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0年第11期|郁小简:霓裳舞
2023-11-14小说天地郁小简
一
我跟在父亲身后从宝塔镇上穿过,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看我们。他们叫着父亲的名字,也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他们的语气里有亲近,有唏嘘,还有那种我最看不上的同情。这股同情的……
我跟在父亲身后从宝塔镇上穿过,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看我们。他们叫着父亲的名字,也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他们的语气里有亲近,有唏嘘,还有那种我最看不上的同情。这股同情的……
一
我跟在父亲身后从宝塔镇上穿过,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看我们。他们叫着父亲的名字,也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他们的语气里有亲近,有唏嘘,还有那种我最看不上的同情。这股同情的味道从他们的语言里流淌出来,还从他们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流淌得整个宝塔镇上空都是,我不由得在这些目光和语气里低下头来,我原本可以挺直行走的身躯也变得佝偻起来。于是,那些同情的味道更浓更厚了。
啧啧,可怜呐。
终于,那些善良的人们开始藏不住自己的心软了。他们都认识我父亲,我父亲在七十年代初就是镇上供销社的经理,又在七十年代末和我母亲轰轰烈烈离了婚。他是镇上的明星人物,镇上人都认得他,当然他们也认得我。
啧啧,以前雪白莲花洋娃娃一样的。
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是个洋娃娃,现在我是个干巴巴的乡下黄毛丫头。
我低着头跟我父亲走到镇子的最南边。原来宝塔镇上真的有宝塔,就矗立在镇南的小河旁。木制的宝塔,我数了数有五层,岁月浸染出的黝黑色,塔身好像有些倾斜,却还是巍然矗立在河岸边。我一时看呆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宝塔。我愣愣地站在那,听到耳畔有玲珑悦耳声,是宝塔檐下的风铃声。父亲拽醒了我,把我拽转身,拽进一栋凹字形的两层水泥楼房里。宝塔在河东岸,小楼在河西岸,宝塔黝黑的身子和灰浆色的小楼隔河相望,不知怎么我有种感觉,它们像在对峙。凹字形楼房是宝塔镇上第一栋楼房,他们说这跟县城里的人住的楼房一样,它跟宝塔镇那座宝塔的身份一样珍贵。可我没看出那座宝塔的珍贵,它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歪斜在河边,我不明白,宝塔镇人有钱盖水泥楼房为什么不修一修那座珍贵的宝塔?此刻已近黄昏,整栋小楼阴暗幽深,我走进那个凹字形的口子,就像被一条大鱼吞进它张大的嘴巴,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宝塔镇河妖”,不由打了个激灵。
我家在二楼,东边朝南第一间,里外两间,地面刷了暗红色油漆,墙上刷着半截绿漆,干净清冷。我在门前的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对面的宝塔,看宝塔在河里的倒影,风一吹,水面轻轻漾动,宝塔就晃动起来,一副随时要倾倒的样子。我不由想,它倒下来会不会压到这座楼房。我怀揣着这个念头很久,事实上寒来暑往,不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河对岸肃立的宝塔一再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多么多余。
小楼里住的都是公家的人,这时我的父亲早不是公家的人了,他扔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做了自由人。那时候还没有“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句话,可我父亲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就写了封辞职信。我不知道信上的内容是不是跟后来那封网红辞职信一样文艺,但他真的留下一封信去看世界了,当然他还留下了我。
我一个人留在了凹字形楼房里,每天低着头进楼垂着头出楼。我是这栋楼里的一个异类,我顶着一个供应户口住在这栋公家楼里,我的父亲不再是公家人,我们家是镇上唯一一个离婚家庭。我身上聚集着太多意味难明的目光,是我那个年龄参不透的内容,我只能把头垂得更低,这让我缺少营养发育不良的身子变得更弱更小。我惧怕黑夜来临,家里冰冷彻骨,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息,一盏煤油灯火总是忽明忽暗,那点萤蓝色的火苗像传说中的鬼火一样闪烁跳跃,一瞬熄灭,把黑暗的恐惧放大到极致。我奔逃到外面阳台上,外面有月亮,没有月亮的夜晚也会有星星。河对岸的宝塔倒影在河里面,安谧寂静,在河水里温柔漾动,我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坐在阳台上睡着了,一直到旭日东升,火红的阳光把宝塔黝黑的身子打得通红发亮。
这栋楼里三十几户人家,几乎每个人都来过我家。父亲在家的时候,他们来表示关心,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目光里闪烁着热烈四溅的火花,我不善表演,不懂得回应他们的热情。我寡着一张脸,闭紧了嘴巴,他们跟我说再多的话我也不回应,他们亲热地抚摸我的头,眼神里流露出同情和怜悯,他们热切地期待我的反应,流泪哭泣,或者用动人的语言表示感谢。可我浑身充满了戒备,就像一个无意间闯入人类世界的幼小动物,不知所措,恐惧排斥。我用不知好歹的麻木态度一点点逼退了那些好心人,事实上我善良的邻居们的热情维度确实很低,他们好奇,也有着大众的同情心,但他们并没有耐心。
这孩子,在乡下养呆了。
他们嗟叹了几声散去,没入在凹形楼房某个自己的方格世界里,鸡犬相闻,面容模糊。我每天孤独着来去,依然会有密集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低着头从那些目光里挤过,再没有人出来跟我说话。
那天,突然有对老夫妻站在我家门口,和蔼慈祥地看着我,用手指着楼下斜对面凹字的一角告诉我他们就住那。
我们跟你爸说过了,你一个人住,让我家孙女来陪你住。
他们这样说,脸上的笑暖洋洋的。我依然不吭声,脸上一贯呆呆的样子。老人只能继续说,用尽量能让我听懂的语气告诉我他们的来意。
我孙女和你一个学校读书,比你大些,你们可以做个伴,这样你也有朋友了。
他们用了朋友这个词语,我的心头不由颤动了一下。
你说好不好啊?
我心里已经在拼命点头了,一个女孩要来跟我做朋友,那么我的黑夜就不会孤单,也不再有恐惧和哭泣了。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欢喜,我只是点了下头,依然不说话。
好孩子,我们晚上就让她过来。
两个老人笑吟吟地走了,我开始期盼夜晚快点到来,我之前是那么惧怕黑夜的来临,可我现在渴望天快点黑下来,那样,我的朋友就要来了。
二
她在我从藕石桥北打完水就来了,比我想象的时间来得要早,她在黑夜降临前站在了我家门前。
我每天放学后要去桥北的老虎灶上打开水,家里只有一个小的酒精炉,供我偶尔煮点粥摊两块米粉饼子吃。那点可贵的酒精只能保证我不被饿死,实在没有多余的能力顾及我的其他。我拎着我家那个丑陋的热水瓶要穿过整整一条街,走过那座横跨宝塔镇的古老的藕石桥,才能到桥北的老虎灶。几根木条被生锈的铁丝捆绑缠绕的热水瓶壳粗糙又丑陋,木条晦暗黝黑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圈在里面的瓶胆并没有固定好,灌满水后我瘦弱的手臂得用力让它保持竖立,不然,滚烫的热水就会在晃动中滴滴答答泄漏一路,溅到我的身上。据说这是我太爷爷亲手做的水瓶,镇上人取笑说这是我家的古董,老王不舍得换,得好好传承下去。我在这样的笑语里身子坠得更低了,垂落的目光里,我看到笨拙的水壶里面晃晃悠悠的瓶胆,裸露的、颤栗的、不安的。
回到家时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她站在我家门前,趴在水泥栏杆上看对面的宝塔。我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她没发现,她看得入迷,我只能故意弄出点声响来提醒她。
我轻咳了一声,嗓子眼里有点痒的那种,正考虑要不要把声音略微放大,她转过头冲我笑了。
你回来啦?
她这样说,亲近自然,好像我们是很熟悉很亲近的朋友一样。她的脸上绽放着甜美的笑容,眼睛里有星子闪烁的光芒,上扬的唇角边卧着两个梨涡。
你家门前的风景真好。
她竟然走过来牵起了我的手,把我牵到水泥扶栏前。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把另一只手藏到了背后,真希望自己能变戏法,把那个丑陋的热水瓶变没了。
你家门前的风景真好啊!
她又赞叹了一声,叹息般的咏叹调。对面宝塔和垂柳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天空披着黄昏的霞光,温柔静谧的人间画卷。咦,我怎么从没想到过风景这个词语。
你爸一定是个领导,你看,我爷爷奶奶住在最暗的角落里,你家住这么好的位置。
我知道她是谁了,她就是要来陪我住的人,现在,我相信她爷爷奶奶说的话了,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我们回家吧。
她转过身,一把接过我身后那个丑陋的热水瓶,动作那么自然,自然得我很自然地就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她叫王笑笑,据她说别人家孩子生下来都是哭,只有她在笑,因为她一生下来就爱上这个世界了,然后她就笑啊长啊。你看,我的酒窝就是笑出来的。她用手指俏皮地指着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歪着头冲我笑。越长大我笑得越多,笑得越多我的酒窝就越好看,咦,你怎么都不笑啊?
王笑笑突然蹙起眉来,好像有些烦恼,脸上却还汪着笑意。白皙娇嫩的脸蛋像极了戏台上的小姐,一层薄薄的胭脂敷在上面,晶亮的眼眸里透出几分狡黠的调皮,每说一句话浓密的长睫毛就在那对酒窝上面扑扇一下,扇得人心酥软欢喜。她的做派却不像小姐,倒像是小姐身边那个伶俐俏皮的聪明丫头。
虽说林妹妹是美的,但是爱笑的女孩才漂亮哦。
哎,你说对不?
王笑笑的脸凑得快要跟我贴上了,她还冲我夹了一下眼睛。
我从没听过这么活泼有趣的话,“爱笑的女孩才漂亮”,是吗?我不由咧了下唇角。还有她说我们家是景观房,这么新鲜的词语我从来都没听过。
对了嘛,这样才好看嘛,不过你笑得太拘谨了,一点都不放松。以后要加油哦!
王笑笑拍了我下肩膀,像拍到我的笑穴一样,这次我真的笑了。真没听过笑还要加油的,她实在太有趣了。
我们早上一起上学,进了校门就分开,我只知道她在高年级,并不知道她在几年级几班,放学她不跟我一起回家,说要给彼此一点自由,哪怕好到穿一条裤子也要保持一点距离,这点距离就叫神秘感。她撇撇嘴,又冲我夹了下眼睛,她的眼睛像是按在我笑穴上的一个开关,她那样一眨眼我立马就笑了。放学后她要先回家,她只说家在镇外二里地,其他一概不说。回来时她带着大号的铝制饭盒,里面的饭压得跟块板砖似的,这是她第二天带去学校的午饭,她跟她妈说她发育呢得多吃。她的饭盒里有一半是给我的。
哎,你得多吃点,要不然你不发育就长僵了。
哎,给我摸摸你长了没?
我们躺在被窝里说话,她的手突然就冲我胸口过来了。
我吓得差点滚下床去。她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你这傻样。她大喘着气,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容易止住笑,脸上突然正经起来。
不逗你了,我问你啊,你那里面长小块块没,硬硬的,一碰就疼,你摸一摸。我不碰你,你自己摸。
我的脸唰一下烫了。
这有啥啊,傻姑娘,要不你摸摸我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手就被她一把抓去,触到柔软滚烫的一蓬,我的脑袋里轰一下,像过电一样,丧失了几秒钟的思维,又在一种新鲜的恍惚感里清醒过来,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脸上火一样烧。她又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这下我有点恼了,我觉得她在笑我是个乡下人似的。我板着脸转过身不再理她,见我生气了,她止住笑把一张粉嘟嘟的脸探过来,丰满的胸脯像刚出笼的白馒头一样压在我手臂上,手臂上那块皮肤有种说不出的温热熨烫。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嗅到了一丝酸溜溜的气味,是啊,她发育得真好啊,我以前怎么没意识到,真如她说的,我就是个没开化的黄毛丫头。
好了,跟你说正经的。她把我身子扳过去,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你现在是女孩子,以后你要做女人,做女人就要发育好,发育好了才能做好女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一脸无奈地晃了晃头,我知道我的脸上又显出了呆呆木木的表情。
这么跟你说吧,女人要有胸有腰有屁股,这样才会有男人喜欢,以后你才能嫁个好男人。
她一把掀开被子噌一下站在床上。
你看我,看我,是不是有了?
我呆呆地仰头看她。王笑笑站在我面前,挺胸收腹,又侧了下身子,冲我歪了下嘴巴。我的眼睛落在她屁股上,圆圆翘翘的,她的胸也是圆圆翘翘的,她的腰不算细,她是个丰满的女孩。她之前整个人都给我一种胀胀的感觉,总觉得她的身体被她的衣服束缚得太紧,随时都要冲出来的感觉。只是今天,就在这一刻,她让我有了另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像我想给一个干瘪的气球吹气,这个气球就是我单薄扁平的身体,我一点点给它吹气,看着它一点点膨胀起来,慢慢胀成她现在的样子。
好看吗?是不是很女人。
我点了点头,有点着迷,虽然我还不清楚女人是个什么概念。
她有些得意地钻回被窝挨紧我。
细丫头,我告诉你,我们女人有两次命运,一次出生,一次就是嫁人。出生我们没得选,可嫁人我们可以自己选。
王笑笑突然神色凝重起来,浮在脸上的笑意不见了,我甚至感觉到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忧伤。
所以你要好好发育,长高长好,长成最好的女人的样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我还是懵懂,可我听得很认真,所以当她再次问我听懂了没有的时候我很用力地点着头。
不过知识也能改变命运,呃,你别看琼瑶了,明天我给你带本书看。
第二天, 她果然给我带了本书,《喜宝》,有点庸俗的书名,这本书我没看过,这个作家我也没听过。进了中学我没好好读书,就看了很多闲书,学校里女生都在看琼瑶岑凯伦,还有金庸、古龙、梁羽生,就是没看过亦舒。
你好好看看,你看那些书都没营养,傻啦吧唧把你害了都不知道。
她挑了挑眉,顿了一下又说。
武侠的除外啊。
我知道金庸和古龙是她的偶像,不过,后来她告诉我,他们都在亦舒之外。
三
后来,亦舒也成了我最喜欢的作家,很多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一天她对我说,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
以后,我要做喜宝。
《喜宝》里有句话,喜宝说:以后,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
然后她问我,你呢?你要做谁?
我没想好我要做谁,但她一定要我想,好好想,认真想。我认真想了后说,如果你做喜宝那我就做喜宝的朋友。
王笑笑乐了,说那也好,你好好读书,以后我们去上海,去北京,去香港平顶山看风景,买一座景观房。她的眼睛里又有好多星子在发光,她说的那些地方都太遥远了,遥远得根本不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我们连县城都没去过。可是,王笑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像说谎,她也不是在说一个梦,那一刻她在斩钉截铁地说着一个事实,不久以后的将来,我们的事实。
宝塔镇上第一家录像厅开起来的时候宝塔镇的春天也来了。我看到河对岸宝塔旁的一株桃花急不可耐地吐露了春信,河畔的柳枝身姿婀娜摇曳起来。王笑笑站在凹形小楼口喊我,就像站在一条黑鱼的嘴巴口一样,一半身子披着阳光,一半身子没在小楼的阴暗里,有点虚幻。她的声音夹在宝塔檐下的风铃声里,叮叮咚咚送过来,我跑下楼去,她拽了我就走。
我们去看录像。
我懵了。我知道藕石桥北开了家录像厅,每天去那边打水,过了藕石桥往西走,我的眼睛总被东边牵过去。东边是镇上人都在议论的录像厅,门口总是簇拥着一群人,他们穿着喇叭裤,留着费翔头,嘴上叼着烟,看到女孩子就吹口哨。所以我只敢用眼睛偷偷瞟过去,瞟几下就赶紧收回来,低着头提着我的古董热水瓶快步过桥,身后追着几声尖锐的口哨,混杂在录像厅门口音箱里传来的热闹打斗声中。
王笑笑有时候会陪我去打水,她跟我去的时候,身后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就像藕石桥下的运河水一浪紧一浪,拍打得耳膜生疼。王笑笑不像我总耷拉着脑袋走路,她仰着头,下巴微微翘着,脚下仿佛装了弹簧,轻快得不行。走着走着,她时不时回个头,回眸一笑的样子,像一蓬棉花糖落在人眼里,简直要把人甜化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仰着头走路,她不许我低头,说我再这样走路就要成小驼背了。她告诉我录像厅门口那个叫音响,录像厅里放的都是港台片,有武侠有言情,还有警匪片,好多好多,精彩得不得了。王笑笑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她去里面看过一样,但我知道她没去过,因为她说过看一次得要两块钱,太贵了。不过她马上又说,其实也不贵,两块钱进去了可以一直看,从下午一点开门看到晚上录像厅关门,还是挺合算的。我们得找个特别空的时间去看,不然不合算。
我被她的话感染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怀疑,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想起我们没有钱这回事。我倒是有几块钱,可王笑笑说你爸还不知道哪天回来,这是你活命的钱不能动。我想也对啊,我每天在学校里花一毛钱买块麻饼,有时候晚上也得吃块麻饼。王笑笑最近经常不过来,有时候住过来也不带饭盒。我跟我妈吵架了,不吃她的饭。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赌气。她说我不吃她的饭也饿不死,老娘我能养活自己。
另外我还来大姨妈了,又多了笔开支,我的胸也真的像王笑笑说的那样长小硬块了,一碰就疼,不碰也疼。王笑笑带我去买了月经带,把她的小背心给我穿,她还给我上生理卫生课,我们学校也有这门课,但都改成了自习课。
唉,真不知道发育有什么好。我叹着气说。王笑笑揉揉我的头发,眼睛里笑出宠溺的光。你真是个傻孩子,还好你有姐姐我疼你。
王笑笑有钱了吗?就拉我去看录像?还有,录像厅门口那群人,都像阿飞一样。阿飞这个词也是王笑笑跟我说的,就跟流氓差不多意思,但比流氓要文雅洋气些。不管是粗俗的流氓还是文雅的阿飞我都有点害怕,走上藕石桥后我的身子就往后缩。王笑笑走着走着发现走不动了,她开始没发现是我的问题,后来发现是我焊在桥面上坠住了她。
怎么了?
我不说话,她问了几声我都不吭声,只是低着头把身体往后缩。我的眼睛已经瞥到录像厅了,录像厅门口黑压压一片人头,就连河边的桥栏上也坐了人。今天是礼拜天,整个镇上和附近村子上的年轻男人怕都聚到这块了,还有群小孩子窜来窜去的,录像厅门口就像赶集一样。我的眼睛还捉到街边大妈们几缕嫌弃不屑的目光,我被这些目光圈住了身子更走不动了,索性停下了脚步,把自己像根木桩一样钉在了桥上。
王笑笑终于知道我想干嘛了,奇怪的是她没恼,竟然笑了。她笑得可开心了,头上那朵硕大的蝴蝶结一颤一颤的,就像一只粉红色的大蝴蝶在她头上扑闪飞舞着。我这才发现她今天扎了熊英翘式的歪辫子,她把辫子扎得高高的,还在上面夸张地扎了个粉红色的大蝴蝶结。我有好几天没看到她了,发现她有点变了,她的样子变得有点奇怪,可又好像很好看。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花枝招展地笑。
今天录像厅放《喜宝》,你确定不要看?你确定不后悔?
王笑笑用一双笑得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想没有一种倔强会不被她的目光瓦解。我的目光闪烁着,躲闪着,慢慢浮现出欲言又止的意味来,可我不好意思说我后悔了,只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不说话。她一把拽着我的手就走,不再说话,她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台阶下。
我们从录像厅门前的人潮里挤过去的时候,我低着头,一颗心怦怦跳得擂鼓一样。有人冲王笑笑吹口哨,她也不恼,还很开心地跟几个人打招呼。进了录像厅,暗蒙蒙的光线里人影憧憧,乱糟糟的说话声。有人过来把我们带到座位上,一会又送了两瓶汽水过来。
马上就要开始啦。王笑笑在我耳边轻声说,起了节拍的声调,掩饰不了的激动电流般传送到我心头。暗蒙蒙的录像厅里骤然明亮,白色幕布上弹跳出“喜宝”两个大字。
人群安静下来,我也放松下来。屏幕上的世界跟王笑笑说的一样,美丽的城市风景,时髦漂亮的女人,新鲜闪光的世界,我们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王笑笑说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不过不在宝塔镇上,这个世界在大城市里,是我们以后要去的地方。
就在那一刻,我对王笑笑之前对我的提问有了答案,我不要做喜宝,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做写出《喜宝》的那个人。
我们之后还看了好多部片子,从警匪片看到武侠片,再没有喜宝这样的文艺片。文艺片也是王笑笑说的,她说没人爱看这样的片子,《喜宝》是放给我看的。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我不读书了。这句话我听懂了,她把我吓着了。
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怎么就不读书了?
她嘻嘻笑了笑,甩了下她的歪辫子。
我答应了他能给我找来喜宝的片子就给他卖票去。
他是谁?
他真找来了,还特意为我放了。
他到底是谁?
我问出第二句话的时候突然明白了,我们看录像没买票,我们坐在最好的位置上,还有人给我们送瓜子汽水和面包,那么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你这小脑瓜子乱想什么呢,我就是给他卖票去,他是我老板。
你真不读书了?你不是还要去大城市吗?
我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有喜宝那么聪明,不过挣了钱就可以去大城市了啊,你好好读书,考到大城市去读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我还是对王笑笑不读书要去录像厅卖票这件事想不通,我问她你爸你妈你爷爷奶奶他们都同意吗?我是个话少的人,从来没有这么啰嗦过。
他们巴不得呢。王笑笑嘟囔了一句,但马上岔开了话题。
以后你想看录像就来找我,随时都可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我没吭声,对随时能看录像这件事我心里是高兴的,但现在实在高兴不起来。
呃,还有,录像厅每天都得很晚下班,我就不能来陪你了,耽搁你睡觉。
那你睡哪?
我有宿舍,下次带你去看。
后来,她果然带我去了她宿舍,录像厅后一间干净的屋子,被她布置得很漂亮。墙上贴满了明星画报,窗帘是碎花蕾丝边的,窗前的桌子上摆了好多个瓶瓶罐罐,她说是化妆品,她还给我看她新买的时髦衣服,不是小镇有的款式,她说都是在县城买的。她已经去过县城了。
你见过婚纱吗?喏,就是录像里那种。
我在县城看到了,真美啊,粉红色的婚纱,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它。
王笑笑桃花般的脸颊上一派着迷之色。
你要结婚了?我又呆了,她真的要结婚了吗?她要跟谁结婚?
嘁,谁说我要结婚了,我是说以后,我老公一定要给我买一件这样的婚纱我才嫁他。
王笑笑真是不害臊,我都被她说得脸红了。但我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描绘那件粉红婚纱的样子了,王笑笑皮肤这么白,穿上它一定很漂亮,就像录像里的喜宝一样漂亮。
四
我经常去录像厅找王笑笑,她却突然不高兴了。录像厅现在有两种票价了,有座的两块,没座的站票只要一块,听说是王笑笑的主意,这让录像厅里总是人满为患,当然也带来了更多的收益。王笑笑蝴蝶一样穿梭在里面,高高的歪辫子上总爱绑一朵大蝴蝶结,颤悠悠地在人群中扑来扑去,扑得录像厅里一屋的荷尔蒙激增。总有人调笑着用手指去惹她头上的蝴蝶结,她头一甩避开了,几个小青年看她过来起着哄挤啊挤的,醉了酒般地往她身上倒,她也不恼,嘻嘻笑着躲一下,用手一挡,嗔骂一句,找死啊。起哄声更厉害了,却没有一个人真恼。有人开始叫她王经理,有人叫她老板娘,不知真假,她一概笑着答应。
可王笑笑突然不让我去了,即使礼拜天去找她,看完一场录像她就赶我回家,说我心太野了,别总想着去找她,在家好好读书,少看闲书。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生气了,其实我觉得像她这样也挺好,每天开开心心的,穿着漂亮衣服在录像厅门口卖票,挺骄傲挺滋润的样子,读不读书真没啥的。
你不好好读书的话以后别来找我了。
王笑笑突然就冲我吼了这么一句话,当着录像厅里那么多人,我的脸唰一下红了。我愣在那,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过,总是笑呵呵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可今天她冲我吼完后就板着脸一声不吭,甜美的脸庞冷得像块冰。我心头的羞愧和委屈争抢着涌出来,在眼泪就要喷涌而出前我转身跑出了录像厅。
从桥北一路狂奔,直到潮湿的眼眶里浮现出宝塔的身影时我才松懈下来。已经是六月天气,我一身的汗一脸的泪,身体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落落地疼。我继续坐在河边哭,不知哭了多久,突然看到宝塔的倒影在河水里轻轻漾动,柳树新绿的颜色在河水里染上宝塔的影子,天空把白云投放在它们身上,古老的宝塔也仿佛年轻了……
多美的风景啊!
耳边梦呓般浮现出王笑笑的声音,我恍惚了一下,赶紧清醒过来。她已经不是我朋友了,她不需要我了,她和这个宝塔镇的人一样,心里从没把我当回事。
我慢慢走回凹字形小楼,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被吞噬进去,我再也不趴在栏杆上看风景了,我不要再和王笑笑的任何事情有联系,连回忆也不要。
我真的怕去藕石桥北打水,可又不能不去。有几次打水的时候,王笑笑站在桥头喊我,我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她喊了几声就回去了。她回去后,我用眼睛偷偷瞄过去,她被街上一群小青年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打扮越来越时髦了,笑声叮叮咚咚传过来,没心没肺的,她开心得已经不在乎我了。她如果在乎我可以走过来找我,还可以去我家找我,但她什么也没做,就装模作样地在那喊了我两声,好像我是只小狗一样,喊两声我就摇着尾巴过去了。
我再也不要看到她了,可是我每天还得去桥北打水。
那天去打水的时候发现藕石桥那都是人,把桥都堵上了。隔开人群就听到录像厅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在吵架,里面好像有王笑笑的声音。我拼命挤过去,看到一个胖女人跳着脚在人群里骂。
小婊子,祖宗脸都给你丢光了。你今天不跟老娘回去,就把你腿打折了。
王笑笑倚在录像厅门口,不气不恼的,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我开始不知道胖女人骂的是她。
你还要不要脸,老王家的脸被你丢光了。
老王家的脸不用我争,我早晚是你们泼出去的水,丢不了你们的脸。
你个小婊子,老娘……老娘我就不该生你。
那你当初就把我掐死啊。
胖女人被王笑笑怼得浑身发抖,她却笑盈盈地靠在门框那,竟然还嗑起了瓜子。
胖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号啕起来。
人们嘻嘻窃笑着看笑话,没人劝架,也没有人去搀扶地上的女人。胖女人扯着嗓子嚎了会,无趣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王笑笑呸了两口。
婊子养的王带娣,有本事死外边别回家。
人群轰一下笑了,女人醒悟过来,一张脸臊成了猪肝色,恨恨地拨开人群往外走。王笑笑那张被雅芳刷得雪白的脸遽然黑了下,涂了红绿色眼影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闪闪亮的星子不见了,四溅出火星。她把手上的瓜子狠狠地砸了出去,扯着喉咙冲着人群外的胖女人喊。
去他妈的王带娣,老娘叫王笑笑,明天我就去派出所改名字,过了年我就跟他领证去。
胖女人仿佛没听见一样疾步走了。我从人群里悄悄退了出来,怕王笑笑看到我,她一看我就会把镇上人的目光都引到我身上,那么,那些人肯定会用看她的目光来看我,我不是王笑笑,我没有她脸皮厚。呃,原来她不叫王笑笑,叫王带娣,镇上人说她家里还有王来娣王招娣王引娣,嘿嘿,最后可算招来个王大宝。
她就是个骗子,她连真的名字都不告诉我,一直在骗我。
再去桥北打水的时候,我都会在桥这边先瞄下对面的录像厅,跟个特务似的。我怕过了桥王笑笑又追过来喊我,现在我连打水都鬼鬼祟祟的了,都怪她。整个宝塔镇的人都说她跟录像厅老板好了,那个男人大她十几岁呢,是个外地人,听说离了婚还带了个拖油瓶女儿。也有人说那男的老家还有老婆,王带娣那小婊子在逼他离婚呢,呸,真是把宝塔镇的脸都丢光了。
真不要脸,为了钱脸都不要了。
镇上人这么骂王笑笑,不对,是骂王带娣。
他们骂王带娣的时候,我的脸火一样烧得烫,他们都知道我跟她是好朋友,会不会也这样瞧不起我?
我决定永远都不再和王带娣说话了,虽然我很想去问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是“喜宝”了?她做了宝塔镇上的“喜宝”,是有了很多的爱还是有很多的钱了?
还好,王带娣再也没有找过我,她也不在桥头喊我了。偶尔我们会在藕石桥那遇到,我知道她在看我,我把头歪向一边不看她,全身绷得紧紧的,怕她走过来嬉皮笑脸地喊我,亲热地叫我去看录像。还好她什么也没做,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走开了。
五
暑假的时候我爸回来了,他是跟他朋友开着汽车回来的,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跟电影里部队用的吉普车一样。整个宝塔镇都轰动了,这是宝塔镇人第一次看到汽车,也是宝塔镇上来的第一辆汽车。
啧啧,老王这是发达了,啧啧。
大家都跑过来看汽车,车就停在楼下的凹形口子里,一个中年男人穿了一身制服样的短衫长裤叉腰站在那,还有一老一少两个男的,穿的确良白衬衫,蓝色长裤烫出一条笔直的筋,不怎么说话,挂着一脸的笑。
我爸瘦了些,也黑了,但看上去挺精神的。他浓眉宽额,大眼高鼻,国字方脸,长得一副好面相,从他离婚后我奶奶给他算过好多次命,每个算命的都说他是有福之人,此刻他也叉腰站在那侃侃而谈,一如他还是当初宝塔镇那个人物。
我爸的故事在我耳朵里是起了茧子的,宝塔镇的人除了爱听广播里的岳飞传,就爱把学来的说书本领用来说我爸,有说的有听的,有捧的也有贬的,许多年里他成了宝塔镇上说不完的一本书,街头茶馆,藕石桥上的八卦闲话,都在连载我爸的故事。
说到我爸话题就会扯得有点远,我们父女一场,大多时候他对我而言就是个陌生人,可骨子里又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在,我想除了那点血脉关系,应该还有我童年残存的稀薄记忆在,那点记忆零碎久远,并不具象,有些缥缈,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游游荡荡。
要放到现在我爸应该是枚妥妥的文青,他熟读四大名著唐诗宋词,下一手好棋,会拉二胡吹口琴还会唱锡剧,篮球、游泳、乒乓球都是他的强项,他为人豪爽又会玩,身边总是簇拥着一批人,雅的俗的,老的少的,工人农民还有江湖朋友,唯他马首是瞻。至于为什么还有江湖上的人,是因为他喜欢结交那些唱戏的、说书的、卖梨膏糖的、杂耍卖艺的……他的名声在江湖上传了出去,人们把他比作水浒里的宋江,谁到宝塔镇都会去他那报个到,他管招待吃喝,有时候还接济路费资助别人的江湖事业。
他为什么要和我妈离婚,我在长大后才慢慢理清一个脉络,我一直在寻求一个真相,从小到大我听过他们太多不同的故事脚本。我妈比我爸小七岁,是方圆百里的美人,他们的婚姻也算是段佳话。可很多佳话的背后其实都潜伏着悲剧的特性,人们肉眼看到的表象并不代表真相。我爸少时丧父,我爷爷作为一个家境优越的进步青年一早参加了革命,未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烈士。我奶奶改嫁后,我爸作为遗孤独苗被我太奶奶捧在手心里长大。他的婚姻由我太奶奶做主,我爸心里估计是不愿意的,可孝字当头,他不忍拂逆老人家的意愿。在那个年代,两个不爱的人是一样可以维持一段完整婚姻的,可我爸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的思想自由活泛,所以,我太奶奶百年后我爸就离婚了。
这是我长大后寻求到的真相,我觉得这是对他们婚姻解体的最好诠释,这个解释比镇上那些八卦消息靠谱多了,这样我的心里也能接受了一些。我四岁就被送去乡下奶奶那,偶尔我爸会把我接到镇上住几天,那是在他还没辞职下海的时候。我在镇上的那点童年记忆都发生在夏天,我爸总爱穿一双木屐,踢踏踢踏敲击着宝塔镇的白天和夜晚。白天他爱坐在店内高脚椅上,在柜台上跟人一里一外下棋,这时,我都会得到一支赤豆棒冰或几块老冰糖的安抚;晚上他和一群人在藕石桥上纳凉,咿咿呀呀拉二胡,咿咿呀呀唱戏,哇啦哇啦说古书,大蒲扇扇起藕石桥下的水汽,桥下有夜游的人扑腾起水浪声,漫天的星斗忽闪着眼睛,我趴在桥墩上迷迷糊糊睡去。不知到了几更,我爸背着我回家,寂静的夜里一路踢踏踢踏的木屐声,在记忆里敲下如歌的行板。
一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奶奶突然把我拉到身边,很认真地给我洗脸梳头,拿了一身新衣服给我换上。她好像有点忧伤,也可能是高兴,眼眶红红的,哽着声音跟我说,你去镇上见了那个阿姨要听话,要叫人,要乖啊。有两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掉出来,她赶紧用衣服袖子擦了,又对我说,你爸啊这么多年也不肯找人,这次可算要找了,丫头啊,你去了要乖啊,不能哭啊,要让阿姨喜欢你啊……
奶奶还絮叨了很多话,我不大记得了,反正都一个意思。我爸骑了他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来接我,村里人都出来看他,看自行车,笑呵呵地看他把我载走,去办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爸一路把车骑到宝塔镇上的药店门前,把我从车座上抱下来,药店里走出一个长辫子的女孩,冲着我俩微微笑。他俩挨近,低声说话,对视的眼眸里,满溢而出的欢喜。我爸走了,我低着头,心里紧张极了,这应该就是我奶奶说的那个阿姨,奶奶让我叫人,让我讨她喜欢,可是我就只会低着头,偷偷看她一眼,再偷偷望她一眼。她很年轻,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牙齿白白的,她轻轻抚摸一下我的头,依然微笑着,牵着我的手往镇南走。她的手绵软温和,舒服极了,一点都不像我奶奶的手毛拉拉的。到了她住的地方,她说要给我洗个澡,用一个长澡盆,还支起了一顶塑料浴帐。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洗澡,在乡下奶奶都是带我去大队部洗澡,一口大锅,跟做饭一样把水煮热,然后一拨一拨的人跳到锅里洗澡。我已经好久没洗澡了,奶奶只把我的脸擦干净了,她看到了我裸露的脖子和手,便低声和我爸说,要给我好好洗个澡。在雾气蒸腾的塑料浴帐里,她挽起袖子,白皙细弱的手臂莹莹发光,她用一块香皂给我洗头洗澡,一点一点给我搓洗,洗完后澡盆里的水都变黑了,她就让我站起来,再用一个盆装了温热的清水给我冲洗。她的额头和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笑意一直汪在眼睛里,还隐隐散发出一点宠溺的光。
洗澡后的我浑身都香喷喷的,就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好闻,我再穿上新衣服后就不像乡下小孩了。她好像不太爱说话,可一直都在对我笑,眉眼里都是温柔和宠溺,就像梦里我妈的模样。
她又牵着我的手回药店,我紧紧挨着她,她的长辫子在柔软的腰肢那轻轻甩动,走路的样子真好看。很多目光都在看着我们,她一点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被她这样牵着手走,心情雀跃飞扬,时光回溯,我又回到了人们口中我的公主岁月。我爸在药店门口等着我们,她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一个空瓶子递了过去,说煤油没了,声音软软的。我爸接了,然后我们仨就往桥北我爸的店那走。那是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宝塔街上突然变得特别寂静,我的鼻息里有种甜蜜的芬芳在空气里流动。我们静静地从街上走过,身影被夕阳拉长,青石街道上映照着一家三口的影子。没有人说话,但我分明记得那天有着特别美好的内容,那种恍恍惚惚的幸福,一直摇晃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回去后,我爸就在店里听音乐,他买了一个唱片机,挑了一张黑色的胶片,把一根指针轻轻搭在上面,然后就坐在那一直听一直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音乐,人听着懒洋洋的,我爸的脸有点红,就像喝了酒一样,他晚上喝酒了吗?他醉了吗?我没有细想这个问题,我一会就睡着了,做了一个特别甜的梦。
所有关于我爸的童年记忆就在那个春天戛然而止,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镇上,奶奶村上的人也都在说我爸,大家都想不通,好好的铁饭碗他扔了,好好的经理他不做,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咋跑江湖去了。听说我爸留下一封信就走了,用现在的话就叫裸辞,这简直是疯了啊。我奶奶说我爸肯定病了,或者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惑了我爸的心智,她找的几个算命的大师都这么说。我奶奶就花钱给我爸驱邪、招魂,每次回来她都揉着胸口说没事了没事了,好在你爸是有福气的人,他是星宿下凡,注定要受点苦的。一直到现在,奶奶还固执认为会有菩萨保佑我爸,他早晚会翻身的。
这之后我就很少看到我爸了,有时候一年能见他一两次,有时候一年他也不回来,一直到我小学毕业回镇上读初中,他回来安排了我又走了。
现在他突然风光地回来了,这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过,除了童年那部分记忆以外,我爸给我的印象都是郁郁寡欢的,慢慢地他那张有福气的脸上染上了沧桑,还显出了落魄相。人们都说他在外面混得不好,他做过很多种行业,好像一直都被骗,他其实就一书生,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是顺风顺水在蜜罐里长大的,可江湖多险恶啊!
这句话是王带娣对我说过的,她还说你可别指望你爸,你这供应户也没班可接了,你得靠自己知道吗?考出去,离开这个破地方。
人群终于散去,太阳的余晖慢慢收敛,吉普车停在一片阴暗里,在我眸光里散发出幽幽的绿光。我一直站在阳台上看它,我不习惯走进人群,不习惯被那些密集的目光和聒噪的言语包围。
我爸带了那几个男人上楼,我躲进房间假装用功看书。他们在我家晃悠,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其实我家就那么大,里外两间,转个身就看完了,不知道有啥好看的。他们看完我家又看我,几道目光躲躲闪闪又明目张胆。我讨厌别人这样看我,这些上下打量讨厌的目光,宝塔镇的人这样,我爸的朋友也这样,只有王笑笑不这样。唉,我怎么又想到她了,她就是个骗子。
我想躲开,可我没地方去,只能走到门外趴在扶栏上看对面的宝塔。天空闷热无比,呱嘈的蝉声让人莫名心烦,宝塔黑着脸杵在河对岸,总觉得它的身子又斜了一点,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觉得它在一点一点向我压近。
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我边上说话,是我爸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我爸让我喊他哥哥,我没吭声就跑了出来。
你们家收拾得挺干净的。呃,门前的景色也不错。
我还是没吭声,我不擅长跟陌生人说话。
那你要去了我家会习惯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扭头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冲我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憨厚里显露出几分陌生的亲近,看上去比我大五六岁,也许是七八岁,这个我还看不准。他的个子不高不矮,人长得也不难看,还是挺精神的。
我扭过头继续看我的宝塔,感觉到身侧弥散而来的尴尬,他木然呆立一会,离开了。不一会,我爸带他们去了春风旅社,我趴在扶栏上,看着一行身影从小楼的嘴巴里吐出去,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跟我说话那个男的又来我家了。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想进门,我像个门神那样杵在门口,不说话也不动。他递过来一个袋子,说是送给我的,还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了两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留下一道意味难明的目光,转身慢腾腾地走了。
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条白色乔其纱连衣裙,公主袖,胸口有可以打蝴蝶结的飘带,腰里也有根腰带。我穿上很合身,我的胸前已经饱满起来了,蝴蝶飘带在我胸前微微颤动着,就像真有只蝴蝶停在那温柔地扑扇着翅膀。我的腰比王带娣细多了,我侧过身看我的屁股,翘翘的很好看,我用手指拎着裙摆转了几圈,觉得我就像仙女一样漂亮,比王带娣漂亮多了。
我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裙子,我爸说穿着吧,挺好看的,我就放心地穿着了。穿着这条漂亮裙子上街的时候,大家都在看我,现在我不介意他们看我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我好看才看我的。他们看我的时候还在轻声议论着,我想他们一定是羡慕我,也可能是在夸我漂亮。
只是没想到王带娣会来找我。我不想理她,可她堵在我家楼下不走。
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不想跟她说话,为什么要过去?可是她用手挡着我不让我回家,邻居们都在门口看着,跟她纠缠我觉得挺难为情的,所以只能跟她走了。
王笑笑把我带到河边,坐在一棵柳树荫下,拍拍身旁让我也坐下。我可不想坐下,我怕弄脏我的新裙子,另外我也不想和她坐在一起,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她看我没坐下也站了起来,歪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把裙子还给那个人。
她说什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裙子我送给你,你回去就把裙子还给那个人。
她什么意思,是嫉妒我好看吗?谁要她送我裙子,她知道我不会要她的裙子才故意这么说,她就是嫉妒我比她好看了。
我不想理她,扭头就走,却被她拽住了胳膊。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我管他是谁,他是我爸朋友,是我家客人,这裙子是我爸让我穿着的,跟你有关系吗?
是跟我没关系,可跟你关系大了。
跟我有关系那也跟你没关系啊,王带娣,你把自己管管好,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我从来没有这么伶牙俐齿过,更没有这样咄咄逼人过,我看到王带娣的脸黑了,她恼了。
你就是个白痴,知道宝塔镇的人在背后怎么说你吗?你还穿个破裙子在街上晃,你知道这裙子是啥吗?这条裙子是你的彩礼,彩礼你懂吗?彩礼就是人家买你的钱。
你……你放屁。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粗话,我真的气疯了,我被这个王带娣气疯了,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穿的裙子才是彩礼,你穿那么多新裙子,那个老男人给了你多少彩礼买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镇上人说的是你,你就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你一直把我当傻瓜,你一直在骗我。
我真的没骗你,你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说完这句话我甩开王带娣的手跑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从阳台上往外看了下。王带娣还呆呆地站在那棵柳树下,一动不动的,跟对岸的宝塔一样僵在那。
回家后我还是很生气,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王带娣她想干嘛啊,我们已经这么久不说话了,现在宝塔镇的人都在嫌弃她,她就是见不得我好,她就是没安好心。
我气呼呼地坐在那,连我爸回来了也不知道。我爸进屋后在我房里转了几圈,时不时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呃,过两天我就走了。
走就走呗,他不走才奇怪呢。我心里有点烦他,嘴上什么也没说。
那个——
那个什么,真的烦死了!我等了半天我爸也不吭声,隔了一会听到他说。
那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我用眼睛瞟了他一眼,看他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我关上房门,换下了那件漂亮的连衣裙,我把连衣裙放在床头看了很久,不知道明天还要不要穿它。
第二天我没穿那件连衣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很低落。我摊开暑假作业做不下去,金庸琼瑶亦舒也不想读,我现在喜欢泰戈尔的诗,我跟同学借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开始在日记本上写诗,美丽忧伤的诗句让我着迷。
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以为是我爸回来了,我没搭理,继续写我的诗。有人站在我身边,一股雪花膏的香气,一抬头竟然看到了王带娣。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也不跟我说话,拿起我的日记本翻了起来。
你都写诗了。
她一边翻一边说,
写得真好。
我终于反应过来,从她的手上夺过日记本,问她怎么进来的。她俏皮地歪了下头。
你说呢?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以前我是给过她我家钥匙的,后来她没还我也没去要回来。
你来干什么?
我问她,又向她摊开一只手。
把钥匙还给我。
王带娣没给我钥匙却抓住了我的手,我挣了两下也没挣开,还被她拉到床沿上坐下。
我们说说话吧?
她还像以前一样笑得那么甜,两个酒窝甜得齁死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做王带娣。带娣、招娣、引娣,呵,我们都是赔钱货,只有我弟才是他们的宝。
王带娣的声音轻了下去。
我喜欢生活里充满着快乐和欢笑,我要做王笑笑。
她的话伤感又文艺,她总有这样的魅力让人对她恨不起来。我的手不再挣扎离开,她竟然又把头靠在了我肩膀上。
我跟录像厅老板没什么,我不爱他,可他对我很好,他是真的对我好,我离不开他。
不是我不想读书,是我爸妈不让我读了,我们都是为我弟弟活的。不读书就不读书呗,可我想为自己活,我要攒钱离开宝塔镇,我的钱不给他们了她就来糟践我。
你跟我不一样,你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对你最重要,能带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不吭声,一直听她在说。
你爸在外面有了个女人,那几个男人是来相你的,送你连衣裙的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们相中了你,你就得跟你爸去他们家,那女人才肯跟你爸结婚。
你瞎说。
我腾一下站了起来。王带娣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爸有女人去跟那个女人结婚好了,反正我都是一个人在家生活的,我为什么要跟他去?
你真的傻啊,他们要你去做童养媳,等再过几年你成年了就跟那个男的结婚。
只有你去了那女人才肯跟你爸结婚,你懂了没?你爸想用你换亲。
王带娣冲我喊了起来,我有点发蒙。书里面童养媳都是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还怎么做童养媳?
你明天把连衣裙还给那个男人,你不去我去帮你还。
王带娣也站了起来。
你说过要做写《喜宝》的那个人,你好好读书你就能做那样的人。以后你要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而不是去给你爸换亲,那样你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王带娣冲我吼着,我的脑袋里嗡嗡的,我这辈子毁了?我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会是什么样。我眼前浮现出送我连衣裙的那个男人,好像也不讨厌他,那么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和童年记忆里药店门口的她一样吗?我后来听说了我爸那段爱情夭折的原因,女孩的父母棒打鸳鸯,把她的工作调离了宝塔镇,他们不能接受自己女儿给别人当后妈。一个离婚男人带着个拖油瓶的女儿,是我拆散了他们的爱情,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我爸当年怎么突然就辞职走了。那么现在呢?我不答应的话我爸是不是会很难过?他一定很爱那个女人,不然他不会带那些男人回家来相我的。
你别怕,你别怕,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去换亲的。
王带娣肯定认为我被她的话吓到了,我的模样一定很傻,我坐在床沿上,就像一尊木偶一样,也不说话也不动。
王带娣把我搂在怀里,我的头挨在她的胸脯上,温暖柔软,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带娣走了,她还带走了那条连衣裙。
六
王带娣走了后我浑浑噩噩睡了很久,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第二个白天。我爸回来的时候应该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的脸色特别难看,回来后就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
你要走了吗?
呃。
我看着我爸默默地收拾,他好像有些慌乱,一直低着头,偶尔抬下头一碰到我的眼睛就躲开了。他真的老了,鬓角的头发白了,眼角很深的鱼尾纹,个子也好像变矮了。以前的他身姿挺拔,总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身上洋溢着宝塔镇人没有的优越感,现在这些都没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荒凉和落魄。他从一个可以批条子的经理变成了个体户,他没有成为他想象的万元户,他的诗和远方也被现实冲刷得面目斑驳,事实上他失败了,只是他不承认而已。
我突然有些心酸,希望他留下来,可是我不会开口挽留他。他终于收拾好了,事实上他的行李很少,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他掏出一些钱给我,站在我面前,有些话好像很难开口说出来。我一直在等他开口,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可我也一句话不说。我们父女俩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说话,我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就听到他说话了。他说在家好好读书,他抬起手飞快地摸了下我的头转身走了。我追到阳台上,看到他的身影从凹形小楼的嘴巴里吐出去,他走啊走啊,走到了对岸,他在宝塔后忽隐忽现,最后完全被遮挡了。我在阳台上看着他彻底消失,他一次也没回头。我又一次摧毁了他的爱情,我知道,他以后都不会再有爱情了。
我昏昏沉沉在家睡觉这两天里竟然成了宝塔镇上的大新闻。这次新闻我跟王带娣扯在一起,我是主角,她是配角,我这个主角是她把我推上去的。
王带娣拿走连衣裙后就去了春风旅馆,她把裙子扔给那个男人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赶紧拿上衣服离开宝塔镇。
男人说你谁啊?
王带娣说,你别管我是谁,明天再不离开就把你腿打折了。
她这话一说几个男人都不高兴了,腾一下三个大男人就杵在了她面前。
你这是吓谁呢?丫头片子,别以为你是女人我们就不敢抽你。
你抽个试试,谁敢动我个指头老娘就把谁的指头给剁了。
我真不知道王带娣什么时候变这么剽悍的,听镇上人说那时候她就跟个流氓婆一样。
这么嚣张的王带娣,几个男人怎么着脸上也挂不住了,那时候我爸不知道在哪,就听说他们打起来了。穿制服衬衫的男人先动手搡了王带娣一把,想把她推出去,谁知道王带娣上手就抓,一把就把男人挠了个大花脸。场面一下失控了,听说三个大男人对付王带娣一个也没占上风,毕竟是外地人,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是个女的,男人们不敢下死手。他们不敢下死手王带娣敢啊,她又抓又挠连踢带咬,不知道她那些功夫是不是从录像片里学的,反正是异常勇猛,几个男人被她一通乱打很狼狈,当然她自己也狼狈。最后走的时候她还很嚣张地丢下了一句话。
明天再不走给你们打出宝塔镇去。
第二天一大早,王带娣果然又来了,这次她还带了几个人,一人手上拎根棍子,像极了录像片里的黑社会。这时候我爸已经在旅馆了,他呵斥道:王带娣你要干嘛?
这镇上谁都认识王带娣,连我爸没回来几天的人也知道她。
叔叔,没你事啊,你要愿意留下呢就留下,不愿意留下你就跟他们一起走。
王带娣嚼着口香糖,手上也拎着根棍子,她把棍子扛在肩头,活脱脱录像里女阿飞的样子。
我爸气得都要疯掉了,说话也语无伦次了。
这……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你给我出去。
王带娣也不说话,站在那抖着脚用眼睛斜瞟着那些人。几个外地人估计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可就这样被一个丫头片子赶出去实在是没面子。
你们宝塔镇真没王法了?
对啊,我们宝塔镇的王法就是不让你们上我们镇来抢人。
谁他妈的抢人了?
你他妈的。废话少说,给我麻利地滚。
年纪大的那个男人气得都快要背气了。
老王,你……你说,你说谁抢人了。
我爸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就像开了染料铺,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他想走过去把王带娣推出去,可还没近王带娣的身就被两个人给架起来了。其他人呼啦啦跑上去扔行李,几个外地人肯定不让啊,就打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最后都被带去了派出所。
听说王带娣去派出所前还狠狠踹了几脚旅馆门前那辆吉普车,不过她终究没敢用手上的棍子砸车,毕竟是辆汽车,她心里没底。
我爸没想到的是派出所也没帮他。派出所那几个老一些的警察可都是我爸以前的朋友,他们竟然对我爸说,老王啊,再怎么着也不能用女儿给自己换老婆啊!
我爸臊得脸都没处放了,他都不知道怎么帮自己辩解了。
要不你该结婚就结婚去,丫头就留在宝塔镇,有大伙儿给你看着呢。
我爸还能说什么呢?我爸什么也说不了。
王带娣被警察当着外地人的面训斥了一番,可鼻青脸肿的外地人看出来了,明里训斥暗里护着呢,这个镇上的人真是太野蛮了,不可理喻。
外地人恨恨地走了,临了看都没看我爸一眼。我爸在镇上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镇上人的目光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最后肯定没有去那个女人家,他去了哪没人知道,但他隔段时间就会给我寄些钱回来。
我真的不想见王带娣了,宝塔镇人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同情快要把我淹没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啧啧,真是宁要讨饭的娘也不要当官的老子啊!可我娘又在哪呢?我连回忆里都捞不出她的影子。我真不如就跟我爸去那个女人家算了,这个宝塔镇真是待不下去了。
可王带娣又来找我了,兴高采烈的,我本来不想理她,可看到她手上那些淤青心又软了。我其实应该感谢她的,可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却毫不在乎,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盛夏的日光里肌肤白得耀眼,她穿一条白底青条纹的水手裙,站在那就像个女学生一样,我想象不出那天她跟外地人打架的泼辣相。
喏,给你的。
她果然送了我一条裙子,粉色的乔其纱连衣裙。我把手背在身后不想接,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穿漂亮裙子,我恨不得让自己在人堆里消失掉,我不要一条鲜艳的裙子把我送到众人的眼睛里。
拿着啊。
她对我发出了娇嗔的声音,她是不是总对男人们这样说话,她把我也当那些男人了。
我还是一动不动,她肯定以为我不好意思了,她把我的手从身后抽出来,把裙子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我还忙呢,过两天请你看录像啊。
我只能把裙子带回了家,连试穿的心情都没有,就把它塞进了衣柜里,压在几件衣服下,王带娣不肯收回去,我也不想看到它。
王带娣再来找我的时候,我说我要看书呢。她找我去看录像我也说我要看书呢,不管她找我干什么我都说我要看书呢。王带娣有点失落,但她还是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是该好好看书,以后考到大城市去。
我对她总提去大城市有点烦,但我确实想好好读书了,除了读书我也不知道还能干啥,最重要的是我认真想过了,只有读书才能让我离开宝塔镇,离开宝塔镇人的目光,难道真的要跟人换亲离开吗?
王带娣又说,你变深沉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忧伤,就像已经到来的秋天一样伤感。我心里也有点忧伤,可是已经没有跟她倾诉的欲望了。
七
镇上开了第二家录像厅,跟原来的录像厅隔河相望,大有一种隔岸叫板的意思。新开的录像厅一律人造革皮沙发,听说还有情侣座,主要是他们的片子比对面的带劲,我听到宝塔镇的人私下都在这么说,不太明白带劲是啥意思。很快,王带娣那家录像厅门前冷清下来,两块的门票降到了一块五,生意还是越来越冷清。我去打水的时候看到她懒懒地靠在录像厅门口,有时候嗑着瓜子,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呆呆看着对岸。
我还听说新开录像厅的老板想撬她过去,开的工资比她原来还多,还有奖金。可王带娣冲传话的人呸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扭着屁股进去了。
这小妖精倒有几分义气。
宝塔镇的人这么说。
这年冬天宝塔镇特别冷,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想出门。快过年了,小楼里的人都在准备着过年,我受不了那些“年味”从我家单薄的门缝里窜进来,各种食物的香味缠绕囚困着我,馒头、团子、肉圆、蛋饺、扎肝、米糕……寒冷和饥饿蜂拥而来,我只有用睡觉来对抗。我在睡梦中慢慢滑向黑暗,巨大粘稠的黑暗的沼泽,一点一点将我吞噬。
恍惚有人影靠近,额头覆上一点温柔的暖意,黑暗间清脆的冰裂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的裂缝里拼命挤入,拽住了那点飞速坠落的意识。
醒来的时候鼻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四周洁白,好像到了天堂。
终于醒了。
王带娣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笑容里闪烁着潮湿的星光。这是我第一次进医院,我好多天没去桥北打水了,她来我家找我,发现我烧迷糊了。呃,我问她要过几次我家的钥匙,但她就是不肯还给我。
你醒了,吓死我了。
王带娣一把抱紧了我,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真矫情,我脑子里昏沉沉地想,她什么时候变这么矫情了?
我们又和好了,可王带娣说,我们什么时候没好过吗?
说完她就咯咯咯地笑了,笑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张扬得就像个女阿飞。她说,你要是孤独的话就来看录像吧,想看什么我给你放什么。
你们家都没生意了谁还上你家看录像啊?我表露出不屑。
她跳起来打我,我们滚在了一起,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要结婚了。
为什么?我惊呼失声。
她脸上一片山高水远的清宁,敛去了所有的浓墨重彩。
是那个男人吗?
是他。
为什么?
我重复了问题。
王大宝得小儿麻痹症了。
王大宝是谁?我脑子里的轴一下卡住了。
我从来都不是王笑笑,我一直是王带娣啊。
我听到了一句叹息般的答案,多么荒唐,竟是无法反驳的理由。
你爱他吗?
我想,如果有爱就好了。
他爱我就行。
那他一定有很多很多钱了。
王带娣笑了,脸上又浮现出斑斓光影来,她捏了下我的脸。
他给了我妈一笔彩礼钱,他去县城给我买婚纱去了。
那——
我想问,那够王大宝的治疗费了吗?可我知道我的话都是徒劳,她已经决定了,她一向都是有主意的人。
我们结了婚就把录像厅关了,我要跟他走了。
是去大城市吗?
不知道呢。你好好读书,明年考到大城市去,我去找你,去那开个录像厅。
嗯。那,祝你幸福。
好的,祝我们都幸福。
王带娣又拥抱了我,这一次,我也紧紧地拥抱了她。
我在想王带娣结婚我要送她什么呢?我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到送她什么好。我想,不如写个小说送给她吧,让她做小说里的女主角,不知道在她结婚前来得及吧?
王带娣的婚纱久久回不来,买婚纱的人被一场大雪困在县城了。镇上新开的录像厅突然被派出所封了,大门贴上了封条。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王带娣可以不走了,她不用走了,她的录像厅又可以开下去了。
我跑到桥北的录像厅去找王带娣,我的棉鞋和棉裤都湿了,可王带娣不在录像厅里,我又去她宿舍找她,她也不在宿舍。我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镇上漂浮起一些传言,一波一波的。说王带娣去派出所举报了那家录像厅放黄片,现在人躲起来了,因为录像厅老板放出话来要毁她的容。还有人说王带娣这妖精悔婚不想嫁了,所以她走了……
王带娣就这样不见了,镇上流传着很多她出走的版本,可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她母亲在录像厅门口跳着脚要人,又坐在派出所门口哭,可宝塔镇的人说,她就是不想退还彩礼钱,她们母女串通好的。
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有时候总觉得有人在开我家的门,我跑出去,没有王带娣。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王带娣,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买婚纱的人久久不归,王带娣一天天神情落寞起来,不再言笑晏晏,变得沉默又安静。她拉着我的手,趴在我家门前的扶栏上看对面的宝塔,目光落在渺远的虚无中。黝黑的宝塔被白雪包裹着,满世界的纯净洁白里就像一座琼楼玉阁,恍若不似人间。王带娣忽然流了泪,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跌落出来,猝不及防,我甚至听到了它跌落在栏杆上的珠脆之声。我的手被她攥得更紧了,冰凉潮湿的掌心里,那里仿佛在氤氲着一个决定,一个秘密的惊人的决定,可她什么也没说,那个诡异的傍晚,她拥抱了我一下离开了。
新年后,人们发现桥北录像厅的门上挂了一把锁,门框上还挂着一件粉红色的婚纱。那个外地男人走了,他把从县城买回来的婚纱留在了宝塔镇。人们都跑去录像厅门口围观那件婚纱,啧啧赞叹着,又啧啧惋惜着。有一段日子录像厅门口喧闹无比,我总恍惚又回到了录像厅最鼎盛的时光,王带娣突然笑着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那件婚纱成了宝塔镇上的展览品,人们喜欢簇拥在那观摩议论、闲话八卦,没有谁想过要取下它。直到有一天录像厅突然要变成一个舞厅,大家又有了新鲜的议论话题,没人注意到婚纱消失了。
我一次也没有靠近过那件婚纱,每天我都在藕石桥上看它,远远地,总好像粉红色的王带娣站在那冲我笑。一阵风扬起粉色纱裙的裙摆,婀娜多姿霓裳飘舞,臭美的王带娣舞影蹁跹,叮叮咚咚的笑声送过来,讨厌死了。
我在中考前的一个夜晚,恍惚听到有人在叫我,就在楼下,夹在宝塔的风铃声里,玲珑清脆。我急急地冲出去,冲到阳台上撑着栏杆往下看。铺天盖地的月色把夜晚照得煞白煞白的,我从没有见到过这么明亮的月光,它把黝黑的宝塔也打出了一层神秘的银光,王带娣就站在宝塔下冲我笑。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是她吗?
是她,真的是她,只是今天她没有扎辫子,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纱裙,在月光下美得就像一个新娘子。她在那冲着我甜甜地笑,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有一半被头发遮住了。
笑笑,王笑笑——
我的声音嘶哑在喉咙口,用尽了力气也发不出来。
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我看到了她的脸,不像以前那样光洁,好像有点花,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她的头发落了下来。她在月光漫漶的大地上赤着脚,拎着裙摆跳跃着旋转着,裙纱在月色下盛开硕大的花朵,精灵般的她踩着一团霓霞轻舞着离开,月光下的身影在宝塔后忽隐忽现,雾一样消融。
我想追上去,身体却被钉住了,喉咙也被堵住了,我拼命把身子探出扶栏,如果可以我想从栏杆上飞跃过去,我的脸上一片冰凉,是夜露交汇了我的泪水。
郁小简,本名黄郁,70后,江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湖南文学》《飞天》《雨花》《星火》《安徽文学》《芒种》《黄河文学》《当代小说》等省级刊物,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出版小说集《流光向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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