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的玻璃

命中的玻璃
武志强
　　当我要写玻璃的时候，脑子里总有个明亮的东西在晃动，它是什么呢？忽然就意识到，它应该是一块冰，它所意味的就是一个冰的世界。而玻璃就隐藏在里面，隐藏在我心里里，明晃晃的，不仅晃眼，感觉上还有点凉，冰凉的凉。玻璃里有一个冰河的世界，我听见那冰河的流响和撞击声了。你听见了吗？此刻想到玻璃，是玻璃在呼唤我吗？
　　在写作上，玻璃是一个不错的题材，不仅因为它的镜面感，还因为它打滑，我把我的手指放在上面，就有一种要滑下去的感觉。冰与玻璃的区别在于，冰是凉的，除此之外，它们都是透明的，能照见人影儿。我喜欢冰，但那是冬天的事，以后我把对冰的喜欢移到了玻璃身上，我爱看着一块玻璃出神。其实我看到的是玻璃外面的景物，但我一刻都没有忽略玻璃的存在。我相信是玻璃创造了那些景物。
　　　我在这个春日的中午，望着玻璃出神，内心虚弱的我将目光望向远方，那是我能看到但不能到达的远方，玻璃连接了远方，玻璃是无限的，它有着无限的存在和距离。我呆呆的，就像一个受到重伤的人，还不能够对这世界做出一时的反应。望着那块玻璃，那是我某种注定的玻璃，它在某种程度上封锁了我，让我走不出自己的命运，走不出自己的虚弱。但是我并不怨恨它，我只是愿意这样安静的看着它，看着我要继续上演的命运。
　　我听着玻璃的响声，清脆、悦耳，就像我在春天时听过的风铃声。许多时候，玻璃是安静的，它把尘土和风挡在了外面。它也把寒冷挡在外面。它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开，让我自足自为，让我有了一个观察点。望着玻璃的时候，我常常就要忘掉了自己，是玻璃的世界吸引了我。我想，如果有玻璃在，忘掉自己是可能的。
　　但是玻璃很难承载什么，它只是轻轻的就滑过去了，留不下什么痕迹。我生活的世界很有限，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生活，各自感受着，是并不相通的。有限的交流也要受到阻挡，就像中间隔着玻璃。个人的世界是一个孤独的世界，封闭的世界。
　　遥远的总是觉得就在近旁的，如同一块玻璃，把我推向远方，又唤我回到近前。想起玻璃，就想见母亲当年坐在炕上望着外面花开时的那块窗户上的玻璃。那是一小方块玻璃。那时的玻璃金贵，在乡间不易得。花朵就在玻璃外面为母亲开放了，到后来，在风雨中，又一次次凋零了。我记得凋零了的花瓣就被雨水冲到墁了蓝砖的院子里，那些红色的花瓣顺着水流向着水口流去。这些与玻璃有关吗？那块玻璃仿佛是有眼睛的，它总是被母亲擦的很亮，它都看见了。
　　要玻璃吗？如果要，我给你拿去。我买过一把割玻璃刀，试着去割一块玻璃，结果我只是在它上面划了道道，却割不开它。我不知道如何切割它。我有点束手无策，看着那块玻璃。我更怕玻璃在我手下变为碎片。我害怕那破裂的一瞬。有一天我看见同事割玻璃，在他灵巧的手指下，划然而开，中规中矩。我想，他是怎么学到这一手的呢？他说他以前干的就是割玻璃的活儿，干了十几年。无数块玻璃在他的刀下找到了归宿。
　　隔着玻璃看到的树与不隔着玻璃看到的树，那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相信树还可能长在玻璃里，我愿意看玻璃里的树影儿。玻璃让我有所凭借，也让树有所凭借。一种内心的安静不可能出自虚无，它需要一块玻璃，让玻璃托举起它。在我工作的地方，抬眼就能看见玻璃，闲暇的时候，我看玻璃，也看玻璃外的景物。我宁愿相信那些景物就出自玻璃，是玻璃的产儿。
　　是玻璃把我与世界联系起来。我在这头，世界在那头。中间是玻璃。玻璃把我们分开，又把我们结合。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玻璃，却又似相连了一个无限的世界。看着玻璃的时候，像是有一条通道，我就能看见过去的那个我在向我走来，他在玻璃的那面停下来，看着我。他再不能向前了，因为有玻璃隔着。所有过去的时光也都被阻隔了，只有心愿依然。在长久的凝望中，心愿也在渐渐退去，隐藏了它的面容。影像在模糊，渐渐我就看不清自己了。
　　生活在忙碌，而玻璃在安静，我曾向往那个安静的世界。当沉重的时刻到来时，我身体发出信号，要我想着解脱。但何以解脱呢？玻璃招引着我，玻璃里有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这就是我向往一块玻璃的原因。当我这样审视自己时，我的眼前就有一块玻璃，它无形的存在，有形的照亮我。在那个玻璃照亮的世界里，有另一个自我。在我生活中，如果没有了玻璃，那一定是要昏暗许多的。
　　我看见有尘土的玻璃，看见有在上面胡乱画着些什么的玻璃，画者以为玻璃在寂寞呢。其实玻璃并不觉到寂寞，寂寞的是画者自己。画下的那些看似随意的直线、曲线、圆圈表达的是画者内心的一部分，他希望向玻璃表白、传达。他是把自己对于世界的印象画在上面了。所以我看着玻璃上的线条，想着那是怎样一个人呢？生命就是个谜，在别人眼里是谜，在自己眼里也是谜。
　　当我安然坐在玻璃里面的时候，我知道世界正在外面喧嚣着呢。我需要玻璃收留我，并获此安宁。把冰块泡进玻璃杯子里，看它浮沉，溶化，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时间就像是消失了似的，全都跑到杯子里了。是冰与水的搏杀，最后又溶为一体，分不出彼此。玻璃是透明的，透明那让你目睹全过程。仿佛你也参与其间，其实你只是个旁观者，你在生活的风暴之外。你没有被卷袭，你感到庆幸吗？其实别人的不幸也与你有关。那份透明里分明也流着悲伤的眼泪。
　　透明映照着透明，我在一个明亮的世界里，看着你向我走来，你的身影在我眼前因为消溶而又渐渐模糊，而玻璃的光芒似乎就要穿透此幽暗，照亮你。多少年来，玻璃的光芒就在幽暗中穿行，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而当你发现时，你就需要停下步子来，看着对面的那块玻璃。它在对你笑，我想是笑，是诡异的笑吗？
　　玻璃是无法解释的，因为玻璃无法得到解释。看着玻璃，记忆的烟，就在玻璃上升起。而当玻璃上升起雾的时候，你就看不清一块玻璃了。玻璃里有我的命运，望着玻璃的时候，我就想，我怎么就想不透一块玻璃呢。无论我怎么生活，我都被玻璃映照着，都在玻璃映照的世界里。一次，我被玻璃的碎片划伤了手指，看着手指流下殷红的血滴，才知道血是这样红，才知道玻璃原也是一把利器，才想到伤害来的就这么轻易。
　　我不是我自己，我被玻璃照映着，我是被玻璃的手指随意画出的，我是被玻璃的眼睛在人群中发现的，我是被玻璃从流浪的途中收留的。我在玻璃的怀抱里，享受着它温暖的包围，我存着一颗感恩的心。哪怕受伤的时候，我也想，是玻璃让我懂得了疼痛，知道了爱护自己。
　　如果说世界是将我抛弃了的，我是孤独的，但因为玻璃的存在，我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这种孤独感，因为我从中还能看见自己。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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