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10期|王昆:渡海登岛(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王昆
01
登陆艇冲击上岸的片刻,一阵沙土被迎风卷起,金属与石块的撕裂声划过之后,登陆艇的前甲板狠狠地扎进泥沙里。机枪手纹丝不动,死死地盯守各自的警戒方位;甲板中央的高炮严阵……
登陆艇冲击上岸的片刻,一阵沙土被迎风卷起,金属与石块的撕裂声划过之后,登陆艇的前甲板狠狠地扎进泥沙里。机枪手纹丝不动,死死地盯守各自的警戒方位;甲板中央的高炮严阵……
01
登陆艇冲击上岸的片刻,一阵沙土被迎风卷起,金属与石块的撕裂声划过之后,登陆艇的前甲板狠狠地扎进泥沙里。机枪手纹丝不动,死死地盯守各自的警戒方位;甲板中央的高炮严阵以待,双筒炮管如同两把利剑,直直地擎向蓝天。
一个胸前挂着蓝牌牌的上尉,从尚未停稳的登陆舱内弹射一般奔出,伴随保障的通信兵紧跟在身后。通信兵有点发胖,背后的电台竖着一根长长的天线,随着他的阵阵喘息一摇一晃。
登陆艇冲滩时形成的细细的波纹渐渐退去,而上尉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岸边的一辆猛士指挥车早已等候在那里,当上尉和通信兵登车之后,迅疾旋起一阵浓烟,向着一处渔村驶去。
在渔村西边的一顶军用帐篷内,营长马平三正专心致志地蹲在作战沙盘前调整营属兵力部署。离演习正式开始还有十二个小时,马平三已把准备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
看到营部的作战参谋从海岛返回,站在一旁的教导员田飞半开玩笑地说:“我的马王爷,来情况了。”“啥情况,还不是红蓝对抗的老一套,我都会背他们的脚本了,念!”马平三拍拍手上的沙土,走到指挥桌旁边,把一根吸了半截的烟重新点上。
“马王爷”是营长马平三的外号,马平三是A基地王牌特战旅特战二营营长。他还是连长的时候,参加了一场军部组织的军事地形学比武。那场比武马平三输得很惨,他怀疑有人事先得到了情报信息。比武选手里,军直警卫连连长曾经是作训处的参谋,从理论上来说,他有事先得到信息的可能。仅凭这种猜测,马平三竟和军参谋长拍桌子叫板,要求重新比一次。
马平三的要求合情合理,为了促进提升部队战斗力,再尖刻的建议都无可厚非。为了公平公正,军参谋长亲自出题重新比武。看到最后取得第一名的马平三,军参谋长竖起拇指说:“你不是马平三,你是马王爷,三只眼!”从那以后,“马王爷”就成了马平三在正式会议以外的称呼。自从和他互拍桌子的军参谋长当了A基地司令员之后,马平三更要炫耀一下,这个外号的来历非凡哩。
马平三是这次实弹演习的“红军”侦察组组长。军队改革后,在营一级设置作战参谋,等于营一级有了一定的作战指挥权,对于马平三来说,有了自己的作战机构,也等于在一定权限内拥有独立行动的权力。但是,对于这种营属编成内的“机关”如何发挥“司令部”的指挥效能,眼下还不清晰,此次演习,A基地指挥部也强调了对这一方面能力的探索。但不管如何,当营长四年了,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司令部”,这让马平三兴奋不已,他要展示一下这个营“司令部”不是摆设,为此,他有着一肚子想法。
在外人看来,马平三这样的精神状态或许有些不可思议,经过新一轮军队编制体制优化调整之后,他这样的老营长在部队并不占优势,已经步入“老同志”序列,按照通常情况,保持住安全稳定这个底线就足够了。事实上,马平三也早已做好了急流勇退的准备,只是他的性格不服输,一定要打好这最后一仗,让后来的小子们看看,三只眼的“马王爷”绝非浪得虚名。
特种作战二营:
敌人约一个营的兵力在竹山岛机降,夺占表面阵地,并利用我坑道永备工事,分别在六十三点八高地、五十九点六高地,建立了侦察引导中继站和通信干扰站,对我防区内重要目标实施侦察和引导打击。海防第十四团第一营在作战中损失惨重,已退守坑道作战。
特战二营在蓝军兵力编成内,主要任务是采取多点上陆、综合毁瘫、精兵夺控相结合的战术手段,夺占竹山岛,恢复防御态势。战斗中可得到海防第十四团一三○加农炮营、双三七高炮营以及海军航空兵第一师歼击轰炸机二十架次的支援。
……
马平三从作战值班参谋手里接过文件夹又仔细看了一遍,正如他说,演习脚本仍是老套路,攻防双方的时间节点细节部署他也了然于胸。但脚本老套归老套,演习流程还得遵从。把文件夹递给教导员田飞后,马平三迅速进入指挥状态:“同志们,目前为止,敌机降了约两个加强排的特战力量,目前已夺占竹山岛大部表面阵地,并建立侦察情报信息网,一一六、一一八、一一九、一二一坑道已被敌占领,我守岛海防一营在敌火力打击下,伤亡惨重,目前已退守至一一七坑道固守待援。上级命令我部迅速支援竹山岛战斗,大家谈谈看法。”
按照演习规程,各连连长和作战参谋们对作战部署展开讨论。但这些讨论都是基于演习脚本本身的阐释和推算,这让志在必得打赢这一仗的马平三极为不满,如果都仍按照这种老思路,这场演习也只能走个过场了,那他“马王爷”也不过如此。
尽管脚本不值一提,但指挥部为他们设置的敌情不容乐观,田飞认为,敌我双方对脚本的熟悉程度是相同的,在无数次推演后的脚本上要想取得一点进展,都是充满挑战性的。但作为政治主官,田飞并没有就作战想定给出具体的操作性意见,和各个连长的语调一样,他仅从战略意图上作了一番动员:“从当前的态势看,岛上守军和第二坚守群均遭敌航空火力打击,因此我部能否完成此次支岛作战任务,歼灭守敌,恢复岛上防御态势,直接关系到胶东半岛北海岸的防御稳定和京津核心地带安全,责任重大。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组织分队展开各项准备工作。但怎么支援,还需要和上级指挥部沟通。”
“对手的准备相当充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硬打,肯定不行。如果智取,我觉得把握更大些……”马平三接着说,“当前,岛上阵地遭敌火力打击受损严重,敌后续兵力随时可能采取立体登着陆的方式,快速抢占竹山岛,我分析下步可能出现三种态势……”
马平三扫视了一下眼前几位干将,继续分析道:“一是我先于敌到达竹山岛,我可在守岛分队配合下迅速占领阵地,增强岛上防御力量,阻敌夺占竹山岛,对我作战最为有利;二是敌先于我夺占竹山岛,并建立较为完善的防御体系,我支岛作战难度将大大增加,对我作战最为不利;三是敌虽先于我夺占竹山岛,但尚未建立完善的防御体系,我可在海空火力支援和守岛分队配合下,歼灭仓促防御之敌,恢复防御态势。敌军武器装备性能先进,机动能力强,如不迅速增强岛上防御力量,很可能形成对我极为不利的态势。因此,我认为应立即安排先遣战斗队先期上岛,一是及时与海防第十四团海防一营取得联系,加强其作战力量,为支岛作战争取时间;二是组织好先期侦察,判明敌情,为下步我支岛作战提供情报保障。鉴于岛上的特殊形势,能否实现上级意图,关键的关键就一个字:‘快’!”
田飞朝马平三点点头说:“我同意尽快派出先遣战斗队,但人数不宜过多,一个加强步兵班即可。”紧接着他转向作战参谋,命令道,“立即请示上级指挥部。”不料马平三大臂一拦,压低声音说:“这个绝对不行,兵贵神速,更不能走漏消息。一旦指挥部知道我们的想法,敌方也可能知道了,那一切都成了不可能。”
田飞有些惊诧:“军长会不……”马平三明白田飞话里的意思。马平三还是新兵的时候,军长是军里的侦察处处长。国际特种兵大比武——“爱尔纳·突击”那年,马平三是跟着军长出国比武的唯一一名义务兵。后来马平三比武场上斩获三项国际第一,提干成为军官后,就一直没离开过军长的身边。随着军长的一步步高升,马平三也从一名士兵成长为营长,这不,都第四个年头了。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但在任务面前,内心骄傲的马平三不想和军长扯上工作之外的关系。
田飞坚持说:“这是军事行动啊,总得把作战方案报上级指挥部吧。”马平三坚决地摆摆手说:“绝对不能报指挥部!”田飞追问道:“为什么不能报?”马平三停顿了一下,他原本想做个解释,但在话出口瞬间,他做了修改。马平三说:“我们营一级也是有作战机关的,既然有作战机关,那就发挥它的独立作用,否则,那不成了摆设?对于营一级的作战机构如何运行,谁也没有定论,既然没有定论,我们就来找找答案吧!”
一起搭档两年多,田飞了解马平三的性格,也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两个月前,国际特种兵机构向我国发出邀请,希望在捷克组织的国际特种兵比武赛场上能够见到曾经一战成名的特战精英马平三。但是,考虑到演习的需要,上级没有批准他去参加这次的国内选拔赛。按照时间节点,这几天选拔赛就要结束了,获得出国比武资格的选手将会在选拔赛结束后,由捷克军方派人现场签署生死协议,这对一名侦察兵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在军改的当口,也许马平三就要脱下军装了,无论个人多么优秀,他也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当然,对于个人生涯来说,若能在最后的军营时光里拿到这张生死协议,也算是给自己的军旅生涯一个最好的交代了。可惜,这个机会已经没了。
营一级设置作战机构,实际上只是分担了上级作战部门的一些现地研判职能。从表面上来看,营“司令部”虽有一定指挥权限,但显然,一旦涉及具体军事行动,仍然需要报备上级作战部门。眼下,马平三的想法并不符合演习的操作规程,作为一级军事主官,这是有组织的擅自行动。军事上来说,马平三确实经验丰富,但从组织上来说,毕竟田飞是党委书记,对于马平三的这个冲动,他必须制止。
而对于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的马平三来说,要想有效地实施这个想法,除了征得教导员的理解和同意,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也就是说,要在演习总部知晓这个事情之前达到自己的战术目的,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事情也许会有转机,但这样的做法,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风险不可谓不高。
教导员还在犹豫着,马平三开始整理战斗物资。他一边披挂装具一边对教导员说:“书记,小分队的行动由我亲自指挥,给我这最后的十二个小时,我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你也是二十多年的老兵了,难道还愿意继续这样的老套路?军改路上,我们这些身处一线的指挥员,要拿出些实际行动了;如果将来要追究,我个人负全责。另外,这次行动的代号是:收割。”说完这些,马平三在当天的军事日志上记录如下:
是日,营长马平三带领侦察小分队前往竹山岛实施“收割”行动。
02
打一场没有演习脚本的战斗,这让马平三的侦察小分队无比兴奋。小分队于晚上六点钟准时出发,他们配备了最实用的单兵特种装备:
防毒面具一副 冲锋枪一支(弹夹四个) 手枪一支(弹夹两个) 反光镜一个 攀登手套一副 凯夫拉钢盔一顶 战斗背包一个 多用途刀一把 指北针一个
除此之外,轻、重机枪,四〇火箭筒以及喷火器、手雷、信号枪,各类武器一应带齐。除了营长马平三,小分队的组员有特战骨干赵重天、郭正浩、林轶泽,还有两名友邻单位配属的技术尖兵王海流和鲁华,以及一名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海浮。为了记录每一个行动细节,马平三要求通信参谋架设无人飞行器进行跟拍,一是留取资料用于后期研究,二是在各个节点实施视频监督。在这次军事演习中,红蓝双方使用的子弹有特殊规定,除负责双方指挥部的警卫人员使用橡皮子弹外,其余人员使用的都是颜料弹。当子弹打在身上的时候,会发生爆炸,颜料沾染在衣服上,在此情况下,被“击中”的士兵必须自动退出战斗。
在地形复杂的海岛,向导是必不可少的。海浮是一名渔家姑娘,她家所在的渔村正好是马平三的营房驻扎地。那一次,马平三注意到营房门口有个女孩晃来晃去,问明情况后,才知道女孩名叫海浮。
那一段时间,马平三正在为一次渡海登岛渗透侦察做准备,因为海风太大,几次渡海都未能成功。正当他发愁的时候,海浮主动跑来,说她有起风打渔的经验,可以试试。在海浮的引导和协助下,侦察兵们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顺利抵达对岸;并且在侦察任务完成后,又稳妥地回到了渔村驻地。
马平三觉得海浮这一点就比正儿八经的侦察兵要厉害得多,还专门让海浮给侦察兵们讲了那天渡海的经验。海浮在部队里很开心,性格越来越开朗。她不时提醒侦察兵们,要想渡过大海,最应该警惕的是海里的涌,而不是浪。在大海里,浪在上涌在下,浪的大小和涌没有直接关系,风平浪静的时候,有可能是涌最大的时候,涌在海面之下就像一条龙,四处翻卷,如果这个时候下水,看起来平静的水面有可能翻船,涌的吸力很大。反而,浪大的时候可能比较安全。但是,船头必须迎着风浪走,迎风才能破浪,绝对不能避让,一旦避让也会翻船。
海浮的一番见识,也让陆地上的“马王爷”恍然大悟。马平三觉得,如果把这个女孩留在侦察组当向导,一定会提高侦察兵海上作业的效率。于是,经有关部门允许后,在马平三的安排下,海浮住进了伴随保障的卫生队女兵帐篷。
天空混沌,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发了,为了躲避“红军”的无人机侦察,马平三和队员们绕道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阴森的风在耳边呼啸,危机四伏。在浩渺的森林里,人竟显得如此渺小,想着在帐篷里执意要实施“收割”行动时的豪情,马平三心里陡增一块阴影。但是时间和现实情况不允许他胡思乱想,他面对的是一场须自己做出决定的战术决策。
在广袤的森林里一边行走一边判定方位,时间并不宽松,马平三他们要一直处于小跑的状态,还要有正确的方向判断。但二十多年的侦察兵生涯,也让他似乎总有用不完的智慧。出发前的地图就是他制作的,那可是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军用地图要求的精确度更高,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凭着在指挥部开会时零碎信息,最大限度地绘制了较为准确的地图。
月色朦胧,高耸的山梁、陡峭的崖峁在淡泊的月光中犬牙交错,重重的露水把山道抹了一层油,山道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沟。除了马平三还会有点特别的感触外,相信谁也没有心情去观赏。
从傍晚出发,已经在这片充满诡秘的森林里奔跑了两个小时。根据大致路线方位图,在侧后警戒的郭正浩发现了一条挂在树枝上的破毛巾,马平三和队员们一致认为,这是“红军”侦察员经过的痕迹,也就是说,这条路是对的。
七月的海边丛林五彩缤纷、满目生机,绿的是摇曳拔节的青纱帐,红的是绽蕾怒放的大丽花;那黄澄澄布满地面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卷地蓝”。海浮说这是在别的地方少有的草本植物,在枯萎的过程中会由黄变蓝并结出紫色的种子,当风吹过,遍地流金,并有弥漫醉人的芳香散发出来。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一种境界中,如果不是怀揣着如此的心情在完成如此残酷的任务,林轶泽想,自己一定会深深陶醉在这美得让人迷情的夜晚,他也想和他可爱的女朋友来一起分享。林轶泽是小分队里唯一的大学生士兵,在大学里他学的是中文。
尽管夏天的时差很大,天黑得晚,但小分队用肉眼已经看不见指北针和地图了,只有凭着对地图的记忆和现实的地形地物辨别自己的位置和通往目标的路程。根据大致的方位,出了这片丛林之后,他们将在一片丘陵中穿行。
马平三走在队伍最后面,年轻的队员们则急速行进在前面。排头的赵重天既兴奋又谨慎,作为一个第八年的老兵,他参加的军事活动不算少了,但之前的每一次演习都是一板一眼的像演戏,按照固定的脚本去走套路。这一次完全不同,“马王爷”亲自带着他们去摸敌人的“老巢”,这让赵重天激动不已。作为对手,“红军”指挥部的最高指挥官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侦察英雄,但十二个小时之后,一切都会改写。
山里的气温变化,总是陡升陡降。几座山头过后,小分队开始转入农田阡陌间行走。不久,皎洁的月亮从东方悄悄升起,水一般滋润着寂静的田野,高低错落的山林及掩映在山林间的村子被涂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月亮越升越高,夜色越来越深,湿气也越来越重,在不知不觉中,山谷悄悄荡起了一层雾气。渐渐地,雾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浓,不多一会儿工夫,满天星辰和皎皎明月仿佛疲倦了,都悄悄躲进水雾中休息去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突然,一团浓雾从东边山坡上涌了过来,浓雾裹挟着细细的雨丝在空中挥洒起来。悄然间,冰冷的雨水顺着脸庞向下流淌着,衣服很快被打湿,山风吹来,阵阵寒意陡然袭来。仿佛突然走进迷宫之中,地形地物悄然消失,眼前只剩下飘逸的浓雾和不停飘落的细雨,小分队只得在雨雾中摸索着前行。
到达指定的前沿阵地至少需要八十公里,这些都要在黎明前全部完成。没有月光,但可以感觉到直至视野尽头也是望不到边的田野。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渔家柴犬的吠叫声,此起彼伏。脚下蜿蜒的小径两旁,层层叠叠的植物影子漆黑如墨。路边的虫子似乎为队员们脚步所惊扰,暂时停止了鸣叫。夜,像平静的湖面一样,只听得见农作物和战士们衣裤在行走交错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海岛地区的地形极其险恶,赵重天在前面大胆地跳跃着,以免伤到脚踝。海浮和他一样,敏捷得像只小豹子。赵重天听得见她的小药箱发出“哗哗”的药片碰撞声。除了向导,海浮这次还担负着临时卫生员的职责。
这一片树林与之前的森林完全不同,灌木丛低矮而密集,地面上倒着横七竖八的枯枝。林子里更显得阴冷潮湿,一股霉变的味道直刺队员们的鼻腔里。脚底下堆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叶,走在上面软绵绵的没有声音,不时会有踩断的枯枝发出苍老而清脆的声音,在阴森静寂的空谷里久久回响。
月光剑一样从茂密的枝叶间射进来,目光所及之处全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图形,在眼前明晃晃的一片,那种潮湿和腐烂的枝叶及动物尸体粪便的味道、热带丛林谷底里面低气压的味道、雾气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不断地刺激着大脑,让人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
马平三有些恍惚,感觉像在梦中,明明正站在一道沟壑的边沿,怎么眼睛一闭再睁开,自己就到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
这是沟壑的底部?茫然四顾,月光柔和,远近都是疏疏落落通体漆黑的树,虬根弯卷,所有枝叶边缘都极为锋利,朝天上指,剑拔弩张,不知道是什么怪品种。不过一旦清醒过来,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还好,一切正常。
海浮说:“大家被沼气迷住了。这些地方常年无人来过,枯枝烂叶堆在一起早已发霉了,这种气体呼吸多了,就会头晕、恶心,一定要遮住嘴巴和鼻子。”大家赶紧把防毒面具拿了出来,并在外面把衣领也竖了起来,尽量地加固防护。
林子之外仍是林子,林子尽头还是林子。他们进入了山林深处,所到之处,全是无法叫出名字的灌木,浑身长满的刺不时伸过来,在队员的脸上抽出一道道血痕;等汗水滑进血痕,总是火辣辣地疼。
马平三从队尾走到队伍中部,感觉两名加强的技术侦察兵有点跟不上,便催促他们赶紧跟上:“这一带丛林地形复杂,不要掉队。”加强过来的两名战士,一个是技侦大队的骨干王海流,另一个是通信连战士鲁华。再厉害的侦察兵,如果没有“眼睛”和“耳朵”,也没有战斗力可言,他们的电台可以瞬间接通蓝军大本营。
但是,正如出发前教导员担忧的,作为技术兵,王海流的军事素质一般,未必能跟得上队伍。而且,最为重要的是,王海流是技术骨干调整,从对手红军师那里调到军部技侦大队的,教导员总觉得有点让人担心。在前期的互相侦察中,各种情报力量渗透严重。双方展开的情报工作也各有斩获,就蓝军来说,被对方俘虏了六名情报人员,但也抓获了四名对方侦察尖兵。正如这场演习的总司令事后所评价的那样,这才是真实达到了战场练兵的效果。但落在具体部队身上,仅在侦察渗透阶段,蓝军的扣分就大大多于“红军”,这让教导员比较着急。因此,像王海流这样的外调人员,他多少有点放心不下。但马平三哈哈大笑地说他多虑了,真是被“红军”侦察兵吓破了胆,教导员只得作罢。
由于随时都可能遇到冷弹射击,小分队必须加强警戒,及时发现可能的游动敌兵。为了有效地防范被“红军”侦察员反侦察,扩大沿途搜索和防护范围,马平三将七名队员分成了两个小组,由赵重天、林轶泽和鲁华担任前哨警戒并负责搜索合适的通道。马平三凭着记忆为他们画定了大致的线路图,赵重天负责中路地带的搜寻、查找敌兵可能出现的区域,林轶泽和鲁华分别负责左路和右路的搜寻任务。三人呈三角形阵势向前推进,后方的则是马平三和郭正浩、王海流,海浮走在两组人员中间。
在二营驻地向西的六十多公里处,蜿蜒的山路和迷雾的山谷,让人感受的不是临战前的恐惧而是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海浮小声说,这一处是养殖村,这儿的渔民不用打鱼,只靠养殖业,比如海带、贝壳类的海产品。郭正浩说:“这里也太好了,不仅空气好,而且天天吃海鲜,这一趟就算旅游了。”
从养殖村再向西二十公里,是竹山岛对面的一处山谷,山谷森林茂密,河流丰富。经验丰富的马平三知道,这里肯定藏有“红军”的侦察兵。队员们陆续抵达,赵重天和鲁华都已经到了河谷边缘。看地形比较安全,马平三让郭正浩和海浮在前面先行通过,随后他让王海流利用侦察仪器仔细侦听了一会儿附近的信号,但没有听到可疑情况。赵重天走到马平三跟前,近乎耳语地提醒道: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让鲁华负责这样的侦听?谁知道马平三眼睛一瞪,马上批评他这样的想法不对,然后告诉大家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为减小目标,两组人员继续拉开距离前行。赵重天一步步探着可以踏住脚的地方,海浮紧挨着一步步向下滑去。过了河谷之后,她加入到第一小组。赵重天侧着身子,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海浮弓着身子正面往下,她有些紧张,险些绊倒,下面又是一段陡峭异常的滑坡,赵重天向海浮伸出手:“下面危险,抓住我。”
海浮不小心触开了头灯。赵重天一声断喝:“快关掉!”但已经晚了,游动的“红军”侦察兵瞬间捕捉到了这边的细微动静,空中突然一声呼啸,一道亮光闪来,“红军”的子弹呼啸而来。
空气经历了瞬间的凝固。“狙击手!”大家齐声低呼。赵重天话刚落音,又是一声呼啸而来的子弹,打在他面前的一棵树上。“卧倒!”赵重天大声喊道,迅速按下海浮的脑袋。安静了几秒钟,赵重天屏住呼吸,他甩手扔出一颗烟幕弹落在狙击手的大致方向,烟幕弹喷出白色烟雾。
“侦察员,报告自己的方位。”王海流打开无线电,低声对着第一小组的通信兵鲁华呼叫,没有回音。马平三感觉情况不妙,带领王海流和郭正浩一阵狂奔赶了过去。
人员聚拢在一起,更增大了暴露的系数。“那边有个土坑!”马平三喊道,“都进土坑!”郭正浩和赵重天迅速在土坑里做好了侦察防御,马平三一边呼呼喘气,一边说:“现在咱们还不知道这是‘红军’的散兵还是小股部队,如果是散兵,没什么,要是小股部队就麻烦了。”看看大家没人发表意见,马平三又说,“我出去看看,谁和我一起去侦察?”王海流把电台卸下说:“我和你去。”
草丛中,两个身影幽灵般钻出来,两支冰冷的冲锋枪枪口也悄悄地拨开草丛警惕地瞄向前方。马平三和王海流直起腰,向前方纵身跃去。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他们的经验轻而易举就能判断出来。
前方一棵枝丫密集的大树旁边,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马平三对王海流耳语:“看见了?就一个。”王海流低声说:“看到了。”马平三压低声音果断地说:“一定瞄准了,确保一枪干掉。他已经发现咱了,如果回去报信,可能会被对方猜出咱们的意图。”
马平三对王海流说:“确定一下目标。”王海流会意,摸起一颗小石头“飕”地抛过去。“啪!”石头砸在树干上。“哒哒哒。”三声点射,红军开火了。马平三迅速举起冲锋枪,连连射击。
对方枪也响了,但黑暗中一声惨叫“啊!”紧接着一个重物“嘭”的一声砸向地面。由于动作过大,对方把身下的枝丫压断了,掉了下来。赵重天收起枪:“走,看看去!”
枪手已经躺在草地上了,看着眼前的对手,无奈地说:“我牺牲了,退出战斗。”赵重天把对方单位姓名登记好之后,便让他按照指定的路线返回收拢点。
海浮安静地匍匐在草丛里,赵重天伸手想把她拉起来,海浮却扬扬手,示意赵班长她很好不必担心。赵重天返回土坑,队伍都出来了。马平三打量了一下:“还好,是单个侦察兵,说明对方比较麻痹,这种情况对咱们有利,但战场上瞬息万变,要全速前进!”
一片密集的灌木丛,仿佛下面是一片黑洞,看着大家有些犹豫,林轶泽“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正当大家愕然之际,紧接着“哎呀”一声,灌木丛里的林轶泽禁不住脚下一阵剧痛,一屁股坐在一个小土坑中。他在一颗石子上踩滑了,崴伤了脚。灌木丛底下比较潮湿,苔藓很多,王海流刚把手递给林轶泽抓住,却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被抓的林轶泽不由得被王海流带着直往下落去,在灌木里翻滚好几次才停了下来。
海浮为王海流擦了药,做了一些消肿措施,王海流表示可以继续行走。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边走边抬头看天找猎户星座,摸索大致的方向。钻出河谷,走到一片宽阔的河滩上,月光也缓缓地亮了起来。
“跑步通过。”赵重天向前面的王海流他们传过话去。人员便在河滩上借助草茎的掩映向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峰冲去,那里就是竹山岛的主峰了。幸运的是,在海滩上,他们找到了一艘破旧的小船,马平三检查了一下,觉得还能使用,就对赵重天说:“你们收拾一下,咱们就用这个。”海浮看了看天空和海面,算了算日子说:“现在这个时间正好是涨潮,渡海比较难。”但马平三坚持要试一下,并对海浮说:“你和林轶泽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我们先试一试。”
按人员定位,小组的一号为赵重天,位于渔船前侧,负责前方观察警戒、船首绳子及前进方向;二号为王海流,位于渔船右中侧,负责船中锚的放置及右侧观察警戒;三号为郭正浩,位于渔船左中侧,负责船中物资放置及左侧观察警戒;四号鲁华,位于渔船后侧,负责船后物资放置及右后侧观察警戒;马平三是五号,位于船尾,担任船长职务,负责全船指挥。
汹涌的波浪把渔船冲击得摇摆不定,海浪戏弄似的蹂躏着,并不时地把大片的海水倾入船内。马平三像翻飞的白鲢一样,在渔船的翻动下疲惫不堪。赵重天努力地抓住缆绳,身体重心悬出船体,海浪直冲上他的头顶,又在他后背上落下,有好几次差点甩出船头,虎口扣紧绳子的地方尽管长满老茧,但还是磨出了鲜血。
又一个浪打过来,渔船瞬间立了起来,赵重天就势稳住绳索。但一排浪打了过来,赵重天把小船一端的绳子紧紧抓在手里,然后站在小船一端使劲拉动着绳子使另一端迅速跷起来,像是要把胳膊拉断了一样,另一端竟然直竖着站了起来,然后“轰”的一声巨响,又拍打在翻滚的海浪上。
“上去压住,压住!”马平三疾呼。王海流站立不稳,身子直接向海里扑去。赵重天扑倒在船舷前端,双手紧紧抱住,鲁华在撞击中颠簸到船头位置,抓住了缆绳之后算是暂时安全了。马平三飞出去几米远,随着浪一起一伏被汹涌的浪涛卷向岸边,胳膊一阵剧痛。在飞出渔船瞬间,船舷的木茬割伤了他。再一次波浪卷来的时候,马平三就势向小船靠近。赵重天身子窝在船舱内,双手死死地把住两边边沿。看马平三游了过来,赵重天把船桨伸了出去。马平三爬上来之后,浪涛也失去了它的疯狂。马平三看了看船舱,问道:“王海流呢?”大家于是四下寻找王海流。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在那里翻腾,马平三说:“快点划过去,把他拉上来。”
这是,一阵机器的轰鸣声由远而近。马平三抬头看了看,大声说道:“不好,是‘红军’派出的三角翼飞行器,他们的侦察兵在上面,大家赶紧躲进水里去。”于是大家又是一阵扑通扑通下了水,手扒着船舷躲在水里。三角翼横着海面来回飞了两趟,“红军”侦察兵从上面射下的强光手电筒在小船上来回晃动着,可能觉得没有什么,不大会儿,他们就飞走了。
王海流把脑袋靠在船舷边缘,气喘吁吁地说:“拉……拉我上去……”赵重天把他拖了上来。鲁华坐在船舱里,直搓大腿,海水太凉了,皮肤应急过敏,长出一层硬疙瘩。
几个人在岸上拧着衣服的时候,海浮一个人从前面探路回来了。一见到大家,海浮就快要哭出来,说:“林轶泽被对方抓了俘虏,本来他是可以逃脱的,但是为了保护我,他被抓住了,这下怎么办?”马平三赶紧安慰她说:“不要太过担心,会有办法的。”
马平三又问了海浮侦察的地形情况,海浮说:“在前面一公里处,有个峡谷,但实在太陡峭了。”马平三说:“我们就在那里突破。”赵重天赶紧补充了一句,“林轶泽刚刚在那边被抓的啊。”马平三说:“兵不厌诈,而且,林轶泽被抓也不代表那条峡谷不安全,就去那里!”
……
作者简介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后服役于某特种部队、步兵旅、警备区、侦察大队等,现供职于联勤保障部队某部,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在读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十月》《青年文学》《文学评论》《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与发表著作《终极猎人》《我的特战往事》《UN步兵营战事》《六号哨位》《天边的莫云》《绝非兵家常事》等六部。获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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