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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天山：春光

2023-11-14小说天地明月天山

一

杨春光做梦也不会想到，县领导会到他家走访，而且是“偷偷摸摸”的暗访。

当一辆车在家门口戛然而止，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车轮辗起的半米来高的尘土，吓得门口吃食的两只母……

一

杨春光做梦也不会想到，县领导会到他家走访，而且是“偷偷摸摸”的暗访。

当一辆车在家门口戛然而止，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车轮辗起的半米来高的尘土，吓得门口吃食的两只母鸡狂扇着翅膀惊叫着跑远，杨春光不禁心头一紧。他移步至院子中央，躬腰缩脖，瘦高的身形瞬间矮了大半截，形如核桃似的脸象被盘了一样，刹那间变得异常红润，凸起的条条青筋浸染成紫褐色，几乎是悬挂在核桃上的两个大眼珠子惊恐地紧盯着门外，两只手一前一后摆在胸前，内勾着的双脚似乎随时准备发力，就象一只听到黄雀俯冲之声而被迫迎战的螳螂。

杨春光属于条件反射，虽然他不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但他猜得出来人所为何事。如果不是妹妹一家，肯定就是镇里来的干部，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其他人上门。妹妹一家没提前打来电话，那肯定是镇里的干部。他推测，最近可能又要有什么重大活动，来人的目的就是预防他缠访闹访。

在有着九百多户四千余口的高堂村，杨春光是出了名的上访老户，也是硕果仅存的贫困户。上访让他无暇顾及生产生活，即使如此，他却坚持拒绝脱贫攻坚的任何帮扶，好象发家致富会要了他亲命似的。俗话说，皇上不急太监急。为此焦头烂额的倒不是杨春光，而是村镇“连心”工作队，特别是脱贫攻坚责任人——村支部书记许佳宽。因为一户不脱贫，一村不摘帽，乡镇不脱钩，全县不收兵。杨春光成了高堂村的一道门坎，迈过去就是门，迈不过去就是坎。

出租车刚停稳，副驾驶率先下来一个精神小伙，动作十分敏捷，一边埋怨司机没好好看路，一边伸手去拉后排右侧车门。而右侧车门里，先伸出一只黑色皮鞋，缓缓落地，右手随之抓住车门框，稍停片刻，车里传出一声“嗨哟”，单凭发声的力度可以肯定不是在呻吟，而是在激活身体的某些器官，以推动自己顺利下车。随后，一个男人豁然站了出来，看上去四十来岁，相貌和身段酷似电影演员张涵予，上身穿白色短袖，下身穿灰色西裤，与其气质略显违和。“这段路真该修修了，都快散架了。” “张涵予”下车后对开车门的小伙子讲。

杨春光的房前屋后全是树，主要是速成的窜天杨和生长十分缓慢的银杏树，门前还有两棵梧桐一棵石榴。十月的秋风，吹得树叶瑟瑟作响，不时有许多叶子飘飘摇摇落到地面，干涩的绿和丰满的黄夹杂在一起，让人感受到秋高气爽的舒适。在“张涵予”看来，四下都是满眼的收获和希望。他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流行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树是那个时候评价农户贫富的指标之一，而眼前被树木环绕的院落却与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秋风过处，整个院落散发出一股子寒酸的味道。一座不太高的门楼，只有东边一间耳房，西边的耳房没有盖，一棵银杏树窜过门楼许多。院墙年久失修，灰加黑的色调掩盖了原本的纯白，许多地方的墙皮已经脱落，有的生了苔藓，有的发霉长了毛。墙头上插满防盗的玻璃碴儿，很多已经东倒西歪，好象风一刮就会掉下来。三间砖瓦结构的正房，两间盖着彩瓦的东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葡萄架。在左邻右舍二层小楼的映衬下，愈发显得低矮和不协调。

杨春光的双眸很特别，总是空空洞洞或者躲躲闪闪的，而此刻却异常聚焦且有神，外面的情景和每个人的举动都尽收眼底。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心里不停地盘算，如果出现意外应该怎么办、如何应付……他猜，“张涵予”应该是领导，小伙子也像县里的干部，他们这次又来做什么？杨春光越看心越紧，越猜心越寒，预感大事不妙，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二

“张涵予”站在院门口看了一眼，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径直进了院子，杨春光没有迎接，定定站在院里看着来人。

小伙子快步抢到前头，主动招呼杨春光，自报家门：“老杨你好，我是县政府小徐，今天陪我们王天镇副县长过来看看你。”

杨春光舒了一口气，悬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对他而言，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担任什么职务，来这儿干嘛。听说是副县长，杨春光脸上的阴云倏忽散去，显露出久违的笑容，满脸的褶子被充斥着满满希望的笑意浸染得柔顺了许多。只是那么一瞬间，杨春光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就象第一次陪对象逛街，突然碰见她妈，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越不知道怎么解释还越想解释，嘴跟不上脑子，脑子跟不上心，心越想越慌，慌得连手和脚都无法控制。

阳光透过树叶，在杨春光的脸上落下点点光斑。杨春光的心瞬间亮堂起来，道道璀璨的光束披洒而下，好象带来久违的希望和生机，而点点阴影又象在有意掩饰着他扭捏的心情。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象是在争着吊嗓子。以往都要吼上一吼，把吵人的鸟儿赶走，而现在觉得鸟儿们是在为他欢呼，为他助威，美妙的声音把整个院落都融化了。杨春光突然感到，是不是衔冤负屈的日子终于到头了，所有委屈就象刹那间积蓄起来的洪水，马上就要破堤而出！

然而，话到嘴边，杨春光又犹豫了。看看来人，又看看外面那辆车，他的心里又犯起了嘀咕：副县长坐出租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们村支书都不坐，这帮人会不会是骗子？可是，我是一个贫困户，又有什么好骗的呢？想到这里，杨春光又担心起来，刚才的猜测可能是对的——他们就是来试探的，如果我坚持上访，他们可能会立即采取措施……

小徐似乎看透了杨春光的心思，把工作证和身份证递了过来。杨春光伸手去接，刚碰到工作证，又象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他十分警惕地探过头看了看，确认过工作证和身份证，心里却想：就这，我们村也能做，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太小儿科了！

一只麻雀落下来，站在压水井的池子边喝水。可能是喝高兴了，就跳下池子洗澡。池子的水只能没过小腿，麻雀就卧在水里，两只翅膀上下翻飞，溅起的水花就落到了背上。麻雀转过头，用尖尖的嘴钳自己的羽毛，这样就能洗得非常通透。过完瘾，麻雀站起身，象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珠儿，模样特别悠闲。王天镇盯着麻雀，麻雀也盯着王天镇。王天镇不知道麻雀为什么那么悠闲，但麻雀肯定知道它此时此刻很安全。不过麻雀肯定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只是让王天镇注意到那口压水井。这可能是全县最后一口压水井，杨春光就是那位出了名的拒绝免费通自来水的困难户。王天镇看看压水井，又看看小徐，两人对视一下，心情十分复杂。

见杨春光仍旧半信半疑，小徐嘴角上挑，露出一丝苦笑。他拨通了于海涛的电话，希望于海涛跟杨春光解释一下，他陪同县领导暗访，因为采取“四不两直”，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层、直插现场，所以就绕开村镇，直接来到杨春光家，但是杨春光不相信。

小徐把手机递给杨春光，说：“于海涛，你们村的，考北大那个，你知道吧？”

杨春光太知道了，于海涛是村西头于家老三，高堂村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后生，与他颇有渊源。但是，杨春光也不能确定，电话那边就是于海涛。如果是这帮人提前串通好的，这个电话恐怕也是诈骗的一个部分。杨春光漫不经心地冲电话“喂”了一声。

“大哥，我是于海涛，能听出来吗？”

“哦，声音变喽。”

杨春光说的是实话，于海涛离家时间太久，家乡话肯定不那么地道。但是，于海涛很敏感，就解释道：“大哥，你还记得吗？前年我回家过春节，你家大公鸡把我儿子的脸叨了！”

杨春光瞬间踏实了，的确有这回事。当时，杨春光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恐慌，因为城里的孩子都娇气，况且还是北京来的，更要命的是，他穷得已经不知道怎么赔才算妥当！于是咬咬牙，杀了公鸡，拿出五十块钱，送到老于家。他清楚，这点补偿实在拿不出手，但是他已经竭尽全力了。他甚至庆幸，刚好叨到孩子左眼下方，如果叨到眼睛，他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老于家通情达理，体谅杨春光家穷，坚决不收。杨春光急得用头撞墙，一方面真的想表达自己的歉意，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凭他的上访经验，老于家不收鸡和钱，就相当于保留了进一步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这会让他寝食难安。所以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让老于家把鸡和钱统统收下。

虽然老于家收了鸡和钱，但是刚吃过晚饭，于海涛就撵到家来，给杨春光拎了两瓶酒、两盒点心，还塞给杨春光老娘二百块钱。杨春光坚决不收，于海涛态度也十分强硬，说：“大哥，拿我当兄弟不？两瓶酒的来往都没有？孝敬大娘不应该？你要看得起老弟，就收；如果看不起老弟，我就从您家扇着脸出去！”

杨春光百感交集，拉着于海涛的手，连声说：“兄弟，对不住！”其实，他所说的“对不住”，不单单指公鸡叨了孩子的脸，还有一件事，就是杨春妮跟于海涛谈恋爱的事。因为杨春光当时上访出了名，老于家就拒绝了这桩婚事。后来，杨春妮嫁给了邻村的张海，于海涛伤心欲绝，当真跳了河，幸好被人及时救下。爱情失意的于海涛，奋发图强，后来因祸得福，考上了北大。杨春光觉得对不住于海涛，更对不住妹妹。

于海涛又问：“大哥，相信了吧？”

“你身上有胎记吗？”杨春光已经确信无疑，但顺嘴又吐喽了一个问题，因为他对于海涛太熟了。

“大哥，你真行，还记得我胎记？在屁股上——腚沟子！”

于海涛忽然冒出一句家乡话，逗得杨春光哈哈大笑。那笑声把他们拉回到过去，里面洋溢着年少轻狂时纯纯的信任和深深的情谊。

于海涛嘱咐道：“大哥，小徐是我亲戚，我也不知道他去你那儿，也不知道你有什么问题。但是，既然县上领导都出面了，肯定是为了解决问题，你要珍惜这次机会，既不能委屈自己，也不要提不切实际的要求，你说对不对？”

杨春光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把手机递给小徐，眼睛却似乎紧盯着王天镇，但明显没有了刚刚的兴奋与激动。往事如烟，迷离了双眼，遮蔽了心尖，当下的人视若无睹，当下事充耳不闻，好象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杨春光痛恨自己没长前后眼，耽误了妹妹的婚姻大事。他甚至在想，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宁愿放弃上访，也要成全妹妹和于海涛。

进入十月，天气并没有立刻凉下来，老百姓把这种短期回热天气叫做“秋老虎”。然而，一缕微风袭来，杨春光竟然打了个寒噤。

三

王天镇难免有些失落，虽然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对杨春光的脾气秉性作了深入了解，但是这样忽冷忽热的微妙变化，还是让人不容易接受。此刻就象在路上偶然碰到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番热烈拥抱之后，对方却说：“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好象认错人了！”

不过，王天镇很快调整好心态，故意提高声调，朗声问道：“老杨，这是嫂子吧？”

杨春光的反应稍稍有些迟顿，似乎确认了一下王天镇是否在问他，然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转过身来，只见女人正用手搅着衣襟，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门口。

女人叫李瑾，是老支记许茂盛“两乔”的表侄女，这门亲事还是许茂盛作的媒。相亲那天，李瑾也象今天一样，也是站在厨房门口，用手搅着衣襟，不知所措，羞得脸红到脖子根。那时候，电影《庐山恋》风靡全国，杨春光感觉李瑾象周筠，越看越看像，除了稍稍黑一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心头一颤，发誓非她不娶。他第一次向女人许愿，许了一个让李瑾怦然心动的愿景。他说：“单凭红泥雕塑这一手绝活，五年就能楼上楼下，十年就能小车进家，二十年就能问鼎高堂村首富。”李瑾很单纯，觉得有人为她拼就已经足够了，况且人家还有手艺又是高中生，“三步走”的规划肯定错不了……然而，若干年过去了，杨春光给予李瑾的，除了一张越来越黄的脸和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再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的了。

杨春光拉过女人，介绍道：“这是王县长，这位是小徐，”其实，小徐自报家门时，女人也在场，但是杨春光要彰显一家之主的身份和地位，必须再次正式向女人介绍一遍。

王天镇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李瑾的手，说了声“嫂子好——”，尾音拉得很长，既显得尊重，又不乏亲切熟络，一下子拉进了双方的距离。

猛然间，李瑾好象刚刚想起什么事儿，使劲拉了一下杨春光的衣角，低声说：“我去搬凳子，你们坐下拉呱。”

杨春光一拍脑门儿，也好象刚刚想起来似的，忙说：“快去快去！”

这一惊一乍的动作和忽然提高的嗓门儿，着实把旁边的麻雀吓了一跳。它从压水池子“扑拉”飞到葡萄架上，就象踩在火碳上一样来回蹦着跳着，脑袋左右转动，盯着院子中的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疾风吹过，它半张着翅膀，倔强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尾巴被风吹得分散开来，好象孔雀开屏一般。它似乎有些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好奇，好象也要亲眼见证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先不坐，进屋看看。”王天镇边说边往里走。杨春光见此情景，异常窘迫。他没有想到对方会进屋，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提前收拾一下。屋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东西，但在外人眼里可能全是“破烂”。他打小养成的习惯，什么东西都舍不扔，总觉得有用，但十年八年也用不上一次，甚至有的从来就没有用过。就这样，屋里的东西越积越多，越堆越乱。

王天镇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整个屋子，一言不发。杨春光凑到王天镇身后，竟然产生一种幻觉——他好象也是第一次来过，而且还觉得这个屋子真的是插不进脚、转不开腚。

堂屋北墙正中摆一张八仙桌，上面有一台老式电视机和两个暖水瓶，其余的都是一些零碎的东西杂乱地摆着。八仙桌的前面摆着一张饭桌，中间放着纱罩，里面除了碗筷，还有些剩饭剩菜。堂屋的地上，胡乱摆着三把椅子、四张凳子，还有两张凳子四脚朝天翻着。李瑾顺手抄起凳子腿，把翻倒在地的凳子拎到院子里，然后再回来拎椅子。

王天镇并没有跟着李瑾出去，而是向东边卧室探头看了看。杨春光赶紧凑到前面介绍，这是他和老婆子的卧室，顺嘴说了一句“太乱了”。王天镇也附和了一句：“是不整齐”。之后，两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小徐也跟着笑，返回来的李瑾也靠着门框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春光好象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卧室竟然这么乱。一根铁条贯穿卧室东西两侧，上面挂的全是衣服，根本无法分清哪件是冬季的，哪件是夏季的。床上的被褥和毯子窝在一起，堆成两堆。鞋子好象是刻意摆放在床底下，但还是有几只撒落在卧室中间，看上去特别“炸眼”。

作为一家之主，没有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在其他男人面前的确是丢了面子，杨春光感觉脸上发烧。他赶紧礼让王天镇到院子里说话聊天。

然而，王天镇非但没有回到院子里，反而转身往西边的卧室走了两步。杨春光赶紧拦住王天镇，劝阻道：“王县长,到院子里坐，到院子里坐。”

这时，西边卧室有人问话：“是谁来了，春妮吗？”

“你不认识，躺着吧。”杨春光赶紧回答，并引领大家往外走。

“谁在里屋？”王天镇问。

“老娘，瘫了，卧床好多年了。”

“我进去看看。”没等杨春光回应，王天镇腰一躬，就钻进卧室。

杨春光赶紧跟了上去，说：“娘，这是王县长，今天来家里看看。”

那一瞬，王天镇似乎看到了画家朱俊河笔下的《母亲》。昏暗中，有些发白的蓝色包头巾里，包裹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几缕白发弯弯曲曲地倔强地滋出头巾，眼睛被眼皮半遮成细长的三角形，鼻子上也爬满了皱纹，嘴巴一直半张着，没有一颗牙齿，只有舌头在里面悬着。

王天镇弯下腰，十分恭敬地握住老人的手，说：“大姨，您好，我是王天镇，今天来家里看看你。”“噢，听见了，听见了。我滴亲娘来——真的是县长？来看我的，来看我的？没想到啊，我临了临了，还能见到县长？坐，坐……”老人似乎睁大了眼睛，但眼皮的重量让她的努力无济于事。她拉着王天镇的手不松，让他坐下说话。

王天镇顺势坐到床边，一只手紧握着老人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手背，特别高兴地说：“大姨，您的手真热乎，俺娘的手就凉，脚也凉，她还没您岁数大呢！”老人听了很高兴，乐呵呵地说：“是嘛？你要多回家陪陪你娘。你们忙，自己家的事顾不上，你娘肯定是担心你，所以手也凉、脚也凉，那是想你了……”王天镇眼眶一热，紧紧地把老人的手捧在手心里，就好象握到了母亲的手一样。他没有想到老人的话这么掏心窝子，更没有想到说出这话的竟然是杨春光的母亲。老人有些兴奋，说：“哎呀——我老头当年扒徐洪河，那么拼命，那么能干，也就是公社党委书记接见一次，发了奖状，还照了相。没想到，我何德何能，还能见到县长，比我老头见的官还大！这不是老祖坟上冒青烟了吗？这不是老祖坟上冒青烟了吗？”

老人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老人笑了两声就咳嗽起来，王天镇赶紧帮老人翻了翻身。小徐掏出手机，给老人和王天镇连拍几张合影。然后放大了给老人看，老人看不清，但眼里还是充满了惊喜，不停地唠叨着：“啊——这就拍了，这就拍了？可不是吗，可不是吗？这个是我，这个是县长，对不对，对不对？我这老眼昏花，看不清了，看不清了！”

“大姨，我回去——把照片放大了——再冲洗——”王天镇在老人眼前比划一个大大的方框，提高嗓门儿说，“冲张大大的——专门给您送过来，到时候——您就能看清了！”

“哦，那太好了，太好了！”老人边说着话，为从枕头底下艰难地拿出一帆布包。她哆哆嗦嗦解开包，里面是个塑料袋。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个花手卷。打开花手卷，里面是个方正的红布包。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张五寸的老照片—— 就是他老头与公社书记的合影。

四

秋风乍起，吹动着窗前的辣椒辫儿，辣椒辫儿轻轻敲打着窗户。窗户上应该有四块玻璃，现在只剩下一块，其余的都是用报纸糊的，辣椒辫儿拍打上去，发出“噗噗”的声响。一束阳光从那块玻璃斜插进来，让昏暗的卧室刚好能看清东西。

透过斜插进来阳光，杨春光的眼睛模糊了，似乎父亲的身影依稀可见，往事如过电影一般历历在目。

小的时候，家里的墙上挂满了父亲的奖状。无论是农业科技工作，还是施工建设，或者是各种会战，父亲都会因成绩显著而获得以资鼓励的奖状，而且还被授予过“五好民兵”和“红旗手”等称号。因此，父亲成为村里非常有威望的人，倍受乡亲们尊敬。

后来，父亲成日成宿地咳嗽，去了不少医院，却检查不出到底得了啥病。父亲自己清楚，他的病是1973年参加大队生产竞赛落下的。那次，他连续扛了三天土，连续抢了三天第一名，被大队书记授予“杨第一”的称号。可是比到最后，许茂盛与父亲在个人项目上打个平手。大队书记决定，比谁一次性百米运土最多，那次父亲赢了。然而，就在翻进决定成功的最后一铲土的瞬间，父亲感到嗓子发甜，一股热流涌出，他抿住嘴没吐，接下来就是腥咸的味道，这恰恰证实了他的判断——是一口血。父亲硬生生地把那口血咽了回去，一鼓作气把土扛到终点。队长颁奖时还不住调侃：杨家自古满门忠烈！此后，父亲便成日成宿地咳嗽，医生说有“老伤”，没什么好药，只能靠养。

从此，父亲告别了重活累活，不服输的他琢磨起红泥雕塑来。可能是老天眷顾，祖师爷赏饭，不到三年，父亲竟然练成一手绝活——制作出能发铿锵之声的“康熙红”，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父亲临走前，把这手绝活传给了杨春光，还戏称“小可养家糊口，大可富国安邦”。

父亲出殡那天，全村老少爷们儿几乎全部到场。大家都盛誉父亲为人厚道、令人尊敬，同时也为父亲未享到儿孙厚福而长吁短叹。

杨春光发誓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然而，事与愿违，土地承包到户后，集体活动越来越少，现实情况已经无法成全杨春光的愿望。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因为一次土地征用，却让他走向另一个极端。

事情原本很简单，修省道征用杨春光二亩地，补偿9300块钱。事后，杨春光得知，杨春生家也征了二亩地，却补偿了13300块钱，相差整整4000块。可是，两家的地也就一河之隔，杨春光感觉受到了欺负，就去村里讨说法。村里的答复是，虽然一河之隔，但杨春生的是二类地，补偿标准差3分不到10块一平米；他的是三类地，补偿标准差3分不到7块一平米。

然而，这件事被传言搞得错综复杂。有的说，杨春生二姐在县里工作，找了关系，便多给他4000块；有的说，杨春生走后门，给村支书1000块，即使这样，也比杨春光多拿到3000块；还有的说，村里干部跟杨春生关系好，从杨春光的补偿里拿了2000块给了杨春生；还有的说，划几类地就是村里说的算，村干部和杨春生搞了鬼……等等，传言不断翻新不断流出。

杨春光对传言深信不疑，而对村里的答复疑团满腹。村里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就去镇里；镇里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就去县里；县里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就去市里。就这样，一路告到省里。可是，上级部门都要求他回当地解决问题。然而，每次回来得到的答复依然是“土地等级不同，补偿标准就不一样”。就这样，杨春光来来回回上访了十多年。

十多年来，杨春光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而且还遭到村里人的另眼相待。反对他的人指责他人品不行，爱打小报告、告黑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曾经支持过他的人，也逐渐觉得这个人很“轴”，钻牛角尖，也逐渐疏远了他。慢慢地，杨春光变成了“孤家寡人”。再后来，有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杨第一”一辈子朴实厚道、受人尊敬，怎么生了这样一个佞种！

在当地人口中，“佞种”是指口齿伶俐但不正派而且冥顽不化的人。这让杨春光极其不能接受，他认为自己和父亲没有区别，一样的朴实厚道，一样的勤劳肯干，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忍受别人的欺负。他越来越想得到一个说法，证明他的质疑有道理，他提出的要求合理合法。

于是，杨春光上访就象着了魔，地里的庄稼已不再精耕细作，指望赚钱的红泥雕塑已无暇顾及，日子变得越来越拮据，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当贫穷成为习惯，理想也会变成“安贫乐道”，继而会对富有产生不屑，以及对其原罪产生猜忌。在外人眼中，杨春光不但忘记了来时的路，还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杨春光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曾经对媳妇的嘘寒问暖没有了，取代的是数落和埋怨，甚至骂她笨得象头猪；曾经对孩子学习的耐心辅导没有了，取代的是训斥和打击，甚至也骂他们笨得象头猪。家里人都设法躲避他，哪怕一分钟都行。亲戚朋友能不来往的，也都继绝了来往。

随着上访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长，杨春光的日子越来越窘迫，有时甚至要为两个孩子的学杂费发愁。在农村，连孩子上学都供不起，是最丢人的事情。幸亏一直有好心人匿名资助，每个月都寄来二百块钱，孩子的学习便没有耽搁。这也让杨春光保住了做父亲的尊严和颜面。他嘱咐杨春妮，一定要查到那个匿名的好心人。

老人的剧烈咳嗽打断了杨春光的思绪，他想上前给老娘翻身。只见王天镇一直握着老娘的手未松，另一只手搬了搬她的肩膀。老娘换个姿势，便停止了咳嗽。之后，王天镇扭过头对小徐说：“倒碗水来。”

“不喝不喝……”老人动了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老毛病，没事儿，不渴。唉——不中用了，聊这么一小会儿，就累了。我得睡会儿，你们忙去吧。哎，老了老了，就想多说一句，我们农村人，没见过世面，春光呢，要是有什么小小不言的事情，你们多包涵！”

王天镇又用力握了握老人的手，说：“知道了，大姨——您放心，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王天镇回到院子里，拉把椅子坐到了中间。就在王天镇弯腰坐向椅子的瞬间，杨春光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难闻的气味，应该是从老娘卧室里带出来的。杨春光第一次意识到，老娘的卧室好久没有清理了。他发自心底地感到羞愧，一股悔恨油然而生。他真的没有认真想过，因为自己连累了老娘，拖累了全家，生活原本应该更加美好的。想着想着，杨春光更加痛恨起村里的干部了，因为他们不作为、乱作为、滥作为，导致他的信访问题久拖不决，进而造成他眼前的窘迫局面。今天，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五

王天镇端坐在椅子上，两腿分开宽过双肩，两只手分别支撑在双膝上，胳膊稍有弯曲，身体微微向前，坐在他对面会感受到一种威慑扑面而来，不过也会感受到其中夹杂的似乎能够触手可及的亲切。

此时的王天镇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点着头，眼神游离于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盆一钵之间。眉尖上拧出的旋儿已经舒展开来，整张脸充盈着浅浅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下弯得厉害，嘴巴就象被巨浪打翻过来的小船。王天镇的气场把整个院子带入了平静，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已经波澜起伏，一个旋儿早就拧上他的心头，而且越拧越紧、越拧越大。

早就知道杨春光家穷，但决不知道是这种穷法，一个“穷”字根本无法完全概括。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杨春光已经穷到这种地步，竟然还能“横”得那么任性，断然拒绝一切救助和帮扶，真是完美地诠释了“穷横”的内涵与外延。这让王天镇倍感意外，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

针对杨春光的“穷横”，以及镇村两级十多年来的无能为力，县上领导大发雷霆。后来这烫手的山芋就交给了王天镇，王天镇有着一种“不信邪”的劲头儿，他不但反复研究杨春光的问题，而且还反复琢磨杨春光的为人。针对杨春光其人其事，王天镇提出一套攻坚方案，简称“三千五以”，即费千言万语、想千方百计、历千辛万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明之以法、帮之以需、震之以威，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务必拔掉这个“钉子户”、啃下这个“骨头案”。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王天镇犹豫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葡萄架上的麻雀已经安静下来。它蹲卧在最高的那根枝条上，有一种高高在上和静观其变的优越感。一双宛如黑豆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院子里的人们，似乎随时都在挑拨着他们的关系，“看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使出来吧！”秋风吹过，葡萄架的间隙偶尔呜呜作响，麻雀惊奇地伸长脖子，转动着脑袋，盯着发出声音的地方，那模样好象在问：“谁，谁在挑衅？！”

此时的杨春光比王天镇还要犹豫。他希望王天镇多了解一些情况，这样有利于问题的解决，因为打出一手苦情牌换取利益最大化的概率最大。他又不希望王天镇了解太多，因为涉及到一个男人的尊严，用尊严换取利益，他死都不肯。杨春光越来越纠结，他多么希望王天镇不要再等，最好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而王天镇恰恰猜透了杨春光的心思，并且由此断定，原定的攻坚方案对杨春光肯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他深切地感受到想让杨春光心服口服，只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才有可能获得出乎意料而且稳操胜券的效果。否则，只能无功而返，这次，王天镇真的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那么，如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呢？王天镇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冒险一次，希望能够出奇制胜。

他犹豫的眼神最先落到高卧于葡萄架上的那只麻雀身上，而那只麻雀也正歪着脑袋看着他。虽然无法判断双方的眼神是否产生了碰撞，但是王天镇觉得那只麻雀明显有些嚣张，似乎在质疑他出奇制胜的想法，比起先前象狗一样抖落水珠儿的情形“欠揍”多了。此时，王天镇已管不了许多，他欠了欠身子，右手从胸前平推开去，清了清嗓子，叫道：

“老杨——”

听到王天镇的叫声，杨春光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嗓子眼儿又紧又干，心跳也瞬间加速，隔着胸腔都能听到“咚咚咚”的声音。杨春光异常担心会被别人听到，特别是王天镇，如果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状态，势必会影响此次谈判的效果，所以杨春光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家，让抽烟吗？”

什么？抽烟——杨春光已经顶到高潮的心情瞬间被拉到谷底，他就象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脸“腾”地红了起来，心里却恶毒地爆了句粗口。但是，他还是站起身，边说“让让”，边急忙拍拍自己的衣兜和裤兜，一时间忘记自己装没装烟，或者已经装了，但记不得装在哪个兜里。

小徐十分娴熟地掏出香烟，拦住杨春光，并递给他一根，说：“抽这个，抽这个！”

杨春光躬着腰接过香烟，嘴里不停地唠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到我家还抽您的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王天镇狠狠地嘬了一口，一根香烟几乎燃掉一半，稍作间隔，就从鼻孔里冒出两股急促的白烟，直到完全遮盖了整张脸，以至于没人发现他流露出的惬意和享受。白烟散去，他接着又狠狠地嘬了一口，再次升出两股急促的白烟，过滤嘴前面只剩下极短的一截。王天镇看了看香烟，放在嘴里猛嘬一口，在香烟燃到过滤嘴的瞬间，却象已经烫到嘴一样，猛地把烟蒂弹到地上，踩在脚下，使劲儿拧了拧。随后，一小口稀薄的白烟从口中喷出。王天镇好象舒服了许多，抬起头，右手干脆利落地撑在腿上，雪亮的眼睛盯着杨春光，十分郑重的喊道：

“老杨——”

杨春光震撼了，一连串爆炸似的动作之后，那一声“老杨”，如同《红灯记》里做足了前戏的铁梅在叫板，“奶奶，你听我说——”，接下来一幕大戏即刻隆重上演。杨春光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嗓子眼儿又开始变紧变干。摆在眼前的茶碗唾手可得，但是他已经顾不上了。此时间不可因小失大，王天镇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将关乎着自己的命运和未来，必须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得针尖针尖的。杨春光微微调整一下坐姿，十分谦恭地回应：

“领导，您讲——”

“您家管茶吗？渴死了！”

刹那之间，杨春光的心态崩了——他觉得，眼前这位县长太不靠谱，太能大喘气，要碗茶喝，仪式感也搞得那么强烈！抽根烟，跟作死似的！那种开场与结局出乎意料的巨大落差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在外人看来，抽烟、喝茶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即使客人的要求再怎么无理，主人也不会因为这些人之常情而发飚。可是，王天镇的行为举止让杨春光产生了错觉，而且他认为这个过程里面充斥着讥讽、戏弄和挑衅。一点就着的杨春光，虽然一直在努力克制，但是两次“大起大落”的情绪已经无法不转化为怒火，而且需要马上宣泄。

杨春光把头抬起一半，眼眶向上翻起，挤得额头上的皱纹更加凸显，阴云瞬间密布脸堂，似乎要从皱纹的顶尖喷发出来一样。他紧紧地盯着王天镇，两个大眼珠子充满了敌意，静待王天镇掘开足以使其“决堤”的口子。

王天镇已经感知到杨春光的失落，也接受到杨春光随时“开战”的信号。但是，王天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杨春光乱了方寸，同时陷入道德的洼地，从而找到其弱点，以抓住破解问题的机会，期许在“大乱”之中实现“大治”。所以，王天镇的选择也是静静地等待，而且还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起来。

就这样，院子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僵持和尴尬，毫无预期的静寂让有的人心焦，也让有的人窃喜……

杨春光开始产生了厌恶感，眼前这位县领导与之前接待他的领导干部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绣花枕头——草包一个，都是在走过场搞形式——以赚取名声。如果在接访室，他会采取两种办法，一是抬屁股走人，以示不屑与抗议；二是直接点到对方脸上，骂他官僚、冷血。但是现在，是在自己家里，如果对方没有进一步过分举止，因为要烟、要茶而“自爆”似乎会遭到舆论谴责。杨春光依然坚守着半分理智，非常无奈而恨恨地收起充满敌意的眼神，心里又恶毒地爆了句粗口，十分不情愿甚至不屑地转身喊道：

“倒茶？！”

六

接下来，就是李瑾不知所措了。因为杨春光只能对她下达命令，但是听他吩咐“倒茶”的口气，又无法判断是真的要倒还是真的不倒。

院子里异常安静，时间好象在这里静止，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被定格，甚至连秋风都停止在前进的途中，连葡萄架上的那只麻雀都蹲卧成了照片。

就是那么一瞬，李瑾似乎找到了女主人的感觉，她认为她有责任打破这里的沉静。于是站起身，怯怯地“噢”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向厨房走去，边走边重复着“我去倒茶，我去倒茶”，好象她的发声足以化解这里的僵持与尴尬。

正思虑间，忽听“哗啦”一声，一只碗掉到地上，感觉至少摔成了三瓣。

“岁岁（碎碎）平安，岁岁（碎碎）平安！”杨春光立马表现出一家之主的宽容与豁达，解释道：“女人家，没见过世面，县长来了，她都不知如何是好啦！”小徐赶紧起身过去，帮助收拾了残局，端上四碗茶，放在他们中间的长条凳子上。

说是茶，其实就是白开水。当地人一直把“白开水”叫作“茶”。家庭条件好的，倒茶前会问：“茶里放不放点茶叶？”而且，当地的茶叶也不一定茶树叶，有的还是桑树叶。不过，做茶的工艺流程基本上是一样的。有的人喝惯了桑茶，还会觉得其他茶叶味道都怪怪的。

王天镇喝口茶，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嫂子烧的茶真好喝——一碗就够了，您过来坐吧！”

李瑾没动地方，弱弱地答道：“您真会说话，就是白开水，还能好喝到哪里去？”

杨春光忽然觉得王天镇与李瑾的对话是那么的和谐与亲切，刚才的失落，以及因为失落引发的怒火，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他对王天镇此行的认识得到及时更新与升华——能和副县长促膝交谈、抽烟喝茶、称兄道弟，本身就是一种荣耀，而且人家也没说不解决问题，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急不可耐呢？想到这里，杨春光为自己的先入为主感到一丝羞愧，也为自己能够隐忍不发而暗自庆幸。

“赶紧过来吧！”杨春光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招呼着女人，然后瞄了一眼王天镇，十分尴尬的笑了笑。见王天镇没有反应，又十分尴尬地挠了挠头。

院子里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秋风依旧忽大忽小，落叶依旧飘飘摇摇，葡萄架上的那只麻雀依旧我行我素，和煦的阳光温暖着大家，似乎也在温暖着彼此的关系。

杨春光的变化让王天镇感到非常突然，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导致杨春光发生180度大逆转的“点”在哪里。真是“春天猴儿面，阴晴随时变”，而且想怎么变就怎么变，没有任何尴尬和不适。可是，王天镇就有些别扭和不适了，刚刚放出的大招就这样被毫无征兆地化解于无形，让他不得不调整心态和战略。

听到杨春光的招呼，女人这才“嗯 ”了一声，准备过去。可是，刚迈开步，就踩到摔碗的地方，一个趔趄，摔了一个屁股墩，在座的都吓得立马站起身。杨春光反应最快，转身时把屁股下的凳子撞出老远。他扶起女人，十分关切而谨慎地问道：“没事吧？慢慢抬一下，能不能动，尾巴根疼不疼？”

“没事。”女人试了试，然后右手撑地，想站起来。杨春光架住女人的左胳膊，一使劲，顺势就把女人从地上搀起来。他帮女人擦擦裤子上的土，说：“没事了，你走两步，试试，疼不疼？”女人走了几步，又说：“不疼。”

确认女人没事之后，杨春光喝斥道：“你个熊女人——走路不长眼？该——”

王天镇被杨春光的前后反差逗乐了，觉得这似乎应该是他发生大逆转的最好注解。王天镇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招呼李瑾坐下，作出搀扶状，但并没有碰到李瑾。待李瑾坐定，指着杨春光，解释道：“嫂子，你别看他那么凶，其实可疼你了！你没看到，刚开始他紧张的劲儿——有没有事，疼不疼？哎呀——小青年谈恋爱都不那样，哈哈……”

李瑾羞赧地抿着嘴笑，杨春光也咧着大嘴傻笑。王天镇接着说：“嫂子的裤子弄脏了吧？我回去叫我们家你弟妹给你买条新的。”

“不要不要。”李瑾赶紧拒绝，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杨春光。

听王天镇这么一说，杨春光比女人还激动。他觉得王天镇说一句顶他说一万句，县长爱人送一条裤子顶他送一万条。他倒不是贪小便宜，他需要这个过程，哪怕最后由他付账都可以，但经过县长爱人的手，意义就不一样了。他现在甚至觉得王天镇大驾光临，就是他这辈子送给媳妇最好的礼物。

李瑾看出杨春光走了神，便拉了拉他的衣角。杨春光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呐呐地应道：“那多不好，那多不好，是她自己摔的，也没什么事，呵呵——”

王天镇拍了一下杨春光的大腿，笑呵呵地说：“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给你的，给嫂子的，就这么定了！”

杨春光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感到王天镇特别亲切。他来回抚摸着大腿，发自内心地高兴。他瞥了一眼大门口，甚是得意。他渴望这一幕能被村民们看到，因为能作出这样的举动，说明王县长和他的关系已经到了不一般的程度。

想到这里，杨春光又开始兴奋起来，脑海里忽然“蹦”出一首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当年惊羡诗人是何等的潇洒，今天他与诗人又有什么差异呢？！

七

金秋的太阳没那么耀眼，所以人们总会忽略她的存在。阳光照射在院旁最大的那棵白杨树上，树干的阴影正好罩住杨春光，大家都浑然不觉，只有杨春光感觉到一丝寒意。

他两眼空洞地盯着门外，忽然，他眼前一亮，不知何时门口聚集了一些人，并且杨春生的儿子也露出头来。

此刻，他没有细想为何有这么多人在门口往里看，他只是希望杨春生也出现在人群中间。他心里在想：这次，肯定能把杨春生震住。这么多年，他总觉得高我一等，胜我一筹，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这次肯定让他彻底灭火！

一直以来，杨春生坚持认为，杨春光上访是在告他，告他多拿4000块钱。杨春光解释说，他告的是村里，他也要一样拿到4000块钱。杨春生担心，杨春光万一上访不成，自己可能还要退还已经到手的4000块钱，所以警告杨春光不要和他攀比。杨春光讥讽杨春生不懂政策，说：“是村里贪污了我的4000块钱，不是你多拿了4000块钱。”杨春生嘲笑杨春光不懂政策，说：“村里都说了，你原本就没有4000块钱，还硬着头皮到处上访？！”就这样，两人的矛盾就象两条毫不相关数据线，稀里糊涂地就缠到一起，而且越缠越复杂，直到无法解开。

论亲疏，杨春生和杨春光还是没出五服的本家，但杨春生认为杨春光上访尽给老杨家丢人现眼，平时总故意找茬数落杨春光。每逢老杨家有红白事，杨春生都劝事主和主事人，不要让杨春光参加，晦气。当然，事主都不会落下杨春光，红事图个吉利，白事图个顺当，大家还会顾及杨春光的面子。然而，杨春生每次见到杨春光，都会讥讽两句，“你来弄什么滴，还不去上访，别耽误你的大事，老杨家这点事儿还值当你操心？！”

杨春光表面上不跟杨春生一般见识，但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争回面子，要让杨春生自己打脸。今天，机会终于来了，村里第一次来这么大的领导，而且还直接到他家里。他感觉到比父亲当年还光荣，副县长亲自到他家慰问，不信杨春生以后还敢造次。

洋洋得意之余，杨春光忽然有些惆怅，怎么李秀没有来？

李秀是杨春光的高中同学，也是他的初恋。当时，李秀相中了杨春光红泥雕塑的绝活，在她的眼里这不仅仅是艺术，还是可以换取人民币的商品。李秀曾经为她和杨春光设计过一个宏伟的蓝图：单凭红泥雕塑这一手绝活，五年就能楼上楼下，十年就能小车进家，二十年就能问鼎高堂村首富。这个蓝图后来成为杨春光许给李瑾的宏愿，因为高中刚毕业，李秀经媒婆撮合，就早早地嫁给了许佳宽。

许佳宽是许茂盛的儿子。许茂盛与杨春光的父亲是一对患难兄弟，扒徐洪河那年，许茂盛失足掉进冰窟窿，被杨春光的父亲及时救出，才捡回一条命。许茂盛把杨春光的父亲当成亲哥哥。

但是，杨春光和许佳宽却象一对冤家，谁都不服谁，谁都想胜对方一筹。单单在李秀身上，许佳宽就彻彻底底地骄傲了一下子。结婚前一天，许佳宽专门去请杨春光喝喜酒，实则是耀武扬威、宣示主权，目的就是在杨春光的伤口撒把盐。

让杨春光欣慰的是，也就在许佳宽结婚前一天的夜里，李秀偷偷跑出来跟杨春光约会，声称把闺蜜介绍给他。杨春光很理智，没有同意李秀的闺蜜。因为这样做，才不会在感情上欠李秀的债。

后来，许佳宽接替父亲，当上了村支部书记。杨春光不服，认为这是世袭制，在上访反映土地补偿问题的同时，顺便也告上许家父子一状。这一举动得到许多村民的支持，甚至还有人说，当年许茂盛就是挤占了杨春光父亲的位置，现在谁当村支书记都比许佳宽强，哪怕是杨春光接任也都顺理成章。杨春光受到激励，他要代表广大村民打倒“许家王朝”。

面对杨春光对丈夫的质疑，李秀终于爆发了。有文化的人吵架不象泼妇骂街，特别是有文化又有感情纠葛的人，其攻击性的言语会直接伤及灵魂。李秀把杨春光概括为“五可男人”：可惜，有才无德；可叹，捧着金碗要饭；可恨，撞南墙不回头；可恶，诬告陷害他人；可悲，连累全家活受罪。她还警告杨春光，如果再告许佳宽，剩下的只能是“可笑”了。最后还甩出一句话，“老天有眼啊，幸亏当年没嫁给你，李瑾嫁给你真是倒血霉了！”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杨春光，他不但没有回头，反而更加坚定了上访的念头。他就是要向李秀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她当年对他的感情更没有错。

现在，杨春光多么希望李秀出现在眼前，温柔地对他说：“人家错怪你了！”

杨春光越想越得意，韩福彩的大脸从他的脑海中一下子蹦了出来。

韩福彩是村治保主任，经常请他喝酒。作为一个男人，在村里如果没有几个酒友，会让人看不起的。虽然杨春光只有韩福彩一个酒友，但是他是治保主任，大小是村里的长官，一个顶十个。

十多年来，杨春光上访虽然褒贬不一，但最终还是贬的多褒的少，有时因为越级上访还会被村干部恶语相加，甚至发生肢体冲突，只有韩福彩护着他，总会站出来为其仗义执言。

两人喝高兴的时候，韩福彩也劝过他。他倒能听进去一些，比如什么时候不适合去上访，什么时候不适宜缠闹。但是，让他绝对放弃上访，韩福彩也办不到。

眼看着全村都富裕了，杨春光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内心也很焦急。可是，村镇“连心”工作队提供的各种致富方案，他都不赞同。比如牲畜养殖，他认为多贱寡贵，全村一窝蜂养鸡养鸭、养牛养羊，不赔死才怪。比如大棚蔬菜，他认为多贱寡贵，全村一窝蜂扣大棚种蔬菜，不赔死才怪……反正，只要是村里已经有的，他都认为会赔死。

在这个问题上，韩福彩也说服不了他。其实，杨春光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担心，一旦接受了村里的扶持，他的上访问题就相当于解决了，他就被视为息诉息访。经过十来年的努力，他上访的标的额已经由4000块提高到了150万。这个目标是绝对不能放弃的，否则真的会被村里人笑话。

但是，韩福彩在杨春光的心目的地位是无人企及的。他积攒了许久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爆发了，他特别期待韩福彩立马现身，然后他向王天镇力荐这位好干部。

然而，他想见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他不想见的许佳宽却闪现在大门外，杨春光的双眼喷出两道愤怒的光芒，正当杨春光想开口状告许佳宽的时候，王天镇也看到他，对小徐轻声但严厉地讲道：“告诉他，门口等着！”杨春光的腰板一下子挺得笔直，他清楚地知道，县长喝斥的“他”——就是许佳宽！

八

大门外，人越聚越多，惊得连鸟儿都飞走了，只有一只灰喜鹊站在掉了叶子的树梢上。它左窜右跳，叽喳乱叫，好象谁捣了它们家鸟窝似的。杨春光看不到灰喜鹊的眼睛，所以无法判断它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它这副德性意欲何为。但是，杨春光欣喜地发现，许佳宽和那只灰喜鹊没什么两样。他也急得直跳脚，不停冲杨春光比划来比划去，就差给他一根树杈子了。杨春光明白许佳宽的意思，就是不让他乱说话，村里的事情由村里解决，而且那意思应该是——可以立刻马上研究解决。杨春光心里想：“晚了，许佳宽！”

每次上访，镇里都会要求村里接人，许佳宽接的次数最多。只要在省里或市里，许佳宽都会有求必应，无论杨春光要求什么，许佳宽都欣然接受。可是，一离开现场，许佳宽就象换了一个人，把杨春光劈头盖脸训一通。回到村里，干脆就把杨春光晾起来，再也没人理会他反映的问题。

此刻，杨春光要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他要把许佳宽先晾起来，无论许佳宽怎么比划，他都熟视无睹、若无其事。等一会儿，再当面向副县长告上一状，扳倒许佳宽父子的机会就在眼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决不能有妇人之仁。

望着许佳宽焦头烂额的样子，杨春光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舒坦。两个字——拿捏，死死的！

想到这里，杨春光无限感慨，真的是世事无常！想当年，许茂盛是何等地盛气凌人，坚称土地补偿差价完全是区块价造成的，村里是严格执行政策法规，没有任何差错。同时，许茂盛又是何等地巧言令色，想以七亩集体机动地的承包优先权，弥补杨春光因区块价带来的心理失衡，以换取他的息诉息访。

在杨春光的世界里，许茂盛就是个小人，为了当上书记排挤了他的父亲。所以，许茂盛的话，杨春光不会轻易相信。承包优先权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减免承包费，一年还要上交八九百块钱！然而，让杨春光意想不到的是，现在那七亩地仅转租费用，一年至少三千五百块钱。杨春光肠子都悔清了，但是，他还是要咬着牙，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从许茂盛的处理意见，杨春光推断出一个基本事实：许茂盛之所以承诺承包优先权，是因为心里有鬼也有愧；之所以他心里有鬼也有愧，是因为区块价纯属子虚乌有，一切都是借口和幌子；之所以他找借口打幌子，是因为4000块差价被某些人“黑”了。

当杨春光摆出这一基本事实时，许茂盛恼羞成怒，抄起椅子就要夯杨春光，幸亏被身边的干部及时拦住。许茂盛急得满嘴脏话，发泄一通之后，慢慢冷静下来，莫名的凄楚且无奈地说：杨春光，你个小白眼狼，我替你老子说两句，也是最后一次，说不说是我的良心，听不听是你的自由。第一，政策就是政策，法规就是法规，至于你懂与不懂，它都在那儿摆着，你就是告到中央，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谁也改变不了。第二，我当支书小二十年，执行政策法规讲的就是公平，落实上级文件讲的就是温度，给你七亩地不是心虚，也不是偏袒，更不是坑你害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全村老少爷们儿都好，谁也别掉队。

杨春光十分不屑地听完许茂盛的说辞，心里暗自发笑：瞧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凭什么替我老子教训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如果真为我好，先把承包优先权折合成4000块钱给我，那七亩地想承包给谁就承包给谁，大家各取所需，岂不皆大欢喜？！

就这样，为了讨一个自己想要的说法，杨春光开始了漫长的越级上访。直到许茂盛退休，杨春光也没有停止上访的脚步。而且，许佳宽继任村支部书记之后，愈加让杨春光愤愤不平，扬言不推倒“许家王朝”誓不罢休。

然而，许佳宽上任之后，对杨春光态度出现反转，不但不和他计较，反倒想给他委以重任。许佳宽看到本村特产——红泥的经济效益，谋划筹建黎元红泥雕塑产业发展有限公司，带领村民共同发家致富。因杨春光在红泥雕塑领域的影响力，许佳宽他找他商议，想让他担任技术总监。

高堂村的红泥，论质地几乎与赵庄老朱泥相提并论，但论其知名度远不及赵庄老朱泥。究其原因，主要是没有红泥雕塑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高堂村村民几乎人人都擅长雕塑，但民间公认的大师仅限于杨春光父子两位。而杨春光精于手工，不屑于机械，因而作品较少，加之又不收徒弟，所以在此领域美誉度高而认知度不高。高堂红泥，是石英矿的共生矿，石英含量极高，天然优势明显。特别是“杨第一”的独门绝技——“康熙红”传到杨春光手里，不断被发扬光大，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杨春光雕塑的“康熙红”，有饱经沧桑的质感，色调朱红而不妖艳，光亮且发铿锵之声，把玩愈久愈散发出沉蕴古老的气息。

说实话，杨春光打心底喜欢红泥雕塑，平时去省城上访也要随身携带几件作品，卖点零钱贴补家用。但是，挖红泥时还是要偷偷摸摸的，因为那是村集体的资源。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干了，杨春光又犹豫了。他在揣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许佳宽这一招肯定也是个幌子，其真实目的还是为了让他息诉息访。想到这一点，杨春光就有十万个不乐意，他不想成全许佳宽，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认为也值。而且，经过长期上访，4000块钱的差价已经变成150万元的诉求，唾手可得的目标怎么会为“五斗米而折腰”呢？！

更重要的是，杨春光知道创办黎元公司肯定是李秀的主意，许佳宽没有这个头脑。上高中的时候，李秀就撺掇他成立公司，产业化生产红泥雕塑，现在终于有了创业的资源，李秀岂能放过。但是，这次许佳宽是主角，他杨春光只是配角，甚至是工具，李秀看上的只是他的手艺。杨春光不但没有自豪和傲骄的感觉，反倒认为是一种侮辱。当时，他就在赌，没有他，黎元公司就不行。但是，他没有想到黎元公司的市场定位是大众消费，更没想到大众消费的力量如此强大，一个没有“精品”的公司居然发展成地区龙头企业。

现在，黎元公司的崛起，就象一堵持续垒砌的墙，把杨春光的心塞得死死的。当镇脱贫攻坚领导小组组长亲自登门的时候，他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变成村里唯一一个没有脱贫的“钉子户”。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只要他一日不脱贫，许佳宽领导下的贫困村就无法摘帽，他这个书记也就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被免职。如果被免职，许佳宽和李秀就要与黎元公司脱钩，这也算替高堂村村民出了口恶气，杨春光想想都高兴。因此，无论组长如何苦口婆心，杨春光就是无动于衷。他甚至扬言，不仅要村里解决他的信访问题，而且还要许佳宽亲自登门求他脱贫，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考虑考虑配不配合。

杨春光的扬言惹了众怒，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纷纷指责他不识时务、胡搅蛮缠、血不讲理。但是，杨春光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就是要跟许家父子对着干下去。现在，杨春光暗自庆幸，正是因为自己的坚持，才换来县领导的登门走访。过去的怨气和委屈，今天必须一吐为快。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王天镇招呼杨春光，示意他听仔细了。杨春光心头一震，身体往前凑了凑，脑子里就盘算开了：刚刚给完许佳宽黑脸，现在就招呼我，是不是要收拾许佳宽？那真是太好了，他的黑材料我都准备好了，现成的，我的好县长——说吧说吧快说吧……

九

王天镇一直在审视着杨春光，也一直在琢磨着杨春光。杨春光是个聪明人，见过世面，有过见识，如果和其他干部一样做工作，你说上句，他能对出下句，甚至他连你想说的第三句第四句都能对得出。王天镇只得另辟蹊径。

“老杨，你们家是不是村里最穷的，是不是都穷掉底了？！”

杨春光一楞，眼神有点迷惑，脑回路一时间没转过来。很显然，王天镇和他还是没在一个频道上。他使劲挠挠后脑勺，支支吾吾半天，才红着脸重重地“嗯”了一声。

“老杨，你不是上过高中吗？哎呀，我看了一圈，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这院墙，诶诶——这门楼，诶诶——这房子，诶诶——那个旧，那个矮，那个脏，那个乱，那个味，唉——”王天镇指了个遍，而且边指边甩手，再加上“诶诶”的评论和最后一声叹息，就好象面对一个病入膏肓且活该无药可救的作死之人，盖棺定论就是一句话：“这是高中生干的事吗？！”

杨春光又是一楞，眼神更加迷惑，完全被王天镇的套路整蒙了。他在想：什么情况？原本应该是我占据主动，应该是我问你，这些村镇干部你是怎么管的，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他怎么还主动出击了呢？我怎么还开始挨训了呢？他又使劲儿挠了挠后脑勺，想插话解释，王天镇根本没给他机会。

“按岁数，我叫你一声‘老哥’，但是，我都觉得替你脸红——你看看，老娘常年卧床，又潮又燥又不通风，她好不好受？嫂子跟着你，风吹日晒雨打头，都没穿过几件高档的衣服，她好不好受？孩子正在上学，正在长身体，没钱提供更好的条件，他们好不好受？你作为一家之主，哪里体现出一点家庭责任感？作为高中毕业的文化人，还要不要点脸？”

王天镇的最后一句说得很重，在农村说这个人要不要点脸，他可能已经无耻到人尽唾弃的地步。杨春光被激怒了，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但又被怼得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杨春光觉得情况有些不对，王县长此行，应该和过去的干部一样，是来求他脱贫、求他不要上访的，怎么这次就骂上了？但是，杨春光又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的，窝在椅子里干张嘴干瞪眼。

杨春光的反应让王天镇自信起来，他觉得已经把准了杨春光的脉，现在有必要再加一把火。他转向李瑾，问道：“嫂子，当年，您怎么会挑上这么个玩意儿？您到底看上他什么了？他给你们家多少钱？您是不是卖到他们家的？”

李瑾被王天镇逗乐了，想了想，说：“俺可不是卖来滴，俺是媒人介绍滴，八抬大轿抬来滴……俺们家图的是俺老公公为人厚道、受人尊敬，想着他儿子肯定也错不了。俺相中他上过高中，有文化，勤快肯干，还有手艺。他送俺一件雕塑，吹了一通牛……不知道怎么地俺就同意了。”

李瑾说完，羞赧地低下头，脖子一缩，双手绞着衣角，一抹绯红飞上两颊。其实，她原本想说的不是吹一通牛，而是杨春光许给她“三步走”的宏愿。但是，现在，那似乎就是个笑话。

“现在后悔了吗？”

李瑾犹豫一下，看了一眼杨春光，弱弱地回答：“俺不后悔。”

然而，李瑾那一眼，却让杨春光特别的扎心，对于他，往事真的不敢回味。

王天镇又说：“亏你对他这么好，你看他现在，把这个家弄得——穷得底掉儿！作为一个男人，他对得起你吗？！对得起这个家吗？！”

李瑾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弱弱地应承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女人的委屈深深刺痛了杨春光，眼前发生的一切弄得他羞愧难当，如芒刺背、如坐针毡，上访告状的事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他迫切需要捡起一个男人遗失的尊严，急忙辩解道：“不是我吹，我坐住一个月，弄出一百个把件，只要全部卖出去，三五万块——小意思！”

杨春光没有吹牛，他做的红泥雕塑值这个价。但是，王天镇两句话便点中他的软肋，直直地戳到了他的痛处。王天镇说：“一个月，弄出一百个？要么你不吃不喝不睡觉，要么你弄的都不是个玩意儿。而且，即使你做得出来，也未必能卖得出去！不是我打击你，老杨，你的手艺有价无市。”

杨春光刚刚捡起的面子，又被王天镇无情地撕掉。他瞥了瞥女人，又羞又急，额头已经涔出密密的汗珠。他知道怎么反驳王天镇，运用机械化生产和公司化营销，实现这个目标简直就是轻松加愉快。可是，目前能够实现机械化生产和公司化营销的，只有许佳宽创办的黎元公司。现在提这家公司，似乎太尴尬了。

就在杨春光犹豫之间，小徐从包里拿出一摞文件往他手里一拍，语气十分坚定地说：“老杨，有个公司点名要三位大师的红泥雕塑，你是其中之一。这家公司正在酝酿一个红泥雕塑名家展览，预期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不错。这是这次活动的文件资料，你有时间可以仔细看看。公司的方案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一个月收一百件，连续订十二个月，共计一千二百件。”杨春心里忽悠一下子，感觉到很爽，感觉到很有面子，感觉到未来可期。

小徐对杨春光的反应非常满意，转脸看着王天镇，显露的笑容十分微妙。王天镇瞥了一眼小徐，依旧是云淡风清且充满温情地看着杨春光。小徐从手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拍到那摞文件上，说：

“老杨，今天我替县城的天威公司把合同拿过来，只要你同意，你就签。公司的三万块定金，你可以随时去公司提取。其余的等十二个月验货之后，一次性结清，绝不赊欠。”

杨春光有些恍惚，象是在做梦，天上果真掉下了大馅饼，这辈子第一次能够一次性拿到这么多的钱。他捧着那份合同，好象捧着三万块钱，而且在心里不停地掂量，似乎已经感受到那三万块的厚度和重量。杨春光双眼射出两道金光，紧紧地盯着刘开，没想到“大背头”竟然那么亲切，那么有眼光，那么慷慨大方，也那么富有人情味。但是，杨春光依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他坚信自己是一个不喜形于色的人。

可是，控制是相对，杨春光激动地捧着那份合同，已经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他似乎看到母亲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媳妇端出香喷喷的鸡鱼肉蛋，两个孩子穿着崭新的运动服驰骋操场……他似乎看到二层小楼平地起，四方的院墙重新立，美好的生活在召唤……而且，他已经看到未来的十几个三万块正在招手，他正准备伸手去接……

恰在此时，小徐十分严肃地说：“但是，老杨，他们没有仓库，所以只能等到第十二个月月底一次性提货1200个。而且，是一次性验收，如果少一个或者有一个不合格，都算你方违约。你要支付违约金的。”

刚刚还是金光闪闪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杨春光好象坐过山车一样，打心底燃起的希望又瞬间变成了失望。他渴望这笔巨款，但他知道，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实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在一起，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女人猜透了杨春光的心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黯然神伤。

杨春光听到女人那一声叹息，心象被牛耳尖刀剜过一样，钻心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可是此情此景又不能歇斯底里地叫喊。在这位王县长到来之前，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杨春光无奈地往椅子背一靠，仰起头，空洞洞的眼神漫无目的地紧盯着天空，弱弱地说：“做不到——”

空中，一片银杏叶，飘飘摇摇，缓缓下落。杨春光眼看着叶子落在鼻梁上，两边分别压了半个眼睛，但是他没有躲，连眼睛都没有眨，任凭叶子就这样放着。俯视下去，叶子好象一只蝴蝶站在杨春光的鼻梁上，露在外面眼睛显得十分滑稽，无法判断他仰望的方向。

王天镇坚信是时候了，杨春光被逼上了华山一条道，已经没有后退可言，就差最后一把火了。王天镇示意小徐，小徐冲门口喊了一声许佳宽，许佳宽急忙走了进来。杨春光忽然慌了神，“嗖”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叶子从脸上缓缓滑落。一瞬间，他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合适，慌忙又坐下，反倒觉得更不合适，赶紧又抬起屁股。就这样，杨春光撅着屁股，半蹲半站地杵在那里。

王天镇审视着许佳宽，一米七八的个头儿，乌黑稠密的头发，国字形的大圆脸，镶嵌一双透露着精明的眸子，嘴巴稍微有点左歪，下巴偏右有颗痦子，上面还长了两根长长的毛。老人讲，这种面相非官即商。而实际上，许佳宽既是村支部书记，又是黎元公司的董事长。虽然从未谋面，但许佳宽的名字早有耳闻，一方面是因为杨春光上访，另一方面是因为黎元公司带领全村脱贫致富的事迹。

王天镇也没有跟许佳宽寒暄，问道：“你就是许佳宽？”王天镇边说边拉起撅着屁股的杨春光，另一只手抓住许佳宽，“县城的天威公司跟老杨谈了一笔生意，1200件红泥雕塑，如果单靠他手工制作，保质保量按期交货，比较危险。”“明白了。”许佳宽抢过话茬儿，“王县长放心，只要春光哥不嫌弃雕塑厂的机器和员工，我保证配合他保质保量按期完成这单生意。”

“好，老杨，你呢？”王天镇使劲一拉杨春光。

此时的杨春光好象水浒传里的呼延灼，他的连环马战法，弄得宋江头大，但是面对梁山的连环计和优待政策，加上宋江对他说的招安之策，他降了。杨春光要“降”，只不过“降”得心有不甘但又很无奈，更重要的是此时需要找个台阶，否则放不下身段、拉不下脸儿。可是，王天镇的给的台阶太陡，而且中间还缺了一段。

杨春光半天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王天镇紧盯着杨春光，不禁又皱起眉头。他特别担心杨春光会提出新的想法和要求，因为那样就说明他的工作是无效的，甚至是失败的。杨春光自顾自地沉默，看都不看王天镇和徐佳宽一眼。王天镇只好转向李瑾，他紧紧的抿着嘴巴，脑袋一歪向后一仰，似乎在说：“嫂子，我已经尽力了！”李瑾十分会意，无奈地摇摇头。忽然，这个女人好象鼓足了勇气，使劲儿捅了一下杨春光的腰眼儿。杨春光好象被扎醒了似的，发出的声音奇怪且刺耳，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直挺挺地杵着，说：“我听王县长的！”

十

秋风一阵一阵的，把院子里的落叶都卷到了墙根。一只黄色的猫蜷缩在墙角的落叶堆上，因为颜色相近，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阳光照得它懒洋洋地昏昏欲睡，可是院子里的喧闹和杨春光的怪怪的声音又让它特别警觉，此消彼长的困意与警觉让它一会儿鼾声微震，一会儿张开大嘴亮出两颗虎牙，眼睛随之一睁一闭。不知道它会不会抱怨，在这个家里怎么会如此不得安生？

王天镇终于舒了一口气，异常兴奋地点着头环视着每一个人。接下来，王天镇又有点见好就收的意思。他拍了拍杨春光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说“路修了，桥搭了，怎么走就靠你自己了。你和天威公司的合作，不应该只是商业合作，更应该是艺术合作。我希望你稳定下来，当一名真正的雕塑大师，继承你家大叔‘杨第一’的名号，就要成为高堂村的一个标志，带领高堂村成为全国的红泥雕塑之乡！”

没有等杨春光做出反应，王天镇就和他道了别，声称要带领大家去村委会，检查一下高堂村的整体工作。杨春光依旧沉默着，脚底下象生了根，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李瑾千恩万谢，毕恭毕敬地把王天镇等人送到家门口。

门外，自动闪出一条通道。王天镇就近跟村民们握手。村民们既高兴，想握手；又害羞，不愿主动伸出手来。后面的村民有的开始往前挤，有的开始起哄，人群中引发一片骚动。忽然，院子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王县长”，站在原地沉默的杨春光终于爆发了，他让王天镇留步，他觉得今天应该给他的信访问题做一个了断。

就是那一声嘶喊，黄猫好象受到了惊吓，沿着墙角爬上院墙，一个跳跃窜上门楼，蹬下来的细碎瓦砾正好落到王天镇的肩上。小徐急忙作赶猫状，仰头观望，喝出“嚯嚯”的声音，其实猫咪早已不见了踪影。王天镇掸了掸肩头的瓦砾。他极速地盘算着，该来终究要来，躲是躲不过去。但在红泥雕塑合同未正式签定，就急于提出下一个诉求的，估计只有杨春光能干得出来。王天镇知道，接下来的问题会非常棘手，弄不好红泥雕塑背后的脱贫攻坚也会泡汤。

想到这里，王天镇往回退了两步，问道：“咋了，老杨？”

“俺上访的事！”杨春光干脆利索、直截了当。

王天镇来回踱了两步，沉吟片刻，微笑道：“老杨，这次下访，没安排接访任务，不解决信访问题。所以你上访的事，今天算了！”

“不行。”

“不行，也不行呀，我们有我们的计划，看完你一家，还要走访其他家，都等着呢！改天，改天我再来，专门解决你上访的事，好不好？”王天镇说完，边与村民握手，边走向出租车。

“不行。”杨春光的嗓子已经哑了，虽然用力很大，但好象针尖扎到形如磨盘的气球上一样，“啪”地一声就没了。

突然间，就在杨春光话音落地，李瑾“嗷喽”一嗓子，喊道：“杨春光！”王天镇循声望去，李瑾已经瘫坐在地上，身体前倾，左手支撑地面，右手四十五度角上扬，好象在指着门楼顶上，更象是在够着什么。“怎么回事？”王天镇问站在身边的许佳宽。许佳宽瞪大眼睛正向院子里搜寻，只有李瑾，没看到杨春光。忽然，他一拍大腿，说声“坏了”，就往院子里冲。

就在这时，门外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有人小心翼翼地喊许佳宽：“书记，门楼！”许佳宽刚冲进院子，听到喊声急忙转身，因为惯性太大，趔趄两步，右手撑地，险些没有摔倒。此时，许佳宽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还未站稳，就踉踉跄跄跨上缓台，三步并作一步，两下跃上耳房的山墙。

这时，王天镇已经快步迈进门楼，听到喊声也急忙转身，见大家都往门楼上看，而且指指点点，便疾步退回到大门外。只见杨春光正站在门楼顶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下面。见王天镇出来，目光便聚焦到王天镇身上。

望着作跳楼状的杨春光，王天镇先是心头一紧，迅速打量眼前及周边的环境，即刻安排三件事：首先，安排小徐跟杨春光对话，转移其注意力，不能停。接着，点出十来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告诉他们，把门楼团团围住，只要杨春光往下跳，就瞄准平踹，制造缓冲救人。然后，责成村干部赶紧去找几床被子，四个人一组分别撑起来，准备接人。

安排妥当之后，王天镇快速想了想，觉得杨春光此举毫无来由，因为今天没有一句话能刺激到他，也没有一件事能激化矛盾，怎么就要以跳楼相威胁？然而，在杨春光看来，今天王天镇不接访就是最大的来由，即使其他事情办得再好，但是十多年所受的委屈就要在这一刻爆发。

王天镇举起手示意，说：“老杨，别冲动，到底怎么啦？不至于啊。”

“不至于？什么叫不至于？啊！什么叫不至于？”杨春光的嗓子彻底哑了。

刹那间，王天镇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套路？一句“不至于”，何至于如此愤怒？此时的杨春光，可能只有许佳宽最能理解。他轻声喊王天镇：“王县长”，待王天镇转过头看他，他左手往下压了压。王天镇明会意，点点头。

在这方面，许佳宽是有过教训的。七年前的冬天，许佳宽刚接任村支书，杨春光就到省里上访。许佳宽把他接到旅馆，数落一顿。杨春光不服，扭头就走，许佳宽追到运河大桥。杨春光说：“你再跟着我，我就跳下去！”因为两人太熟，许佳宽就半开玩笑地将他一军，说：“有种你就跳，不跳王八蛋！”杨春光冲着录音笔喊道：“许佳宽逼我跳河，说不跳是王八蛋！”然后用塑料袋包好录音笔，塞进口袋，系上扣子，二话没说，纵身跃进京杭大运河。许佳宽嘴巴都惊掉了，迅速脱掉外套，跟着就跳下大桥。可是，在水底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捞到，许佳宽绝望了，声嘶力竭地喊“杨春光——”没想到杨春光已经上了岸，喊道：“大傻子，上来吧！”许佳宽骂了句“狗日的”，游上岸要揍杨春光。杨春光警告他，你敢动手我就敢跳河，淹死算逑。许佳宽不敢再惹这个疯子。杨春光不声不响穿上许佳宽的衣服，许佳宽阻止，杨春光又要往下跳，许佳宽只好认栽。最后，许佳宽得了一场重感冒，但这事连李秀都没敢告诉。

许佳宽一只脚蹲在山墙上，一只脚蹬着台阶，作随时往上冲的姿势。他强装镇静，轻声喊道：“大哥，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回来。”

“别过来，你别过来，过来我就跳！”

“好好，我不过去。”许佳宽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大哥，怎么着，谁得罪你了？今天，无论谁得罪你，都包在兄弟身上。要不，兄弟给你磕一个！”

“磕一个”是当地方言，意思是磕一个头。这是当地求人办事的最高规格。许佳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太了解杨春光，他真的会跳。虽然这一跳，未必摔出好歹，毕竟门楼只有两米多高，但是今天的场合不对，这一摔很有可能把王天镇推到绝境，甚至万劫不复。

“那好，你磕一个！”

许佳宽一楞，但他知道，杨春光的疯劲儿又上来了。他摇了摇头，紧闭双唇，慢慢地站起身，向门楼顶走了两步，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大声喊道：“我磕！”

“许佳宽！”王天镇厉声喝道，及时制止了他。这个时候，王天镇知道许佳宽是为了减轻他的压力，但是如果许佳宽真的给杨春光磕了头，同样会把他逼上绝境，同样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看许佳宽没有继续，王天镇就转过来对杨春光喊道：“老杨，今天这事怨我，是我考虑不周，所以，你要跳，就往我身上跳，砸死我不让你偿命。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儿子过继给你，你负责把他养大，你不能死，你要死了，白死，首先你闺女、儿子没人养，你卧病在床的老娘，百年之后没人送终。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跳楼，死了白死；另一条是三万块定金，1200个雕塑。”

王天镇的话点到杨春光的软肋，他急得跳着脚乱蹦。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举棋不定、投鼠忌器。半晌，杨春光沙哑着嗓子喊道：“十年了，我的事，没人管，没人问，我还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

“我管，我问，你下来。”

杨春光干嚎两声，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抱头，不停地薅着自己的头发。

许佳宽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杨春光的肩膀，喊道：“大哥，县长说了，他管，他管。”

大门外的两名村干部，分别做了个助跑，一前一后直接翻上门楼，一块儿死死抱住拼命挣扎的杨春光。

十一

门口聚集的村民骤然剧增，左邻右舍、前后院子的楼顶也都站满了人，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由于人多势众，很小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听起来也非常嘈杂，虽然不能说是人声鼎沸，但也有点小火慢炖的“咕嘟”之声，让人感觉到有些煎熬。

看着杨春光从门楼上被强制着劝下来，王天镇依然象是做梦一样，他始终没有想透彻，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但是，他坚信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也为以后的工作提了警醒和要求。王天镇扶好椅子，让杨春光坐好，端碗茶放到他手里。然后指了指前后左右楼顶上的村民，对许佳宽说：“让他们都下来，太危险！门口的人也散了，想见我的都去村部等着。”

许佳宽出去一趟，很快就转了回来。楼顶上的人们陆陆续续没了踪影，门口的人开始也走得一干二净。但是没过多久，又从零星的几个，慢慢地重新挤满了人。

杨春光“咚咚咚”喝完茶，问道：“王县长，你说管，怎么管？”

王天镇被惊着了。其实，他安排许佳宽劝走周围的村民，主要是为了照顾杨春光的面子，给他一个缓合情绪的时间和空间。但是，没有想到，杨春光压根就不需要心理修复的过程，一切转换都是那么从容和快速，即使在王天镇看来这种转换非常尴尬。杨春光见王天镇没有说话，接着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一码归一码，我和天威公司的活儿，与上访无关。”

这回轮到王天镇的脑回路转不过来了，他实在跟不上杨春光的节奏和转换。王天镇身子往后一靠，往上一仰，就听到脖子里面一阵“咯巴咯巴” 细碎的声响。

又一阵秋风吹过，葡萄架的缝隙依旧发出呜呜的声音，而那只嚣张的麻雀，还有被谁捣掉窝的灰喜鹊，早已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经过这一番喧闹，如果它们真的还在，那就真的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望着空空的葡萄架，王天镇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半晌，他才想明白失落的缘由，还是因为那只嚣张的麻雀，无论它是什么鸟儿，毕竟能找到与之相处的规律。而眼前的这位杨春光，显然超出了他前期的功课，也脱离了他刚刚的认识。

杨春光见王天镇好久不说话，以为他要反悔，又郑重其事地重申道：“王县长，一码归一码，我和天威公司的活儿，与上访无关！”

“好。”王天镇好象下定了决心，立马抖擞精神，截获杨春光的话茬儿，称赞道：“老杨，我就欣赏你这种性格，一码归一码。”

“当然，做事做人一个样——丁是丁，卯是卯，清清爽爽，不能什么都搅在一起！”

“对！老杨，既然你是这样的人，咱就别绕弯子，直奔主题，单说你上访的事。”

杨春光郑重地点点头，说了声：“好！”

王天镇说：“你上访的事，虽然我没直接处理过，但是，我对你的事，非常熟悉。所以，也不用你介绍，我就直接说我的意见，好不好？”

杨春光又郑重地点点头，说了声：“好！”

“我说说，你听听，好好琢磨琢磨，对还是不对？”王天镇清了清嗓子，环顾一下大家，又紧盯着杨春光，分析道：“第一，你这事，起因非常简单，就是十年前征地，你比别人少补了4000块钱。第二，你之所以选择上访，原因也非常简单，就是不承认这个区块价。第三，你的理由我也非常赞同，放在我身上，我也有想法。一河之隔，种的庄稼一样，收成没有差别，凭什么他的地是二类，我的地就是三类？”

听到这里，杨春光象打了鸡血，一下子就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他眼睛一亮，十多年来终于遇到一个知音，而且还是县领导，这样的领导何等的英明！他紧紧盯着王天镇的脸，不停地点头称是。

王天镇接着说：“你的诉求到最后，由4000块钱变成150万。我一点都不惊奇！如果十年前你不上访，而是干红泥雕塑，你可能早就成为百万富翁了，两个150万可能都挡不住，所以要上150万有什么过分的？这就是经济学上所说的机会成本。”

杨春光充分怨忿的眼神变得温情起来，他饱含崇拜的目光紧紧盯着王天镇。他不知道机会成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是听起来肯定是一个好词。一直以来，他只是觉得上访这么多年，向村里要150万不算多，但是他说不清要150万的依据。没想到王天镇帮他说清楚了，而且说得水平还非常高，曾经胡搅蛮缠的羞愧感瞬间烟消云散。

王天镇继续说：“打个比方，当年老书记要给你七亩机动地，村里的承包价格860块，而你一转手就可以租出3500块，中间差价就是2640块，十年就是26400块。但是，你选择了上访，没有选择承包这七亩地，就相当于你丧失了挣26400块的机会，那么你上访的机会成本就是26400块。”

“我有点明白了，县长。”杨春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挠着后脑勺，瞪着大眼珠子，解释说：“也就是说，我这些年如果不上访，就有时间干别的，就可能挣到大钱，这个钱就是你说的……那什么……什么成本，对吧？”

“对，对——聪明人不用多说，一点就透。”

“那么，也就是说，我挣150万也是有可能的，也在情理之中。”

“对，也有可能，也在情理之中。”王天镇紧盯着杨春光的眼睛，似乎看到胜利的曙光，“26400块，只是打个比方，实际上和你并没啥关系，就是打个比方。再比如，这四年，黎元公司的技术总监，年薪分别是8万、18万、50万、70万，累计起来是146万。如果四年前你接受了许佳宽的邀请，这146万就是你的了，但是你拒绝了。也就是说，你因为上访，丧失了146万。那么，这四年上访的机会成本，也就是146万。”

杨春光似乎完全明白了，他带着后悔的口吻说：“也就是说，这个成本，是我上访丧失的赚钱机会。选择七亩地就是26400块，选择技术总监就是146万，选择上访就一分钱没有……也就是说，上访给我带来了损失，这四年就可能是146万……嗯嗯……所以说，我要150万——是不是很合理？”

王天镇笑了，笑声中充满着无奈与苦涩。杨春光绕来绕去都跳不出150万，但是王天镇没有反驳，而是回答：“一切皆有可能！”

杨春光立马挺起腰板，两眼放光，十分得意地向门外面瞥了一眼。没想到，大门外的人不但没撵走，反而越聚越多。杨春光真的想让王天镇的声音再大一点，让外面的人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心里在想：我穷，不是我没本事，活该受穷。而是我没有选择致富那条路，一旦我要好好干，我能富得让你们红眼！

这时的杨春光，已经找回了男子汉的尊严，他急切地想见两个人，一个是杨春生，他要指着杨春生的鼻子训斥，“牛什么牛？我一年就能超过你十年”；一个是李秀，他要让这个初恋后悔，因为他的优秀而后悔，因为他变的有钱而后悔！

得意之余，杨春光追问王天镇：“县长，也就是说，我要150万，是不是一分都不能少？！” “是的，如果你反映的问题有道理，损失必须补偿，一分都不能少，而且天经地义！”

杨春光仰起头，眼望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见一群大雁往南飞，排着人字形，从院子的上空掠过。隐隐约约落下的叫声，显得天空无比高远。淡淡的悠悠的几缕白云静静的悬着，把天空衬托得无比蔚蓝。杨春光似乎第一次被秋天所感染，那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感觉简直让人心醉。此时，他竟然听到了院子里草虫的鸣叫……

“老杨——”王天镇加重了语气。

杨春光收回思绪，充满希翼的眼神盯着王天镇，渴盼着王天镇继续为他证明和注解。然而，王天镇话锋一转，“但是，如果真没道理，还是无理取闹，不但没有补偿，还要追究法律责任！”杨春光一楞，比较紧张地盯着王天镇，他已经意识到以上可能又是一次“错觉”，而且还感受到了威胁。王天镇补充道：“任何时候，都不是谁能闹谁有理，谁横谁有理，谁受伤谁有理！”话已至此，杨春光瞬间凝固了。

十二

门外的村民越聚越多，拼命地伸着脑袋往院子里瞅，真的好象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听说有人跟副县长握了手，后来的人和没握上手的人就往前挤，也想争取一个机会。即使握不上手，也要尽可能地拉近与县领导的距离，这样也可以为以后吹牛积攒一些资本。

而此时此刻，杨春光特别不希望这些人再往前移动，他再也不想让这些人听到他与王天镇的谈话。直觉告诉王天镇，杨春光的沉默，肯定不再是爆发前的沉默。所以，他决定再往前推进一步。

王天镇从小徐手里接过一沓文件，递到杨春光手里，说：“这是当年下发的征地文件，下面有当时的土地管理法和土地分类标准，特别是土地管理法和分类标准，都是在那次征地之前实行的，并不是针对你们村的那次征地。”杨春光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预感到今天就是个错误，真的不应该叫停王天镇，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王天镇接着说：“老杨，我就欣赏你的性格，做人就要是非分明，做事就要一码归一码。过去，这些文件你不清楚，不怪你。现在，文件就在你手里，看看吧。”

杨春光接过那沓厚厚的文件，收回思索的目光，垂下眼帘，神情有些恍惚地胡乱地翻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礼貌性地翻了一会儿，就无力地把文件放到长条凳子上，怯怯地抬起头瞅了一圈，眼神中充满委屈与悲凉，接着又是低头不语。

王天镇继续说：“老杨，你不要听我的意见吗？其实，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你可以琢磨琢磨老书记意见，当年许茂盛给你讲：政策就是政策，法规就是法规，至于你懂与不懂，它都在那儿摆着，你就是告到中央，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十多年了，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杨春光已全线崩溃，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怎么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而且败得这么彻底。他两个胳膊肘子顶在两条腿上，双手抱着头，不停地薅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悔恨，还是对王天镇的失望。

金秋的太阳与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爬升着，没有象传说中的那样神奇，因为谁的冤情而改变路线，因为谁的圣明而加速或延缓。不知不觉间，树荫从杨春光身上转移到许佳宽身上。许佳宽被王天镇的话震撼了，他觉得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他撑腰，原本忐忑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虽然白杨树干的阴影已经把他完全罩住，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一丝阴冷。王天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许佳宽。许佳宽回以感激与崇拜的眼神。然而，王天镇接下来的一番话，瞬间让许佳宽不淡定了。

王天镇缓缓地转过头，盯着杨春光，十分谦恭地说：“话又说回来，这个信访问题，也不能全怪你，由于你和村里掌握的信息不对称，产生了不少误会，这些误会越积越多，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所以，这里面，村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镇里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包括县里，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春光猛然抬起头，暗淡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他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从希望中再次看到自己的心理预期。王天镇接着说：“现在，我代表政府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王天镇站起身，志志成成地给杨春光鞠了一躬。杨春光赶紧起身还礼，也给王天镇深深鞠了一躬。那一躬，杨春光卸下了背负十年的包袱；那一躬，杨春光彻底得到了解脱；那一躬，杨春光感觉到腰杆更加有力了。

这感人的一幕，象被秋风吹了出去，从门口瞬间传遍围观的所有村民，掌声由近及远，从院外波及院里，刹那间如同雷鸣一般。院子里也跟着鼓起掌，特别是村里干部还叫起“好”来。听到掌声雷动，黄猫再次受到惊吓，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从门楼纵身跃到院墙上，又掠过许佳宽的头顶，从院墙跳到葡萄架上，接着一个飞跃钻进堂屋。

许佳宽附和着笑，但是笑容有点扭曲，此时的他真正地忐忑不安起来。因为王天镇此番言行让他意识到，作为村支部书记，在处理杨春光上访上的责任缺失，而且他又听出了弦外之音。

杨春光没有笑，他清楚自己没有必要附和谁。此刻，他已经从感动与被动中解脱出来，而且十分精准地抓住了王天镇的话柄。他异常庄严地亮出自己的底线，说：“王县长，这个问题可以到此为止，我绝不会因为这个再去上访。但是，既然村里、镇里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村里的责任我来承担，我代表村两委向春光大哥表示深深的歉意！”许佳宽反应飞快，学着王天镇，向杨春光深深鞠了一躬。杨春光压根就没有理会许佳宽，自顾自对着王天镇说：“既然村里、镇里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这个责任要不要追究？如果不追究，党和政府的尊严何在？！”

王天镇真的有些措手不及，本以为给杨春光一个台阶，杨春光就就坡下驴，没想到他却甩出一条尾巴。王天镇大脑飞速运转，因为责任追究事先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所以没有现成的应对措施，可是现在又必须马上现场答复。同时，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让杨春光满意，而且还要依法依规，王天镇陷入沉思。

此时，村干部们更加心焦，许佳宽甚至急得额头冒汗。他担心的不仅仅村干部将被责任追究，更担心的应该是王县长下不了台。又是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叶子飘飘摇摇地落到院子里，接着又被吹到院墙根。然而，秋风却无法吹散空气中弥漫的无限怨气，以及茫然僵持的味道。

十三

几近凝固的空气，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杨春光不自觉的扭动一下，但没有去接电话，此刻除了他的诉求一切都不重要！

李瑾接起电话，是杨春妮打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说这边发生了什么，杨春妮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那边发生了什么。女人瞬间沉默了，半晌，才冲电话那边说：“他大姑，别撂电话，直接跟你哥说。”

杨春光抬头看了看李瑾，意识到这个电话的重要性。他接过手机，十分淡然地问道：“春妮，怎么了？”

“哥，给孩子捐款的人找到了……”

“谁？是谁？咱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杨春光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老支书——许茂盛许大叔！”

“谁——”杨春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茂盛——就是你天天告的许茂盛，许大叔！”杨春妮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

“百分之百，哥——民政局把凭证和银行流水都给我了，确实是许大叔！”杨春妮语气坚定，毋庸置疑。

“哦——”

杨春妮弱弱地劝道：“哥，咱可不能那样了，妹妹从来没埋怨过你，但这次你得听你妹妹的，不能再告人家了，错不在人家呀，哥。”

刹那间，杨春光感觉浑身无力，手机从耳边滑到肩头，从肩头滑到胸口，从胸口滑到腰间，然后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同时瘫坐在椅子上。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杨春光一点也没有听到，他的世界此刻一片静寂。

秋风又吹动了辣椒辫儿，辣椒辫儿敲打着窗户，再次发出“噗噗”的声响。黄猫从窗户缝里挤了出来，“嗖”地跃到地面，悠闲地踱到杨春光脚边，围着他的右脚转了一圈，便靠在椅子腿上来回蹭着腰身，发出慵懒的“喵喵”的叫声。

女人接过手机，踢了黄猫一脚，躲到一边继续接听电话。许佳宽急忙跟了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变故，让王天镇莫名其妙，他问杨春光怎么回事，杨春光低头不语。他又看李瑾，李瑾也低头不语。他又问许佳宽，许佳宽无奈，只好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徐洪河会战之后，杨春光的父亲成为村支书培养人选，然而“老伤”折磨得他异常痛苦，就在公社下达任命通知时，他毅然决然地推荐许茂盛接替他担任村支书。许茂盛心存感恩，在杨春光父亲去世之后，有意培养杨春光接任村支书。这一举动，反倒让杨春光心生疑窦，认为村里人传言是真的，许茂盛是排挤他父亲才成功上位的，许茂盛这么做是在赎罪！杨春光拒绝了许茂盛，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从精神上打败他，让他饱受精神上的折磨和煎熬。而且，杨春光醉心于红泥雕塑，他想从红泥雕塑事业上获得成功，继而从事实上击败许茂盛以及他的儿子。

然而，那次征地让杨春光和许茂盛彻底决裂。但是，许茂盛把杨春光当成自己的孩子，即使杨春光到处告他，也无法扭转他对杨春光的感情。看着杨春光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两上孩子上学都困难，心里不是滋味。当杨春光带着怨气拒绝村里的救济时，许茂盛就产生了匿名捐助的念头，每月给两个孩子捐二百块钱，赶上交学杂费还分别多给五百块。正因为对学校的情况非常了解，两个孩子才能够得到及时捐助。

王天镇问许佳宽：“你爸呢？”

“不知道，捡破烂呢吧？”

“怎么捡破烂了呢？”

“他退休后，没事就捡破烂。他说，捡破烂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美化乡村，让村里干干净净的；二是换点钱，能干许多事，给两个孩子的钱，都是捡破烂换的。”

“你怎么不早说？”杨春光把头深深埋进两腿中间，爆发出一声怒吼。

“大哥，俺爸不让说，死都不让说。俺爸说，他的命都您家大爷给的，帮助他孙子孙女是应该应分的。就是怕你拒绝，才想到这个办法！如果不是今天王县长来，这些事我和我爸一辈子都不会说的。我当书记时，俺爸只交待我一件事，说：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富了，千万别把春光落下！”

王天镇握着许佳宽的手，说：“脱贫攻坚，就需要你们爷俩这样的干部，小康路上不落下一个人！”王天镇弯腰拉起杨春光。杨春光站起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握着许佳宽的手，说：“兄弟，打今天起，过去的事，翻篇了！”

“好，大哥！”许佳宽底气十足。

三个男人的手越握越紧，似乎充满着无穷的力量。他们眼望门外，眼睛变得模糊起来，好象看到一位正在弯腰捡破烂的老人，老人身后越来越漂亮的村庄逐渐清晰起来……

定稿于2020年9月28日北京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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