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0年第10期|李晓晨:想吃(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李晓晨
奶奶凡事亲力亲为,性格古怪,不饶人,也从不服输。当她进入晚景之后,吃饭就成了她从早到晚所有的生活和追求。此事在子女间引发了种种风波与裂痕,为什么呢?
我奶奶病了有些日子……
我奶奶病了有些日子……
奶奶凡事亲力亲为,性格古怪,不饶人,也从不服输。当她进入晚景之后,吃饭就成了她从早到晚所有的生活和追求。此事在子女间引发了种种风波与裂痕,为什么呢?
我奶奶病了有些日子了。初春的时候,她还能从家里溜达出来,穿过狭窄悠长的胡同,一直逛到大槐树下的过街天桥那头,但到了初冬,就只能走到家门口几十米远的菜摊子了。她走上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只能随手捡起一块不知哪来的白泡沫板子垫在屁股底下,仔细打量着那些红的辣椒绿的菠菜黄的生姜,有时忍不住一个个顺着边儿摩挲过去,“多好啊,要是再便宜点就好了。”她心下暗暗想着,一口浓痰卡到了嗓子眼儿,就顾不得那些蔬菜和鸡蛋是不是新鲜便宜了。她不得不死命地咳上几大口,地上就多了几口浓得化不开的痰,她以为,是同样浓得化不开的雾霾害得她咳嗽个不停。
其实,不是的。
她得了癌,是肺癌。大夫说到了这把年纪就不用化疗什么的瞎折腾了,活多长都够本儿了。也是的,我奶奶已经八十九了,她享尽了很多人间的富贵荣华,和比她大十来岁的老伴儿相伴一生,生了好几个孩子。不过就算这样,她也是不满足的,人总是希望可以长命百岁,要不然当年秦始皇怎么会派那么多人奔瀛洲寻仙丹去呢?我奶奶也无非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她在那时候只有两个诉求,一个是从医院搬回家住,另一个就是盼着老天爷救救她。当然,这两个愿望最后都没能实现。
那会儿的我奶奶已经完全没有以前的英姿了,以前她完全李铁梅啊——我说一你不能二,我说往东你敢往西?我奶奶,炒土豆丝还是扁豆丝都由她决定;闺女头晚上敢和她吵架,第二天直接堵在门口不让上班。洗个公共澡堂子走了都得回来看看,生怕我们让给别人,就好像谁还能在热水龙头底下冲一辈子似的。但最后几年也还是低头了,人在屋檐下,老太太聪明了一辈子,是明白的。她和我爷爷在几个孩子家住了六年,不雇保姆成了我奶奶最后的倔强:钱么,有的。脾气,有的。雇人,不行!这口气赌到最后,伤人一百自损八十,谁也不痛快、谁也占不着便宜。
“想吃”,是我们那地方的一种说法,“吃”这个字是轻声,意思是说人挑三拣四,口味古怪,我想这个词应该是在食物不充足的年代才有的,因为也只有在吃不饱的时候人才会把“想吃”当回事儿——都吃不饱呢,还想三想四?
我奶奶也受到了这样的指责,当然是暗戳戳的,谁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被牵连的还有一顿能吃一个肉夹馍一大碗燕麦粥三只大对虾的我爷爷。我奶奶吃得不比他少,甚至还更有几分挑剔。她像个骄傲的公主,就算落了难也还带着几分矜持和尊严,不像我打过仗的爷爷特别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老觉得孩子们舍不得给他们吃好的,老了老了,看在眼里的竟是几片牛肉一袋牛奶,还有那锅紫菜蛋花汤里到底放了几个海参。若早饭是鸡汤挂面加个荷包蛋,中午那顿一定得切上几片肥厚的酱牛肉再配上一盘青菜,吃过晚饭还得来上斤奶,要是连着两天只有白菜萝卜炖豆腐、红烧带鱼之类的,第三天就一定得去买一只德州扒鸡或是酱肘子给切了放到桌上,要不然老太太一早一定会坐在楼下云淡风轻地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说,她这几天没吃饱都没力气绕着小花园散步了。第二天,这样的传说就会蔓延开来,就连那个只有每天天不亮才下来锻炼的美国老太太也大概知道了个所以然。
我奶奶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可能比男女关系在传播效应上稍微差点儿意思的就是儿女不孝了。以我的经验来判断,好像每家都不缺这样的故事,但大家就是怎么都听不够,必须得从别人家的狗厮猫咬里咂摸出点儿甘甜来。
晌午的阳光明晃晃刺下来,毒辣得有些让人眼晕,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蹲在树底下正等着蚂蚁爬出来,汗珠子一滴一滴地砸下来,我奶奶坐在白色泡沫上看着这个胖孩子,心里突然有些难过。她的孩子们也都是从这么大长起来,然后风生水起,就算最不济也衣食很是无忧,不用给政府添任何救济的麻烦。他们明明有钱啊,怎么就不舍得买点好的吃?我奶奶越想越愤慨,她看着胖孩子手里那根圆而大的彩虹棒棒糖,不由得慢慢走上去劈手夺下。“奶奶,你饿了?”胖孩子倒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奶奶,你吃吧。我家还有。”我奶奶于是很满足地拿着那根棒棒糖,一口接一口地吃到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塑料棍儿。天空青碧如洗,几朵飘来的云都似乎现出了棒棒糖的样子,我奶奶吃着、望着,满足的笑堆满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胖孩子不一会儿就走了,跑回家拿更多棒棒糖去了。
然而,我奶奶是有糖尿病的。我姑姑赶紧把她送到医院一阵打针忙活。“我就是吃个糖嘛”,她念叨着。
我姑姑暴跳如雷,她亲妈可是连口米饭都不肯吃的,这会儿居然吃了根棒棒糖。
“妈,你疯了吗?”
“你们不让我吃饱。”
“我们怎么不让你吃饱了?”
“你们不让我吃饱。”
“早上不还吃了两片面包一个炸鸡蛋和一碗热牛奶吗?”
“我没吃!”
“你吃了。”
……
我奶奶翻来覆去地絮叨着抱怨着,她时时刻刻都在憧憬着接下来吃些什么,在每个正常的一日三餐的饭桌上,她和我爷爷几乎能吃下三个成年人的食物,就算有时略有挑剔那吞吞咽咽也是分外努力和真诚的。我隐隐觉得,他们所有的热烈和安顿就都来源于这食物了,所以一切看起来只关乎吃食,但似乎又不是。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雇人吧。”我的姑姑伯伯们很是无奈,妈是亲妈,养老院总是传说里地狱一样的存在,可谁又全顾得了呢?这老两口,七老八十,能吃能睡,还隔几天一出戏。
“我想吃饺子。”
“这么长时间都不炖排骨了?”
“昨天的饭还给端上来啊。”
“这汤里有沙子。”
“这个窝窝头蒸的,豆面太多了。”
……
我奶奶和我爷爷把所剩无几的精力全用在吃上了,就像每天必须要攻下的三座堡垒。他们面前放着一格一格的塑料餐盘,上面笑嘻嘻地蹦跶着两个hello kitty,一个粉色的,一个是黄色的。我奶奶细嚼慢咽偶尔嫌弃挑剔几句,我爷爷呢一般不怎么吭气儿,吃完就去床上沙发上躺着。
“那黄瓜鸡蛋汤你也喝,我都不稀罕。”有次,我听见她这么说。“就得吃饱,我管他呢,吃慢了他们就端走了。”我爷爷聋得厉害的耳朵那会儿也灵了。听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好笑,老两口到了这把年纪竟然倒着活回去,像孩子一样只惦记着吃到嘴里的那一口,但也是可怜,我打过抗日战争的爷爷和我那挥斥方遒的奶奶,最后也不过是这样。
那场最激烈的战役还是爆发了。到我奶奶死后我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凌晨一点多,他们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听不清是谁。
“能不能好好说?”
“妈没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拍醒在另一个屋刚睡下的我爸,此时离我们从医院回来不过几个小时。我眼前全是她的脸,笑的、哭的、誓不罢休的、歇斯底里的,各种各样的脸不停地颠来倒去,像川剧里技艺高超的变脸表演。后来我有几次梦见过她,但都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听不见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记得有次影影绰绰的,她费劲地移动着肥胖的身子走到我跟前,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蹭来蹭去,就像一只在衣柜里待腻歪了来找人解闷儿的大猫。
大表姐呆呆地瘫倒在沙发上,老太太没了,她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松了口气后却又涌上来一股很深很重的难过。这像是一场特殊的仪式,我麻利地穿好衣服,还套上了一件从来不穿的难看的羽绒背心,十二月的北方温度低得让人痛不欲生,和过去一样,倘若有大事发生,我的大脑就会莫名其妙清晰起来,一反平日中度痴呆昏昏沉沉的常态。
出租车在夜里前行,路上空荡荡的,凄清白冷的光把两旁的梧桐树照得肃杀静默,像灾难发生的前一刻。这是灾难吗?我也不太清楚。回来的这个礼拜,我每天都去医院看她,但不知道她认不认得我。她本能地握着别人的手,手指就像快要死去的植物的藤蔓,一捋直又马上弹回去,它们强烈地盼着另一只手的触碰和抚摸,就像预感到要掉进水库里的孩子,我这才知道原来一个老太太的手有这么顽强的意志。
车开得很快,这个时候往医院赶的基本上没什么好事。司机听得我们的只言片语也大概明白了几分,他用尽量快的速度在20分钟后就开到了医院。一辆黑色的中巴车停在住院楼的大厅门口,周围静得瘆人。我奶奶的三个孩子立在走廊里有些魂不守舍,一个一直守在病房,另外两个刚从家里赶来。病房里的白炽灯亮得直刺人眼睛,惨白的灯光里是一间放了四张床的肿瘤科病房,我那当医生的姑父说,进来这里的从来就没见有几个活着出去的。
我奶奶躺的那张床的四周挂着直垂到地面的浅蓝色布帘,被请来穿老衣裳的人正满头大汗地忙活着,他大概不到一米七,五官长得很开,显得一张脸没什么重点,但手脚却是分外麻利,甚至比女人的手还白嫩细长,点到哪儿都是一片锦绣。手边的那套衣裳颜色质地很是讲究,红色缎面做底,上面绣着一对张开翅膀的仙鹤和一丛茂密的松柏,簇新的棉花打得均匀饱满。在我的老家,人不管是哪个季节走的,一定要穿上一套棉衣裳,这样到了另一个世界才能不被饥寒所迫。另三张病床上的人睡得很沉,连翻身和喘气声都听不见。蓦地,对面那个一直没人照顾的老太太突然坐起来了,貌似还轻声细语地打问了句什么,但我一句也没听清,眼前依旧是一片明晃晃的红色。我大姑说,她妈一辈子也没正儿八经穿过红色,就连结婚的时候也没穿上,所以最后一定得从里到外红彤彤地走。
躺在那儿的真是她?我有点儿不大敢认,下午不是还胖乎乎的很活泛嘛,清醒的手指不停地抓我,现在怎么穿衣服都这么费劲?她那么讲究吃喝,真的吃饱了穿合适了?
穿衣服的人很是熟练,人家挣的就是这个钱。戴好帽子,穿好鞋子,最后还很有仪式感地在她嘴里放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元宝,然后郑重其事地嘱咐,“一会儿到了要记住,小心,用力托一下下巴这里,老太太就能闭上嘴安心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大伯点了点头。小个子男人又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真的听懂了,然后四处打量了一下,短促有力地说,“抬吧!”我奶奶就这样躺在不锈钢的板子上,下面套着金黄得直刺眼睛的布袋。她似乎比平时重了好几十斤,四个男人抬起来都有点儿吃力。“千万不能落地上。”那人又嘱咐了一句,几个人就更加卖力和仔细着了。
清晨两点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殡仪馆跟肉联厂的冰柜差不多冻得人哆哆嗦嗦。楼梯上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一个一米八多的小伙子走下来,眼都还没睁开。他按程序看过证件,登记资料,然后懒洋洋地冲着楼上喊了一声——“别睡了,来活儿了啊!”又几分钟过去,另一个小伙子慢吞吞下来了。是的,这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接下来他要完成的一系列工作包括:登记,带家属抬尸体,打开冷藏柜,放进去,关上冷藏柜,锁门,再回去睡觉。这地方几年前我来过一回,考察民政局推广的新型殡葬服务,那个穿着制服的长相清秀的女人带着我们四处参观,走到一个工厂车间一样的地方告诉我们,这里是死者最后火化的地方,可以从屏幕上看到整个过程,就完全实现了可视化人性化服务,绝对不会烧错了。听到这儿我哇地就吐了,中午吃的殡仪馆工作餐喷了一地,有人把我扶到外面的空地上坐下,晴日里的太阳很毒,就跟等我奶奶出来那天一模一样。
我奶奶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天火化的。那会儿我爷爷还活着,没法让她按我们那儿的风俗在自己家停满三天再走。那天的日头一副要把人烤焦的劲儿,可不知怎的我还是觉得冷。旁人递过来一把黑色的大伞撑开,骨灰是不能直接晒太阳的。蓝天白云,绿树成阴,这里就像现代工厂的流水线,一切井然有序。
我爷爷在我奶奶走后不到俩月也离开了,用老话说是“老死了”。他活到九十多,耳聋眼花,但身子骨硬朗结实,心脏一分钟跳四十几下,符合所有传说中的长寿指标。走前的几个月,他脾气暴躁了很多,扔碗摔盘子,拐杖杵得地板咣咣响,后来还学会了不吃不喝不吱声地示威。他想去医院看我奶奶,家里人拗不过,还是推着他的轮椅带去看了一次,我奶奶烦躁地摆手让他回家,我爷爷一下子就了,坐在轮椅上嘱咐,“听大夫的话,我跟他们说了,不做手术,咱慢慢养。”离开医院的时候他高兴极了,谈天说地,纵横四海。
五天后,我奶奶走了。
我爷爷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些,我们还讨论过要不要告诉他,说和不说,to be or not to be。据说最后的那几个晚上他一直迷迷糊糊地咋呼,弄得一整层楼的病人大夫都睡不着,每天都在梦里稀里糊涂地念叨,“没时间了,你妈喊我呢。”最后那天,孩子们给他穿上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西装,戴了一顶羊毛呢子的灰色帽子,据说是我奶奶快不行的时候嘱咐的,“老头子一辈子没穿过西装,最后得穿西装。”唉,我爷爷最后也还是得听我奶奶的。
关于那场有些说不出口的战役,我也是七拼八凑听别人讲的,唯一的证据就是我奶奶在一张拇指宽的格子纸条上留下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们没给我荠菜饺子!!!
这句话的最后重重地画了三个蓝色的感叹号,歪歪扭扭,深深浅浅,她大概是在生命快完结的时候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当年参加识字班的绝学才写下了这么一句,而且这东西竟然成了她留给我们的遗嘱。谁也不知道,当初我奶奶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我爸依稀记得,有一天他陪我奶奶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奶奶在一顿东拉西扯中突然抓住他的袖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前天是不是带了荠菜饺子馅儿来?”我爸想了想,我妈好像说过那荠菜弄起来多么费劲,花了好几个小时,就点了点头。我奶奶的脸色马上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说她就吃了白菜饺子都没闻着荠菜味儿。她狠狠地朝着半敞开的落地窗外吐了口吐沫,这时有几片云吞吞吐吐地飘了过来,丝瓜藤下的几只苍蝇也不甘寂寞地飞来凑热闹,在我奶奶眼里这云和苍蝇大概都是来给她鸣不平的吧。
我爸只是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继续看着当天报纸里的社会新闻,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她继续念叨。说实在的,荠菜这东西在我们那儿不算稀罕也不是什么贵东西,每年春天都有卖的,但就是收拾起来麻烦得很,要把根掐了再把黄叶子剔干净,有些手巧能干的主妇,每年春天都会到菜市场买一堆处理干净冻到冰箱里,这样来年一整年就都有荠菜吃了。我爸拿的那包应该就是春天我妈买了洗好择净,分小包冻到冰箱里头的存货,包饺子的时候,拿出来等冻得硬邦邦的冰碴儿化了,同猪肉香油酱油葱末姜末搅和到一块儿,就算齐活儿了。我奶奶也好这一口,尤其是后来。
这话当时就是这么一听,可写在纸上就变得意义重大起来了。他们是谁?我爸开始琢磨,但却没敢吱声,这已经到了事关亲妈生死存亡的份儿上了,一家之言那就相当于胡说八道,而且我爸一贯很,得天马行空不问世事,他也只能在心眼儿里翻来覆去地掂量,想等着万一有谁提供线索再把自己听到的供出去。
他们是谁?
字条上没写时间。我奶奶毕竟不是真的在写遗嘱,所以就不可能像遗嘱似的那么严谨讲究。我奶奶的最后是住在我二姑家的,字条也是在我奶奶从老二家送到医院时穿的衣服口袋里找见的,于是怀疑开始剑拔弩张地指向老二。我爸也依稀记得那包荠菜馅儿是带去二妹妹家的,但又不怎么确定,而且就算这时间地点准确无误,又怎么能保证我奶奶写的就是那回呢?我爹不敢言语什么,只是暗暗埋怨几句,老太太到底是没吃上这口心心念念的荠菜饺子,他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还好馅儿是他带去的,没给吃到嘴里总是别人的过错。
……
李晓晨,女,出生于山东济南,山东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2011年起供职于文艺报社。有若干散文、评论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青年报》《小说选刊》《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本篇系其短篇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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