上,就是外校,发挥点余热。”
李老师说完,跟我握了握手,说:“年轻好,后生可畏。小张同志是刚毕业的?”
我低着头说:“今年刚毕业,东北商贸。”
我之所以低着头说这话,是因为东北商贸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学校,不过是本市介于二流与三流之间的那么所大学,教学楼低矮,宿舍破旧,教学质量也就那么回事,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学生食堂。
李老师却热情地说:“我是省立沈阳商专毕业的,算起来我们还是校友。”
我没想到眼前这位七旬老者,会跟我是校友。
一旁的常姐说:“小张,把你桌子拾掇拾掇,给李老师搬把椅子。”
我这才注意,我占了编辑部东北角的一张空桌,原来这是给李老师用的。我忙把桌上的信封挪到一边,又摘下邮袋子,拽到一边,把椅子摆正。
在我忙活的时候,李老师站在一旁,摘下凉帽,从衬衣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的头发稀疏,白多黑少。
李老师略显抱歉地说:“光顾着说闲话了,还是先说稿子。”
李老师向我道了谢,坐在椅子上,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春山文艺的名头。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大摞稿子,稿子中间夹杂着长长短短的小纸条。李老师拿出一个黑色人造革的眼镜盒,取出琥珀色镜框的老花镜戴上,再拿出一支铅笔和一支红色水性笔,才抬起头,望着围拢在桌前的编辑们。
李老师看了看手头的稿子,冲王哥点了点头说:“先从小王开始吧。”
我站在李老师身后,看见稿子上有铅笔和红笔两种字迹,总体而言,铅笔字迹居多,红笔字迹则寥寥。我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要做两种标记。
我琢磨着,李老师已经讲了过半,他音量不大,可能是年纪大了,口齿有些不清,再加上他说话轻声细语,未免要听者凑近了才行。于是王哥便双手撑在桌面上,探着前身,看起来很虚心。李老师翻到一份稿子,上面附着一张小纸条。他用食指搓了两下,有点儿费力地搓起小纸条,拈在手里看了看,我见那面上满是铅字,像是用作废的文稿裁成的,更觉好奇,不知这小纸条意味着什么。李老师略顿了顿,将纸条翻过来,那一面的空白处,用红笔写着几行小字。李老师见了那几行小字,恍然大悟,像是记起了什么。
李老师拿起红笔,指着文稿中的一处铅笔记号说:“小王,这个生氽丸子菜谱里,意思是‘将肉馅挤入水中汆熟’,可你用的是‘氽’字。这个氽,当油煎讲,南方有个小吃叫油氽臭豆腐,就是用油煎臭豆腐干。我看你这个菜的做法,该是水汆,而不是油氽吧?”
李老师望着王哥,不像是批评错漏,倒像是求教。
王哥挠挠头说:“是水汆,可能是作者把这俩字弄混了。”
李老师点头:“你回头和作者确认一下。不过这种事也难免,毕竟现在都是打印稿,不比我们那时候,看的都是手写稿,宋体字的汆和氽太像了。”
李老师替王哥找了台阶,王哥不住地点头,而其他的编辑,包括常姐,莫不如是。他们一面被李老师指出错误,一面又坦然接受着他的开脱。不过在我看来,除了王哥,别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大多只在讲自己文稿的时候,才认真听听。
当李老师把常姐的文稿讲完,常姐请李老师去总编室坐坐,二人走出了编辑部,刚将那一摞稿子留在桌上,就被几名编辑瓜分殆尽。
桌上还剩常姐的稿子,以及一小堆散落的小纸条。我闲着无聊,拿起常姐的稿子逐一翻看,上面铅笔和红笔做出的标记不少,甚至超过了王哥。
我震惊于这些标记之多,因为这期交稿的时候,总编特意嘱咐让我通看一遍,熟悉熟悉,兼做学习。我看完觉得文稿编得都挺好,堪称无懈可击,可到了李老师手里,这些文稿居然呈现出错漏频出的另一面。
老眼昏花的李老师是怎么敏锐地找出这些错漏的?我不得而知,更无法想象。
我没注意到走廊里常姐送李老师出去的说话声,甚至等她和总编走进编辑部,我都没察觉,直到常姐抽走我手里的稿子。
总编瞥了一眼稿子,说:“以后把统计编校错误的活也交给小张,这也是个学习的过程。”
常姐点点头,说:“小张,回头我把统计表给你,我们几个文字编辑每人一张,红笔勾出的错误,统计一下,然后汇总交给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总编对常姐小声说:“小常,这个月错有点多啊!”
常姐没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总编转身离去。
刚才还挺热闹的编辑部,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安静之中。
常姐忽然啪的一声把那摞稿子摔在了自己桌上。
于是更没有人说话,安静就这样持续着。
我琢磨着刚才李老师坐在这张桌前的讲解,没发觉编辑部安静了许多,连王哥都不去玩游戏了,专心致志在自己座位上改稿子。我将桌面上遗留下来的小纸条一一捡起,捋平。忽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听李老师说东北商贸的沿革,他就走了,不免心中有些失落。
三
王哥说我是李老师的高徒,其实我从未有拜师的念头,李老师也从未表示出要收徒的意思。我跟李老师严格意义上讲,有业务往来,算同事。
虽说初遇李老师那个上午,我被他老人家领进了一个新天地,却不想在一脚踏进这个新天地之时,也惹上了麻烦。
常姐将四张打印好的统计表交给我,将上面的项目一一指给我,教我如何填写。都交代完了,她还特意加了一句:“红笔勾出的是文字错误,统计到表里,但铅笔勾出的是不妥之处,需要商榷,在改与不改之间,不必计入统计。”
我先收齐四位编辑的稿子,然后按照常姐交代的,逐一按人统计。我记着总编说的话,没有只是统计了事,还仔细逐条读了做标记处,不但是红笔的,还有铅笔的。我在诸如是“待在屋里”还是“呆在屋里”,或者“品味煎饼”还是“大吃煎饼”之类的差异中仔细推敲,以希找到它们的不同。有些显而易见,但有些则不知所谓,我只好找了个笔记本,将不明白的一一记录在案,想着下次李老师来,好向他请教。
我这么做,除了求知之外,还有一点私心。我不甘心一直做一名编务,我羡慕编辑们的工作,羡慕他们有机会编辑整理稿件,稿件在下厂,排版,校对,付印,装订后,通过邮路分发到全国的读者手中。在每篇稿件的末尾,都会印上他们的名字。我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印上去,好像是一个匠人的印戳,表明此产品出自本人之手,质量合格,技术过硬。坚定中透着骄傲。况且,编辑的工资要高出编务许多。
应聘的时候,总编曾经说过,别小看编务,编务是多面手。编务做好了,以后当编辑不是问题。他说完这话,还补充了一句,说本社从来都是只看能力,不看学历,能不能当编辑,工作表现上见。
只可惜关于怎么成为一个编辑,并没有谁教我,一切全凭我的观察。从月初到月末,一个出版周期过去了,我默默地看着。我原以为我懂了,做编辑无非就是做选题,约作者,编辑稿子,审读清样,如此而已。今天李老师的到来,给我上了一课。我恍然发现,原来自以为懂的,不过是皮毛。至于做个文字编辑,我还差得远呢。别说做选题和组稿了,连文字都不过关,遑论其他?
我一边研究一边记录,总算做完了统计表。我发现,无论每个人的文稿上标记有多少,红笔勾出的错误却不多不少,都是两个。甚至是标记比别人多了许多的常姐,也是两个。我当时只觉得是巧合,全没往深处想。要不说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呢,假如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就像小冯似的,马马虎虎干完手头的活就盯着手机追剧,也不会给自己惹上后来的麻烦。
常姐接了表格,逐一翻看过之后,签了字,在桌上蹾了蹾说:“十元又没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处文字错误是要扣五块钱的。
等我再见李老师,已经是下个月的中旬。
依照总编的意思,李老师年事已高,让他来回奔波实在于心不忍,而且路上出了意外,社里也是要负责的,于是由我每月把稿子送到李老师家。因为稿子返回来的时候,李老师还要逐一讲解,所以还是要麻烦他来社里一趟。
常姐给李老师打了电话,又跟我交代了李老师的住址。那时候杂志社在同泽街,老轻工厅的小院里。李老师住春山社的宿舍,在医大后身,步行的话也就两三站地。
我走出杂志社的小院,迎面是两栋小楼。小楼两层,独楼独院。两栋楼都已破败不堪,木质的窗框上,灰蓝色的油漆斑驳。原来应该是敷以青瓦的房顶胡乱铺着油毡纸,三三两两地压着碎砖头,后砌的烟囱下面抹着灰色的水泥,上面是土黄色的陶筒,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楼的四周是一圈矮墙,因为是碎砖垒的,所以凹凸不平。墙上因为风雨侵蚀,一些红砖已经裂解开片,渐渐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墨绿色的青苔。
两栋小楼虽然残破如斯,可依旧顽强地立在路边,梁柱还在,格局还在。我猜当初它们也许是某个奉系大员的宅邸。随着岁月流逝,小楼的主人从一个变为许多个,官员的宅邸变成百姓的大杂院。无人维护,或者说太多人胡乱地维护着,小楼才会沦落至此。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间已经走过了中山广场,在医大门口过了马路向南,拐进一个路口,路北是出版局,路南是汽配城。再向东走,一片吵闹声传来,那是一所中学。我顺着吵闹声走到路口,转进小区,顺着电梯上到三楼,敲了敲左手边的防盗门。
随着门里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浅蓝色绸衫的老太太开了门,我问是不是李老师家,她盯着我的T恤衫,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解释说,我是《保健指南》杂志社的,来给李老师送稿子。
她转头对屋里喊着:“谦君,杂志社的同志来给你送稿了。”
老太太把我让进屋,穿着背心的李老师从屋里迎了出来。
李老师忙给我介绍:“这是我爱人,姓梅,你就叫梅老师吧。”
我小声喊了句:“梅老师。”
梅老师盯着我的T恤衫,嗯了一声。
李老师又介绍道:“这是杂志社的小张,也是我的小校友。”
李老师发觉梅老师的心不在焉,问:“小梅,你看什么呢?”
梅老师摇摇头说:“画得倒是不错,可大红配黑……还写了这么句话,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喜欢这个。”
李老师轻声提醒:“小梅!”
梅老师说的是我T恤衫上的一幅老宣传画,那时候正赶上复古风潮,一大批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忽然大受欢迎,于是它们被大批量地印在T恤衫上、马克杯上、手机后壳上。那天我穿的T恤衫上,印的正是这个玩意。我只当好玩,却没想到引起一位老人这么大反应。
梅老师在后面关门,李老师领我穿过兼做厨房和餐厅的门厅,走进宽大的书房。
李老师小声说:“你别介意,估计梅老师是又想起六六年了。”
我来不及细问,跟着走进书房,看见西面是从地板直达房顶铺满了整面墙的书架。南面玻璃窗下是个长条沙发,前面摆着漆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些杂物,但被刻意摆放过,显得井井有条。与茶几相比,贴着东墙放着的一个小书桌就杂乱多了,上面摞着几摞稿子,几本老旧的词典夹在书立里,书立左边是个小台灯,右边是个竹制的笔筒,里面插着各种各样的红笔。笔筒旁散乱地扔着一堆小纸条,就是李老师夹在稿子里做提示的那种。
我从背包里掏出稿子交给李老师,他让我在沙发上稍坐,自己坐在书桌前,戴好眼镜,照着目录逐一翻检着稿子。
我无所事事,侧头打量着书架,才发现书架被藏书塞得满满当当,竖立的书上又横着塞进了书,每个格子都被填满,没有一点空间,书架暗红色的隔板被压得下弯。
梅老师给我端了一杯茶进来,我忙起身双手接了。
梅老师见我盯着书架看,便说:“小张也喜欢看书?”
我答道:“就是平时看点闲书。”
梅老师点点头,却没说话。她盯着满满当当的书架,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点意外,本以为她会说年轻人应该多读书多学习之类的老生常谈。
李老师翻检完了稿子,把稿子在桌上蹾了蹾,随手拿起个印着春山文艺名头的旧信封,把稿子装进去,又拿起铅笔,在信封上写了日期。
李老师说:“三天以后是周五,我上午把稿子送去。”
我原本想把笔记本拿出来,向李老师请教一下,可茶几上的电子表响起了闹铃声。
李老师起身关了闹铃,打开旁边放着的透明药盒,从里面的格子里掏出两片药,放在梅老师手里,又到厨房倒了杯水。
李老师端着水进来,抿了一小口,然后满意地说:“小梅,吃药了。”
我不便打扰,只好和李老师道别,梅老师说:“谦君,替我送送小张。”
出了门,在等电梯的时候,李老师犹豫着,仿佛是有话要说,等提示灯闪亮,电梯门打开,他才开了口。
李老师:“小张,下次来,能不能换件衣服?算是照顾照顾梅老师,她见不得这些。”
我爽快地答应,走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我琢磨着,以李老师的性子,怎么取了个“千钧”这样的名字?
四
李老师再来的时候,和上次一样,针对每个人的稿子,一个错处一个错处仔细地讲。编辑们依然心不在焉地听着。
等李老师讲完,又去财务那领了劳务费,我送他出门。
我问:“李老师,为什么您能发现那么多问题,我却看不出来呢?”
李老师顺着腰间的钥匙绳,在裤兜里掏出钥匙,刚要开车锁,听我这么问,停了下来。
李老师看着我,仿佛是想找到问题的答案,可在我看来,他也没什么把握。
过了一会儿,李老师缓缓道:“还得多读书吧,全靠经验和积累。”
我有点儿失望,不相信答案会这么简单,又追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有……”
李老师欲言又止,我更急了。
他看到我的热切,犹豫了一下说:“做校对,不要轻信,不光不能相信别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遇事多存疑,还要多想。有了疑惑去翻翻工具书,再想想工具书给出的解释是不是合理。”
李老师说完,就忙打开车锁,跟我挥了挥手,骑着车远去,把我扔在门口。
等我琢磨明白他说的话,他已不见踪影了。
骑得那么快,就跟逃跑似的。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李老师说的都是中肯之言。对文字的感觉,就像是刀锋,只有不断用文字和怀疑磨砺,保持锋锐,才能无往不利。这些都是慢功夫,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例如当年的我,想做到这些,很难。如果我能穿越回过去,面对那个满脸困惑年轻的我,要说的,也和李老师差不多。
不过我懒得说,因为现在已经没人在乎了。
当小冯刚入职的时候,总编曾经语重心长地说,新同志来,经验不足,像我这样的老编辑要多帮忙。因为他这一番话,我还纠结了一番,心想自己忙着写剧本,每天昏天黑地,要不要再抽出时间精力帮新同事一把。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多虑了。
小冯对于文字编辑这份工作,并没有多大热情,大多数时间是敷衍了事。上班时忙着追剧和逛淘宝,稿子编得错漏百出。
我盯着小冯的稿子,未免有些气恼。可当我看见显示器上的文档,是自己正在赶的剧本,不由得暗骂自己矫情。自己忙着在工作时间浑水摸鱼,有怎么好意思要求别人一心一意?在夕阳中努力飞奔,只能比别人先一步抵达暗夜。在红海中奋力扑腾,只能比别人早一点被巨浪吞没。
在一个暮色沉沉的行业中,一个行将就木的杂志社,那么认真给谁看呢?因为认真吃的亏还不够吗?
当初我怎么就没把李老师当成反面教材呢?早如此,学王哥早点抽身离开,也不至于沤在这里一点点发霉腐烂。
现在看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李老师走后,我一面琢磨着他的话,一面做统计表。和上个月一样,每人两个错处,不多不少。这是李老师给出的最终结果。
可我却觉得这个结果非常可疑,于是我又核对了一遍,发现在铅笔勾出的标记中,有几处确定无疑,就是错误。我精神为之一振。果然要有怀疑精神,包括对李老师。
受到鼓舞的我跟王哥借了本《现代汉语词典》,将铅笔标记挨个查了一遍,又发现了一些,而且以常姐居多。
面对赫赫战果,我颇为得意,于是兴冲冲地将那些揪出的问题一一列入统计表。
等我做完了统计表,交给常姐。常姐忙着给儿子打印补习材料,把表随手放在一边。
我不好提醒,只好坐回自己的座位,挑了一册两年前的合订本,佯装学习,可一边翻着合订本,一边瞄着常姐那边的动向。
常姐终于忙完了,随手拿起统计表,低头看着。没等她看完第一张表,就把我喊了过去。
常姐把表扔在桌上指着说:“小张,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那张表格正好是她的,心脏跳得厉害,仿佛是上学时偷偷预习了课文,迫不及待地等着老师上课时候提问。
我说:“常姐,咋了?”
常姐尽量压低声音:“李老师画出来的错误只有两个,你怎么统计出来这么多?”
我说:“我核对了一遍,觉得里边有几处的确是错误,是李老师漏了。”
常姐冷笑道:“你核对过?谁让你核对的?李老师漏了?你才来社里几天,比李老师还有经验?”
我跟常姐的对话,吸引了其他编辑的目光,我感觉如芒在背。
常姐见我不说话,于是把表格和稿子一起扔到我面前:“重做!”
这时编辑部的门响了,总编侧着身跟王哥说:“小王,打火机借我使使。”
我听见总编的说话声,忽然鼓足了勇气,指着表格说:“蒜蓉的蓉,明明是草字头加个容易的容,用鹿茸的茸是错的。鹿茸的茸,意思是草初生纤细柔软的样子,现汉上写得清清楚楚。”
我说的特别大声,仿佛不是争辩,而是求助。
我说完,又转身从桌上拿过《现代汉语词典》,翻找茸字那一页。整个编辑部寂静无声,只有我哗啦哗啦翻书页的声音。
我终于翻到了那一页,递过去,常姐却没接。
总编走过来问:“小常,怎么回事?”
常姐将脸别到一边,嘟囔着:“让他自己说吧。”
总编望着我,我申辩着:“李老师校对后的稿子有漏的地方,我核对后就都列进统计表了。”
总编伸手,我把统计表和稿子递给他,他对照着统计表和稿子翻看过后,轻轻在稿子上拍了拍。
总编对常姐说:“下午一点,编辑部全体开个会。”
总编说完,冲我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编辑部。
下午的会,开得不算长,也就十几分钟。主要是总编讲,我们听。总编先是回顾了本刊1999年创刊以来,艰苦创业的历史,接着又强调,编校质量一向是社里重视的问题,所以才请了李老师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来给把关。总编痛心疾首地说,李老师是拐杖,是我们学着走路时候用的,可抱着拐杖不撒手,就想这么跌跌撞撞走下去,那可不行。李老师年事已高,我们不能依靠他一辈子。这期稿件质量很差,错漏这么多,就是习惯依靠李老师的惰性在作怪。在这方面,各位老同志还不如我这么个新人有觉悟。
总编顿了顿,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不语。
总编点了支烟,继续说,这期的稿子依照小张的统计结果,该扣多少钱,就扣多少钱,绝不姑息。以后也是如此。总编还特意叮嘱我,让我代为转达,以后李老师看稿子,不要用两色笔,只用红笔。统计的时候见红就录入。
会就这么开完了。我坐在座位上,感到一阵虚脱。对于总编的认可,我高兴不起来,因为编辑部里的沉默一步步向我逼近,阴冷而沉重。
五
我点燃了一根烟,蹲在树荫下,看黑色的工蚁为一小块饼干渣来回奔忙。
看来王哥在北京混得不错,已经乐不思蜀了。可能跟他做了部门领导有关,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好恶附加在下属身上。不过他忘了,首先,我不是他的下属;其次,我已经很久不吃羊汤了,因为闻不得那股腥膻味。
再去李老师家,是九月末,中山广场四周搭建的花坛上,已经摆满了鲜花,沿路两侧的电线杆上都悬挂了国旗。可能是因为十一将近,就连街上人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笑意。阳光给街道和人们镀上一层温暖的金黄,节日的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充满整个城市。
不过我走在街头,却瑟瑟发抖。最近有台风一路北上,带来了连绵数日的云雨,气温也随之下降,天气一下从中秋过渡到早冬。不知道看天气预报增减衣服的我,只穿了件长袖T恤衫,抵挡不住早来的北风。
我打了个喷嚏,琢磨着怎么跟李老师转达总编的意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路口。我嗅到路边小饭铺里飘出的香气,寒冷让饥饿变得格外鲜明。我透过玻璃窗向里面望着,氤氲的蒸汽中,一个男人坐在折叠桌旁喝着羊汤,他对面那个,则守着一盘馅饼和一小碗羊汤,仔细地剥着蒜。玻璃中映出我的倒影,我忽然想起李老师的嘱咐,看了看那个倒影,确认自己今天穿的T恤衫上中规中矩地印了一排白色的METALLICA,虽然首尾字母的笔画有些剑拔弩张,但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政治意味。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在电话里和李老师约定的时间,但我决定还是进去来一碗羊汤,两张馅饼。
不一会儿,馅饼和羊汤就端上桌了。羊汤热气扑脸,我舀了一勺,抿了一下,很烫,只好用薄铁片一样的汤勺搅拌着,以期能凉得快一点。
小饭铺外隐约传来一阵阵狗叫声,虽然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与其说那些狗在叫,不如说是在哀嚎。声音尖厉 ,尾音拖着拖着,就拖出了下一声,连绵不绝,就像这几天昼夜不停,黏黏糊糊的雨。
剥蒜的男人把剥完了的蒜握在手心里,拇指和食指掐了一瓣,一口咬下,然后一边嚼着一边喝了一口羊汤,闭着眼睛,神情享受。
他对面的那位则没那么超然,趁着老板上汤到时候问了一句:“那边是干啥的,这么多狗叫。”
老板上完了汤,一边抹着桌子一边说:“医大存实验材料的地方。”
“实验材料?”
“狗、兔子、青蛙啥的。听说是给学生们练手用的。”
我听了老板的话,羊汤的腥膻味升腾上来,撞进鼻子,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敢再去看那奶白色的羊汤,把碗推到一边,匆匆吃完了两个馅饼,结账走人。
老板诧异地收了钱,然后将那碗羊汤端回后厨。
我走出小饭铺,没拐进旁边的小区,而是迎着风向前走了很久,又兜了个大圈子,才往回走。
我浑身冷汗,在风中瑟瑟发抖,不过还好,身上的腥膻味已经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到了李老师家,依然是梅老师开的门,这次她认出了我,也没受这件长袖T恤衫什么影响。她把我让进了屋,转身去厨房,叨念着给我来一杯热茶。
我说:“梅老师,不用客气了。”
梅老师伸手用手背碰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也不多穿点,冻得冰凉,不喝点热茶怎么行。”
梅老师的动作有点突然,而且热情,于是我没躲开。
我把稿子交给李老师,李老师照着目录核对。我没坐到沙发上,而是站在书桌旁。
我说:“李老师,这期遇上黄金周,出版周期得往前赶赶。”
李老师点头:“是,跟去年一样。”
话说完,该转达总编的意思了。可我却张不开嘴,只好掏出了那个笔记本。
李老师核对完稿子,抬头看看我:“有事?”
我的两个拇指摩挲着笔记本的硬壳封面,说:“李老师,您看过的稿子中,有些标记我不明白,想向您请教一下。”
李老师抬了抬眉毛,额头的皱纹明显了许多:“好啊,年轻人愿意学习是好事。”
梅老师端来了热茶,红色的,应该是红茶。
她把我和李老师让到沙发坐下,茶几旁,李老师对着笔记本上我记录的问题一一作答。
他认真地讲着,我认真地听着,可一句也没听进去。
或许是为了掩饰紧张的情绪,我喝了口茶,不但是红茶,里面还放了红糖,甘甜,温暖,直抵肺腑,更让我觉得难受。
终于,李老师讲完了,我得以摆脱煎熬。跟李老师道了谢,揣好笔记本,我起身要走,却被李老师拦了下来。
李老师摘了眼镜,缓缓地折起眼镜腿,仿佛那眼镜腿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会破碎似的。
李老师:“小张,是不是还有事?”
我想起,此行最关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事到如此,不说也不行了。
我把总编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李老师没说话,他终于折好了眼镜腿,将眼镜轻轻握在手里。
我静静地坐着,努力让自己呼吸得轻一些。
李老师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那就按总编说的办吧。”
我如释重负。
李老师又说:“小张,下期的稿子,交给我之前,你先看一遍,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用铅笔标出来。”
我诧异地看着李老师。
李老师说:“多学点本事总没错,要做编辑,基本的文字感觉不能少。”
我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这一次,李老师没有送我,只是望着那张凌乱的书桌发呆。
梅老师送我出门,问我社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我强忍住没说出上次因为统计惹出的风波,以及编辑部的那个会,只是说一切如常。
梅老师没再说什么,等我走进电梯,才轻轻关上了防盗门。
六
给小冯看稿子,我多花了点工夫。
其实也并不费劲,因为小冯稿子上的问题,都是那种明睁眼露的常识性错误。只是从前我嫌麻烦,不愿意逐个标出来。除了那些必须改的错别字,其他诸如用词不恰当或者语法错误,我都会轻轻略过去。真要全都标出来,不如让我动手重写一遍。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我手中的红笔仿佛拥有了自由意志,开始不受我的掌控,从标了第一处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那劲头,就像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那个十一过完,又开始忙起来。我先是在杂志社和印刷厂之间来回取送清样。等签字下版付印后,有一个多星期的空闲时间。说是空闲,其实编辑们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期的稿件。而我则被指派到发行部,先用不干胶纸打印订阅读者的地址,然后裁切,逐一贴到牛皮纸信封上。这样的信封还要另外多做一批,那是给全国各地中小学以及厂矿免费发放的样刊。信封里装上几年前的旧刊物,再塞上我们自己打印的A4征订广告。等装完样刊,杂志也出厂了,接下来是新刊清点入库,装信封,和样刊一起按地区分装,运到邮局的大件局。
等这一切忙完,下一个出版周期便会启动,编辑们的稿子已经编辑处理完毕,过了三审的流程。我按照李老师嘱咐的,用了一天半时间把稿子统看了一遍,用铅笔将其中的问题全都标了出来,然后准备送到李老师那过一遍外校。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得知李老师摔伤的。
那天我收齐了稿子,准备给李老师打电话约定时间,却被总编叫到了总编室。
总编先示意我坐下,又拿起烟盒,抽出支香烟,叼在嘴里。他忽然意识到我还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于是把烟盒向我伸了伸:“小张,来一支?”
我忙摆手说:“您抽您的,我不会。”
总编点了点头说:“不抽挺好。抽烟没啥好的,费钱还伤身体。不过干了这一行,没一口烟,干活没精神。”
他说着,在一堆稿纸下找到了一盒火柴,抬手在耳边晃了晃,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满意地打开火柴盒,抽出一根划了,用双手拢住,点燃香烟。
他把手上的火柴杆晃了晃,用手指在稿纸下钩出烟灰缸,扔了进去。
总编吐了口烟,烟卷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拇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像是在斟酌着要说的话。我不便开口,只好盯着对面那个刷了绿漆的铁皮卷柜,上面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征订广告,2001年的。广告扩印了本刊2000年某期的封面,封面上那个眼睛很大的女明星双手捧着一串葡萄,做惊喜状,广告的上部印着大红色的宣传语和邮发代号。我回忆着2001年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每天都一样,白天上课,下午打球,晚上跟同学去网吧组队打《三角洲》。临考试的时候忙着背考点,那时候根本没想到会选择这么一份职业。
“小张,你跟着李老师时间也不短了,觉得怎么样?”总编忽然问道。
我摸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含糊地答着:“挺好,和李老师学了不少东西。”
总编把烟灰弹了弹,说:“可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学下去。李老师从创刊的时候就帮我们,这一晃五六年了。李老师岁数一天比一天大,总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你说呢?”
我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不知何时,舌下荡漾着口水。我咽了一口,空气却比口水多。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总编倒是没勉强我,说:“梅老师十一的时候住院了,李老师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结果在医大门口让车给刮了。”
我忙问:“李老师要不要紧?”
总编说:“李老师打电话来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崴了脚,行动不便,在家静养,由他小儿子照顾。伤在脚上,看稿子不耽误。不过这个月的稿子,你得辛苦辛苦,送完还得再取一趟。”
我说:“那没啥,离得又不远。”
总编点点头:“行,劲头不错,跟李老师多学学,以后用得上。”
总编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说:“去财务把李老师这个月的劳务费领了,给捎过去,再领一百块钱,买点东西,算是社里的一点心意,我打过招呼了。”
我起身离去,总编随手抄起一份文件,在桌面上挥了挥,刚才掉落在桌面上的烟灰被扫落在地。
我先给李老师打电话约好时间,又按照总编说的,去领了钱。李老师的劳务费装在一个小号牛皮纸信封里,封口钉着订书钉,信封上写着“李谦君”三个字。
我这才发觉,此谦君非彼千钧,谦谦君子,人如其名,倒是我想错了。
等到了李老师家,正赶上他小儿子要给梅老师送饭。我跟他小儿子寒暄了几句,又转达了社里对李老师的关切。当然,还递上了四样水果。他小儿子感谢不已,帮我提了东西,引我进了书房。李老师半躺半靠在长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他正在读着一摞稿子,看见是我来了,忙放下稿子打招呼。
他小儿子把我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李老师说:“给社里添麻烦了。”
我客套着,他小儿子搬来一把椅子,就是李老师书桌前那把。
我看着那椅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椅子上,听李老师说着那天车祸的经过。
他小儿子插话,说要去医大给梅老师送饭,没什么事,一会儿就回来。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没事,您放心去,李老师这边有我呢。”
他小儿子道了谢,忙拎着保温饭盒出门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稿子,交给李老师。
李老师接了,跟往常一样,按照目录检查稿子,只是这次他把稿子放在了毯子上。
我看着那个漆木茶几,上面堆满了杂物,比平时凌乱了许多。茶几旁堆着我拎来的东西。沙发旁倚着拐杖。一双布拖鞋随意地摆在地上,相隔甚远。书房里除了原来的纸墨味,又多了一些别的气息,最刺鼻的是跌打膏药上的药味,然后是生豆油夹杂着鸡蛋的腥气。
梅老师离开这里也就一个多星期,整个房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李老师检查完稿子,又看完了我标出的问题,点头说我有进步,要坚持下去。这些话说完,他小儿子还没回来,我不便离开,忽然想起之前他说起,我们曾经是校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了东北商贸的来历。
李老师放下稿子,摘下眼镜,轻轻放在稿子上。
李老师:“东北商贸是1958年并校之后的名字,之前是三所学校,其中最大的一所,就是省立沈阳商专。省立沈阳商专在1945年以前,也就是伪满时期,叫奉天省立商业学校。要是再往前推,是锦州同文商业学校,是日本人建的学校。”
我不由得赞叹:“李老师记得真清楚,这些校史上都没有。”
李老师苦笑道:“当然记得清楚,当年运动时写材料,这些都得交代得清清楚楚。”
李老师指着小书桌上的一个相框,我取了过来,交给他。
李老师指着一排站在东北商贸图书馆门口的老人说:“这是上次校庆时候我们几个同学拍的合影。说是参加东北商贸的校庆,其实我们都是省立沈阳商专的同学。那是我们毕业后参加的唯一一次同学会。之前不敢,是因为我们毕业于省立沈阳商专,都在运动里吃过苦头。之后不敢,是因为大家年龄大了,日渐凋零,不知谁还在,谁已经走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上面印着金字:“东北商贸四十年校庆”,那一排老人男多女少,能有十几个人,全都表情严肃,鲜有笑意。李老师站在边上,背着手,嘴紧紧抿着,盯着镜头。
我问:“李老师,你们都是普通学生,为什么会挨整?”
李老师盯着手中的照片,缓缓道来:“1945年日本人战败,蒋特派员代表国民政府接收东北,曾在奉天省立商业学校巡视过,他将学校名改为省立沈阳商专,还亲手题写了校名。在我1946年入学的时候,校长还曾指着那块刻了蒋特派员手书的牌匾,要我们要努力学习,为建设新东北奉献心力。省立沈阳商专是在国民党省党部挂名的政工教育模范校……”
李老师没说完,他小儿子就开门进屋了,他不再说下去,而是让我把相框放回原处,然后戴好眼镜,跟我约定,三天后取稿子。
七
三天后我取回稿子,交给常姐。
常姐翻了翻,发现稿子中的标红和上个月差不多,就拉下了脸。
我说:“常姐,李老师交代了,他不方便来社里,让我代为把这期稿子里的问题讲讲。”
常姐瞥了我一眼:“都明明白白地标着,还讲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去翻词典。”
常姐说完,逐一点名,把稿子分发到了各位编辑手里。
我还想争辩,却被王哥拍了拍肩膀。
王哥把稿子扔在桌上,跟我使了个眼色,转身出了编辑部。我跟了出去。
王哥点燃一支烟,蹲在墙根,挠着一只野猫的肚子。那只黑白花的猫毫无戒备地趴在地上,任由他挠着,还用两只前爪捧着他的手,时不时轻咬两下。
我走到王哥身边,说:“王哥。”
王哥叼着烟卷吐了一口烟:“你啊,差不多就得了。”
“啥意思?”
“原来每个月就扣十块钱,自从你来了,每月二十都挡不住。扣钱就够说的了,你还要给常主任上课。”
“李老师特意交代……”
“李老师老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这个字错了,就扣五块钱,至于怎么错的,你以为谁都想弄明白?你以为死抠字眼就能当好编辑?”
“可文字工作者得对文字负责,有义务普及语言文字的标准用法。”
“你得了吧你,那套玩意也就你这样刚毕业的才信。小张,我跟你说,编辑就是个职业。你知道这是啥意思吗?”
“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职业就是拿钱干活,拿多少钱干多少活。别扯什么责任义务,就这么回事。这么较真,社里能给你发奖金是咋的?”
“……”
“我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好好表现表现,让总编早点把你转岗到编辑的位置。可你当了编辑又怎么样?李老师当了一辈子编辑,是发大财了还是出大名了?挨了半辈子整,低头编了一辈子书,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除了那一面墙的样书,他得着啥了?挺大岁数不还得给几家杂志社看稿子,从稿纸里抠点钱,好给老伴治病?”
“王哥……”
“所以啊,人还是想开点吧。人生苦短,差不多就得。”
王哥说完,把烟头在地上拧了拧,站起身。那只小猫也爬了起来,在王哥的两腿间转着,用头和尾巴亲昵地蹭着。
“王哥,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我盯着地上的烟头说。
王哥诧异地问:“你不是不抽烟吗?”
“想来一支。”
王哥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用手掐着递给我。
我接了,放在嘴里吸了一大口,热辣的烟呛得我大声咳嗽个不停。
小猫听了声音,吓得飞快逃走,跑出院子,纵身一跃,翻过矮墙,消失在那座小楼的阴影里。
王哥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不会抽还抽那么一大口,慢点!”
我把烟递还给了王哥,坐在了墙根下。
王哥接了烟,站在我身边,默默地吸着。
烟雾从他的口中喷出,轻飘向上,先是白色,然后是淡蓝色,最后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王哥弹了弹烟灰:“这年头,也就钱靠得住,至于别的,还不如这么支烟实在。”
王哥抽完,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转身回屋。
我盯着那两个烟头,想起上午在李老师家,明显憔悴了许多的李老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跟我解读了稿子中的错漏,然后让我代为向编辑们转达。
我还清楚地记得,李老师对常姐文稿中一处,“味之素”这个词,讲得很细。他说,“味之素”并非固定用法,是日文“味の素”以讹传讹的非规范用法。他在伪满的时候,在小学堂学过日语,所以能够发现这个问题。の是五十音之一,读作no,做助词。李老师说到这,还让我在书架中抽出一本老旧的汉日词典,他翻到味の素那处,指给我看,中文的标准用法就是味素。
可这种事谁在乎呢?
我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站起身,又抬脚在烟头上蹍了蹍,确定已经熄灭,转身走进编辑部。
我把烟和打火机扔在桌上,抄起那摞看完的稿子还给了小冯,小冯看到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校对符号和红字,脸红了。
我心说,还知道脸红,算是不错了。
我说:“小冯,我虽然画得多,但也不都是错误,有些是细微的文字调整。”
反正如今本社已经没了外校,统计错漏扣钱的制度也荒废了七八年,估计小冯除了一点难堪,也不会损失什么。
我转回自己的位置,把那本《现代汉语词典》塞回到书立,可书芯却挣脱硬壳封面,掉落在桌面上。摔脱了线,泛黄的书页散落开来。
我看见词典扉页上那方鲜红的“谦君藏书”的印章,想起这是李老师用过的词典,他小儿子送给我的。可这词典和李老师一样,已不堪再用。
我逐一将书页捡起,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春节来得特别早,才一月,就已近小年。总编带着我和常姐,连同几样年货去看李老师。
梅老师刚刚过世,李老师的两个儿子忙完丧事,准备把李老师接到抚顺,方便照顾。时隔不到一个月,我几乎认不出李老师,他原本不多的头发所剩无几,全部变成雪白色,如同枯草一般伏在头上。李老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两腮仿佛失去了支撑,向内凹着,原来的圆脸如今变成了长方形。
常姐坐在李老师边上,抓着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时不时还吸着鼻子,用手抹抹湿润的眼角。
总编坐在李老师的另一边,问起李老师的近况,李老师却听岔了,絮絮叨叨地说起他编的一本《战争论》:“那是1976年,我刚恢复工作不长时间,接了这么个书稿。作者是普鲁士的冯·克劳塞维茨,译者是个老同志。书稿是从日文版本转译过来的。这位老同志的日文水准不高,所以译稿的错漏很多。社里觉得我的日文不错,还算有点经验,于是把书稿交给了我。我是想把社里交给我的工作干好,不辜负领导对我的信任,所以特别认真,几乎是把书稿重新翻译了一遍。我只顾着书稿,没注意小梅已经病得不轻了。要是当初没耽误,早点送她上医院,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李老师就这么说着,总编和常姐间或插话,他也充耳不闻。
于是总编只好生硬地打断了李老师的话,带着常姐跟我匆匆告别。
李老师的小儿子送我们出来,跟总编道歉,说自从梅老师走了以后,李老师意识就渐渐变得糊涂起来,耳朵也越来越不灵,每天就是坐在书房里,对着书架,絮絮叨叨说那些陈年往事。
总编说李老师给社里帮忙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早该歇歇了,只是社里年轻人多,一直需要他帮助,才拖到了今天。社里的同志们也都希望李老师能歇歇,安享晚年。
的确是这样,听说梅老师去世的消息,常姐就第一时间在编辑部召集了个小会,中心思想是,梅老师的去世对李老师打击很大,他自己虽然还坚持做外校,可身体和精力未必跟得上,所以她想跟总编反映一下,把每期外校改为内部互换交叉校对,问问大家什么意见。
编辑部里先是一阵沉默,常姐盯着王哥,王哥禁不住那眼神的凝视,小声表示同意,接着是另外两位编辑。常姐没等我表态,就起身去了总编室。
几分钟后,常姐回来宣布总编同意了大家的意见,她把“大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口气中还带着些许得意与轻松。
我不知道李老师骤然变老,和这个消息是否有关,但对我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总编说完,常姐递过去一个信封,说这是李老师最后一个月的劳务费,因为赶上过节,所以是双薪。
李老师的小儿子道了谢,将我们送出门。
等电梯的时候,我盯着那道防盗门,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见李老师了吧。
后来我继续做编务工作,不过接了《休闲世界》栏目,虽然只有两页,里面多是幽默笑话以及象棋残局,但总算是接触编辑工作了,这让我兴奋不已。
再后来,校对的时候,我们恢复了用红笔和铅笔两种标示方式,而每位编辑的红笔错漏,都稳定在两处。
皆大欢喜。
八
我把那一摞书页摞在一起,塞进封面,扔到一边。
我深吸一口,想让自己把精力集中到夜莺和夜枭身上,可总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压着,让我呼吸困难。
我走出屋,拨通了王哥的号码。
王哥在那头急赤白脸地说:“小张,地址怎么还没发?”
我打断了王哥,问道:“王哥,你还记得李老师的书吗?”
王哥在那边一愣:“什么书?”
“就是李老师过世后,留下的藏书,他在遗嘱里说要捐给东北商贸的图书馆。我记得因为你有个作者是东北商贸的领导,捐书的事还是你帮着跑的。”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王哥,后来那批书怎么样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想知道。”
“图书馆那边说,这些书大部分都没啥价值,只留了两本民国时候出的工具书,放在校友书架里展示。”
“其他的呢?”
“不太清楚,应该是处理了吧。”
“处理?”
“对,他们图书馆定期都会清理一批残旧图书,直接拉到纸厂。”
王哥说完,又催促我把地址发来,我说最近家里有点事,不方便接校对的活,没等王哥回答,就挂了电话。
我回到电脑前,不再胡思乱想,灵台一片清明,思如泉涌,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
很快,第十五集的大场戏就写完了,其中还有情节大反转和夜枭的决绝背叛与冷酷无情,程老师应该会满意吧,我想。
黑铁,本名刘洋,1981年生,沈阳人,期刊编辑。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及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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