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到十月
2023-11-14小说天地黄建国
第一个看见梅根劳坐在房顶上的人是梅二。上午九点半，梅二准时打开小卖铺的防盗门，探出头左右看看，突然就看见了他的邻居梅根劳坐在平房顶上。最初，梅二以为梅根劳要寻短见，惊得……
第一个看见梅根劳坐在房顶上的人是梅二。上午九点半，梅二准时打开小卖铺的防盗门，探出头左右看看，突然就看见了他的邻居梅根劳坐在平房顶上。最初，梅二以为梅根劳要寻短见，惊得他打一个趔趄，跛脚一软，差点倒下去；待仔细一看，发现梅根劳相当平静，手握一只茶壶，一小口一小口喝茶哩。
梅二从小卖铺颠出来，仰起头说：“你没事吧？”
梅根劳说：“我好着哩。我坐在房顶上看梅庄，然后讲给炕上的人听。”
“你想开些，挺一挺就过去了。”
“我知道。多亏咱们是邻居，你门前热闹，我在房顶上能看得一清二楚。”
“噢，噢噢。”梅二说，把自己的跛脚顿了两顿。
在梅庄，没有人能想到，梅根劳的婆娘杨菜花，那么一个手脚麻利爱说爱笑的人，端着面盆在厨房一跤跌倒之后，抬到炕上就不能动弹了。医生说是半身不遂，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此瘫痪了。不管谁，遇上这种事，都像天塌了一样。“老天杀人不用刀啊。”梅根劳说。当时，他显然昏头晕脑了，一边拍打膝盖和屁股，一边陀螺似的在院子里转。他对前来看望的梅二说：“咱们只隔一面墙，你说，我这辈子作过啥孽没有？”梅二不敢看他的眼睛，瞅着别处说：“没有没有。”梅根劳又说：“我年轻时打过她，是不是遭报应咧？”梅二说：“不是不是。病没长眼睛，胡往人身上碰哩。”梅根劳说：“我不会疯吧？”梅二说：“咋会呢，你胡说哩。”
现在，梅根劳坐在房顶上，看上去像一只安静的老猴。四月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泡桐树在他身边投下一些斑驳的影子，一嘟噜紫色桐花在他头顶上方轻轻摇摆着。梅根劳咂一口茶，扭过头笑眯眯地对梅二说：
“你忙你的，我没事。我认命咧。这是菜花的劫数，我的劫数。我肯定作过什么孽，该我赎罪了。”
梅二说：“你不要那么想。依我看，你婆娘的病能好起来，周围不是没有这种例子。”
梅根劳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让她跟以前一样知道世上的事情。”
梅二说：“拧开电视，让她天天看影听声，心就活泛了。耗不了多少电。”
梅根劳说：“我咋能在乎电费？不过，她不愿看电视，电视上没有梅庄。她只想知道梅庄的事情。”
“噢。”梅二说，“一条街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哩。”
这天下午，有人看见梅根劳在房顶上安装一些铁皮筒子，就是蜂窝煤炉子上用的那种烟筒，他把它们捣鼓来捣鼓去的，不知要干啥。梅根劳早年当过木匠，一双手是巧手，能让许多东西改变模样和用场。不多工夫，一种似烟筒又非烟筒的东西装置完毕。铁皮筒子从平房的窗户伸出来，连接到房顶上一个被改造成喇叭状的塑料管子上。按常理推测，夏天已经不远，这些筒子肯定不是为了给病人取暖用的。
“我知道他在干啥。”梅二在铺子里面说，伸长脖子往斜上方看了一眼。“不信你们看去，筒子的另一头在炕头病人的耳朵边。他做了一个对话筒，随时给炕上的人说梅庄。”
梅二的判断一点不错。从第二天开始，梅根劳就把他的房顶变成了类似电视台的直播现场。他模仿不同人的腔调，绘声绘色，把梅庄故事一件件传递给瘫在炕上的他的婆娘杨菜花。
他说：“我说给你听，你就当你看见了，这没什么两样。你不要总把死字挂在嘴上么，用不了半年，你就能到梅二的小卖铺去打酱油。”
梅根劳说：今天天晴得很干净，连天边都没有一丝丝云。北岭上的大冢看得清清楚楚。马堂拉着牛到保当村去配种了。牛价见涨，羊价却一天天下跌。看，胡庄庄拉着他的布尔山羊，蔫头耷脑地去双庙镇赶集。你想想，羊又不是金疙瘩，咋能值两三千块钱呢，现在卖三百元都没人要。油菜地上面有一群蝴蝶飞来飞去。哦，我头顶上也有一只花蝴蝶。呀，我把它逮住了。我马上拿下去给你看。
梅根劳说：水渠岸边有个年轻媳妇，穿着粉红衫，看样子是吵了架，气呼呼的，夹个包袱往娘家走。刘三的婆娘领了一伙人，都是信教的，拥进她家门房去唱诗。邻居小卖铺前支起了桌子，麻子六手气背还老爱打牌。梅二的婆娘在牌桌旁打了一个哈欠。
梅根劳说：布谷鸟开始叫了。梅根劳说：村北果园边的花椒树吹来香喷喷的味道。梅根劳说：我不怕热，虽说是三伏天，房顶上风头高，又有桐树的阴凉，我不热。梅根劳说：今年入秋以来雨水多，玉米长势很好。梅根劳说：梅开民的儿子梅东朝过完暑假又到学校去了，回来时还带了个女同学。梅根劳说：啊，好，好好好，你的右腿能活动了，这比什么都好。
梅根劳对他的婆娘杨菜花说：“你终于可以下炕了，我也重新活了一世。”
梅二对梅根劳和梅根劳的婆娘杨菜花说：“我把一切看在眼里。从今往后，我肯定不会在小卖铺掺任何一点点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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