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0年第10期|普玄:生命卡点
2023-11-14小说天地普玄
如潮一般涌来的不是水,而是生命,是一个一个活着的人。潮水一般的人从社区、从单位、从车站、从商场,从出租车、从自驾车、从公交车、从地铁,从四面八方,朝医院涌来。
二〇二……
二〇二……
如潮一般涌来的不是水,而是生命,是一个一个活着的人。潮水一般的人从社区、从单位、从车站、从商场,从出租车、从自驾车、从公交车、从地铁,从四面八方,朝医院涌来。
二〇二〇年一月中下旬,对整个武汉来说是一个特殊而诡异的时段。往年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做总结和规划,在做过年安排,但今年的这个时段,人们不断被各种有关传染病的消息所冲击。在医院工作的章红天,请假陪自己患自闭症的儿子三年后,刚好在这个时候重返工作岗位。
她从医院成立发热门诊的第一天就被抽去工作,后来又到隔离病房,一共七十多天。她看见了人如潮涌,也看见了生命的运行。
寂 静
寂静和黑夜没有关系,和声音也没有关系。在白天,在有声音的地方,到处都是寂静。这里是隔离房。一进隔离病房大门,里面是一个世界,外面是一个世界。
一月十二日这一天,章红天印象深刻,她接待了一位老病号。病号是一位退休的大学老师,过去常来看糖尿病。这个病人住院后连续发热高烧,科室里以为是糖尿病综合感冒发烧症,给他打针吃药,但连续三天教授都不退烧。他肺部拍片呈毛玻璃状,这把医生们都吓住了。
这个时候章红天每天还回家,她还没意识到她正处在危险之中。
但是很快,情况就不同了。
章医生从一月十九号医院成立发热门诊当天就开始租房,她不敢住家里了,怕传染给老公、孩子和母亲。随后几天,形势更严峻,武汉封城了。
章医生从寂静的隔离病房走出来,朝她租住的出租屋走去。她们是三班倒,基本上每人八个小时,加上衔接的时间,有时候会有十个小时。每个人都有可能上白班或夜班。病房和出租屋步行二十分钟。出了医院,外面的世界给人的感觉也是寂静。这一带是大学城和中国光电子产业集中地,是年轻人的天下,往年这个时候都车水马龙,白天热闹,晚上是不夜城。但是今年这个春节却见不到人。
街上还有声音,夜间还有灯光,但这些反而让城市更寂静。
很多个日子以后,在这个城市经历了无数生生死死、历经了无尽寂静之后,章医生想到她为什么刚好在这个时候结束请假回医院,她觉得这是一种命运的安排。生命中的很多安排都会用一种特殊形式,需要敏感的心灵去参破它,包括眼前的大片大片的寂静。
章医生租的房子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她回来后屋里有了一些声音,最主要的声音是她和家人的视频通话。他们在视频里研究如何教孩子说话,如何训练孩子的生活技能。
章医生有一个九岁的孩子,九岁是一般的孩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间,但是她的孩子却不能正常上学,因为他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影响人说话,影响人行为,是一种发育障碍类疾病。它的名字叫自闭症。
这种病是一种终身性精神疾患。
这个病将她的孩子拦在了学校门外。
很多人说,自闭症孩子是星星的孩子,意思是说这类孩子似乎不是生活在地球上,而是生活在另一个寂静的星球上。但是自闭症的家长们却大多都懂得这种寂静,很多家长都是处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人。他们在两个世界的连接处,却毫无办法,他们只有站在那里,眼看着孩子陷入无声的寂静之中。
章医生就是其中的家长之一。
在疫情最初的发热门诊里,章医生只留了一张照片。那段时间她天天坐在门诊看病,耳朵里天天都是潮水般的声音。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她耳边突然安静了。她那刻忽然产生了错觉,认为所有的病人全部都好了,再也没有问询的声音了,再也没有各种揣测、分析的声音了。
但是一瞬间她又清醒了。
她明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她立即喊值班的护士用手机给她拍照。她听到了手机喀嚓的声音。这张照片后来是疫情期间章医生唯一的留影。
寂静是一种什么感觉?
章医生七十多天在隔离病房体会到的寂静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很多书上描写寂静用“死亡”,说“死一般的寂静”,但章医生觉得还不够。作为一名医生,面对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通常医院里没有抢救过来的人,遗体处理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护士啊、家属啊,会在旁边帮忙。如果家属太难过了,就会在旁边大哭。大哭是有声音的,它是一种生命和力量的标志,但是疫病期间的七十多天里,家人和朋友是不能进隔离病房的,里面有很大的传染风险。如果有人去世了,是没有家属在身边的,是不会有家属在身边哭的,这个时候的世界,似乎比死亡更静。
寂静。太寂静了。
寂静得让人心酸,甚至有点可怕。
在这七十多天里,在隔离病房里,每天都能体会到这种寂静。接收病人,查房,给病人输液、输氧、抢救、上呼吸机,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章医生有时候在房间或走廊里走动,她会忘记时间,不知道是上午、下午或者晚上。
在这一片寂静中,她一直在捕捉生命。
哪 里
章医生在门诊上接待的那位有过糖尿病史的大学教授,后来她在隔离病房又碰到了。他已经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并且是重症。如果按后来划分的标准,确诊后有轻型、普通型、重型和危重型,他的生命向死亡的方向移动了两个卡点。
章医生第一次在病房里面看见他是在一个上午,大约九点多钟的样子。章医生认出他来了,他却没有认出章医生。因为他只戴着口罩,而章医生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护面罩和护目镜。
章医生可以不和他打招呼,但最后还是决定喊他一声。
病房里总得有点声音才行。
这位六十多岁的教授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有些茫然。
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他看见的全是身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他感觉自己在电影里、在太空里,或者在生物实验室,在一种无法描述的空间里。
我是章医生。章医生对他说。
章医生?
那位教授愣了一下,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从眼前传来的,又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从另外一个空间传来的。
他以为自己搞错了。
但眼前还真就是那个章医生。
章医生再次喊他,给他介绍自己也抽调到了隔离病房。
教授听明白了。
他突然哭起来。
他一挫一挫地、气喘吁吁地、不顾身份地哭起来。
章医生最初觉得孩子不对劲就是从声音开始的。这个孩子从小就不跟小朋友玩,小朋友们也不和他玩。章医生当时上夜班,把孩子交给奶奶带。孩子和奶奶睡久了,只会叫奶奶,但是声音不是很清晰,他喊成海海。
除了这个海海的发音,再没有了。爸爸、妈妈、桌子、椅子、大门、大街,这些全没有。章医生从孩子一岁多就开始琢磨声音,一直到这次疫情,她还不能把声音这个具有神性的东西参悟透。声音里面有世界的入口,打不开声音,一个新的世界也就打不开。
章医生自己就是一名医生,她却无能为力。
孩子的奶奶认为孩子是晚发育。章医生老家在鄂西北,那里的农村有很多晚发育的、开口晚的孩子,甚至有门闩伢的说法,意思是到了门闩一般高才会说话。孩子三岁多的时候,孩子的奶奶决定把孩子带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她认为农村里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有很多说话的机会。又不是聋子、哑巴,是不是?在农村里,只有聋子、哑巴才不会说话。这个孩子不是聋子、哑巴,就一定会说话。
孩子跟着奶奶在农村住了一段时间,奶奶带他和村里的孩子玩,天天教孩子说话,感受大自然,但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奶奶也服气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病——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却不会说话的病。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但随后很快就知道了。
章医生和丈夫带着孩子到儿童医院。她丈夫一看精神科室墙上挂的与自闭症有关的ABC量表就明白了。他甚至认为不需要再做检查了。还检查什么呢?符合了上面这么多条,肯定就是了。
章医生仍然不甘心。她早就知道这个病,也知道这个病的厉害,在她心里面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话、在反对和抗拒,她抗拒来抗拒去,这个声音还是出来了。自闭症,精神疾病,终生疾患。这个声音是从血盆大口里面发出来的,要将她淹没和吃掉。
那位六十多岁的教授在隔离病房的一片寂静中听到有人喊他。他没想到在这种环境里,还有人认识他。他本来是到医院看糖尿病的,但是住院第二天就发烧了。当时章医生和几名熟悉他的医护人员还开他玩笑,说你也发烧啊,是不是最近去华南海鲜市场了啊?网上盛传第一批大规模的聚集病人有很多来自华南海鲜市场。教授说没有,他说他只是去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
我这是在哪里?他问。
教授不知道他是在哪里,他发烧得厉害,也恐惧得厉害。但他随即就明白了,这里是隔离病房,这里是传染病病区,这里和外界隔绝了。除了固定的医护人员,外人不能进来,亲人不能来探视,里面的人当然更不能出去。包括房间和房间之间、病人和病人之间,都不能来往。
每天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等待治疗,等待一日三餐送来的盒饭。
我这是在哪里?隔一天章医生查房和教授说话,说到半途,教授又问。
这是在隔离病房。
教授知道这是在隔离病房。
教授开始发愣。他愣了一下之后,很快调整情绪和章医生说话,说了几句之后,他又忘记这是哪里了。
章医生明白。
很多病人都会这样,包括医护人员,包括她自己,都有这种情况。但是两天以后,教授就完全清醒了。这里是隔离病房
幸 运
你是幸运的。章医生对教授说。
章医生这句话可能是一种感慨,也可能是脱口而出,但总的来说,是目前疫情的实情。因为她知道,教授如果再来晚一点,就住不上医院了。
章红天工作的医院离新冠肺炎最初的集中爆发地汉口比较远,过去属于城郊,但她仍然感觉到形势逼人。医院里发热的病人越来越多,其他医院同行也相继传来大致类似的消息。
后来医院成立发热门诊抽调医生,章医生每天都忙不过来。病人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推动着她。大家都意识到这种潮水般的看病现象极不正常,病人一个接一个,医生们忙得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病人排成长队,那个时候见到医生就是见到救命的人!有无数个几乎相同的问题,为什么吃了药不退烧?为什么烧得和以往都不一样?为什么?为什么?
很多个为什么医生们暂时回答不了。当章医生得知一家医院发热门诊一天有一千七百人的接诊量的时候惊呆了,当然,她所有的同事和领导们也都惊呆了。
章医生的丈夫一开始反对她到外面租房住。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哪有过年还要在外面租房的道理呢?他没有意识到危险性,他说没那么可怕,但章医生没有犹豫,人命关天的事是不能犹豫的。
大家都没有想到疫情会发展这么快。
刚刚组建发热门诊的时候,只有两名小护士,专门管物资的护士长已经分派,但还没有到岗。人员的搭建、物资的调配都还没有完善。新组建一个科室、一个病区、一个发热门诊,需要磨合期,何况还是临时搭建的班子。饮水机没有,微波炉也没有,没有的东西多了。但是医生必须要上岗了,医院上下都知道这个城市需要他们。
章医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教授是幸运的这句话,会对他起到巨大的作用。再一次查房的时候,教授不停地对她说谢谢。
他已经很虚弱了,他进来的时候就是重症。高烧和拉肚子让他有点脱形,但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谢谢章医生!教授坚持着说,我的确是幸运的。
再晚一点,我可能就住不上医院了。他说。
我现在非常危险吗?他问章医生。
章医生没说非常危险,也没说不危险,都进了隔离病房了,不可能不危险。她盯着药瓶交代注意事项。譬如说保暖,外面这么冷,屋子里又不许开空调,怕病毒传染,那就只有让病人自己注意。注意早点休息,注意节约体能,注意不要感冒,千万不要感冒。再譬如多吃热食,等等这些。
教授听得很认真。
教授明白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他现在非常危险。
他知道,危险是真实的,也是踏实的。
隔离病房是危险的,但也只有这个地方了,没有选择了。
教授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开始认真遵照章医生所说的,一点一滴去做,每天晚上很早就睡,每天尽量多吃。天越来越冷,云越压越低,大雪随时都有落下的意思。
章医生每天下班仍然和家里人视频,教儿子说话,抽空回复朋友们的微信留言。章医生在隔离病房里是不能开手机的,严格的纪律是一方面,时时都面对生命危险,也不容许她有一点空闲,等她下班走回家,手机上的信息已经积攒很多。大多数是问候,也有一些对疫情知识的咨询和请教。问候和请教的大多是她在儿子上各种培训班的时候结交的家长。
儿子患病以后,她陆陆续续认识了这些家长们。
孩子刚确诊为自闭症的时候,章医生觉得天真正地塌下来了。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么捉弄自己,为什么设这么难的卡点来考验她。
是的,一只凶恶的老虎蹲在了卡点上。
那两年她不能和别人说孩子的事,一说就泣不成声。自闭症孩子的父母大都如此,别人家可以谈孩子,他们却都不愿意提。
有一个小故事,同是自闭症孩子家长的一位处长,有一天和别人聊天,对方抱怨孩子太偏文了,理科更有前途。聊了半天,对方才想起来问处长的孩子。
你的孩子呢?偏文还是偏理?
处长无奈地自嘲了一句,说,我的孩子既不偏文也不偏理,他偏傻。
章医生有计划地训练孩子是从四岁半开始的。那时候她觉得糟透了,她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差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孩子好。别的父母给孩子确定目标,要上双语幼儿园,要上重点小学重点中学,要上清华北大、985和211大学,这些东西离自闭症的家长都很远。孩子首先得学会说话,有基本的生活技能,要能够自理才行。
这就是摆在章医生和其他自闭症家长面前的现实,是他们孩子的起点。从不会说话到会说话,从不能自理到自理,这是他们孩子的发展空间。
但是这么小的空间却没有教程和课本,家长们各自为战,根据经验在黑暗中探索。她后来参加了家长培训班,接触了卡点教程。
卡点教程是本地一个自闭症家长根据自己的经验编写的训练课程,分为多个级别和多个卡点。章医生接触到卡点教程,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实操训练和心理学知识,还从教程里学到了另外一些东西,那就是在孩子一点一点进步的卡点之中,见证了生命的移动。
她是幸运的。
在此之前,曾经有一位家长给章医生说过她是幸运的,不过她并没有认真听,也没有放在心上。那是一位孩子已经有二十多岁的自闭症家长,这位家长四处求医,花了很多冤枉钱,却丧失了最佳的培训年龄。她认为章医生及早发现孩子的问题、及时地培训,是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她说章医生是幸运的。
她说章医生刚进入这个圈子就得到了卡点教程,也是幸运的。
照这样培训下去,孩子应该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在章医生所接触的自闭症孩子这个圈子里,有几个培训得比较好的例子,一个是武汉附近咸宁市的阮方舟,一个是武汉青山区的祝羽辰。阮方舟能和正常的孩子一起上高中,除了数学差,其余的科目还能勉强跟上,他后来参加高考,考上一所普通大学;祝羽辰后来作为艺术类考生参加高考,他会画画,也考上了一所职业类院校。这在自闭症孩子中简直是奇迹。
家长们归类起来,认为这两个孩子的家庭起了重要作用。阮方舟的母亲是位医生,祝羽辰的母亲是位教师。他们发现得早,干预得早,培训得早。
早发现早培训,就是幸运的。
滑 落
有一名老太太让章医生特别感慨,她大概有八十几岁吧,是章医生把她从楼下停车场带进隔离病房的,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天下大雪,这位老人进来的时候情况就不是很好,呼吸有严重问题,一看就是急症。她来的时候已经不能行走,是救护车把她送来的,到隔离病房之后很快就上了呼吸机。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指标都很糟糕。
看来不行了。
这个春节很湿冷,但是前期一直没下雪,现在雪终于下来了。章医生看完老人的检查数据指标之后,望着外面的雪发呆,她知道又一个生命在滑落,在迅速滑向另一个方向。
她来晚了,或者说,是发现晚了。
生命是一件很容易滑落的物件,犹如挂在窗口的衣服,衣服滑脱挂钩之后,就没有办法阻拦住。章医生觉得有些悲凉,她望着雪落了泪。这个老人估计是从养老院或者福利院送来的,来的时候没人送,她没有儿女。
这是我的未来吗?章医生问自己。
未来,是困扰章医生和所有自闭症父母的一个话题。
新冠肺炎不允许家人陪护,但一般的病人进来的时候也是大包小包,一大堆衣物和生活用品。这个老人没有人送,只拎了一个很小的袋子,很少的东西,几件衣服、一只茶杯,这是她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的所有物品。
她仅有的这点东西让隔离病房负责她的医护人员都觉得很诧异。
还有吗?
还有东西吗?
他们没有问出来。他们的目光顺着老太太来的方向往后望,后面空空荡荡。
没有了。这就是所有了。
她活了八十多岁,这就是她所有的东西了。
她进来之后就开始抢救,但是没有几天就去世了。
抢救不过来了。
一个人错过了生命卡点,就会直线滑落。
章医生望着窗外的大雪。
哪一天?那一天会不会……那一天会不会是……
不敢想的事情,还是要想下去。
这个时候的章医生想到的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真碰到这种情况身边有没有人、有没有大包小包拎着,而是孩子。
如果哪一天我像这样走了,孩子怎么办?
自闭症孩子的家长没有死亡的权利啊,他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譬如教孩子说话,教孩子生活,为孩子挣钱。
这个老人没有手机,她去世的时候没有什么交代,没有什么事要托付他人,也没有可托付的人。
那位教授的情况一天一天在恶化。从他每天检查的数据上、从他的生命体征上都可以看出来。他正在向下滑落,一天下滑一点点。章医生每天都关注着这些数据,这些数据背后,就是一个一个生命的卡点。
有一天下班前,章医生到教授的房间去,外面正在下雪,她去让教授注意保暖。
教授正趴在床上。
教授胸闷得厉害,他在屋子里走动了无数个来回。他想打开门去外面呼吸一点空气,但是他知道他呼吸困难和开关门没有关系,他最后发现趴在床上挤压肺部似乎好一点。
章医生想告诫的也就是这一点。很多病人憋得没有办法,想撕破胸膛,想跑到外面的雪地里感受大把的空气,但是没有用,空气再多也吸不进去。
教授看见章医生进来,立即爬起来。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姿态有失对章医生的尊敬。
章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如果继续严重下去,会有什么症状?教授问。
什么情况才会进ICU抢救?他又问。
章医生回答完之后,教授陷入沉思,他在计算他还有几个阶段。他认为自己还有时间。
隔离病房有两层,一共有一百多张床位。病人每人一个房间,他们上厕所的时候,要走出门,穿过走廊,到走廊的尽头去。大部分时间里,病人都待在病房里。病房的颜色是白色的。因为开空调会加剧传染,病房里也不能开空调。
每个病人都是一个传染源。从这里出去有三个方向,一个是治好了出院回家,一个是病情加重转到ICU病房或者转到其他的专业医院,另一个方向就是人生的终点。
进了隔离病房,生命每天都在卡点上。
章医生每天从隔离病房回到租住的房间后,都要先躺着休息一会儿。吃饭,追一会儿剧,然后开视频和丈夫交流孩子一天的培训,交流卡点教程。
孩子确诊为自闭症之后,章医生每天都要抽空训练孩子,不能间断。这种卡点训练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为生活的一个部分,如水一样缓缓流动。
她开始训练孩子。这种孩子是有天花板的,就算训练成阮方舟和祝羽辰那样,考上一所一般的大学,又怎么样?
孩子的空间也就那么大。
这么一个空间,值不值得全力以赴去拼?值不值得投入所有的精力和时间?
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一说。因为他们是为自己的孩子。
章医生开始调整心态,接受现实,也开始从头学习自闭症的有关知识。
从孩子拿纸巾的一个习惯训练过程,能看出这类孩子空间有多大。
章医生的孩子从小喜欢手里攥一个东西,有一段时间是纸巾。纸巾攥在手里面是不能拿走的,包括睡觉,包括洗澡。洗澡打湿了还攥在手里,怎么都取不掉,如果强行取掉,他就会大哭不止,那种哭根本没有办法哄住。怎么办呢?
只有学着干预。
那就允许他拿着一点东西。那就让他拿一段之后走出门,走一段之后让他试着朝垃圾桶里丢。那就告诉他,他攥在手里的东西并不是一件宝贝。他能不能听懂?或者能不能感觉到?一次一次地训练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个东西是可以扔的,他就慢慢开始扔了。
但是,他扔了之后过一会儿又要,如果不给他又会哭。那只有再准备一个在口袋里,再掏出来给他。
走一段路,要计算他丢纸巾的时间和重新给他掏纸巾的时间。时间长了,就会慢慢发现他对纸巾的依赖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这就是卡点教程!把一个自闭症孩子的行为习惯分解成很多个阶梯、很多个卡点,一点一点往上爬。
自闭症孩子大都有各种习惯,有的孩子喜欢球,有的孩子喜欢积木,有的孩子喜欢尺子。他们沉迷一种物件,每天每时每刻,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把他们这种习惯改掉,朝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拉一步,往往需要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需要每天无数次地去校正。
还有,很多时候,你训练了几个月,只要你一疏忽去忙其他的,或者改变训练项目了,一转身,孩子又全忘了。他又滑落回去了。
这些行为习惯,如果不一个卡点一个卡点改进,真觉得前途茫茫,天海无边。
消 息
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几岁。从他的衣着、随身用品以及通电话的频率上可以看出他家境优越。他已经来隔离病房五六天了,还是高烧不退。一查就是三十九度左右,只要医生或护士一踏进他的病房门,无论是问询还是打针,他都会号啕大哭。他怀疑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他说他没有办法起床,没有办法穿衣服,也无法吃饭。
章医生和其他医护人员都觉得奇怪。他的检查数据和影像资料显示他的生命体征并不是很糟,至少相对于同在隔离病房的那位六十多岁的教授来说,他还是不错的。
早上查房,医护人员动员他,让他起床,让他穿衣服。外面正下着雨雪,多穿衣服是必须的。但他却不穿,他只会哭。他手里攥着一个手机,始终不肯放下。他在被窝里拿着,上厕所也拿着,打吊针也拿着,像某类自闭症孩子一样,手里攥着一个东西。
那个手机是苹果牌的,很精致,应该是花了不少钱买的。他从手机里面,从各种渠道,获取了大量关于新冠肺炎的消息,他的消息不单来自新闻报道,还来自亲友、同学和四面八方。只要医护人员去,都会看见他握着手机。他被过多的信息干扰得无所适从,只会大哭。
有几天媒体上还在讨论重症病房里的新冠肺炎患者该不该带手机。带手机是患者的权利,没有人能阻拦他们。
但章医生和他天天都在医院,天天在隔离病房,他们每天看着疫情在变化,眼见才为实。
章医生想到自己的孩子手里攥着的纸巾。
那个没有用的、可以随时丢进垃圾桶里的、可以随时替换掉的东西,为什么他们会时时抓在手里呢?
自闭症孩子的家长训练孩子一个阶段后,他们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越来越少。同学会、同乡会,各种横向交往,各种和社会的关联会一天一天减少。他们大多只能把时间和精力投到一件事情上,这件事情关乎他们最重要的东西——孩子。
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们都知道,只能给孩子很少的东西,一个词语、一句话、一个动作。他们没有能力、没有精力、没有时间去拥有更多的东西。
章医生的孩子分不清马、牛、羊。这么简单的一般儿童一教就懂的知识,在自闭症孩子这里却要反复训练。章医生教得都快要灰心了,单单这一点她就教了几个月。后来她才发现症结所在,原来孩子只关注这几种动物的腿。它们都是四条腿的动物!孩子认为四条腿的动物都是一样的,都应该叫同一个名字!
发现这一点,要花多长时间啊!
章医生相信自己手机里的信息比那位年轻人更多。因为她是医务工作者,因为她同学更多、朋友更多。很多人找她打听信息,想了解外面关于疫情的传闻是否真实;还有的亲友想找她帮忙弄床位,他们认为一线的医生应该有办法;或者请她介绍什么药有效;还有的关心她、提醒她,让她注意防护。
疫病暴发以来,章医生发现很多朋友和同学都蹦出来了。这些朋友和同学平时来往并不多,但现在知道她在抗疫一线,也从外面的消息里知道初期医用物资紧缺,就自发组建了一个微信群,有的捐钱,有的捐物,有的协调物流,或者协调一些基金会,要支援她和她身边的医护人员。章医生当然心存感激。疫情消息就如同一根一根的丝线,把大家都联系在了一起。
平时,章医生是乐于助人的,有信息尽量回复,但这个时候她回到租房后,也只能回复部分信息。很多事情她无力解决,比如没有什么特效药,没有办法弄到病床位。她无力面对很多信息,她知道有些人会不高兴,但她明白只能如此,因为无论是她的病人还是她自己,都在悬崖上,都在生命的卡点上。
只能集中全部精力和所有的生命能量去一搏,否则就是在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章医生所在的科室有名护士感染了,她所在医院的工作人员感染了几十人。每一次听到这种消息,她的心都会颤抖一回。太近了,离她太近了。几米远、一米远,甚至半米远。
这种消息让生命更加警觉。
教授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因为他有基础病,他有糖尿病史。新冠肺炎患者怕有基础病,怕体质不好,因新冠肺炎死亡的人之中,有基础病的和年纪大体质弱的人居多。
连续几天,章医生在早上查房的时候都没有和他多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有一天,教授在查房之后单独喊住她。
我已经不行了,是吗?教授问她。
我是不是已经非常危险了?教授又问。
章医生准备说一句假话骗一下教授,让他情绪稳定,但想了一下,到底没说。这个教授定期检查身体,他对身体很了解也很爱惜。他刚退休不久,天天都很忙,他还有很多课题在做。
不说话的章医生让教授知道自己很危险。
他想活着。
章医生,请你尽全力救我。教授说。
那是自然的。不单是教授,只要是进来的病人,都得尽全力。
如果给我时间,我还能干更多的事。教授说。
教授的经历章医生平时也都知道一些。他是一名知青,他是他们那个地方知青中最后一批最后一个返城的人。恢复高考后,他连续两年都没考上,第三年允许往届生考试的最后一年考上了大学。
教授说得有些累,他停下来喘息。
他希望章医生帮他。如果病情继续恶化,人就会因呼吸困难而缺氧,无法说话,他要趁现在还能说话,赶紧把该安排的事交代到位。如果进ICU病房,就由章医生和他家属联络。所有的亲友都不要打电话问候,再好的善意现在也暂不接受。他告诉章医生,手机请她代为保管。
章医生没想到他会交代这些。其他的病人,总是交代儿子啊老人啊,但这位教授不一样。
我活得已经尽力了,我用尽全力了。他忽然流泪说。
这回又是一大关。他望着窗外说,窗外的雪下得很暴。雪站不住,下到地上很快融化了。
训练开始。
再说一个动词训练,洗,洗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认为洗碗、洗苹果、洗脸都是洗手。的确,洗脸、洗苹果和洗碗的时候都要洗手,但是,这些动作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洗手。如何把过程和目的之间的关系用一种有效的办法教给孩子呢?
哦。多么少啊。一个词。一个词语。
没有办法再多了。
每天只有一点点,牙膏那么大一点点,甚至针尖那么大一点点。在经历了无数次求助医生、求助神仙、求助各种神药良方之后,章医生明白了,还得靠自己一点一点渡过难关。
章医生不知道该对这个年轻人说什么。该说的护士们已经反复说了,护士们告诉他情况没那么严重,告诉他不必惊慌和恐惧,告诉他一定要吃饭,吃饭才能补充能量,但是他不相信。
他已经在悬崖上了!
每一个进了隔离病房的人,都要明白自己已在悬崖上。
这是悬崖上的一个卡点!
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在这个卡点上还在左顾右盼的人,还在四处张望的人,还在胡思乱想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章医生知道自己和所有的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一样,随时都在悬崖上!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家长,首先失去的就是从容生活的权利!没有办法从容,每天每周每月每年,都在奔跑,屁股后面都有一把火!往前跑,却又迈不开步子,因为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石头挡着路。
只能盯着悬崖,一点一点挪动。
起床!起不了床。穿衣服!穿不了衣服。吃饭!吃不了饭。
你还不如一个孩子吗?你还不如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吗?
你去看看其他病房,谁不比你年纪大,谁不比你严重!
那些信息,那些善意的、关爱的、分享的、共用的那么多信息,它们以各种理由拉扯着这个年轻人,一天一天地让他发生着变化。
章医生和其他的医护人员给他数据和指标,他在吸氧的状态下还相对稳定。他是有能力下床、吃饭和穿衣的,他的指脉氧饱和度也很好,他又这么年轻。
章医生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进步。
所有殊死一搏、集中意念的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们都会发现这种进步。但是他们却失去了很多东西,打牌、喝茶和交友,各种来来往往的信息和消息。
好,现在开始学习,孩子,开始吧。
水果树。
水果——树。
这是两个词组成的一个新词。
水果——树,来,宝贝,念,水果树,真棒!再来,水果——树。
拍桌子。
指桌子。
看,这是“拍”,这才是“指”。桌子是相同的,但是动作不同,一个是“拍”,来,“拍”是这样的。
拍——对,对,对,真棒!
指——对,真棒!
六十多岁的教授病情一直在变化。
他每天都在各种与生命有关的名词和数据中起起伏伏,每天都在生命的卡点上。CT、血常规、淋巴细胞、中性粒细胞、C-反应蛋白、血橙……
对于整个人类来说,这个病都是未知的,全国大部分的高级别医学研究专家都在研究,方案在不断地调整。从第一版到第二版,再到第三版第四版,现在方案已经到第七版了。
临床医生们也一直在收集数据。数据里面,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生命信息。
这位六十多岁的教授再度病情加重,要转到ICU病房。转到ICU病房,差不多就算是生命的最后一个卡点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根据教授的病情,他要进ICU病房了。
他和章医生相互对望了一下。
他没有话说,该说的话他前几天陆陆续续都说了。
转病房需要通知家属,这个电话由章医生来打。
章医生打通了那位教授妻子的电话。
章医生刚一介绍自己的身份,就能感受到对方的紧张和急迫。她准备变换一下语气,选择一些合适的字词。
她屏住呼吸调整自己。
她感觉到了电话另外一端的气息,似乎不是在很远的地方,而是就站在面前,近在咫尺。
对方也屏住了气息。
章医生准备了很多话,但是电话拨通之后她却突然忘词了。她们在电话里愣了一下,两个人马上都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能发愣、不能停顿。都想抢着开口,却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最后,教授的妻子率先在电话里说话。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是要通知我来签字吗?她说。
你是要告诉我他已经病危了吗?
章医生在屏住气息的过程中也准备好了措辞。她说教授的病情已经很严重,目前正在全力抢救。
她说教授其实是幸运的。
她说教授是在新冠肺炎全面暴发以前、在封城以前住院的,那个时候有床位,如果是后来发现的,就很难找到病床位,那又会如何?
教授的妻子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很久,她似乎在流泪。
他会挺过来的。她说。
他有九条命。她又说。
这句话让章医生不想放电话,她想多说几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屏 息
大家都在殊死一搏。
大家都很紧张。
这种紧张和外面医院同行里传来的声音相互混杂,形成合力。
这种紧张从刚成立发热门诊就存在。章医生在这种声音面前也紧张过,她决定在外租房的时候把银行密码都告诉了丈夫。她说如果她遇到什么情况,银行卡在哪里,密码是多少。如果……如果遇到什么情况呢?
这个敌人似乎太强大了。
医生们都在惊叹这种病毒。
这个病毒后来媒体都用“狡猾”和“流氓”来形容,它传染力很强,症状又不明显。有人表现为发烧咳嗽,有人却症状不明显,有一些人没有什么症状,却具有传染性。
消退的不单单是潮水,还有语言和行为,还有饱含着生命的信息。
章医生下决心自己来教孩子,她全力扑上去了。她发现孩子发音障碍很大,她发现孩子说话的时候嘴巴张得不是很大。人类说话,有些东西是天然的,一个正常的孩子有很多东西并不用教,但是他们却会说,那是大自然和周围的环境教的,但是这一部分自闭症孩子却没有,这就是先天的差别。
章医生发现她的孩子发音的时候不会伸舌头,总是舌根后缩,这种内缩内收的力量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种东西是很难教的,孩子在学的时候没有本能的力量,总是在机械地模仿。这个动作要分解出来,首先要教他伸舌头,他伸不出来,就用食物引导他。
宝贝,来吃面包,伸舌头,伸,伸……
一遍一遍,教会之后,再教缩舌头,再一直持续教。等他能持续伸舌头和缩舌头的时候,一个环节就结束了。
一个卡点也就迈过去了。
重点在语言上。先是名词,水果、桌子、茶杯、椅子,再是名词加名词,再是动词加名词。洗,洗手;走,走路;拍,拍手……啊,啊,不能再说下去了,学了一肚子本事的章医生,上过大学、学过医的章医生,那么多知识憋在肚子里,什么时候能教孩子呢?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隔离病房里无法扔掉手机,医护人员天天劝他别再看手机,他都听不进。他也让章医生想到孩子的“消退”。
“消退”在自闭症孩子的卡点教程里是有特殊含义的。自闭症孩子会经常性地发怒,他们会因发怒而打滚、咬手或者一分钟七八次到十次地喊人。他们会强制性地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到自己身边来,如果这个时候不去关注他们,不去柔软地将就和爱护他们,他们就不会一点一点改变。
这个时候旁边的人谁不走心呢?或会大声呵斥他,或者哄他,或者难受得流泪。这无疑会助长孩子行为的继续发生,脾气越来越大。
这个时候就需要做情感训练,做“消退”训练。
发怒需要消退,自我刺激需要消退,自伤行为需要消退。
章医生眼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他手机的另一端围着很多人,他们总是随叫随到,他们总是要什么给什么。他们总是把实际上并没有用的东西,塞进手机里给他。
这位年轻人后来离开了隔离病房,他转到一家专门的定点医院救治。章医生看着他下床、拿东西、被众人扶上救护车。
生命中有很多时候都需要屏住呼吸。
医院最初成立发热门诊,需要安排人员,确定谁去谁不去。章医生屏住了呼吸,等待安排。她认为自己是责无旁贷的。因为她为孩子培训已经请假三年了,她屏息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结果,她被安排去发热门诊。
她神色坦然。
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愿意站出来替她。
那是她的一个同事。
同事的理由很简单,她说章医生你有一个特殊的孩子。
章医生后来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都感动不已。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说她感觉到害怕,谁不怕死呢?但是她已经请了几年的长假陪孩子去读培训学校,她的领导和同事,对她已经够理解够宽容。这个时候,还有退缩的道理吗?自己身体又不是不好、不能坚持,既然能,那就不要吭声,等待领导安排。
那就屏住气息。
章医生想一想,一生中有多少次需要屏住气息呢?
等待孩子出检查结果那一次肯定是。
一次一次教育孩子之后,等待孩子做出反应的每一次都是。
包括选择是不是亲自去陪孩子上培训课。孩子在家培训到一定阶段后,需要做出一个抉择。她想把孩子送到培训机构去。是让孩子的奶奶每天去陪,是请保姆每天去陪,还是自己每天去陪?
章医生想自己去陪。但是一个上了大学、当了医生的人去做这么基础具体的事情,值得吗?
那就屏住气息吧。
章医生选择了请假陪孩子培训,因为孩子需要集体环境,需要专业老师教育。孩子还小,这个时候错过半年、错过一年,就是错过了生命里的重要机会,错过了卡点啊。
错过了卡点,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章医生的孩子开始跟班学习,初级、中级、高级,一级一级往上攀爬。语言、生活技能、自理能力,一点一点来吧。
从五岁开始,训练拿钳子夹带壳的花生,后来是训练用筷子。这个动作需要许多分解,先夹纸团这样容易操作的物品,每天在桌面上练习,夹进去就有奖,奖花生奖糖果,夹进去十个奖二十个或者三十个,后来就慢慢提升难度。
由夹纸团到夹花生,由夹花生到夹瓜子。
筷子也是有讲究的,筷子分大头和小头,一般孩子很容易识别,但是自闭症孩子却要反复教。用小的一头儿去夹,大的一头儿握在手里,为什么?先一遍一遍训练,不讲为什么。
章医生后来成了培训中心里的骨干家长,她把培训教程结合自己的理解写成课件,给家长们做讲解。每一个孩子都有他自己的卡点,要找到这个卡点,并且分解成课程。
章医生的孩子现在基本上能够独立生活了,会洗脸刷牙,会晾衣物、晒袜子,这是无数次地重复无数次地训练教会的。下一个训练是套垃圾袋,但愿他能学得快。
屏住气息。
屏住气息。
那位六十多岁的教授最终活过来了,他出院后又过来感谢,大家又见面的时候都很感慨。不光是他,大家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所有的医护人员也都泪流满面。
七十多天之后,隔离病房撤销了,能治好的治好了。章医生又重新回到原来的科室,回到了有生老病死也有人哭闹的地方,回到了正常的医疗环境之中。
但是,经历了这一场变故,毕竟还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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