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凌岚:有时(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凌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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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扬子一直睡得不好。后半夜很早就醒,盖着薄羽绒被,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做梦,醒来以后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眼前总是闪着老季的影子——第一次见面,在鸡鹅巷的“大……
清明过后,扬子一直睡得不好。后半夜很早就醒,盖着薄羽绒被,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做梦,醒来以后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眼前总是闪着老季的影子——第一次见面,在鸡鹅巷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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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扬子一直睡得不好。后半夜很早就醒,盖着薄羽绒被,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做梦,醒来以后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眼前总是闪着老季的影子——第一次见面,在鸡鹅巷的“大集体”,结婚后第一次分到房子,在小粉桥他举着钥匙把它凑到她眼前,最后半年瘫在床上,沉默的老人……
晚上偶尔下雨,雨滴在老人公寓院子里的树上。树上的新叶,芽米那么大,在雨里魔法一样伸展开来,变成完整嫩绿的叶片,每一片好像是去年消失的那片。窗外的雨声,让扬子想说话,她最想问的是:“老季,你在那一边过得怎么样?”这句话反反复复在她心里盘旋着。
佛经上说人死后要经历七轮转世,经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投胎重生。若是如此,早就过了四十九天,老季现在是什么呢?转世到了哪里?
老季变回赤身裸体的婴儿,光头,一双眼睛顽皮狡黠,扬子哭笑不得,心思开始放下。在黑暗中她慢慢等着,过不了多久,或者过了很久,窗外会传来清晨第一声鸟鸣,先是试探的,微弱的,一两声,三四声,接着更多的啁啾加入合唱。新的一天开始了。
鸟鸣声在黎明渐亮的空气里此起彼伏,像声音的波浪,其中有一只鸟,鸣叫声像歌咏,一串音符从低到高婉转悠扬,好像说话一样。莫不是老季投胎作了一只小小鸟?或是身体化灰化烟,随着气流上升,飘在云里,又随着雨落下来,滋润了万物,草籽被鸟吃,草梗被鸟衔去搭窝……随着万物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永远不会离开这个世界,这也说得通吧?
黑暗中似乎传来老季的声音:佛家说一切唯心造,亲人不再纠结死去的人何时投胎,他方才真正解脱,去转世到下一个生命。四十九天不过是一般人遗忘亲人的时间规律啊。
扬子说:心不再纠结,那还算活着吗?你怎么还跟我争论?
老季:老太婆你说的不对……
然后他就不再讲话了,鬼魂跟着大地一起沉睡。天空,院子里的香樟树,整个朝天宫罗廊巷都陷入了睡眠,扬子的大脑和牙齿都昏昏沉沉,好像被施了魔法,没有什么醒着的。
这几个月,扬子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她本来眼睛就不好,走路看人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得靠感觉和听觉才能辨别前面来人还是来车。现在老季离开,她生无可恋。她自己也明白这样下去不行,但是懒得动,起身仿佛千斤重。
一天徐总跑到扬子的房间,跟她商量让出那间屋的一半来,给新来的张老太住。扬子一听就摇头,这怎么可以,老季才走,就住新的人?
“现在老人公寓床位紧张,你帮帮张老太我这个老姐姐怎么样?也省了你一半的房租了,你也有个伴,有人说说话打打岔不是挺好吗?”
扬子直摇头,说不用,“我挺喜欢安静的,想说话我自己下楼跟大家聊天,不需要室友。”
徐总换了一个思路,继续说:“现在这个时间,不比隆冬入九,一场感冒老年人就顶不住了,冬天空出来的房间多。现在春夏是老人健康的时间,没有人死,没有空床位,床位特别紧张。好不好啊?张老太是我老乡,以前帮过我好多次哎……”徐总说话的声音很大,说到“没有人死”也不忌讳,老人公寓的住户大多耳朵背,反应迟钝,再私密的话被他们听到都没有什么反应,徐总什么话都敢说,“不碍事!”
徐总看扬子不作声,以为金钱诱惑有戏,提高条件:“再减免半年的伙食费,怎么样呢?她家里有难处,我现在是纯帮朋友,不收她一分钱的,纯倒贴。”房间里都是徐总到声音,朗朗的,理直气壮的,听上去是水到渠成的事,但扬子还是不点头。她说让我想想。她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拒绝,就想拖一下。结果徐总理解成扬子对她提议的那些优惠条件心动了,道:“好啊,刘老师请你最后决定尽快哈,张老太过两天就要搬来了,她家里过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徐总意识到说漏了嘴,突然刹住,然后告辞,“我去忙别的事,明天一早再来,谢谢你,刘老师。”说完腾腾走出门。徐总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六合口音,每次都把刘老师念成“刘牢丝”。
徐总走后,刘牢丝心里发慌,顾不得时差,立刻掏出手机给虹冰留了一个语音留言。不多久虹冰语音回复,简短直接:“不同意!”接着虹冰又打来电话,说“你要减免什么伙食费啊!你银行里存了那些钱干吗还贪图徐总的小利!”扬子嗯嗯地答应,我跟你爸爸都是这么想,话到嘴边,变成我自己就是这么想。
扬子舍不得让人住进来,老季的那个床位,即便空了也永远属于老季。空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一天谁的床不都得会空吗?人来过,又走了,空也就不空了。况且她交一整间房间的费用,并没有少付了钱。这么想想,她心里就硬气了。她得坚持住不让旁人住进来。照片里的老季默然不语,像所有逝去的人那样,他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元素随风而逝。但却把安慰和信心留给扬子,让这个住了两年的房间变成扬子的家。扬子必须把照片举着贴到脸上,才能看到老季的样子,那姿势好像亲吻。
第二天早饭后,徐总又腾腾地上楼来。扬子把昨天跟虹冰电话里彩排过的话重复一遍,说完又说了一遍。徐总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半盲的小老太太,说:“你真的不答应啊?那么好的条件你也不肯?”扬子使劲摇头。
徐总知道她主意已定,气哼哼地说了四个字“好吧,随你!”说完就离开了扬子的房间,关门的手加了一点力气,扬子听得出来。徐总回到一楼开始调兵遣将,高声喊:“小刘!小田!歪歪!出来打扫卫生。”这三个都是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护工,从老人公寓第一天起就开始在这里工作,属于资深员工,平时小事不会动用这个强悍三人组。要打扫的是一楼食堂边的储藏间,没有窗户,门外不远就是食堂的垃圾桶。这地方按老人公寓住房要求是不能当作标准间出租的,也从来没有被租出去过。但既然徐总下令说打扫,这三人不多问,打扫得特别卖力,不一会儿就把储藏间清空,并把垃圾桶往离门远的角落推了推。
然后开始搬家具,一床,一柜,一个桌子,一椅,徐总扫了一眼,命令把会议室的沙发搬一把过来,张老太腰不好。三人组又立刻去会议室搬沙发,摆得整整齐齐了,小刘看得很满意,唯一觉得缺了什么,看来看去,哎!这房间没有浴室呢,洗漱洗澡得去一楼的水房。徐总刚刚松口气,这么一提醒,心里再次升起对扬子的不满,硬着嗓子高声说:“有浴室的房间住不进去,那能怎么办?!不住这里张老太也没别的地方去……”扬子在楼上听得真真的,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她唯一不明白的,张老太六十出头,年纪轻轻,不聋不瞎不瘫,一儿一女都在南京,儿子还做生意,在小火瓦巷有一个三居室的大套房子,怎么突然要住到这里来呢?
过了一天,张老太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扬子下楼去食堂吃饭,每次都会从她门口经过。要是张老太正在房间里,门就关着。那扇漆成黑色的铝合金门好像紧板着的脸,冷冰冰,拒人千里。扬子心里讪讪的,总感觉做了亏心事,多吃多占了。她在食堂草草吃饭,回到自己的“宿舍”,也赶紧关起门来,闭门思过。她问照片里的老季,我做的有什么错吗?我应该帮张老太一把吗?老季在遗像里,笑眯眯并不回答。他一如往常地神采奕奕——戴着时髦的黑框眼镜,花白头发是新理的头发,T恤衫是美国买的,双色,咖啡色的衣服加一对白领子,领子挺挺地竖着。这张照片是他七十岁时身份证升级换代时拍的放大,后来用作追悼会上的遗像。
现在它成了这间宿舍里扬子最喜欢的物件。老季生前用过的其他的东西,一只女儿工作后送他的精工表、他的眼镜都随着骨灰盒葬进戴山墓地。其他的贵重一点东西,比如大衣、带毛领的皮夹克,在老季瘫痪后就送人了,其他的衣服都成捆地送掉了。旧照片分给儿女,旧书什么的连着装书的书架都卖掉,轮椅、喝水的茶杯、脚盆,能送则送,能扔则扔……将无尽里的房子清空,委托给地产中介卖掉。
最舍不得的东西,还是这张大照片。扬子把照片挂在床头正对着的墙上,让它陪着自己。有一天楼上房间装修,使了电钻,墙面震动,老季就落了下来。扬子觉得不吉利,再也不肯把他挂回到墙上。于是老季就被摆书桌上,跟一个杨木雕的八仙过海小摆件放在一起。从挂在墙上,到摆在桌上,从供奉的神像变成下凡到人间的谪仙:每天与照片相伴的,有秋香从外面收回来的晾干的衣服、洗干净的饭盒、偶尔有老同事的女儿送来的点心水果、网购送上门的快递包裹、统一打印的收费通知。要是扬子不去食堂吃饭,秋香把饭打上来,这饭也就摆在老季的照片前,与他共享。老季重新跟扬子生活在一起了,看着她吃饭,喝萝卜汤,晚上扬子打开电视,老季也是这么从镜框里往外看新闻联播。
偶尔扬子会对老季说话,但老季从来没有答话。扬子心里不好过,老季就在那里陪她,说不说话都没有关系。如果再住进来一个外人,房间里等于有三个人,她和老季的空间就没有了。
想到这里,扬子心里对张奶奶说对不起了,我真的不能请你进来同住,以后我请你吃饭吧。
……
凌岚,女,1969年生于江苏南京,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现居美国。近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江南》《北京文学》《山花》等刊,曾被《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入选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和各种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离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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