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记忆

黑色的记忆
梅林

　　我读小学的时候，家中的鸡被人偷了，家里人就讨了一条小狗来看门。那时，家里的鸡窝垒在大门边，有人趁着夜深人静，打通了土墙，把鸡给偷走了，一只都没有剩下。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养了十几只鸡，指望它们下了蛋，换来钱替我攒学费。鸡对我们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一窝鸡，就像心上被剜了一块肉。家里人又捉来小鸡，想着，有小狗看门，小偷就不会再来了。 　　小狗全身黑色，家里人都叫它黑子。它并不认生，谁去摸它的黑毛，它都依着，还用舌头去舔你的手，以表示它的感激。它也很听话，你叫它一声，它马上走到跟前来，眼巴巴地望着你。白天，家里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我一人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做着作业，黑子就蜷着身子安静地躺在我身边，陪伴着我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时光。有时，我会丢开作业为它挠挠痒，它就把肚皮朝上，腿脚伸得老长，眼里流露出无比惬意的神情。 　　我现在住的院子里，有一家人养了一只大黄狗，天天喂它牛肝伴饭。旁人将自己碗里的饭菜挑给它吃，它看也不看一眼。黑子可没有这么好的福气，那时家里粮食不够吃，用山芋、南瓜混着大米做饭，才勉强填饱肚子，肉是难得吃上一回，黑子能啃上肉骨头就很不错了。它通常吃的就是大便，只要看见我们这些小孩蹲下身子蹶着屁股，就站在旁边不停地摇着尾巴。我们站起身来，对着它呼着：“喔罗罗！”它得了命令，这才喜滋滋地品尝着“美味”。 　　夜晚，黑子忠实地守在家门口。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梧桐树下，茂密的梧桐树叶成了它的华盖。到了冬天，冷得实在受不住了，黑子就在门前的草堆里钻个洞，把身子缩在里面。白天它有时会走到野外，与村里的群狗嬉闹，夜间却从不擅离职守。有天夜里，家里人听到黑子狂吠，都起床来看。黑子的腿上掉了好大一块皮，还流着血。再看鸡窝旁的土墙，被人凿了一小洞。不用说，小偷又来偷鸡，被黑子发现，就用利器打了它，然后夺路而逃。黑子好像明白自己保护了小鸡，立了大功，虽然受了伤，却不作痛苦状，不流一滴泪，反倒有些自得，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黑子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到了春天，村里的一大群狗，追逐打闹，叫声震天。我们还是孩子，不懂得他们在干什么，就很讨厌它们这样。那天，黑子跟一只花点子狗纠缠在一起，踩碎了田埂上的野花，身上的毛也落了不少。我“喔罗罗”地呼它，它用眼瞟着我，好像在哀求着我一样，没有分开的意思。我呼了数遍，它还是不回来，我抄起一个土块，朝它们扔过去，它们痛得嗷嗷直叫，这才散开了。黑子夹着尾巴，跟在我的后面，灰溜溜地往家里走。

　　村里有个小孩，也学着我不停地朝狗扔土块，被激怒了狗咬了几口，几天后便死于破伤风。为了对死去的小孩子有个交待，村里人就成立了打狗队，我就亲眼看到花点子狗在树上被他们吊死，身体痛苦地扭动，舌头伸得老长。我赶紧跑回家，抱着黑子藏到油菜地里。黑子好像也意识到危险，躲在我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一副惊恐的样子。等到天黑，我把它送到邻村的同学家里，隔几天就悄悄地去看它一回。等风头过了，我把狗接了回来。白天再也不能和群狗在一起打闹，黑子沉默了许多。

　　后来，从大人口中，我知道了狗在春天做的事情，就觉得很对不起黑子。于是就想对它亲热些，连上学都把它带了去。教室门口有一块两三亩地大的操场，比我家门前的地大多了，黑子来到这里非常兴奋。同学们见到黑子也特别来劲，都来逗它玩。它也很配合，让走板凳就走板凳，让踢球就踢球，让打滚就打滚。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让它去追班上那个最漂亮的女生，把她吓得花容失色，大哭不止，跑去跟老师告状。老师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叫我以后再也不要把黑子带到学校来了。放学的时候，几个男生不住地向我道歉，还说等黑子生了小狗，一定要给他们一人一个。

　　我带着黑子从村庄穿过时，有几个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当时并没想到，这里面暗藏着巨大的杀机。我还在幻想着，等到明年开春，再也不阻止黑子去找伴了，让它快快地怀上仔，生出好多的小黑子来，送给我的同学们。黑子似乎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我上学去，它死活要跟在我的后面，我劝不了它，就非常生气，大声地呵斥它。它这才停在村口的松树林边，可是，眼睛里却湿湿的，像在流泪。从未看到它这样，就觉得它很反常，但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就没有多想，飞快地朝学校跑去。

　　坐在教室上课，忽然想到黑子泪眼汪汪的样子，心就止不住地怦怦直跳，根本听不进去课。一到放学，我就往家里跑去。跑到松树林边时，没有看到黑子，我的心就猛地揪了起来。以往我回来，黑子都会站在这里等着我，望着我，现在却不见了身影，莫非它真出了事？穿过村子时，又见到了那几个人异样的眼光，像冷剑一样直刺到心里。到自家门口时，我一下子傻了眼，——黑子被吊在门前的梧桐树上，就跟花点子狗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几滴泪水还留在眼眶里。

　　我恨自己太天真了。村里的狗被打死了许多，能容忍我家的黑子独自保全性命？我把黑子从梧桐树上解下来，抱到村口的松树林里。这里面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墓，我已故的亲人就埋在这里。我就在亲人的墓旁，为黑子找了一个向阳的地块。抚平了黑子的眼皮，它就显得十分安详，像在沉睡一样。我默默地注视着它，眼泪落在它的身上。我用土将它深深地掩埋，连同落日的余晖一起。黑子不在了，黑色落入了记忆，可是，太阳还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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