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0年第10期|杨晓升:海棠花开(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杨晓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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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共同居住在北京城海淀区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紧邻某大学校园,是北京城典型的那种: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卧砖到顶,起脊瓦房。北房三间,正房居中,……
赵家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共同居住在北京城海淀区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紧邻某大学校园,是北京城典型的那种: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卧砖到顶,起脊瓦房。北房三间,正房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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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共同居住在北京城海淀区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紧邻某大学校园,是北京城典型的那种: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卧砖到顶,起脊瓦房。北房三间,正房居中,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院的大门开在正南方向的东侧,不与正房相对。据说这是根据八卦的方位,正房坐北为坎宅,如做坎宅,必须开巽门,“巽”者是东南方向,相传在东南方向开门财源不竭,金钱流畅,所以要做“坎宅巽门”为好。
院内很宽敞,庭院中莳花置石,东西对称各长出一棵枝叶茂盛的海棠,树冠已直追房顶。中央石凳之上摆放着数盆石榴盆景。紧挨盆景的南侧,是一口酱色大陶瓷缸,缸里养有金鱼数尾,寓意吉利。透过清澈的水面,可见缸里的金鱼在水里悠然自得,悠哉游哉,好不惬意。
赵老太爷是毗邻这座四合院那所知名大学的历史系教授,赵老太太则是纯粹的家庭妇女。民国初年,赵老太爷靠着自己的勤奋,用十几年的积蓄置下这座小四合院,夫妇俩春风得意地住进了院里,开始安居乐业,并勤勤恳恳地进行着生殖繁衍的伟业。赵老太太先后怀了四胎,可要么中途流产,要么孩子生下来不久夭折。及至第四胎,夫妻俩从一开始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还问诊中医大师,百般调理细心保胎,总算大功告成,而且不生则已,一生就是一对双胞胎,即眼下这座小四合院的主人大赵和小赵。
不知怎么的,赵家的这对兄弟自打离开娘胎便成了冤家。打小的时候,兄弟俩不停打闹甚至打架,碰到好吃的好玩的,他俩总是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并非赵教授夫妇缺少教养,孩子打小的时候夫妇俩就教导这对双胞胎儿子背《三字经》、读《弟子规》,还不知多少次地反复给这对双胞胎儿子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向他们传递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千年美德,教导他们要相亲相爱、互助互让,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可赵家兄弟就像顽石两枚,《三字经》背是能背,《弟子规》读是读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道理,兄弟俩也都懂,可一旦遇到具体事情,甚至只是生活琐事,兄弟俩该不让还是不让,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赵教授夫妇为此可谓伤透了心,苦恼不已。研究并教授了数十年历史的赵教授始终也闹不明白:莫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是人的天性、宇宙的绝对真理?
赵教授尚且如此,本就没太多文化的赵教授夫人,对此更是无可奈何了。每每见到这对孽债兄弟打架,原本生性温和的赵夫人只得急急地抓起赵教授上课时用的教鞭,以打代教,边打边教训。她打大的便对大的说:你大没大样,你就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大的都要让着小的吗?她打小的会对小的嚷:他是你哥,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尊重你哥?
对于母亲的管教,兄弟俩谁都不认账,也不服气。大赵据理力争:我怎么是大的了,我和他同岁,怎么就得让他了?小赵则如此反唇相讥:我与他同岁,他怎么就成哥了,他都没个好样,我尊重他个屁呀!兄弟俩轮番说出的话,时常让赵母目瞪口呆,举着的教鞭无力垂了下来,接着是唉声叹气,暗自抹泪。
日出日落,月缺月圆。
十几年的时间,说长则长,说短则短。转瞬间,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很快就长大了。长大的这对兄弟,虽然数年间先后在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上学,可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他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从不结伴而行。即便是上学时在父母的督促下一同走出家门,出了家门他俩也是各走各的,几乎形同陌路。放学回到家里,也同样如此。
一九五五年,大赵小赵已满十八岁,高中刚刚毕业。原本赵教授夫妇是希望两个儿子能上大学的,无奈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生性顽劣,无心向学,学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尽管勉强也考上高中,但高中阶段成绩在班里排名时常倒数第一。眼看两个孽债儿子学习不可救药,上大学无望,又值上山下乡之时,赵教授便萌生将他们送去农村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念头,并寄希望于两人在广阔天地能有所作为。但赵教授的想法,只得到赵夫人一半的赞同和支持。也就是说,赵夫人同意丈夫将儿子送到农村锻炼,但她不同意两个都送,只同意送一个。赵夫人的理由也比较充分:两个儿子都送走了,身边无任何子女,无异于断子绝孙,家不像家,夫妻俩孤零零住这么个四合院,日夜空荡荡的,你不觉得瘆得慌?再说万一咱俩有个三长两短,找个人跑腿照应都困难。可两个儿子只送走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谁不送谁,夫妇俩思前想后,进退两难,反复商量依然未果。于是想出了一个相对公平却并非两全其美的办法:抓阄儿。
赵教授写好了两张纸条,一张写着“去”,另一张写着“留”,两个儿子谁抓到“去”的这张纸条,谁就得尽快到居委会报名,到农村去锻炼。兄弟两人各抓了一个纸条,打开纸条的那一刻,大赵如遭电击,他两眼发直,久久地盯着那个硕大的“去”字,白纸黑字,确确实实,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心仿佛被一根丝线扯痛了,一直往下沉,耳边这时候却冷不丁响起小赵幸灾乐祸的笑声。此刻的小赵,正手舞足蹈,趾高气扬,一脸坏笑,而且越笑越开心。挑衅和嘲弄的目光,也像支支射出的箭,投射到大赵沉郁的脸上,让大赵感觉痛入骨髓、疼痛难忍,内心的怒火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呼呼燃烧。在场的赵教授夫妇正欲呵斥制止小赵的放肆,大赵却已经抢先一步,闪电般举起手重重地扇了小赵一记耳光,转过身撒腿便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去夜来,赵家的小四合院随着夜幕的降临重归平静,白天发生的风波虽也在赵教授夫妇的安抚下回归平息,但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结下的梁子,从此刻骨铭心。
尽管心存不甘,大赵最终还是自认倒霉,也多少带着不当狗熊不让小赵嘲笑的自尊,独自前去街道居委会报到,几天后又独自背起背包同他的几位同学一起到了湖北黄冈农村。离家那天,原本赵教授夫妇准备前往车站送行,但大赵去意决绝,走出家门时既不道别,甚至都不回头看自己的父母一眼,只甩下一个长长的背影。
更让赵教授疼痛的是,大赵此去湖北,除了刚到黄冈涨渡湖农场时来了封信,此后便音讯稀少,甚至数年都不回家。大赵离家的第五个年头,赵教授实在坐不住了,夫妇俩利用寒假时间,冒着刺骨严寒,长途跋涉来到湖北黄冈的涨渡湖农场。
好不容易七绕八拐,沿途四处打听,总算见到日思夜想的大儿子时,一切完全出乎赵教授夫妇意料:大赵已经变成五大三粗的汉子,蓬乱的头发,疲惫却不乏神采的目光,黝黑的脸上胡子拉碴,一身已洗得发白且沾染泥土的蓝色粗布衫,使他整个看上去已是活脱脱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仅如此,大赵已经成家,媳妇是与他同年来到涨渡湖农场的武汉女子,而且他们俩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
赵教授夫妇被农场的热心同事引进大赵家时,大赵一家三口正围坐在家里一张简陋的圆桌上吃晚饭。见到门外来人,而且是多年不见的父母,原本已经站起身的大赵瞬间像触了电一样木在屋里,两腮被还未下咽的食物撑得鼓鼓的,两只疲惫的眼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吃着东西却被突然吓着了的蛤蟆。他的妻子和儿子见状,同样像触了电,仿佛大赵身上的电流瞬间又传导到他们母子身上。
当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双双站在门口早已老泪纵横时,大赵才在同事的招呼下慌慌地回过神来,叫了声爸、妈,你们怎么来了?边说边招呼自己的父母赶快进屋。他们一家三代就这样在一阵手忙脚乱和唏嘘感慨的叹息声中,悲喜交加地团聚了。
……
杨晓升,男,1961年生,广东揭阳市人,现居北京。《北京文学》月刊社社长兼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近三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等。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浩然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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