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0年第9期|唐颖:鹭鸶姐姐
2023-11-14小说天地唐颖
鹭鸶离开上海去美国那天,亲友二三十人送行,其中六七位,是她的追求者。他们年龄各异,比鹭鸶年长或年轻几岁。年龄差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前赴后继,去追鹭鸶,不,更像是……去追美……
鹭鸶离开上海去美国那天,亲友二三十人送行,其中六七位,是她的追求者。他们年龄各异,比鹭鸶年长或年轻几岁。年龄差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前赴后继,去追鹭鸶,不,更像是……去追美国梦。
那是1984年,我周围的人,或者说,当年的上海市民都在梦想出国。其中,最执着的是我远房表姐鹭鸶,在被美领馆拒签八次后,终于通过结婚拿到移民签证。
追求她的男人们一起为她送行,他们不仅不伤感,还很兴奋。因为,鹭鸶终于启程美国。我为鹭鸶遗憾,也有些幸灾乐祸:看看他们,这些追求者们,围聚在一起热烈交谈,他们更像在美领馆外排队申请签证的等候人群,在讨论成功获得签证的秘诀。他们现在是同谋而不是情敌,鹭鸶护照上的签证页比她本人更亮眼。所以,鹭鸶看起来有些寂寥,她好像置身度外于围绕她的亢奋,脸上几无笑容。
事实上,整个机场大厅被一股亢奋浪潮席卷,每一个出行者周围都簇拥着大群送行者,他们高声谈笑,胜利在望的神情,仿佛“送行”本身有了意义,仿佛他们离过境线也近了一步。
出国潮流裹挟了一切,包括爱情。舍弃的不仅是爱情。我以后才会知道,在我此刻站立的机场大厅,喧闹兴奋中很多家庭在分崩离析。
鹭鸶的远行意味着一颗明星陨落。我是否太夸张?她并非电影明星,虽然差点儿成为明星。她不过是某个圈子的明星,她身边的异性们,跟她一样为了申请护照不得不辞职,他们成了无业游民,以鹭鸶为核心,围绕她憧憬各自愿景。
当然,这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事,在我女儿听来,荒谬而愚蠢。她本科毕业后去美国中部一所大学读硕士,一毕业便急不可待回上海。她要和父母住在一起,不习惯看不到人的美国小镇街道,没人给她做饭也是重要理由。她在沪上折腾了一番才找到工作,在一家二甲医院做行政,和她学的经济专业完全不搭边。但她很满意,每天朝九晚五,和我们挤在贷款购买的商品房,也不谈恋爱。企望儿女为父母改变命运的期待当然落空了。闯荡世界这种话,在她听来是我们这代人的梦呓。她说她最烦“闯荡”这个词,她只想安定;也不要听我们这代人的往事,都是些负能量的故事。再说,她称为“姆姆”的表姨妈,我的鹭鸶表姐,不也兜了一大圈之后,回来居住?
回想那些年发生的事,既切近又遥远。“切近”是因为仍然栩栩如生;“遥远”则是,那些故事并没有被流传,发生后又消失了,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无业游民们护照在手,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拿到签证,或者,正在申请签证。夜晚,他们簇拥着鹭鸶去“前进业余进修学校”读英语;白天,他们来鹭鸶家消磨时光。总有人抢着早到一步,向鹭鸶表达爱慕。鹭鸶给予统一答复,听起来毫无情调:“我要走的,我不在国内谈朋友。”
“谈朋友”意思是“谈恋爱”。上海口语里没有“爱”这个词。
追求者们用爱恋的口吻呼唤鹭鸶为Rose(玫瑰),带了些外语腔。他们不知道鹭鸶是我姐的绰号,她身材高挑,小学时便比同龄女生高出半头,得了“长脚鹭鸶”绰号,随着岁月流逝简化为“鹭鸶”。
鹭鸶的家成了追求者的客厅,事实上,那也是一间真正的客厅。鹭鸶的父母在七十年代末去探亲她的祖母而留在香港,接着她姐姐嫁给香港人,随丈夫移居美国,再接着她的父母也去了美国。所以鹭鸶一个人拥有一层楼两间房,市中心的老洋房,亭子间做卧室,前楼就成了客厅。事实上,这整栋楼是她家的,六十年代的革命风暴中,被不同人家占去一楼和二楼。
当年,上海人住房紧张,三代人拥挤在一间房是普遍现象。在旁人眼里,鹭鸶幸运得过分,拥有美貌和宽敞的住房。如果不辞职,她是一家工厂的厂医。她喜欢自己的职业,还可以随心所欲谈几场恋爱,然后为爱成家。到头来却为了拿到签证,蹉跎了黄金岁月!每每她告诉我谁谁谁又向她表白,我心里满满的遗憾夹了一半嫉妒。
那些日子,我经常在鹭鸶的家里遇见她的追求者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旁顾左右而言他,却无视我的存在。鹭鸶本人不在场,她关紧亭子间的门,在里面温习夜晚英语课的课业,她是他们这群人中最用功的学生。
她就读的“上海前进业余进修学校”,开办于1983年,是一所外语学校,学生都是奔着“出国”方向进校。虽说是业余学校,却网罗了全市各大学顶尖外语老师包括著名翻译。校址在上海西区旧法租界,从鹭鸶家步行过去就能到。学校成立伊始,她就报名入学。鹭鸶并非人们眼中的“漂亮面孔笨肚肠”。她有电视大学的医学文凭,有托福成绩,有美国大学入学通知,却因为家人定居美国,有“严重移民倾向”而被拒签。
鹭鸶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等了,她终于决定“嫁去美国”,走“移民签证”这条路。
在美国中西部华人稀少的小镇,有位华裔医生心心念念娶性观念保守的处女,想象中这样的处女只有在闭关锁国多年的国内才能找到。可是,医生是矛盾的,希望处女不要太土,最好来自他的家乡上海,当然,“貌美”是首要条件。
彼时,对于华裔医生,正逢天时地利人和,如鹭鸶那般希望“嫁出去”的女子数不胜数。医生从国内拿到一叠相亲照,却非常专一,只留了鹭鸶照片,专为见她飞去上海。
没有任何异议,他就相中她了。这么说有点贬低鹭鸶,可事实如此,是鹭鸶要“嫁出去”,她只能被挑选。鹭鸶在华裔医生眼里惊为天人。“比照片上更好看!”他向母亲汇报。
鹭鸶对医生的第一印象则是“马蒙”(沪语:态度生硬)。医生从“绿色通道”出来时,面对欢迎他的亲友脸上不仅没笑容,眉宇间竟有怒气。当亲戚把鹭鸶介绍给他时,他朝鹭鸶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令鹭鸶尴尬得想钻地洞。原来下飞机到出关途中,医生遇到了态度“马蒙”的机场人员,好像还发生了争执。
好在鹭鸶有涵养,心平气和,没有给他看脸色也没有迎合。这一分钟,除了美貌,鹭鸶的淑女气质和教养有加的举止,怒气冲冲的医生已经接受她了。
从鹭鸶的视角,医生戴一副眼镜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有书生气质,对于他初次见面就暴露坏脾气,鹭鸶很快原谅他了。后来的接触中她看出这是个耿直不懂圆滑的老实人。他告诉鹭鸶,他才拿到医学博士学位,长辈的积蓄花在他的学费上,准备注册开诊所。他希望鹭鸶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去美国不是享福去,而是和他一起工作。鹭鸶回答他,你这么说我反而放心了,一起白手起家,更加可靠。她说她不喜欢纨绔子弟,更要提防奸猾之徒。她的话让他刮目相看,这位美女颇有主见,并非“绣花枕头一包草”。
他们约会了几次,医生最初的“马蒙相”是防疫针,之后的所有表现,都在为自己加分。鹭鸶发现,只要在公共场所,他总是难掩厌烦,尤其无法忍受饭店里的嘈杂和服务员的粗鲁。事实上这也是鹭鸶的感受,她向往的国外,首先是文明环境。
他很快向她求婚,希望立刻办好法律文书,这样他就可以为她申请绿卡。就在他求婚次日,他们上床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老锦江的“夜上海”吃晚饭,她看出他很节俭,便预先告知是她父亲让她代为请客。他把她送回家,她邀他上楼喝杯茶。那晚突然狂风暴雨,他留下来了。
医生发现,床上没有处女血。医生本人是处男,他只有这一个粗浅的认识。而鹭鸶学过医,她可以告知,运动不当也会导致处女膜破裂。但鹭鸶不愿撒谎,她向他坦承,她不是处女。
医生崩溃了,没想到大陆女人也堕落到可以有婚前性行为!
鹭鸶也很崩溃,美国医生竟然这么封建!
她不想和他讨论关于处女的问题,这种话题太敏感,怎么说都不会好听。她告诉他,他可以悔婚,事实上,他们还未领取结婚证。
“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我们已经有过这种关系。”
原来医生还秉持老派观念,和女人有过性关系随后抛弃她,是流氓!
“不用你向我父母交代,这是我的事。”
鹭鸶的语气并不激烈,却也不软弱。
即使她不需要他负责,他也无法放弃她,因为他爱上她了!却又不甘心,从遥远的美国到上海,娶一个“非处女”?他纠结得想用头撞墙。
“你看起来很文雅,没想到生活作风这么随便!”
“生活作风”这个词,已被大陆人淡忘,医生竟还记得。原来医生生在上海,禁欲年代成长,中学毕业后插队,“文革”结束那年以探亲名义从香港转去美国。他到美国后从本科读到博士,心无旁骛攻学业,从未恋爱。
“我并不随便,因为有感情才会……”
鹭鸶的话被自己的泪水堵住,她不是哭此刻,她哭与他上床的那个男人,他已婚,没有离婚的意愿。她也很矛盾,她并不想嫁那个花心男人,她一向那么矜持,却为他失贞。
她的泪水令他不安。
他需要有人帮他做决定,他和自己母亲通话,瞒去了上床的情节,只告诉母亲,女方坦承不是处女。
“她已经二十八岁,长得又漂亮,怎么可能没有恋爱过?”
医生母亲五十年代生完两个儿子,因与丈夫不和扔下大陆家人,独自去香港然后赴美。她在美国生活多年,并不意外婚前性行为。然而,让自己儿子娶个和他人有过性关系的媳妇回家,这位母亲觉得不值。她在美国打拼多年,所有的积蓄都花费在两个儿子的学业上,使他们拿到医生和精算师执照。她认为和大陆男子相比,在美国当医生的儿子有足够优势找到满意的女子。
她说:“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上海有的是各方面条件好的女孩子。”
想到鹭鸶的“不洁”,医生克服了道德压力,又去相了几次亲。
问题是,有过鹭鸶,宛若曾经沧海。医生原本就挑剔,很难再看上其他女子。她们比鹭鸶年轻,足够美貌,但不是举止不够得体,便是贪图享受,不掩饰她们去美国享福的愿望。
三心二意中,反让医生有了比较,他的“处女控”在动摇。他意识到,要是放弃鹭鸶,可能难以找到称他心的女子。他迷恋鹭鸶,除了貌美,她文静有教养,荣辱不惊的个性和医学世家出身,都是他中意的。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医生决定与鹭鸶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鹭鸶后来说,这个婚姻是错误的,当时就明白。可当时,她只想破“拒签”之咒,拒签八次已在她的小社会传开,宛若丑闻。而结婚可以离婚,在出国潮中,婚姻变得次要,或者说,潮流的力量足够强大,它裹卷了个人意志和判断力,唯有坐上赴美航班,才算完胜。
医生回美国为她申请移民签证。鹭鸶却接到摄制组通知,她曾经试镜的一部电影,正式开拍了。和她上床的男人,是这部电影的副导演。当初,他是在街上看见鹭鸶,惊艳中他向鹭鸶出示工作证,把她带到导演面前。
鹭鸶在摄制组才拍了几个镜头,医生为她办的移民申请批下来了,她去广州领事馆面签,毫无悬念地拿到了签证。紧接着医生为她买了赴美机票。
鹭鸶不得不半途离开摄制组,好在那时没有什么合同。副导演手里有长长的待选名单,一位刚从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女生替上来,长得与鹭鸶有几分相似,这和导演的审美有关。事实上,鹭鸶的镜头都剪了,胶片浪费了,厂是国营的,不承担经济压力。但这部电影捧红了这位女主演。
要是我女儿知道中间还有这个插曲,她会认为鹭鸶姨妈是脑残。她哪里晓得,当时已经家喻户晓的女演员们,也纷纷放弃演艺事业,走出国门,从此如断线风筝,飘落在某处。
因此对于当年的鹭鸶,离开摄制组更无丝毫遗憾,她没有明星梦只有美国梦。至于和副导演之间的个人关系,也随着她的出国而结束。这位已婚人士,从未出现在众人眼中,他当然不会去虹桥机场给鹭鸶送行。
鹭鸶是从香港转机美国。她在香港祖母家住了几天,正逢圣诞期间大减价,她用祖母的钱买了两箱子时装,内有长裙短裙连衣裙,英国牌子的羊绒大衣和做工考究的英式上装和西裤。她的随身行李太多,这两箱衣服只能海运到美国。
鹭鸶到美国后给我发的第一封信就有了悔意,她说这里就像乡下,白天站在家门口的公共花园,看不到一个人,夜晚九点以后,一片漆黑。
对了,鹭鸶在上海被拒签的那些年,虽然不断拒绝求爱者,但并非没有“生活”。早在“上海前进业余进修学校”成立之前,鹭鸶便已经跟着私人教师学英语。她的私人教师是位时髦的中年女子,手中的教材非同寻常,是英国剑桥出版的《Essential English》(基础英语),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四册一套的教科书是英语教材中的不朽名著。事实上,从四十年代开始,上海私人补习英语多用它做教材。
英语老师叫爱丽丝,当然是她给自己的英文名。她也给她的学生们起英文名,鹭鸶的追求者多半是在英语老师家认识。是老师让他们学会用外语腔称呼鹭鸶为“Rose”。
爱丽丝年近五十,却有一股抓住青春尾巴的劲头。她有广泛的人脉,知道上海哪些地方最接近西方。她常带鹭鸶去一些外人不知的高级场所,包括茂名路上的前法国总会,如今被称为锦江俱乐部,一栋著名的巴洛克建筑。五六十年代,前法国总会成了文人政要外事接待的文化俱乐部,最高领袖在二楼跳过舞。
八十年代中的周末夜晚,锦江俱乐部有舞会,就在二楼宴会厅,过去的舞厅。按照鹭鸶描绘,大厅中央的舞池,地板呈椭圆形凹陷,下面装了强力弹簧,层顶上有与它对应的彩色玻璃镶嵌成船底造型的透光天花板。舞厅客人多是老外。
鹭鸶应该在锦江俱乐部艳遇某个老外,这是爱丽丝带鹭鸶来此跳舞的目的,老师希望鹭鸶出国成行的心情似乎比她本人还急切。然而鹭鸶过于端庄矜持,老外们喜欢奔放的女人。
鹭鸶在这个地方发现自己失去了吸引力,她的美貌不符合老外的审美。她还看见,有些女人是带着英语课本进来跳舞,跳舞跳到脱剩棉毛衫,那时也只有棉毛衫最紧身。女人的棉毛衫汗湿后曲线毕露,老外兴奋了,女人适时拿出英语课本塞给老外说:“有空教我英文。”课本上有她的名字和电话。
看到这样的情景,她不愿再去锦江俱乐部二楼舞厅,生怕被人误以为是来此钓老外,太丢脸。
然而,锦江俱乐部的温水游泳池却格外洁净,当然不仅是水。她便是在游泳池遇见他,一个与她气质接近的文静的上海男子。他告诉她,泳池的下水台阶、更衣室外墙和屋顶框架保留着法国总会时代的原貌,他让她注意池边的六角欧式小瓷砖,屋顶框架可以开合,需要时打开透光。
他说:“你一头扎进水中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感也消失了,你想象自己回到六十年前,你再回到水上,眼前的一切真的跟六十年前一样。”
她对上海的“过去”所知甚少,也没有文青的怀旧情调,她只是因他传递的与历史有关的信息而有了感触。在她眼里,他仿佛从另一个时代过来,文质彬彬,注重礼节,眸子里含着一丝哀伤。他如此脆弱,又是怎么挨过那“残酷的十年”?对着他,鹭鸶会有这样的联想。
鹭鸶常来游泳池和他一起消磨时光。他们游累了,便靠在池边聊天。此时阳光照亮侧墙一排玻璃窗,金色的光线并非均匀地洒在水面,被阳光照耀的那块水面波光粼粼如碎金洒在上面,投射在屋顶的一小圈涟漪也在摇曳。很快,阳光朝西面移动,他们跟着阳光游到池边的那一头。浪漫的午后,鹭鸶为他们追逐阳光直笑,她明眸皓齿,比阳光还耀眼,让青年怔忡。她以后才会明白,她在游泳池边恋爱了。
然而,他才和一位加拿大女子领了结婚证,对方在加国为他申请移民签证。他和鹭鸶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相处。他们从游泳池出来,他带她走有历史遗迹的街道,包括她自己住的弄堂,她通过他的眼睛,重新看见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那是鹭鸶最愉快的上海时光。临走时,他们才拥抱在一起,他哭了,她却没有眼泪,她说,他们可以在国外见面,如果有缘。
时间很快把这浅浅的恋情划走。她遇到了副导演,他是猎艳老手,他让端庄的淑女领略性爱的快感。也许那段没有结果的恋情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划痕,她需要通过成熟男人忘记海外的他。
是的,鹭鸶在刚去美国的那段日子,严重地怀念上海。更严重的是,她所有的上海来信,都要经过婆婆的审查。
因此她写信告诉我,不要随便提上海往事,并且让我转告她的那些追求者,不要给她写信。
这是她去美国后给我写的唯一一封信,关于美国的引人之处,只有一句:“美国有超市,东西很多。”那时候,超市还未入驻上海。
之后几年,她只在年底寄一张卡片,再后来,偶尔会打个电话。关于她的生活,只是寥寥几句,却也包含了不少信息。
鹭鸶的两箱衣服海运到美国时,她已经怀孕。老大是女儿,紧接二胎是儿子。生育两个孩子都没有做月子,也没有帮手。
鹭鸶并不怕吃苦。她中学毕业曾被分去郊区农场,因为出身不好人太漂亮,除了做农活儿,农场集体宿舍的厕所归她打扫。那是建在粪坑上的简易厕所,臭气熏天,肥硕的蛆虫会从下面的粪坑爬上地面。鹭鸶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洒上消毒水,不再有呛鼻臭味和蛆虫,女生们为此对她充满感激。可是,从上海下放的中年女支书最不待见鹭鸶,她盯视鹭鸶的目光凌厉,各种找茬,她就像鹭鸶头上的紧箍咒,却也培养了鹭鸶的隐忍强韧。
鹭鸶显然是个乐观的人,说农场生活磨练了她。在美国最初几年的生活,竟然给她挺过来了。
是的,她再一次处于道德下风,婆婆嫌弃的目光,让她心虚。那时的人爱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看来因为自己的“失足”,这个家不会再有圆满。
婆婆在美孤身奋斗多年,才换来儿子今天。她经常唠叨,鹭鸶拿了现成的绿卡,没有打过一天工,坐享现成医生太太。
坐享现成?她可是全职主妇。中西部房价低,他们住在郊区大房子,五间卧室三间浴室,加一个花园,意味着主妇要有好体力。最乱的日子,煮饭时,老二背在身上,老大在脚边爬来爬去。以后,孩子上幼儿园,她便去丈夫诊所帮忙。下班后,与丈夫一起回家,他进了家门一路脱外套把自己甩到沙发上读报看电视,她则开始一天中最忙乱的时刻:做晚餐,给孩子洗澡,收拾房间,给全家人熨衣服,家事无穷无尽。冬天漫长,十月份第一场雪,到来年四月,有半年积雪。她的车里备有铲雪铁锹,早晨送孩子上学,先要把车道上的厚雪铲干净。
十多年来她只穿T恤和牛仔裤,冬天时加一件羽绒大衣,去美途经香港买下的两箱时装甚至没有打开过。女人的那些虚荣就是这样在生活的压榨下,被一点一点全部放弃。
鹭鸶是到美国后才为自己当初的无畏无知后怕,竟然嫁与还很陌生却有偏见的男人,来到毫无了解遥远偏僻的异域。好在丈夫是个正派人,美国是自由国家,要是待不下去,任何时候可以离开。想到可以离开,她反而就待下去了。
在一次搬家时,鹭鸶把两箱衣服海运到我家。她在电话里说,美国生活除了开车去超市买东西,便是在家忙家务,或去诊所工作,假期则带孩子去野营,反正她去的任何场所都无法穿羊绒大衣西装和裙子。她到了美国才明白,每个地方的服装功能不同,这类精致的带有社交性质的衣服属于上海。我和她身材相仿,她希望物尽其用。那时已经好几年过去,箱子里的部分时装在我眼中过时了,优质的羊绒大衣有了蛀洞。
鹭鸶也用了好几年时间让夫家接受自己,漂亮的上海女人竟然贤妻良母得这般出色。事实上,她的“贤良”既有原生家庭的教养,也有时代的驯化。在她成长的革命年代,她学会压抑自己,与人相处谦让第一;和朋友在一起,总是她来照顾大家。
十年后,鹭鸶回了一次上海。到上海次日,我便陪她逛西区的时装小店,我们在那些小店的试衣间花去大半天时间,鹭鸶买了不少衣服。
我质疑她:“你说过,在美国只穿T恤牛仔。”
“是的,就在上海穿,一回来,又想买衣服,想穿得漂亮走在街上,美国小镇没有出风头的机会。”鹭鸶苦笑,“不过,这次回来,觉得自己变丑了。”
我知道鹭鸶的意思,她不再像过去那么吸引路人目光。她老了,不在于脸上添了皱纹,或身材不如过去苗条。她仍然好看,但有一种无法描述的中年妇女气息,或者说,在时髦又势利的西区街头,鹭鸶落伍了。
当鹭鸶托我去找那位副导演时,我有些吃惊,也觉得不值。
“竟然还想着他?”
“在美国没有想,好像得了失忆症,到了上海,突然就想起他来。难得回来一次,总要见些老朋友。”
是的,她不能只见我,其他追求者都远赴他乡,而副导演并不难找。
他们在花园酒店大堂的钢琴酒吧见面。之后几天,他又请她去新锦江的旋转餐厅晚餐,去和平饭店听爵士乐。
鹭鸶回美国时对我说:“我打算搬回上海。”
“总不见得为了这个花心男人,拆了美国的家?据说他女朋友没有断过。”
“不是为了他,这些日子突然意识到美国十年我一直在适应那里的生活,我忘记自己也有爱好……”
是那些地方营造的氛围,让她发现此时的上海更像她当年对美国的想象?然而,鹭鸶年近四十,难道为了这些浮华场景去颠覆自己苦心经营的生活?
可她告诉我,十年里没有去过纽约和芝加哥,没有去过美国的任何名胜,因为丈夫的诊所不能对病人关门,做妻子的便要守在他身边,也就是,守在小镇。生活成了一长段没有假期的劳役;而节假日更是心乱如麻,从她家可以看见高速公路,一辆辆van载着一家家人朝远方驶去,她觉得自己的活力在被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生活吞噬。
鹭鸶回美国后和丈夫商量,想回上海发展,丈夫根本不愿听。她卖了自己的车,以示决心。其执念如同当年对美国的向往。丈夫去向旧金山的岳父求援,他知道,鹭鸶很听父亲的话,但这一次,父亲没有说服鹭鸶。
半年后鹭鸶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堆行李回到上海。鹭鸶将靠什么生活?讽刺的是,国内风水已转,正掀起海归潮,天时地利在鹭鸶这边,她的姐姐和姐夫在家族中融资,从美国回上海办起了企业。鹭鸶去姐姐的公司上班,一边在找私立医院,试图说服丈夫回国工作。
此时医生才发现生活中不能没有鹭鸶,他终于答应来上海看看。但是他们的孩子却不能适应上海的公立学校。九十年代的上海,国际学校和私立学校都还稀缺。她的被婆婆娇惯的儿子,每天清晨哭闹要回美国。医生来上海待了几星期,他就像当年,从下飞机开始,就一路在发牢骚,他跟儿子一样不能适应国内环境,父子俩很快回美国,女儿留给她。
于是,鹭鸶每逢寒暑假带着女儿回美国,一年中全家团聚四五个月。有一天她回中国之际,丈夫说:
“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以后,你必须回美国安定下来,如果做不到,我们只能离婚!”
鹭鸶当即把结婚戒指脱下还给他,“不用等一年,我们现在就离!”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医生给我打电话,问我,事情如何到了这一步。
我是否应该告诉他,我作为旁观者的预感?
医生来上海时,我们聚过几次。我对他印象颇佳,一个清爽书卷气的医生,在社交场所顶多给人不苟言笑的感觉。他为人诚恳正直,在行业里声誉很好。然而,这好像无法说明婚姻问题。我们一起用餐时,我看到鹭鸶在餐桌上为丈夫剥螃蟹,剔鱼刺,好像他是个孩子。那时鹭鸶已然选择自己的人生,不打算和丈夫妥协,可她依然在照顾他,以一种多年的惯性,他也一派心安理得。我那时就有预感,有一天他会很后悔很后悔。
我是否应该告诉他,危机不在于上海和美国的选择,是婚姻本身有问题,从他们结婚开始累积。即使鹭鸶在婚姻中尽力尽为,但情感上是冷漠的,否则,她怎么能接受夫家当年对她的轻侮?又怎么解释,在丈夫和婆婆已经认可她之后,在美国日子过得游刃有余时,却说走就走?
也许,她十年后看到的上海也是一种错觉,就像当年,她对美国的向往。然而,她的确在上海找到发展方向,她成了姐姐公司的副董事长,为自己买了房子。然而,当我们私下相处时,她却无法释怀婚姻中受到的伤害。
她告诉我,丈夫对她最具杀伤力的一句话便是:“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看起来是这样,为母为妻只是女人天经地义的家庭角色,而作为社会角色,她在诊所既不是医师也不是护士,仅仅是丈夫的助手。
多年来,夫妻之间常会有各种琐琐碎碎的争执,每次都是以他对她的断喝结束:“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呢?能做的是疯狂地冲进车库,开着车冲上高速公路。
假如告诉他这些,除了让医生添堵,又有什么实际帮助?他遇到了一个不会“作”、不会吵架,贤惠到家,内里却是刚硬寡情的女人。她奉献在先,含辛茹苦,之后,全盘收回。这是以退为退,覆水难收。这场离婚,医生成了受害者。
如今,鹭鸶的女儿和儿子已经在美国工作,女儿成家了,儿子也有了未婚妻。鹭鸶仍然保持每年一半时间在美国。
她说:“在两个国家轮流住的好处是,你在美国时,想到的是上海的好,每次回上海,都精神振奋;可你在上海时,常常只想美国的好处,回美国时,觉得是去度假。”
鹭鸶回美国是住旧金山父母家。她和医生离婚后,两人都没有再婚。他俩为了孩子的事,时常也会通个电话。医生很坦率,他说,他想过再婚,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有过鹭鸶这样周到克制的妻子,他很难再和其他女人相处。
而鹭鸶更难遇到合适的配偶,婚姻的不堪回首,令她信奉不婚主义。她说,离婚是一道益于身心的减法,家事减去,麻烦减去,阻挠减去,伤害减去。所以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好像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婚姻可以不需要。
她在上海偶尔会遇上过去的追求者,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搬回了上海,被人称为“老克勒”。有人离婚又结婚,第二任妻子通常要年轻很多。他们请鹭鸶吃饭,见了一两次面就结束往来。我几乎能触摸他们的感受,重逢不再年轻的鹭鸶,抹去了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倩影,他们失去继续往来的热情。
可是鹭鸶并不在意,对所谓“老克勒”颇有微词,认为他们身上有腐朽气息。她年轻时很美却从不风花雪月,对年轻人热衷的“小资生活方式”无感,作为资产阶级子女,在成长年代吃过的苦别人难以想象,这也是她后来执意去美国的动力。
她回国后买了靠近郊区的独立房,为了可以在空旷的室外跑步,可以在花园摆弄植物。她更喜欢去健身房运动,不耐烦坐在时尚的咖啡馆喝咖啡,晚上也很少出门。她的生活方式更接近美国小镇而不是上海。
如今,说到前夫,她有了怜悯:说他全身心投入工作,诊所之外的个人生活则是得过且过,她真心希望他找到能为他带去温暖的伴侣。
不知为何,对于他们两人,我更怜悯医生,我的前姐夫,他在婚姻中的强势,使他成了盲目的一方。我总觉得这个婚姻最初的一步走错了,时代的龙卷风,把他们卷在一起,其结果却是在很多年后显现。
女儿在美国读书时,我去探望她。积雪的冬天,我去她学校的室内游泳池游泳。晴朗的日子,游泳池的玻璃墙外被阳光照亮。然而,就像鹭鸶形容的,当阳光照耀泳池,并非均匀地洒在整个池面,她只照射在池水一边,接着便移到墙面。
鹭鸶告诉我,刚回上海那两年,她做过这样的梦:在1984年的温水游泳池,阳光铺满池面,波光耀眼,让她睁不开眼睛,她抬起头看屋顶,整片屋顶被水波投射而摇曳,仿佛在摇动……她受惊而醒,想起了远赴加拿大杳无音讯的男友,她眼睛湿了。而他,从未见过她的眼泪。
唐颖,上海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电影《横竖横》制片人,上海独立戏剧节“越界”策划人。2000年受亚洲文化协会ACC邀请访问纽约,2004年受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笔会,2005年任爱荷华驻校作家。发表小说几百万字,有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长篇单行本《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小说《红颜》被改编为电影《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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