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洪鸣：海洋的鱼
2023-11-14小说天地马洪鸣
01
我是无意之中发现我的同桌海洋的秘密的。
一只蓄了水的透明塑料盒悄悄掩藏在他的课桌里。水里畅游着一尾鱼。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表情严肃，授课之前，他的开场白依旧：……
我是无意之中发现我的同桌海洋的秘密的。
一只蓄了水的透明塑料盒悄悄掩藏在他的课桌里。水里畅游着一尾鱼。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表情严肃，授课之前，他的开场白依旧：……
01
我是无意之中发现我的同桌海洋的秘密的。
一只蓄了水的透明塑料盒悄悄掩藏在他的课桌里。水里畅游着一尾鱼。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表情严肃，授课之前，他的开场白依旧：同学们，今天距离上战场又接近了一天，希望大家争分夺秒，夺取各自人生的高地！接着，他边翻动手中的书本边说，请大家打开课本，我们开始上课。教室里响起了“哗哗”翻动书本的声音，这声音却在我的脑海里汇聚成河水的喧哗，滔滔不绝。
我悄声央求海洋，让我看看那尾鱼。一丝惶惑从海洋的脸上滑落下来。他贴近我耳语道，你要为我保密，下午放学后，你跟我走。
02
放学后，海洋在课桌下鼓捣一阵，又将这尾鱼悄然带出了教室。我俩背着书包随着潮水般的同学涌向校门。大家的书包里都是五花八门的课本，海洋背负的却是鲜活的生命。一尾鱼与水诠释的另一种格局，深深蛊惑着我。我和海洋保持步调一致，仿佛河流在伴随着我们，而我们都是游动的鱼。
学校坐落于小镇老街的繁华中心地段，走出校门，穿过人车纵横的杂乱街道，途经狭窄悠长的一条小巷。小镇便落寞地留在我们的身后。
镇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坦然敞露着广袤的胸襟，将我们的视野无限地放大。目光所及似乎到达了世界的边缘。初秋傍晚的平原到处是丰收的景象，庄稼地里玉米抽穗，大豆结荚兼有野花点缀其间。远处的乡村公路上，一辆迟归的收割机正吃力地驶上柏油大道。近在眼前的一条小路仿佛是远离喧嚣尘世的一道帷幕，弯弯曲曲引领着我们走进薄暮之中的村庄。
我迫不及待地说，快让我看看鱼，你从哪弄来的？
海洋却加快了脚步。我随着他穿过村庄来到绕镇而过的唤河河滩上。虽已入秋，河滩上成片的青草仍然长势茂密。唤河水缓缓流淌着。海洋说，我是中午在这遇到它的，我还是在这把它送回家吧。
谁？你是说谁啊？海洋一路的讳莫如深撩拨着我的猎奇心。
鱼。海洋终于明确地回答道。但他的答案既像是揭晓了谜底又像是布置了谜面，令我疑惑顿生。你说什么，跑了这么远，你就是为了放生？我还没看到它呢！既然要放生，校园里的池塘不就行了，何必又要藏在课桌里，又要跑这么远。我觉得海洋有些故弄玄虚。发了一通牢骚，我果断地说，不就是一条鱼嘛，你自己到河边去放生吧，我先回学校了。
海洋没有挽留我，却代替他的鱼挽留了我。他说，你既然来了，你就看看它吧。说着，他蹲下身子取下书包，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塑料盒，塑料盒也就手掌般大小，盒盖上是一排细密的洞眼，海洋托在手掌之上，像托起稀世珍宝。一缕夕阳照射过来，水与光交相呼应，那尾鱼浑身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鱼背侧线边一条金色的曲线看上去更是奇妙绝伦。光与影的缠绵仿佛将我们带入了远离尘世的奇境。
鱼儿游姿优美，湿漉漉的眼睛流淌的目光温柔至极。似乎在告诉我们它既深谙河流的心灵也洞悉了我们的内心，将代表我们去探访唤河的心灵。
03
唤河水拍打着堤岸，海洋小心翼翼地将塑料盒里的水慢慢倒进我们脚下的泥土里，随着水量的减少，那尾鱼不再游动，它体态优雅地伏在盒底温情脉脉地与我们对视，嘴唇不断地翕动着。海洋将塑料盒贴近河水倾斜，河水迅速涌进塑料盒拥抱了鱼儿。一道金光在我们眼前一闪，那尾鱼竟然凭着自己的力量，轻盈地越过了盒沿，跃到了泥土之上。尽管不是投身于水，接近土壤，那尾鱼依然游动自如。眨眼间，那尾鱼在我们眼前消失了，我不禁有些担心，我说，它像是没有游到河里？海洋又一次答非所问，他说，我是在这里遇到它的，我就把它送到这儿。他说，你看这底下的土层是湿润的，这土面之下一定连通着唤河的水脉，我们找不到，但是鱼这种生灵却能轻易造访。海洋注视着脚下的土地，青草生意盎然，覆盖了土壤，也掩藏了一些生灵的踪迹。海洋流露出依依惜别的表情，他将塑料盒灌满了河水掩藏在河滩的青草间说，我得把它留在这，也许会再次遇到鱼。他像是为自己荒诞的想法发窘，说着话，脸色发红，恰巧落下的夕阳为这红晕涂抹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04
海洋是今天中午遇见这尾鱼的。
对海洋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中午放学后，他急匆匆地赶回村庄。今天是他爷爷的生日。越接近村庄，他的脚步越缓慢，他来探望爷爷却不愿惊动爷爷。海洋指着脚下说，我走到这里腿就抬不起来了，像是被一种力量牵引着，跪倒在地上。他就势将头埋在青草之间，索性亲近土地。就在海洋脸颊贴近泥土时他觉察到了异样。那尾鱼在青草的缝隙间聚精会胜地凝视着他。对视片刻，海洋轻轻拨开杂草，像是期待着一场重逢，又像是和海洋拥有相同的夙愿，当海洋贴着地面面向鱼摊开手掌，鱼儿毫不犹豫地跃到了海洋的手掌上，腹部紧紧贴着海洋的手掌，像是亲人间重逢后的拥抱。
海洋说，我捧着它，将双手伸进河水里，它仍然吸附在我的掌心里，后来我把它放在盒子里，它都是顺从的姿态，所以我才把它偷偷带到教室里。但是我想还是给它自由。海洋说得很郑重，他说，一尾鱼陪伴我们的时光，应该由鱼来做决定。也许这尾鱼注定只该陪伴我半天时间。假如它愿意回到我的身边，还会回来找我的。
他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再过来。海洋和鱼的约定，没有语言，却似乎交换了心灵，也交换了灵魂。在冥冥之中也打通了人与河流的通道。
出于礼貌，离开河滩之前我说，我去拜见一下你爷爷吧。海洋却摇摇头，指着远处田野间一座孤零零的坟茔伤感地说，我爷爷年初去世了。海洋转向我，薄暮下，他的目光飘忽不定。
海洋的家，就在村庄的最东头。海洋中午打开院门，居然找到了小时候养鱼的塑料盒，这么多年了，它还完好无损，像是为这尾鱼预备的。
我们回到大路上时，海洋友好地唤来一只狗。这只黄黑相间的土狗一边享受着海洋的恭维，一边将我们带到了一户人家门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爷，有没有晚饭，俺想讨口饭吃。海洋一边抚摸着那狗。一边站在屋门外扯着嗓子喊道，那狗也随声附和狂吠起来。我想，这该是海洋熟悉的老邻居。
这家的院落西边厢房的墙角堆着一张渔网，多情的蜘蛛在上面结满蛛网。房门一开，跳出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好奇地打量我们，头顶一根筷子般粗的辫子甩来甩去的。男孩身后跟着位老大爷，很瘦，皮肤黝黑，他冲我们笑了一下，露出了赭黄色、历数烟熏火燎岁月的牙齿。
老人的手指间夹着烟，似乎对浓烈的烟味还不满足，连着猛吸了两口，又连咳数声，最后吐出一口浓痰，问道，你们两个娃不在学校里，跑出来干啥？
海洋抢先回答道，没啥，就是想吃屋里头蒸的馍。
老人接着吸烟，连着吸了几口。室内，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茫茫雪花，那男孩眼疾手快，奔上前很老练地拍了两下电视机，画面即刻清晰了。
老人将我们让进屋，端出满满一大盆的馍。吃吧，新麦蒸的。说着他又从身后的箩筐里摸出了几根黄瓜，那黄瓜躺在他干枯的手掌之上，愈发鲜嫩诱人。
小男孩见我们吃起馍来狼吞虎咽，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我逗他说，你告诉我你几岁，我给你糖吃。他摇摇头，忽然又腼腆起来，收住了笑，一双眼睛仍然牢牢盯着我们，仿佛我们是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让他兴趣盎然。待我们离开时，他紧随我们出了院门，尾随我们走到村口，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远去。我的背影告诉我，那男孩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们走进了茫茫的暮色。回到镇上，已到了掌灯时分，稀稀落落的灯火，照耀着我们脚下的路。直到学校门口，海洋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和这小孩一样是爷爷带大的，我知道他很孤单，不舍得我们。
05
第二天，海洋一直心神不宁，熬到下午放学，他皱着眉头对我说，我得去河边，我感到那条鱼在等着我。
田野里，成片的玉米、大豆、棉花、扑面而至，庄稼的待客礼仪友好、诚恳、自然、周到，令人心怀感恩。夕阳一路随着我们的脚步跳跃，行走在唤河岸边。
塑料盒还在原处。没有鱼，那其中的水，面色平静。这该是预料之中的结局。海洋面露沮丧，蹲下身子，捧起塑料盒。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起身之际，我们眼前划过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一尾鱼跃然而至。我们都看到了鱼背侧线旁那道金黄色的曲线，是那条鱼如约而至！有了鱼，那塑料盒在海洋的手中便生动起来。它所展现的画面，美轮美奂，让我和海洋恍如身处梦境之中，我们都无法相信眼前令人惊奇的现实，尽管这是我们期待的结果。
不可否认，这是一尾神奇的鱼。它的神奇自然令人惊奇。
它是我的鱼，我是它的海洋。海洋兴奋地说。他亲昵地抚摸着那尾鱼，鱼也在水中游动着身子，一次次以嘴巴贴近海洋的手掌。
我们带着鱼儿离开村庄时，路过那户人家，院落里倾泻着温柔的灯光，海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水果糖悄悄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这次我们并没有耽搁，而是及时赶回学校吃晚饭。
临近学校，我和海洋却迟疑了，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站在路边的暗处面面相觑。鱼在海洋的手心里，这毕竟是一个秘密。我们该如何掩藏我们的秘密?在这人世间，鱼的奇异以及海洋与鱼的奇缘有多少人能够懂得呢？
我和海洋物色了一个僻静处，将塑料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他的书包。我看着海洋背着书包的背影不免忧心忡忡。显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却不是长久之计。
我和海洋不仅是同桌还同处一室。最初，这间房是我母亲千挑万选后租住下来的。我的家虽然在唤河岸边，但那历经几代人繁衍生息的老屋已闲置多年。我父母当年赤手空拳在城市打拼多年，终于时来运转，靠做建材生意发家之后，首先做的就是买房子，不仅在县城买，在省城也买。在县城买了房子之后，母亲对生活品质有了更高的追求。她感叹说，以前住在乡下，我最羡慕镇上的人了，现在，在我眼里这镇上连个合适的居所都没有。父母搬离了祖居地，因为户籍归属又因为我所在学校声名远扬的录取率，我仍然留在原地读书。母亲替我租下这房子后，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寄宿在家乡的过客。海洋和我情况相近，所不同的是，他的父母在外谋生经济收入有限，父亲做瓦工住在建筑工地，母亲做家政住在雇主家里。由于我拒绝母亲陪读，出于善意，也出于私心，我母亲同意海洋与我作伴儿。海洋俨然也是寄居在家乡的过客。
既是过客又何处寻觅到鱼儿的居所，或者在我们朝夕相处的人群中，物色到一双欣赏这尾鱼的慧眼，让鱼儿居有定所？
由于学校不断扩张，爆棚的生源令学生寝室紧张，多数小镇上的居民，凭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将家里的房子出租，成了备战高考学子的房东。我们的房东黄姐，丈夫在县城经营着一个水果摊，女儿卫校毕业后远在广东谋职。她将家里的房间打断间隔，又在院子里也加盖了活动板房，悉数出租。
我母亲第一次带我来见房东时，介绍说她是我远房姨妈，后来我发现租户都称她黄姐，她答应得清脆而爽快，我便也入乡随俗喊她黄姐，这个称呼确实很亲切。但称呼上的亲切，并不代表实质关系的亲密。
鱼儿到来的第二天，我们出门上学，鱼儿留在室内，落锁的刹那，我们忽然有了离开家的感觉。然而，这种温馨的感觉到我们放学归来便荡然无存，房门洞开，塑料盒横陈地面，一滩水渍蔓延到床下，不见鱼的踪迹。我和海洋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就听黄姐在身后嚷道，你们是不是养了鱼？海洋焦急地问道，我的鱼呢？你把它怎么样了？黄姐神色愤愤，说道，我看猫围着房门打转，就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我倒是想找鱼来熬汤，可惜白白翻腾了一上午，我跟你们说，我这不许乱养东西。我和海洋顾不得和她理论，忙寻觅鱼儿的踪迹。像是心有灵犀，海洋刚将目光扫到床脚下，鱼儿便进入了他的眼帘。
半夜时，我和海洋闻听屋外传来猫的叫声，透过窗玻璃就见一只花猫围着我们的出租屋跃跃欲试，鱼儿对于猫的诱惑凡人无法想象，鱼儿所面临的危险却显而易见。
海洋决定带着鱼儿上学。海洋说，不仅是因为来自房东和猫的威胁，还有责任。鱼的身世扑朔迷离，一尾脱离河流寄身于他的鱼，也许背叛了河水也许被河水驱逐出门，这其中一定有难言之隐，或者它肩负使命，承载着河水的重托。鱼儿既然信赖海洋，海洋就无法辜负鱼儿。这尾鱼的命运就是握在他的手中，自己责任重大。让海洋做出这个决定还有一个原因，与鱼儿的短暂相处，海洋强烈感受到鱼儿给他带来的内心的宁静。海洋说，鱼儿到来之后，他总是能够联想到河流，河流深谙时光的流逝，但河流却从容地面对，河流的广阔和深邃让他敬重，而世间没有人能漂过时间的长河。心怀敬重，他的心就安静下来了。只有心静下来，海洋才能亲近那些课本上的知识。这样一来，鱼儿的命运似乎又决定了海洋的命运。
鱼儿畅游在塑料盒里，活力无限却又沉默无言。它像是深谙自身的地位。清楚自身所带来的寓意。与一尾鱼亲密接触之后产生的触动，海洋一定比我更加深刻，一段时间后，海洋的成绩突飞猛进。阶段考试，海洋荣登榜首，我虽然屈居第二但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鱼的世界我们不懂，但是我们似乎领悟了鱼儿与水的窃窃私语。它带给我们的是一个明晃晃的世界。与鱼相守的时时刻刻，没有语言，我们仿佛和鱼儿的灵魂相处，安宁，纯净，同时，这也是在和河流的灵魂相处。
我和海洋常去唤河边为鱼儿换水。鱼儿和我们形成了默契，去往河边的路上鱼儿就会发出奇妙的声音，像是鱼儿唱出的欢歌，而那奇妙的声音总是让人精神焕发。
这期间，我们常和村里的村民照面，多是些老人和孩童，都是海洋的老邻居，有的还是本家亲戚，他们不懂海洋和这尾鱼的奇缘。那位老者还特意问我们为什么不再去他那里吃馍，是不是他家的馍不好吃了。他看我们的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他凑近塑料盒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遗憾地说，我老了，鱼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鱼了。
06
月考之后，难得学校放了半天假，我和海洋还有鱼儿沿着河堤乡村大道一直向前。沿途所见村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格局，若是异乡人定会迷路的。但我们不会，在我们的眼里，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禀性和姓名。河流伴随着我们流淌得缓慢而从容，走了这么远，有鱼相伴，我和海洋也像是对河流进行了一次探访。我们伴着唤河长大，却忽略了这样的探访。
回来时，经过一片树林，海洋停住了脚步。他眯着眼睛注视着树林间躺着的一条坚实小路。像是遇见了久违的亲人，嘴里边自言自语：小路还是没有变，小路还是通往那个方向。我挤到海洋的前面，想用自己的视线取代海洋的视线，海洋不由分说推开了我，像是投入向往已久的怀抱，他捧着那尾鱼迎着小路迈开了脚步，路面狭窄我只好尾随在海洋的身后。小路尽头的一户人家，院门紧锁，院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树下积满了落叶。海洋说，这是我初中同学的家，我们都叫她黑牡丹。
我打趣道，是女同学吧，你的暗恋对象吧？
海洋点点头，坦然道，她很漂亮，我们初中班的男生都喜欢她。初中毕业那年，她去了省城打工。
我到现在都喜欢她。海洋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笑，深情地说，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经常会想起她。
海洋慢慢转过身，将视线移到对面墙上一扇很窄小的窗户上，窗外迟暮的亮光模模糊糊。谁知道她后来又去了哪？一阵沉默之后，海洋注视着院门，目光惆怅。
院落完全沉浸在暮霭中，像是漂泊在汪洋中的一条船。
天还没有黑尽，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淡淡的月光洒在田野上，也洒向唤河，那水面上的波光便有了光与水的交相辉映。海洋指着河面说，那是唤河凝望我们的目光，它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我们人类。
灰白的路面躺在我们的脚下，这路面上也像是落满了月光的脚印。海洋指着河滩说，我和黑牡丹从小玩到大，小时候我们在那边玩过扮家家。初升的月亮躲在了云层里，河滩上的月光便显出了矜持，仿佛也掩藏了心事。
听说黑牡丹挺能赚钱的，她就更不会回来了吧？海洋认真地问我。我不是黑牡丹，一个陌生女孩的谋生历程我无从揣摩。我说，高考结束，你去找她呗，向她表白。海洋的目光亮了一下，随即他垂下了眼皮说，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们善待鱼儿一样善待真诚的情感。我没有理由说服海洋，只好缄默不语
一阵风过后，唤河水拍岸的声音传来，后浪拍前浪饱含激情。海洋注视着唤河说，这样的环境对鱼是最好的天堂。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还是要回到塑料盒里，跟着我们走。许久，海洋嘀咕道，语气里饱含困惑。像是为海洋答疑解惑，一直趴在盒底的鱼儿突然上下游动起来，动作幅度很大，激起的水花纷纷跌落在我们脚下。海洋停住脚步，端详着手中的鱼儿，许久，像是豁然领悟了不可言述的真谛，海洋郑重地说，鱼儿忍辱负重，无疑肩负着河流的某种使命。海洋说完，鱼儿便沉到盒底，凝视着我们，它的眼睛里流动着河流。海洋说，我想我将来无论去哪儿，我都不会忘记鱼儿和河流。
07
自从带着鱼儿来上课，为确保严守秘密，我和海洋从不同时离开课桌。这种无声的陪伴，我是不知不觉加入进来的，我坚信这是鱼的魅力。这天下了课，我和海洋轮换着去过洗手间。双双坐定，班主任便怒容满面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不由分说，将我俩从课桌边拽了起来，然后用力拉开课桌，班主任的力气很大，撞翻了前一排的课桌，跌落的书本砸在前排女生的脚上，那女生尖叫了一声，随后就咬紧了嘴巴，胆怯地让到了墙角。
班主任搜出了那尾鱼！他将鱼儿紧紧抓在手上。海洋见状首先怒声向围观的同学问道，谁告的密？而我想的是谁泄了密，除了我和海洋还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了这鱼的存在？教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放下我的鱼。海洋的声音很大，我们谁也未曾如此冒犯过班主任。
班主任非但没有放下鱼，反而抖动着手中的鱼，神色悲憾，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这些？你到底要怎么样？他手里那条无辜的鱼，惨遭劫持，此刻全身暗淡无光，一张嘴不断地翕动着，像是发出无声的求助。
请您放了鱼！海洋不理睬班主任的责问，却倔犟地拿起塑料盒，举到班主任眼前。
我们的时间是宝贵的，不能因为你耽误大家的时间。班主任命令海洋，你站到后面去听课。这是班主任一贯惩罚违纪学生的手法，执行至今未见学生违背。海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他说，放了鱼。遭到了海洋的违抗，班主任脸涨得通红。上课铃声乍然响起，班主任斜眼打量着手中的鱼，吝啬地收回观赏的眼光，不解地说，不过是条普通的草鱼啊？你们为什么将自己的前途当儿戏，居然会为一条鱼自毁前程。
它是与众不同的生命。它信任我，我要对它负责，我有责任保护它，它还负有使命。海洋试图阐述这尾鱼的来历与神奇。我也想上前帮腔，可还未张嘴，班主任便冲我们怒喝道：闭嘴！高考生不对自己的前途负责，却为一条鱼负责，荒唐。莫名其妙去信任一条鱼，我看这是愚蠢至极。班主任最后的这句话，一定让那尾鱼受到了侮辱。话音刚落，只见班主任双手颤抖，连声惊叫像是受到来自神秘力量的刺激，那尾鱼在他手中剧烈抖动起来，频率很快，令人目不暇给，只见一道刺目的光芒划出了绚烂的色彩，班主任不由得松开了双手。那鱼儿纵身一跃，跌落在教室里的水泥地面上，鱼在地面上摆动着身躯，一副倨傲的姿态，接着便艰难地游动起来。在场的人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没有谁忍心打断一条没有腿的鱼的行程也无法借给它翱翔的翅膀。教室的水泥地面很粗糙，不一会儿，那鱼鳞下的血迹隐约可见，我的心不由得揪紧了，鱼儿忍辱负重的境遇一定触痛了海洋的内心。“扑通”一声，海洋双膝着地，扑向了鱼，他双手捧起了鱼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海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时间，教室里萦绕着凄恻的气氛。大家面面相觑。海洋，我边喊边伸手用力去拉海洋，海洋的双膝却牢牢地黏在地面上纹丝不动，像是一尊雕塑。我只好就势将椅子拉到海洋的腿边，将海洋按坐在椅子上，海洋旁若无人抚摸着那尾鱼，动作轻柔，他一点点儿抹去鱼儿身上的丝丝血迹。教室里静寂无声，仿佛整个空间只有海洋与鱼，而时间也停滞一般。直到任课老师出现，班主任语气低沉地说，这是上课时间啊，耽误不得，先上课吧。班主任无奈地摇摇头，抖抖双手，双腿僵硬地走出了教室。
08
海洋的父亲是第二天下午赶到学校的。
父子相见，默然无语。显然海洋的父亲也没有任何主意，或者说对这状况有些措手不及。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肤色黝黑，满脸疲惫。他问海洋，你不好好念书，也像我这样卖苦力讨生活？父亲自毁形象，一句话说出了无尽的辛酸与无奈。海洋显然深有感触，他看了一眼父亲，眼圈红了。少顷，海洋父亲又说，要不你就不上了，你哥哥念书少在外面也赚了钱，我也没那么重的负担了。海洋不回答，那次课后他变得沉默寡言。
夜里，海洋的父亲在我们的出租屋打了地铺。他坚决不肯与我们调换，坚持说，学生娃太辛苦身子单薄，不能睡在地上。僵持之后，海洋倒头躺在床上，房间里传出他压低的哽咽之声。那尾鱼在夜色里和我们一同相守着月光，月光之下，它的世界闪动着光晕。
我感到非常伤感，这世界的光芒永远不会消失，一尾鱼的光芒又该如何破解？这样胡思乱想，直到天亮时才朦胧睡去，但很快又被一阵响声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只见狭窄的空间里，海洋父子正在进行一场较量。海洋的父亲一手举着明晃晃的一把刀，一手抓紧了那尾鱼。同时他的两只手腕，又被海洋紧紧钳着。那尾鱼在海洋父亲紧握的手心里急促地抽动着尾巴。
杀了，炖着吃了，不就啥都解决了。海洋的父亲扭动着双手硬硬地说。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菜刀便被海洋夺了过来。夺过了菜刀，海洋的脸色却瞬间暗淡无光，他举起菜刀狠狠地向自己的手腕一抹，刀锋与手腕擦过，海洋将左手中指割开了一道血口子。瞬间，海洋眼里的泪水与指尖的鲜血倾泻而出。
海洋高高举着手指，面对着鱼儿像是举着宣讲誓言的旗帜，殷红的血液顺着海洋的手指一滴滴，流到透明的塑料盒里，顷刻间，那尾鱼像是来自海洋的身体，和海洋血脉相连。
血液同样冲击了海洋的父亲，这个中年男人脸上也布满了血色。他慌忙扯下一条毛巾，上前紧紧捂住海洋的手指，怒声斥责道，你难不成为了条鱼要搭上自己的命？海洋倔强地说，鱼也是生命。
海洋的父亲离开后，学校也迟迟未作出处理，据说是为了让海洋免于遭受刺激。海洋听到这样的说法脸上满是嘲弄的表情，他带着这表情每天捧着鱼儿进出校园，全然不顾周遭含意复杂的目光和碎语。
这天下了夜自习，在街角拐弯处，我们与黄姐猝然相遇，如果不是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她的一身黑衣足以让她淹没在黑夜里。就在我们踏入房门时，黄姐捷足先登，一脚跨在门槛上，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她说，给俺瞧瞧那条鱼。海洋本能地将鱼盒收到了怀里。黄姐搓搓手，哈了一口热气在手上，似乎预备表示下隆重的态度。
我都听说了，你一个高考生上学养着条鱼，学校不让养，你给俺养吧。
海洋警觉地问道，学校里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黄姐搓搓手，嗨，新闻谁不知道啊？黄姐凑近海洋，嘴里嘀咕着，多少钱？我买了。别人都说你魔怔了，我却高看你，你这条鱼一定很值钱，也许是唤河将绝迹的唤鱼，它像草鱼却是稀世珍宝。
不卖！海洋断然拒绝，黄姐在黑夜里吐出一口浓痰说，我就不信我对付不来你个愣头青。
黄姐的喊声在空中炸开，嗓音很脆。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黄姐站在走廊上冲着我们喊道。海洋“哐”一声关上了房门。黄姐站在门外奚落我们：不卖给我，我还不一定买呢！也许就是草鱼，万一失手，得不偿失，我总有办法弄清楚。她加大嗓门说，小伙子，你确实是个傻子。受到羞辱，海洋脸色通红大声喊道，值不值钱，我都不会出卖这条鱼的。我出卖它：就等于出卖我的灵魂。灯光下，他的目光熠熠生辉。
这鱼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鱼？我问。
在我这儿，它只有一个身份，是我们的鱼，是海洋的鱼。海洋坚定地说。
寒假的前一天，海洋突然很严肃地问我，你愿意带着鱼回家过年么？与这条鱼共处，对于我来说不啻于奢侈的时光，我当然愿意。但这意味着海洋与鱼的分离。我说，还是让鱼儿陪伴你吧。海洋却无奈地摇摇头。海洋告诉我，他哥哥在县城买了房子，他们一家在哥哥的新家过团圆年。海洋无奈地说，我哥一直说这鱼要是值钱由他来养，要是不值钱我养我就是疯子，去他那儿，我担心他会对鱼儿下手。海洋注视着我，语气里满是央求：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你能理解我吧？我不能辜负鱼儿对我的信任。你知道这鱼儿给我们带来的东西是金钱都无法买到的。听了海洋的话，我意识到，鱼给我们带来的没有伤害，相反，它身处人类的世界里却危机四伏。我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豪情，许诺说，放心，我会待它亲如兄弟。
我和海洋在校门口告别时，海洋恋恋不舍，我想他最牵挂的应该是这尾鱼。放心吧，我会为它换水的。我向海洋承诺。我县城的家虽不在唤河岸边，但有一条唤河的支流流经县城。
09
我父母未必重视一尾鱼，但他们敬畏神奇的生灵。
这尾鱼成了我们家的贵客，母亲特意购置了玻璃鱼缸。但它却似乎无法承受这份厚爱。鱼儿到来的当天晚上，我母亲便发现了异常。她忧心忡忡地说，这鱼自进了家门，一直都没有吃东西。我和海洋在学校都是喂它馒头，为沿袭他的口味母亲特意去超市买了馒头。鱼儿趴在缸底一动不动，我敲打鱼缸，但只有鱼缸徒劳地震动，荡起了一圈圈水波。鱼儿的目光疲惫，略显惆怅，我想它是在想念海洋了。没有食欲，也就没有精力游动，它的精彩也敛声匿迹。
就这样过了两天，到了给它换水的日子。父亲提前去支流取了水。鱼儿终于游动了起来。甚至还吞咽了两口漂浮在水面上的馒头。它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我母亲随着它摇曳的身姿发出阵阵惊呼，鱼儿显然也受到了鼓舞，身姿越发动人。正当我们为它焕发的活力喜笑颜开时，鱼儿突然跃出了鱼缸，“叭”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我们都惊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敏捷地抓住了它，但它用力挣扎着，逃生般挣脱了我的手掌，它昂着头，试图游动起来，瓷砖地面太过光滑，鱼儿不断地在原地打着旋儿。我将鱼缸搬到它的面前，鱼儿却视而不见，
它为什么这么拼命地逃离鱼缸呢？鱼缸毫无破绽，那只能是水了。我终于明白了，它其实是在逃离这鱼缸里的水，那么它要投奔的仍然是水啊，毕竟它是一条鱼。它所有的疲惫和焦虑皆来自对水的背离。同时，它所有的期待和希望也来自对水的向往。
鱼已经感受到了河水最细微的变化，它无法接受来自唤河支流水质细微的变化。更何况，鱼所向往的不仅是水，还有河滩、河岸，它们贯穿一体的气魄不可征服。人类正在逐步征服太空，但，人类何以征服得了水？鱼的挣扎正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却轻而易举忽略了。我的推测得到了父母的认同，也让父母连连称奇，我们当下决定，驱车前往家乡，父亲因此感慨说，这条鱼是唤河的代言人。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独特的鱼，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独特的禀性，
一路上，父亲驾驶着汽车，若有所思。鱼儿在缸底一动不动。与其说我们陪着它去探访唤河，不如说是它带着我们这些唤河岸边的人去拜访唤河。车子途经学校时，鱼儿忽然在鱼缸里游动起来，整个身姿都在传递喜悦。而它的喜悦也感染了我们。越接近唤河鱼儿越活跃。父亲说，鱼儿闻到了唤河岸边田野的气息。
将车子停放在村口，我们徒步走向唤河岸边。寒风凛冽，但鱼儿焕发的活力却足以抵御严寒。节日的村庄里，很多人家张贴了鲜红夺目的对联，天空中时时响起爆竹炸裂的声音。
将鱼缸里蓄满唤河水之后，那鱼将头探出了缸沿，它的一双眼睛湿漉漉、亮闪闪地凝视着我们，鱼儿的语言在它的身姿里，在它的流水里，此刻它的语言在它的目光里。父亲、母亲以及我都被它的语言打动了，我相信，最初海洋也是领会了鱼儿如此的凝视，此刻，还有它对海洋的思念。
那天，我们留在了家乡。
父亲说，这条鱼带着他们回到了家乡，只有来自唤河的鱼才有这样的魅力。也只有生长在唤河岸边的人才能领略这鱼儿的魅力。父亲深有感触，他说，故土难离，有时候我们不如一条鱼。
10
小满过后，田野里的麦子渐渐地熟了，收割的日子一过，转眼便到了我们上战场的考期。
高考前一天，学校放了假，那天一早，鱼儿不时在鱼缸里上下翻腾，溅起的水花像它透明的语言。海洋和我带着鱼儿来到最初与鱼儿相遇的河滩。海洋将鱼缸放在草地上，鱼儿湿漉漉的眼睛凝视我们片刻，轻轻一跃，落在草地上，这一次，鱼儿没有静等海洋给鱼缸蓄满水，而是沿着草地游入唤河，鱼儿游得很快，它的身姿像是一道光。我们静坐在唤河岸边，直等到月儿升起也未见鱼儿现身。我说，鱼回家了。海洋温和地笑笑说，它在鱼缸里翻腾时，我就明白了，它不能陪我去考场，它是为了成全我顺利高考才离开的，一切都是天意，整个宇宙都是鱼儿的家。
河水不说话，河水里的鱼四处游弋。隐隐约约的我们看见色彩瑰丽的一条线，在水中粼光闪闪，这水中的美景像是鱼儿与我们的下一个约定，毫无疑问，鱼儿是唤河的使者。它肩负的使命只有真情才能领悟，任何妄加揣测都是对自然的亵渎。海洋无疑成就了鱼儿。
回去的路上，海洋告诉我，黑牡丹曾打电话向他讨要那尾鱼，说要是珍惜物种帮他卖个好价钱，被他拒绝了。
那一年，高考成绩公布，海洋成为我们地区高考状元。一时间，大街小巷海洋以及海洋的鱼成了谈资。传说，海洋竭力保护的这尾鱼是唤河流域消失已久的名贵鱼种，就在我们高考期间这种鱼开始频繁出没在唤河。还有一种传说，海洋的成绩归功于海洋的鱼。海洋却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有人说曾见他在唤河游泳，有人说曾见他在唤河边，走近看却只见鱼儿在水中。
关于海洋和海洋的鱼最初在街头巷尾只是传说，后来演变成一个传奇。我亲眼见证了鱼与海洋的不解之缘，我坚信，海洋的鱼与海洋的血脉相连不是故事，他们自然也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
作者简介
马洪鸣，中短篇小说刊于《清明》《安徽文学》《啄木鸟》等文学期刊。长篇小说《揉蓝秘境》入选安徽省第三届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太白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最后一顶草帽》获奔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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