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时(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弋舟
但我真的是想祝贺她,至少她得到了安慰,并且还记得这一切,能够相对容易令人理解地描述出来。而我,压根无从说起那天自己究竟为何冒雨跑到了空无一人的街上。
世界何曾太平过……
世界何曾太平过……
但我真的是想祝贺她,至少她得到了安慰,并且还记得这一切,能够相对容易令人理解地描述出来。而我,压根无从说起那天自己究竟为何冒雨跑到了空无一人的街上。
世界何曾太平过。不戴口罩的日子里,每个人不是照样深陷在各自轰轰烈烈的平庸的困境里。
“那时候我真的挺难的,”她说,像是要对什么做出解释,“还好,房东人不错,答应我半个月付一次租金。”
我竟无言以对。她不需要对什么做出解释。她连房租都付不起的时候,却带着我去了圣殿一般的医院。这才是问题所在。
喝光啤酒,我们起身道别。略微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向姜来伸出了手。两个女人的手在严峻的时刻坚定地握了握。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之变得更加深厚,那本来就不是我们之间的方式,我们没那么开头,就不会那么发展,我们只是撞在了雨里,一起分摊了漫天的大雨。大雨淋了两个人,就比只淋给一个人的份额少了一点儿。但这就到头了,你从来都只能相信,每个人的悲伤都是各自独立的,它们隔绝无依,并不能彼此交汇。
戴上口罩的姜来显得很轻松,就像一半的不轻松被遮住了。我想,在世界停顿下来的这个当口,掩面时分,大家都该趁机清理清理某些悬而未决的往事。她认领了那个男人“朋友”的身份,有理由轻松起来。我也好了许多,如果见面那会儿我是“消沉”的,那么,现在至少看上去应该不那么消沉了。
目送着姜来离开,我并不急着回去。她回去是面对一个不足周岁的女婴,我回去,是面对漫天飞舞的口罩外加一个麻烦的后父。对面诺金酒店的玻璃楼面在三月的辉光中熠熠闪亮。我在广场的花坛前坐下,看着那个乱戴口罩的小子到处瞎跑。有几次他都冲到我面前了,我都做好了即将被他撞翻在地的心理准备。可最终他也没有撞到我。
所有发生了的事情,都是你没有防备的事情。
有一件发生过的事情,我刚刚没有告诉姜来。它在一瞬间都跑到了我的嘴边。可我终究还是没说。大概要是说出来的话,太像是一笔交易——喏,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也跟我说个秘密。这太小儿科,也有失严肃。况且,我们大概也都过了那种分摊大雨的人生阶段。重要的是,这件事不像是件真事。
但它的确发生了,因为我毫无防备。
导致我堕胎的那个男人出现在一个午后。我往写字楼里走,他在身后喊住我,用一种狩猎者胜券在握的口气对我说:你是姜来的同事吧?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事情由此发生。他有一种天赋,就是会让你相信,只要稍微再坚持一下,他就能帮你把自己从北京发射到火星去。
离职后,我竟然还顽固地追踪过他。我找到了他的公司,也找到了他的家。我站在街边观望与等待,如实说,好奇多过痛苦。我可能只是想搞明白这世界是如何运转的,那么多意义非凡的事该如何让我去堪透本质。这个过程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力气,他在十天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进门时的背影就是一副刚从朋友家归来的架势。这个结果让我觉得索然极了。他永不回头就会成为一个奇迹,就可以让姑娘们永远将自己的伤口美化下去,一直假想着被人当回事,或者曾经那么接近过火箭即将发射的一刻。但是他从朋友家串门儿回来了,精疲力竭,手里拎着带给家人的礼物,不是鲜花那类的东西,看包装袋,像是提了堆热乎乎的麻辣烫。
没有神的光环,只有你的平凡。
我既没有因之搞明白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那些事,也照旧还闪闪发光地意义非凡着。这并没有摧毁我。我只是想明白并且承认了下来,一切其实并没有那么叵测,当我们前赴后继成为他人的下一个“朋友”时,或多或少,都怀有“签下一单”的心情。
这当然很残酷,可理解了自己之后,我才能平静地、甚而是不带羞愧地去容忍自己与理解世界。为此,现在,就是此刻,我都能穿着睡裤在三月的春光下轻盈起舞。世界当然还会重启,到那时,势必还会有人源源不断地离我而去,形成新的闭环或者套娃,也会对我说一声:我去一个朋友的家了。而我,就可以如同代表着自然的意志一般,勇敢地发出神圣的质询:
何处是你朋友的家?
弋舟, 当代小说家,历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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